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梁
清代寫過《官場現(xiàn)形記》的李伯元在他的《南亭筆記》中有段記載,非常有意思。當年曾經(jīng)彈劾過康有為的高官余晉珊一日忽發(fā)奇想,“奏請將屈原從祀孔廟”。后來,湖南巡撫接到禮部咨文,內(nèi)有“相應咨請貴撫將該先賢籍貫官爵,有無著述足以裨益圣教,查明咨復”等語。于“先賢”之上加一“該”字,此類官樣文章真可發(fā)一噱。
一個“該”字,居高臨下、圓滑老到,徹底端足了架子。即使是“從祀”,也需有相當?shù)摹凹灩倬簟焙汀白阋择砸媸ソ獭敝爸觥?要下級“查明”報來。真不可謂其“不認真”,不可謂其“不鄭重”。歷史證明:官樣文章越是做得滴水不漏無隙可擊,官場腐朽便越是驚世駭人。
以前,魯迅先生說:“殊令出版者為難,蓋官樣文章究不能令人自動購讀也。”(《魯迅書信集·致李小峰》)而現(xiàn)在,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出版者雖“為難”,卻也不怕,有人“包銷”;是否“令人自動購讀”,也難以成為區(qū)別文章好歹的唯一標準了。心里罵娘不欲“購讀”而嘴巴上卻不失時機地叫幾聲“好”的大有人在?!皯B(tài)度決定一切”,人們之“識時務(wù)”,本身就是一篇篇極標準的官樣文章。
再厲害的皇帝也得“龍馭賓天”,而官樣文章卻都是“萬壽無疆”。此類文章發(fā)展至今日,已經(jīng)儼然不是奄奄一息的病者了。很多官樣文章雖然敷衍應景、內(nèi)容空虛、徒具形式,又缺乏發(fā)“一噱”的幽默,倒也能繁榮昌盛。
蒸活魚,行家講究色、香、味。其中有道工序:在魚身兩側(cè)各劃十來個口子,抹少許精鹽,然后再一二三四五地夾上切得很薄的鮮姜,這叫“夾姜”,以去腥增鮮。而寫官樣文章的“夾姜”,恃偉人之言而唬群眾,利用人們愛屋及烏、投鼠忌器的心理,大行其道,實在令人七竅生煙。除了最高領(lǐng)導與革命先驅(qū)的真知灼見,就再也見不到“作者”本人一絲一毫的體會了。
最近大受媒體撻伐的江西防總辦公室副主任平其俊,在抗洪第一線, 先“鄭重傳達省委書記、省長的指示精神”,再“大講特講國家防總副總指揮、水利部部長、國家防總秘書長、水利部副部長、江西省防總副總指揮、水利廳廳長的‘重要指示”,言之諄諄,滔滔不絕,就是不及蒼生之安危。洪水沖不垮官腔,平主任不是空前絕后的原創(chuàng)者,有多少地方的“新聞發(fā)言人”不是這個套路?
某人原來是搬運工,有點歪才,擅長在胡同的廁所里創(chuàng)作“衛(wèi)生文學”,后來在某局里人模狗樣地當上了秘書,專寫官樣文章。多半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他經(jīng)常說這官樣文章好多還不如“衛(wèi)生文學”來得痛快生動。明明是錯誤或差距,得稱“具有創(chuàng)新之空間”、“有提高之潛力”;長官的看法又必須“處理”成“老百姓反映”。妙筆可生花,倘若有某村賭博成風,晚上“搓麻”之聲不絕于耳,都毫無顧忌。如何往“和諧”處靠?說易也易,就寫該村“夜不閉戶”嘛!這難道不是事實?
凡是貌似機靈的弄虛作假與貌似忠厚的顢頇無能,多半是由社會寵出來或逼出來的。報刊連篇累牘地發(fā)表充斥空話、假話、車轱轆話的“論文”,才不管他是不是拾人牙慧、倒嚼人家反芻數(shù)遍的饃饃哩!只要有所“表示”,就成人之美。這種文章一多,靠這種文章戴上“博士”帽的官員一多,廣大讀者的常識和創(chuàng)造能力肯定會與之產(chǎn)生強烈的牴牾。
對于官樣文章,僅僅“一噱”,并不能帶來樂觀,官樣文章不絕,官員腐敗亦不會絕。大概是這個道理吧?
插圖 / 廢話連篇 / 李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