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山
當(dāng)西湖邊的第一縷陽光照在我身上時,我完全醒了,我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油壁香車。四周紗幔在晨風(fēng)中飄揚。
你輕輕撫摩我的全身,我是你親手造就的,設(shè)計、上油、彩繪,雍雍華彩,美色馳聘。
從此,每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你薄如蟬翼的輕紗總是與我肌膚相親。
西泠橋畔,白沙堤上。
一個女孩乘著油壁香車,眼里滿是彩虹,那山湄水涯盡失色。
是風(fēng)揚起了車上的簾子?或是你輕輕的撩撥?就那一瞬間,在西子湖畔,他,一身月白長衫,眉目清朗,牽著一頭青驄馬,翩翩而來。
四目相對,驚鴻一瞥。我看到了你眼里的羞澀和光采,那是你從來沒有過的,分明感受了你心的顫栗,楊柳輕搖,玉唇輕啟: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p>
我微微嘆息,心有一絲絲的疼痛,你是個感情細(xì)如發(fā)的女子,卻執(zhí)著、唯美。
阮郁輕輕地?fù)碜×四?你的臉是一朵盛開的花。四周綠樹扶蘇,鳥雀啁啾。有青松為證,西湖為媒。油壁香車為你灑下一路笑聲。青驄馬帶你們走向小樓。
琴瑟當(dāng)歌,夜夜溫馨,紫香羅,檀木箏。
以為百年好合,卻道不足百天,顆顆清淚,如同凝聚于幽蘭上的晶瑩露珠。
一封家書斷人魂。
阮郎,此一別,不知何日相見?
等著我,小小,我稟明家父就來娶你。
阮郎……
小小,你要相信我,我愛你堅如門前磐石。
言必,阮郁揭開簾子,從我腹部躍過,縱身上馬,青驄馬揚長而去。我一陣戚然,為蘇小小。阮郁不會再來,我有感覺。
他的確一去不返。
長發(fā)輕輕地披下,一襲白色衣裙,你保持著初遇的美好,不曾改變。只是眉目多了淺淡的惆悵。惟留下止水存心。
青松為證,西湖為媒。而最懂你心的是我:你親手打造的油壁香車。
你還是敢想敢說敢做,以青樓為凈土,人情世故倒是看得透徹,“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要分紅白,還須青眼看?!泵侠苏鄯谀愕牟胖?不再為難你??赡阒恢肋@西湖上只有兩條船兒——名和利。你卻偏要去尋找第三條船兒——愛情。
灑脫如你,哪怕夜涼如水,露臺獨坐,你依舊有著“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的性情。只是你輕輕撫摩我的雙手變得更加的纖細(xì),不忍看你的瓊姿玉貌在西湖的微波蕩漾中顫抖、模糊、消失。
為什么你第一個遇到的人不是鮑仁?
我為你嘆息,卻注定只能看著你日漸消瘦,我幔垂垂的香車已經(jīng)班駁不堪,我無怨,輕紗褪滑到你的手肘處,我看到了阮郁替你戴上的鐲子裂了一道細(xì)長的縫。
為什么你第一個遇到的人不是鮑仁?我是你親手打造的,集了你的才氣和心智,集了這天地的精華和靈氣,我有感覺,鮑仁的真誠和仁義。
你慷慨解囊,助他鯤鵬展翅,自己卻熬盡了最后一滴血。
夕陽穿過我的心臟,我的耳畔是熟悉的那曲《高山流水》。拔出的琴聲,撕人心肺,我知道,那是你在為心儀的男子而奏。清脆的聲音拂去了四書五經(jīng)的灰塵。
風(fēng)急弦斷,你倒在檀木箏邊,我的紗幔剎時艷如朝霞,嘭,油壁香車骨架四裂,匍匐在你的腳邊。
香消玉隕,魂斷西泠,你貌絕青樓,讓自己成為自然本身。
在你出殯的那一天,我被點著了,輕煙飄升中我看到了鮑仁白衣白冠撫棺慟哭。
你死時,正是阮郁新婚之時。
還是當(dāng)年的西子湖,還是當(dāng)年的西泠橋,一座墓冢,荒蕪中帶著冷艷,江南的細(xì)雨冰封了你含情悸動的紅唇。
一千五百年了,“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你完成了一組氣韻超逸的情感造像。而我,你親手打造的油壁香車在西子湖畔的空蒙細(xì)雨中一直陪伴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