王得后
昨天,居然看到一個大問號——“魯迅為什么不談民主?”作者似乎還是名人。
據(jù)說,民主是個好東西??墒裁词恰懊裰鳌?一百個專家或許就有一百種說法吧!百家爭鳴,也是一個好東西。
魯迅生于晚清,支持推翻皇權(quán)專制的革命;“革命尚未成功”,支持“共和”;張勛復(fù)辟,憤而辭職;北洋軍閥專權(quán),支持推翻它的“北伐”;國民黨一黨專政,支持推翻它的革命。是的,“行動”不是“言談”,不算“談”民主,但這樣的“不談民主”何罪之有?
姑且不論一定要求某某人“談”什么,似乎不但算不得民主,恐怕連“談”的常識都算不上吧?這種問責(zé),是沒完沒了的,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能夠幸免。就是法國曾經(jīng)有過的“百科全書派”,它能“談”盡天下的問題?何況魯迅生前有言:“我想撕掉別人給我貼起來的名不符實的‘百科全書的假招帖。”(《通信〈復(fù)魏猛克〉》)
不過,魯迅畢竟也算是“談”過一點“民主”的吧,只是他有他的方式。
如果承認民主和專制是一枚銅板的兩面,那么魯迅“談”專制行么?魯迅說: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忽然想到(五至六)》)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小雜感》)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quán)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后,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后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無可動搖的?!?《諺語》)
這最后一條,最能顯示魯迅“談”什么、“怎么”談以及“為什么”這樣談的特質(zhì)了。魯迅是從“人”來“談”問題的,他覺得社會把人分成主子、奴隸和奴才,才是焦點,才是病灶,制度是大有騰挪空間的。他認為,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任憑你愛排場的學(xué)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shè)些什么‘漢族發(fā)祥時代、‘漢族發(fā)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彎子了。有更其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法在這里——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這一種循環(huán),也就是‘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那些作亂人物,從后日的‘臣民看來,是給‘主人清道辟路的,所以說:‘為圣天子驅(qū)除云爾。現(xiàn)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燈下漫筆》)辛亥革命后,民國建立了,十四年的經(jīng)歷,令他得到這樣的感覺:“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忽然想到(一至四)》)
如果不拘泥于字面,不強求別人拾自己的牙慧,大概可以說“魯迅為什么不談民主”是個假問題吧!而且這還是一個“思想短板”的問題。發(fā)問者的思想中,只有一種固定的方式算是“談民主”,而不知道“民主”是可以有許多方式來談的。
事實是,魯迅二十七歲就“談”民主了,只是他并不迷信。他不贊成“制造商估立憲國會”可以救中國,認為這只是枝葉,而“根柢在人”。他質(zhì)問:“將以眾治為文明歟,則西班牙波陀牙二國,立憲且久,顧其國之情狀又何如矣?”他指出“見異己者興,必借眾以陵寡,托言眾治,壓制乃尤烈于暴君”現(xiàn)象的存在。他懷疑“多數(shù)決定”的必然正確性:“一梭格拉第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后世論者,孰不云繆,顧其時則從眾志耳?!?以上引文均見《文化偏至論》)何況魯迅還多次談了“三民主義”呢。您可以質(zhì)疑、可以批判,但不可以斷言“魯迅為什么不談民主?”
【原載2010年第7期《同舟共進》】
插圖 / 民主與獨立 / 波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