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食

葉 梓

夜飯

王大媽六十多歲了，她年輕守寡，在兒子三歲時便從山區(qū)進城，以拾荒為生?？恐呓执镔I賣廢品，她養(yǎng)大了兒子。想不到，兒子不孝，長大后不僅不供養(yǎng)王大媽，還把她辛苦積攢了半輩子的幾萬塊都偷去賭輸了。王大媽氣得一病不起，而兒子卻不見了蹤影。

躺在床上二十多天，王大媽已是氣若游絲。她住在一片破舊的平房中，冬天陰暗潮濕，房客大都搬走了，想喊個人都喊不到。

這天深夜，王大媽突然從昏昏沉沉中驚醒，聞到了一陣香味兒。微微睜開眼，她驀然發(fā)現(xiàn)床頭擺著一碗熱粥。噴香的大米粥，熱氣騰騰。

王大媽顫抖著手，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一碗粥落肚，她身上頓時暖和起來。

喝完粥，王大媽心里疑惑：這是誰送來的粥？她怎么一點兒都沒聽到動靜？

小屋一片狼藉，任是誰進來都會鬧出點兒動靜的。想到這兒，王大媽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

記得有句古話說：鬼送食，身要直。就是說，人快死的時候，勾魂鬼會送來吃的，想吃啥，就送啥。病餓了這么久，王大媽最想的就是一頓熱乎乎的飯啊。莫非，她就要死了？

默想了片刻，王大媽掙扎著從床邊摸出早準備好的壽衣。歇了好幾歇，終于將壽衣穿戴整齊。閉上眼睛，她一心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是，王大媽并沒有死。奇怪的是，第二晚，她又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兒。從夢里醒過來，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竟看到一碗燉得噴香的豬肉和兩個饅頭。王大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經(jīng)快有兩個月沒聞到肉香了。

夾起肉，王大媽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突然，她喉頭一哽，差點兒落淚。吃了這頓飯，她死了也甘心了。肉和饅頭落肚，王大媽出了一身汗，覺得身上松快了許多。她試著抬抬胳膊，好像長了力氣。只是，她仍然沒辦法下床。將碗推到一邊，王大媽什么都不再想，倒頭又睡。

就這樣，每天半夜，王大媽都會看到床頭有飯，每次她都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墒?，她的身子卻越來越壯實。半夜的飯菜變著花樣，而且是她平時吃不到的雞鴨魚肉。有了充足的營養(yǎng)，她不僅沒有被鬼捉了去，身體反而大見好了。一個月過去，她已經(jīng)能夠下地。

王大媽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勾魂鬼送的飯食，又會是誰送的呢？

王大媽一向閑不住。天氣好的時候，她開始出門撿拾垃圾，隨便揀幾個塑料瓶子就能換兩個饅頭。入夜，她將被子鋪在床上，自己卻坐在門邊角落里打盹兒。她的手上拴著繩，另一頭拴到門上。送飯的人再進來，她無論如何都會醒的，她得好好謝謝人家。

睡到半夜，王大媽突然覺得胳膊一動，一陣冷風(fēng)從身邊刮過。她猛地睜開眼，只見一個年輕女人將一碗雞蛋面放到了床頭。王大媽張張嘴，想問她是誰，為什么要給自己送飯?？墒?，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壓根不能發(fā)聲。女人看她一眼，拜了兩拜，悄然出門。王大媽一激靈，醒了過來。

原來是在做夢。王大媽嘆了口氣，活動一下坐麻的雙腿。就在這時，她一眼看到床邊的雞蛋面，正冒著熱氣，蔥花、芫荽的香味一陣陣鉆進她的鼻孔里。

王大媽的心怦怦直跳，她三步并成兩步走出門。清冷的月光下，四周空寂無人。

王大媽雙手合十，喃喃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可你救了我的命，我打心眼兒里感激你?，F(xiàn)在，我病好了，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謝謝，謝謝?！?/p>

拜過之后，王大媽轉(zhuǎn)身回房，慢慢地捧起了雞蛋面。

陰泉

自從王大媽禱告后，半夜再沒有飯送過來。她終于安下心，她有手有腳，現(xiàn)在還能養(yǎng)活自己。

春天到了，天氣暖和起來，有個相熟的街坊找到王大媽，問她是不是打山區(qū)來的。王大媽點頭。老公死后，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山里活不下去，才進了城。

