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鐵志
我們正處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時代巨輪飛速運轉(zhuǎn),信息鋪天蓋地,社會發(fā)展一日千里,個人命運朝不保夕。所有的一切都在催逼你,雜亂的世相在鼓勵你:快一點,再快一點!要有敏感性、敏銳性!要和時間賽跑、和自己較勁!要超負荷運轉(zhuǎn),要更高、更快、更強!時不我待,只爭朝夕!
于是,有速配的愛情,有閃電的婚姻,有快餐的文化,有濃縮的過程,有縮略的思想,有速成的主義,有預(yù)制的經(jīng)典,有轉(zhuǎn)瞬即逝的熱鬧,有流星似的明星,有不學無術(shù)的學者,有泡沫一般脆弱的股市,有氣球一樣輕飄的房市,有昨天頤指氣使、今天鋃鐺入獄的官員,有白天腰纏萬貫、夜晚一貧如洗的商賈……萬物皆變,萬物皆流,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然而,這飛速旋轉(zhuǎn)的時代巨輪帶給我們的究竟是什么?加速度下的快節(jié)奏、高效率,到底使我們更充實、更智慧、更安詳?還是使我們更空虛、更愚蠢、更浮躁?快!快!快!日子就這樣過去,年齡像老樹一樣一圈兒一圈兒地增加,頭腦卻像鵝卵石一樣越來越平滑。這樣的現(xiàn)實,使我們不得不稍微放慢腳步,開始冷靜思考人生的“快”與“慢”。
據(jù)說近年來西方社會流行一種“慢生活”理念,僅在意大利就有三十多個城市加入“慢城市”行列。車要開得慢,路要走得慢,書要讀得慢,飯要吃得慢。筆者曾造訪意大利,對那里人們的悠閑自在深有所感,一頓飯可以吃上半天,一杯咖啡可以喝上兩個小時。那里的朋友總是不解地問:“朱先生,你干嘛總是背個相機像行軍一樣?”他們認為:“慢生活并不意味著懶惰,而是一種有益身心健康的生活方式,讓人們找到平衡和樂趣。”
以《失樂園》而聞名的日本作家渡邊淳一寫過一本叫做《鈍感力》的書。有感于后工業(yè)社會對人的生活、人的價值和尊嚴的擠壓,渡邊提出要與高速運轉(zhuǎn)的現(xiàn)代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適當放慢自認為很有意義的人生腳步,適當放棄所謂的“敏感性”,而讓自己“遲鈍”一點,多一些“鈍感力”。
我們身邊有太多“機靈”而“敏感”的“聰明人”。他們什么都懂,對任何大人物都“熟極了”,對所有官場變化都了如指掌,對每一次市場風云變幻都洞若觀火。他們陶醉于自己的“明察秋毫”,得意于自己的“卓爾不群”。每場熱鬧都有他們在場,每輪風光都有他們出彩。他們永遠是繁華夜宴的主角,永遠是社交沙龍的明星,永遠是眾星捧月的焦點。只有夜深人靜回到自己的豪宅,面對老婆孩子的時候,他們似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誰;只有光榮退休以后,他們才明白自己原來只是普通人一個。當年的風光,不過是伊索筆下“屋頂上山羊”的風光而已。
我是一個性格急躁,但閱讀速度緩慢的人,常常為此而苦惱。我很羨慕那些自稱“花一個星期時間把黑格爾《小邏輯》研讀一遍”的朋友,也很佩服用一個晚上讀完一部長篇的才子。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張世英教授用一個學期時間帶我們學習《小邏輯》,結(jié)果還是不敢說讀懂了,至今為自己的愚鈍感到慚愧?,F(xiàn)在回頭想來,能夠真正在頭腦中留下較深痕跡的書,恰恰是那些慢慢細讀、反復(fù)揣摩的書。對我來說,泛讀所獲,十分有限。只有慢慢地精讀,才能略有收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最愚蠢的一代》作者、美國國家藝術(shù)基金會研究部主任馬克·鮑爾萊因教授痛心于如今的美國青年——“有最好的機會和資源成為最聰明、最博學的一代,卻沒有善加利用”。他奉勸自己的學生適當遠離電視機、遠離電腦網(wǎng)絡(luò),不要成為“數(shù)字技術(shù)的奴隸”。他要求自己的學生通過背誦經(jīng)典詩歌積累詞匯、鍛煉記憶、豐富想象、提升境界。他認為“需要有一些東西使學生們慢下來”,在沒有圖像、沒有視頻、沒有聲頻的安靜世界里,通過自己的眼睛觀察、使用自己的頭腦思維,依靠自己的想象完成“二度創(chuàng)作”。只有這樣,才能擴大自己的內(nèi)存、豐富自己的想象、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否則,很可能自覺不自覺地湮滅在“技術(shù)進步帶來的黑暗無知”之中。
鮑爾萊因的話樸實、真誠,在一些人看來可能不合時宜,但深得我心。
插圖 / 奔波 / 陳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