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溫柔

李培俊

張二最早發(fā)現(xiàn)了那封匿名舉報信。張二一大早到褲襠地鋤玉米。天太旱,玉米苗得經(jīng)經(jīng)鋤頭,切斷土壤的毛細(xì)血管,讓地下的水分潤潤玉米根須。

經(jīng)過村頭的布告欄,張二不經(jīng)意地朝那兒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那封舉報信:32開的綠格紙,是從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字也寫得歪歪扭扭,沒一點(diǎn)書法味道。

這時,天還朦朧著,看不真切,張二把臉湊近,馬上一驚,原來,前幾天那場山火竟是村長天池丟煙頭弄出來的!著火面積雖然不是很大,卻也讓起火點(diǎn)附近的山民損失不小,張二春上栽下的一百多棵杉樹全被燒成了焦黑的木炭。這下好了,樹苗錢、工夫錢算是找到了下家。

張二揭下舉報信去找支書,要求天池賠償他的損失。

支書待人很溫和,說話老是笑瞇瞇的,見了嫂子輩,敢把玩笑開到肚臍以下。支書從張二手里接過舉報信,匆匆看了,舉報信便像一根輕盈的羽毛,在空氣中滑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落到桌子角上。支書說,張二,忙你的去吧。張二不走,說,不給個說法就讓我走?他天池得賠償我的損失!支書笑了,說,你個沒腦子的貨,你見天池扔煙頭了?張二說我沒看見,可舉報信上寫得黑籽紅瓢,清清楚楚。支書沉吟了一下說,你去把天池叫來,我問清楚了再說。

天池承認(rèn),他確實(shí)在山神廟那兒扔過一個煙頭,那天和老婆生氣,心里煩,就到山上去轉(zhuǎn),吸過煙,隨手把煙頭扔到地上,忘了拿腳踩滅,誰知惹出一場山火。支書問他,當(dāng)時都誰在場?天池說李三,在近處地里剔谷苗。支書又問,還有誰在場?天池說,沒了,就李三一個。

支書長出一口氣,笑笑,說,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怎么記得那天你在家除豬圈糞呢,我找你商量宅基地的事,不就在豬圈邊說的?你咋跑到山上去了?又咋會扔下個煙頭呢?

天池如醍醐灌頂,一下子醒了,說,是,是,那天我是除豬圈糞來著,腳面還讓鐵叉扎了一下,現(xiàn)在還青著呢。

吃中飯的時候,支書在布告欄上貼出一張告示,懸賞寫舉報信的人,說是要大力提倡這種敢于和壞人壞事作斗爭的風(fēng)氣,并且言明,找到寫舉報信的人,獎勵現(xiàn)金二百元。

告示貼出不到兩個小時,副村長李三九歲的兒子便站到布告欄前,把手伸向支書,說,給我吧,舉報信是我寫的。支書笑笑說,不會吧,你咋知道天池扔了煙頭呢?小子想騙賞金不是?李三兒子信誓旦旦地說,舉報信真是我寫的,是我爸寫好讓我抄的,語文作業(yè)本少了兩頁,還讓老師訓(xùn)了一頓呢。

這時候,村里大部分人都在,哄一聲笑了。李三也在,一張臉紅成了猴屁股,狠狠給了兒子一巴掌,扭頭走了。

支書讓人從村委會拿來鑼鼓家什,組織村委一幫人,敲敲打打把二百元錢送到李三家里。弄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

李三不好做人了,連張二都覺得李三做事不地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做這種事也不怕斷子絕孫?這不是把天池往牢里送嗎?更有有識之士分析說,天池坐牢了,村長不就是李三的了?可見這人心黑著呢。

當(dāng)天夜里,李三家的窗玻璃“啪”一聲碎了兩塊。隔天晚上,“啪”一聲又碎了兩塊。李三一連換了三茬,可窗玻璃照樣被打碎。大夏天的,蒼蠅蚊子把李三家的屋子塞滿了,身上紅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夏天沒過完,李三一家已不知去向,聽說兩口子到外邊打工去了,把兒子寄養(yǎng)在他二姨家。

這天早上,天池下地干活,見李三的兒子蹲在自家門口,身上落了一層的露水。天池眼一紅,叫醒了孩子,說,你咋睡這兒呢?孩子說,我想家,想我爸我媽。天池說,以后別去你二姨家了,住我家吧。說著,掏出一百塊錢塞給孩子。孩子不接,說,我爸不讓要別人的東西。天池說,那就不讓你爸知道。孩子說,我爸說了,不讓說假話。天池愣在孩子面前,一時無語。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