街坊一拍手，問她愿不愿意去給人看孩子。那家人很好，包吃包住，工錢每月一千塊，惟一的條件就是想找個山里的老媽媽。王大媽動了心，她的身體沒大毛病，看小孩是沒問題的。

街坊將王大媽領(lǐng)進了雇主家，男主人在一家大公司里當(dāng)經(jīng)理，薪水豐厚，待人和氣；女主人丁香看上去也是個性格溫柔的人。王大媽的心安穩(wěn)下來。

每天下班回家，丁香都會做一桌子的菜。王大媽奇怪，孩子還不會吃飯，算上她家里只有三口人，為什么做這么多菜？可初來乍到，她又不好多問。

每次開飯前，丁香都會盛上一大碗菜，下樓端進一間小屋里。王大媽心里暗想：小屋里住著人？可怎么聽不到動靜，也看不到人影？丁香的家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樓上樓下有六間房。大房還閑著兩間，即使有人，也不應(yīng)該住在小屋?。?/p>

這天深夜，王大媽起夜，突然聽到樓下有響動。她隨手抄了根木棍，悄然下樓。

走到小屋邊，王大媽發(fā)現(xiàn)門竟然開著。平時，這小屋可是關(guān)得嚴嚴密密的。

王大媽一步步走了過去。她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什么事沒見過？

屋里很黑，王大媽摸索著打開了燈。就在這一瞬間，她著實吃了一驚——屋子里坐著一個人，那人的四周砌著許多石子，中間有流水。因為背對著門，看不清他的臉。

王大媽撫撫胸口，走到那人面前，發(fā)現(xiàn)是一尊穿了衣服的泥塑。

手里的棍子掉下來，王大媽蹲著看泥塑。在她的老家一直有這樣的風(fēng)俗：如果想把一個人的魂兒留住，就在他的棺材下挖一個水洼，然后用石子砌住四周。這樣，他的魂魄就生生世世守著家人，永遠不會離開。

城里人也信這個？這泥胎又是誰呢？王大媽的心里，裝了個大大的疑團。

鬼盜

轉(zhuǎn)眼，王大媽在丁香家干了一個多月。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空下來就擦桌抹椅，丁香十分感激。

這天，哄孩子睡了后，王大媽和丁香一起下廚。

看到丁香洗好的半盆菜，王大媽再也忍不住了，問丁香：“你每天端飯給誰吃？那小屋里好像沒人哪?！?/p>

“給我媽?！倍∠忝摽诙觥?/p>

王大媽大驚：“她在哪兒？”

丁香苦笑：“她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生下我就死了。我從未見過她?！?/p>

王大媽愕然。

丁香停下手，猶豫片刻，將王大媽拉到了小屋。她說，之所以請人，要找個來自山區(qū)的老人，就是想幫她壯壯膽兒。山里怪事多，老人經(jīng)歷的事也多，有老人在身邊，她心里踏實。

王大媽皺起眉，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丁香說，家里一直出現(xiàn)怪事，已經(jīng)很久了。

大概在半年前，丁香做好了飯，等端上桌時，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些。起初幾次，她以為是自己粗心，做少了?？捎幸淮?，她燉了一鍋燕窩，等燉好想喝時，卻發(fā)現(xiàn)鍋是空的。后來，幾乎每頓飯都要少，不管是魚是肉是奶是蛋，盛到盤里，總不如做的時候多。她跟老公說了，老公卻以為她剛生孩子精神緊張，反應(yīng)過度。后來，當(dāng)他親眼看到丁香燉了兩條魚，而盛到飯桌上突然就少了一條，也嚇壞了。

“當(dāng)時孩子小，我沒辦法出門。老公就去了廟里，捐了一大筆香火錢，見到了高僧。高僧說，是我的母親在跟我要飯吃。根據(jù)高僧的建議，我們給母親塑了泥像擺在空房，每頓飯都端過去給她，比讓她自己取要好些。說實話，看著一碗飯進去，空著碗出來，剛開始我挺害怕的。后來又覺得，母親總不會害我，便漸漸習(xí)慣了。之所以不找年輕保姆，還真的怕嚇著了人家?！?/p>

