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
“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這句名言的版權屬于誰?似乎屬于季羨林先生。網(wǎng)上搜得去年7月19日《光明日報》整理的“季羨林先生語錄”,有一條是:“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話一定是真話?!?/p>
但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到南方周末報社工作,就常聽老主編左方先生將與之相似的話當“報訓”給大家念,并說它得自于南方日報社老總編黃文俞的真?zhèn)??!袄献蟆钡脑?在2010年3月11日這期《南方周末》上刊發(fā)的周瑞金同志《示讀者以大信》一文中得到印證。周瑞金寫道:“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南方日報》擔任總編輯的黃文俞同志,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報訓:‘可以有不說出來的真話,但是不可以說假話。……”
我們應該明白所謂“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并非什么真經(jīng)。
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比如“文革”及之前的五六十年代,“真話不全講”是為了自我保護,免得惹火上身。1957年“大鳴大放”期間,毛澤東提出“敢于實事求是,敢于堅持真理”,要“五不怕”(“一不怕撤職,二不怕開除黨籍,三不怕老婆離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殺頭”)??墒?那時候很多人倒不怕犧牲,怕的是被黨和人民誤會自己是比狗屎還臭的“反革命”。至于提倡“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那一刀刀凌遲處死的滋味又比“砍頭只當風吹帽”更慘烈,非大圣人或大亡命徒不能承受。至于“假話全不講”其實也很難,自我貶損的假檢討在那個年代幾乎無人幸免,連彭德懷大將軍也不例外;而在數(shù)不清的整人運動中,能做到讓損害他人的“假話全不講”的,在黨政軍干部中也就是張愛萍將軍等廖廖數(shù)人敢說自己做到了。簡言之,整句格言是那個在政治生活極不正常年代才適用的“高標準”,其實是不足為后世效法的。
細品這句語錄,不難發(fā)現(xiàn)它暗含假定或者說預設了“真(的話)”就是善的美的,“假(的話)”就是惡的丑的,而實際的社會生活當然不是這么簡單,根本不可將“真話”與“假話”的善惡美丑絕對化。為人處世和參與公共事務有區(qū)別,不同的職業(yè)要求也不盡相同。與人為善的人,有時應當說“假話”,比如夸獎招待你的主婦做的飯菜好吃是禮貌,即使并不對你的口味;醫(yī)生有時要寬慰病人而不宜對本人講出全部真相;辯護律師只講對委托人有利的話則是職業(yè)道德;而政客若像律師只講一面之辭,公眾和媒體就有權揭穿他的謊言,窮究事情的全部真相。
不能混淆是非界限。在正常社會里,舉凡涉及公共生活的領域,“真話不全講”如果說的不是依法保守國家機密、商業(yè)秘密和公民隱私,那就是存心以偏代全,誤導公眾?,F(xiàn)在人們有“選擇性執(zhí)法”一說,指的是有些地方官員看誰不順眼了,或懷疑誰舉報他了,就派人去查他的經(jīng)濟問題;如果是“自己人”,則不見其貪贓枉法只見其“有魄力”、“能辦事”,這也是“窩案”能發(fā)生的條件。有些媒體,報喜不報憂,即便這“喜”是沒有兌水摻假,但其不敢揭露問題,生怕批評和監(jiān)督政府“惹麻煩”,恐怕也算不得有良知,談不上對人民負責吧!
因此,本文的結論是,“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是無奈,是“忍經(jīng)”、“挺經(jīng)”而非真經(jīng)。我們切不可把底褲當旗幟揮舞,降低建設公民社會做人處世的底線;直面現(xiàn)實、實事求是、求真務實,才是正常社會處理公共事務的道德標準。我們不可因它們被某些人長期當口頭禪卻光說不做,而生因人廢言之心,正確的態(tài)度應是循名責實和從我做起。
附記:四川巴中市白廟鄉(xiāng)試行在政府網(wǎng)站“全裸”公開今年1、2月的公務開支,受到網(wǎng)友熱捧。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鄉(xiāng)長歐明清回答《南方日報》(3月16日)記者說:“當時最大的壓力就是公開招待上級的費用。經(jīng)過激烈的討論,我們一致認為,公開一部分(財務),不公開另一部分,等于沒有公開,于是選擇了全部公開?!薄麑λ^“真話不全講”做了最好的詮釋。
【選自《鳳凰博報》】
插圖 / “伸”不由己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