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具牢房

李少欣

高中畢業(yè)后,我離開家,到遠方的一座城市讀警校。我的父親是警察,他希望我將來子承父業(yè)。可我并不情愿,我喜歡的是服裝設(shè)計。父親說:“一個大男人,當裁縫有什么意思?”不過,對我來說,學(xué)什么都無所謂,只要能離開家。因為我已經(jīng)受夠了父親的嚴厲。

來到警校,我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很快,我就認識了一幫血氣方剛的哥兒們,有校內(nèi)的,也有校外的。我們一起喝啤酒,逃課,打麻將,唱卡拉OK,醉生夢死。這樣過了幾個月,我早把書本丟到了腦后,偶爾去上課,也是昏昏欲睡。

周末,哥兒們要過生日,我們一起去慶祝。那天,我們喝酒唱歌,猜拳行令,一直鬧到深夜。7個人喝掉了4箱啤酒,我們?nèi)甲砹恕?/p>

朋友去洗手間,很久也沒回來。一個哥兒們出去找,很快我們就聽到了吵嚷聲。我們一齊沖到外面,看到兩個哥兒們正和一幫人大聲爭吵。忘了是誰先罵的粗話,也忘了是誰先動的手,只記得十幾個人很快滾到了一起,有的拿著椅子,有的舉著酒瓶,還有的掀翻了桌子……我不知道自己醒來是幾點鐘,只感覺頭痛欲裂,胳膊也疼得厲害。微弱的燈光下,我看到自己右手臂上一道長長的口子,結(jié)了痂,一碰就痛得厲害。而另外幾個哥兒們,全都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我們,好像是在看守所!

因為聚眾斗毆,我們打傷了人,被拘留了。我坐在地上,用力捶著頭,努力回想昨晚發(fā)生的事,卻沒有絲毫的印象。

對方是很輕微的傷,因為都喝了酒,大家同意調(diào)解。另外幾個哥們,每人出了幾千元錢,被警察教育了一番,就被家人帶走了?？墒?當我咬著牙鼓足勇氣打電話給父親時,父親沉默了片刻,說:“你馬上就18歲了,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p>

那一刻,我感到了絕望,對父親也生出了深深的仇恨,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他親生的兒子。

從看守所進了拘留所,睡木板床,吃難以下咽的飯菜,還有艱苦的勞作。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和那些因各種罪名被送來的人關(guān)在一起,呆呆地看著大門外自由自在的人……我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當我從拘留所出來時,父親開車來接我回家。我已經(jīng)被學(xué)校除名了,也只有回家。

差不多一個多月,我都一直躺在家里,不出家門一步。從前的朋友來找我,約我去喝酒解悶,我都一概拒絕。我感到了從沒有過的恐懼,原來,監(jiān)獄離自己這么近。

轉(zhuǎn)眼,到了我的生日。父親竟然破天荒地為我買了蛋糕,還送了我一件特殊的生日禮物。我拆開包裝,看到的是一個模具。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一間小型牢房,門上還有標志。很巧的是,那門牌號。正是我住過的拘留所房間號。

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想讓你一輩子都記住這間牢房,否則以后等著你的可能就不會再是7天,也許會是7年、70年?！?/p>

回高中復(fù)讀了半年,我進了一所民辦大學(xué),學(xué)的是自己喜歡的服裝設(shè)計。那間模具牢房,一直擺放在我的書桌上。

大學(xué)四年,我發(fā)奮讀書,業(yè)余時間到處打工。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告誡自己一定得克制,一定要忍辱負重。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不能再重蹈覆轍。四年的時間,我沒再沾惹社會上的小混混,更沒有在學(xué)校拉幫結(jié)派。

畢業(yè)那年,我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被學(xué)校推薦進了一家大的服裝設(shè)計公司。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因為工作勤謹,成績突出,被提拔為主管。不久,我認識了一個溫柔嫻靜的女孩兒,戀愛半年,訂下了婚期。

就在結(jié)婚前夕,我意外地收到父親的一份快遞。

打開層層包裝,里面是一盤錄像帶。我把錄像帶放進錄像機,畫面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那是監(jiān)控攝像,畫面質(zhì)量不太好,但那熟悉的場景,讓我的心一陣劇痛。那是一家酒店,兩幫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打斗在一起。接著我就看到了自己,我搖搖晃晃地從包間出來,手里舉著酒瓶。我醉得太厲害了,一下就被人推倒在地。酒瓶摔碎了,我在碎玻璃上掙扎,幾次都想爬起來沖進人群,可我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直到警察沖了進來,其中兩個架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了畫面。我震驚了,又看了一遍錄像,沒錯,原來我是無辜的,除了我自己,我根本沒有傷到任何人!那7天的牢獄之災(zāi),我失去的大學(xué),我完全不同的命運,竟然都是蒙冤受屈!

我還沒從震驚和憤怒中平靜下來,父親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孩子,錄像看到了吧?當年你被帶進看守所,我得到通知,在第一時間就連夜趕了過去。我是警察,當?shù)鼐竭€算關(guān)照,給我看了監(jiān)控錄像。我本想領(lǐng)你出去,因為你是清白的?？晌肄D(zhuǎn)念又想,你當時沒動手并不代表你不想,你只是醉得太厲害,動不了了。知子莫若父,你沖動、暴躁,頭腦一熱就不管不顧,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義氣用到江湖上,跟不分青紅皂白的混混、黑社會有什么區(qū)別?我見過太多這樣的悲劇,所以,我決定讓你嘗嘗監(jiān)牢的滋味。虎毒不食子,要作出這樣的決定,太不容易了?！备赣H頓了頓又說:“孩子,你恨我嗎?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責問自己,讓你背上這么沉重的包袱,我是不是太過分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答案?！?/p>

說實話,直到幾分鐘前我一直都在恨我的父親,特別是看了錄像?？蛇@一刻,我的眼圈竟然紅了。這些年,包袱背在我身上,更是壓在父親心頭哇!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我告訴父親:“我慶幸自己進過7天牢房,所以,我這輩子都會離它遠遠的?！?/p>

牢房,是父親送給我的珍貴禮物。

選《新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