聽罷丁香的話，王大媽很驚訝：一尊泥像，竟然能吃飯？她又問，為什么要用石子圈起來，還放清水？

丁香說，這是奶奶生前的意思。母親去世，在她的棺材下做了陰泉。家里的靈牌，也是插在石子圍成的水里。所以，母親的泥像，她就依照慣例擺了起來。

回到自己的房間，王大媽翻來覆去睡不著。丁香的媽死了幾十年，怎么會突然要飯吃呢？她又想到了自己半夜吃到的飯，還有那個年輕女人。這其中會不會有聯(lián)系呢？可她和丁香素不相識，又怎么可能有聯(lián)系？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媽問丁香，有沒有她媽媽的照片？丁香搖搖頭，說以前有一張，在搬家時弄丟了。不過，老家倒是有。

轉(zhuǎn)眼到了五一節(jié)，這天恰好是丁香奶奶的祭日。丁香的老公派了司機，拉著丁香、王大媽和孩子回鄉(xiāng)上墳。老家的房子新修繕過，丁香簡單清掃一下，準備在老家住兩晚。

王大媽安頓好孩子，感慨地說：“看來我們有緣??！我家，就住在山的另一邊。不過，家里早沒人了?！?/p>

丁香很吃驚：她和王大媽不是一個縣的人，想不到卻是在兩個縣的邊界，只隔了一座山，怪不得有些風(fēng)俗都一樣呢。

入夜，許多鄉(xiāng)鄰來看丁香，他們一邊夸著娃長得俊，一邊贊嘆丁香好福氣。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顫巍巍地走到丁香跟前，說：“香兒啊，前陣子，我夢到你媽了。我病得厲害，你猜她送來了啥？燕窩粥。”

當(dāng)下，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來，說老人老糊涂了。丁香的媽死了幾十年，怎么會送來燕窩粥？想不到，老人卻用拐杖用力地拄著地，大聲說：“你們別不信！這是香兒的媽報恩呢！小時候，香兒的媽死了，沒奶水，灌了米糊就吐。到了第七天，孩子餓得奄奄一息。我就夢到香兒媽，她跪在我跟前，讓我去喂她閨女一次。當(dāng)時住得遠，山路也不好走，我還是走了大半天山路，才給香兒喂了一次奶！后來，我又喂過香兒好幾次，一來一回就是一整天呢！”

老人話音落地，眾人都呆住了：真有這事？

這時候，一個大嬸接過話茬說：“這事恐怕是真的。香兒奶奶活著時跟我提過一次，說香兒媽舍不得走，又做了陰泉，更是死心塌地地護著自己的閨女。家里窮，買不起奶粉，香兒又吃不了米糊，奶奶差點兒急瘋了。后來，怪事就出現(xiàn)了，先是有人來給香兒喂奶，接著，每天半夜，家里的桌上都會放一小碗奶。起初是小碗，接著是大碗，再后來就是兩大碗。這情形，一直持續(xù)到香兒一歲能吃東西為止。香兒奶奶說，這是香兒媽偷來的，就是‘鬼盜奶。怕香兒害怕，奶奶從未跟她提過。”

聽了這番話，屋里一時間沉寂無聲。王大媽的心卻“轟隆”一聲響，什么都明白了：她剛生下孩子那時，奶水足，半夜里脹得厲害，就把奶水?dāng)D到碗里?？商炝梁?，奶水卻不見了。當(dāng)時老人說：這是鬼盜奶，一定是有哪家孩子的奶水不夠。于是，她便每晚擠出一大碗，直到給孩子斷了奶，才不再擠?，F(xiàn)在看來，那奶水原來是被丁香媽尋了去，而當(dāng)她病餓垂死時，也是丁香媽送來的報恩飯??！

“丁香，快、快找找你媽的照片?！蓖醮髬尲鼻械卣f。

丁香詫異，她從桌子的抽屜里，翻出了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上面的影像雖然有些模糊，但王大媽還是一眼認出，那就是給自己送飯的年輕女人。她心頭一熱，淚水流了出來。

丁香問她怎么了。王大媽笑著搖頭，將照片緊緊地捂在了自己的胸口。

選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