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相見不如懷念

刀 口

有些東西，相見不如懷念，相守不如想念。譬如獒。

獒，一般人稱藏獒，多毛，骨架大。在遼闊的若爾蓋草原上行走，沿途皆可見，特別是一些寺院前，它們或蹲或趴，不動，如一堆黑炭，須毛蓋過眼睛，令我陡然生畏。正作難時，往往有僧人出來喝止：“莫怕，莫怕，它不會咬你的?！陛p輕說著，臉上蕩開一團和氣的笑，便知只有這兒，才是獒的天堂。

如果按地理分界，獒至少在成都以西才有，那兒屬傳統(tǒng)的川西藏地。成都以東只有狗。

但在我所居住的重慶，近年獒卻多起來，每每傍晚時分，主人就牽了它們出來溜達，樹蔭下那緩緩移動的龐大身影，讓人乍見心里一緊，此時正是孩童嬉戲的高峰期，萬一……

還好，暫時從未有過萬一。

某日黃昏，與友人去燙火鍋，見一大狗臥在店門外草坪中，正想去逗，店主攆腳過來緊吼一聲：“逗不得，它兇呢!”就見那狗立起身，鐵鏈嘩嘩響，身形龐大，全身漆黑，白牙亮亮地閃，好一只彪悍的獒!問主人買時多少錢，回答說朋友送的：“我本來不想養(yǎng)，它太能吃了，可朋友要出國，它長得也還順眼，就留下了?！眴枮楹嗡┻@兒，答曰：“四周都是高樓，這塊草坪雖不大，也只能將就了，好有點草腥呀!”

又一日，再去那家火鍋店，獒無蹤影。問哪兒去了，店主說死了，是從樓上跳下來摔死的。問何故，店主說那就不曉得了，“估計是玩高興了唄”。

哪兒有獒玩高興了就跳樓的?扯淡嘛!

我不懂獒，內(nèi)心卻喜歡。曾有業(yè)內(nèi)人士告訴我：“如今純種的獒已經(jīng)不多，你不要以為毛多頭大就是獒，其實在藏地，還有松潘狗和草地狗等等，你得看準(zhǔn)了再下手?！蔽液呛切?，說誰敢買那玩意兒呀!一則買不起，二則養(yǎng)不起，三則不忍心：人家明明是雪山高原的精靈，弄到自個兒身邊，豈不短了它的壽?對它有個念想就得了。

可偏愛者們卻將它們一只只抱進城來，以為相守就能有快樂，其實未必。這不，本埠楊家坪直港大道有一晏姓主人，花2萬元購得一公獒，還特意雇人將屋頂花園收拾出來，有花有水的。那獒也不領(lǐng)情，長到80斤重時，沖破鐵圍欄從10樓跳下，自個兒摔死不說，還將路過的女老師砸成重傷，官司打下來，女老師索賠157萬，弄得晏姓主人頭大如斗。

據(jù)媒體調(diào)查，那跳樓的獒也是玩高興了，從屋頂蹦下來的。

這事聽來有點兒邪。再去請教業(yè)內(nèi)人士，答日不好判斷，“不過，有時遛狗也能遛出禍來”。并舉例：一只公獒在發(fā)情期間，如果主人遛狗時不小心讓它和正在發(fā)情期的母狗有了接觸，公獒會因思念導(dǎo)致發(fā)情加劇，最終冒險跳樓。本地巫山縣一李姓主人家中就發(fā)生過類似悲劇，主人的獒結(jié)識了一只母狗，思念不成，竟從12樓跳下摔死……

獒發(fā)情了，找不到性伴，能怪它嗎?

獒又名蕃狗、多啟、蒼猊等，據(jù)稱距今已有數(shù)百萬年歷史。它們生活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我國青藏高原地區(qū)，其骨架粗壯、體格巨大、吼聲如雷，屬護衛(wèi)犬種。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珍稀犬種之一，獒多作為寺廟、庭院和牲口的守護者，它們耐寒冷，能在冰雪中安然入睡，力大、兇狠，狼豹近不得身，卻又最善解人意。一只純種成年獒重達60公斤以上，長四尺，肩高二尺半有余。

如是妙物，喜者日盛。但自聽到獒們死傷的消息，我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我這兒離成都不過三百多公里，成都離若爾蓋草原也不過三百多公里，總計六七百公里，獒們來后咋就過不慣呢?或許，進城對它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殘忍?

細想，確實如此。

而古人待獒，似比今人聰明一籌?；蛟S他們深諳天人合一之理，恰如莊子所說：“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碧焓亲匀唬耸亲匀坏囊徊糠?，動物亦然，和諧于一體。因此，雖說早在西周初年，獒就被引入中原，但獒始終沒被大批量弄出原產(chǎn)地。即便到了乾隆年間，陪同班禪大師北上的駐藏都統(tǒng)傅清，也只是將一只獒帶到北京，由意大利畫家郎世寧領(lǐng)旨完成《十犬圖》中的最后一幅《蒼猊》，傅清為此博得乾隆皇帝嘉勉。

倒是作家楊志軍在《藏獒》一書中，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成吉思汗大軍攜獒遠征歐洲的往事：最早組建猛犬軍團的是藏北黨項人，他們后來被成吉思汗征調(diào)，作為北路先鋒軍。黨項人帶3萬只藏獒西征，它們以敵方尸體為吃喝，一路獒吠震天，所向披靡，建立了讓成吉思汗驚嘆不已的“武功首”。大汗曾感嘆：“經(jīng)百戰(zhàn)，雄當(dāng)萬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戰(zhàn)神助我也!”殺伐征戰(zhàn)多年后，獒們再未回過故鄉(xiāng)，成為亞歐各地良犬的祖先，在故土之外雜交繁育出著名的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圣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續(xù)寫了獒之傳奇。

但中國藏獒俱樂部副主席唐秀華不同意楊志軍的文學(xué)夸張，他認為成吉思汗不可能帶那么大數(shù)量的獒群遠征，“能帶走的最多只有幾十只”。庸秀華的依據(jù)是獒數(shù)量有限，即便到了20世紀(jì)上半葉，青海最牛的牛人、軍閥馬步芳在玉樹修建機場后，也只有十?dāng)?shù)只獒作看護犬，被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稱作“飛機狗”。

我以為，唐秀華的說法更站得住腳一些。

我的基本判斷是：一則藏北屬貧瘠高原，草薄動物少，在七八百年前農(nóng)牧業(yè)落后的元代，要存活數(shù)萬只獒基本不可能，這叫地理環(huán)境決定物種興衰；二則征戰(zhàn)中數(shù)萬只獒的糧草如何解決?光靠吃尸體嗎?冷兵器時代不是天天有仗打，在遼闊的西域，有時行軍半月也未必能打一仗，何況獒非禿鷲，不以食腐為主，所以要收羅數(shù)萬只獒去遠征，基本不可能。至于古代眾多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武將，將獒作為戰(zhàn)利品貢奉朝廷或解甲歸田后將獒帶回故鄉(xiāng)，那倒有可能，但數(shù)量極少。個中關(guān)鍵在于，古人即便“玩物”，也玩得很節(jié)制，不可能大規(guī)模地將獒作寵物養(yǎng)，故千百年來，獒的主要棲息地仍在青藏高原。

那么西方人呢?史實是，在1757年印度淪為英國殖民地之前，西方人尚不能進入西藏，更少有人知道西藏有獒。1847年，印度總督送了一只“西藏大狗”給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引起一時轟動；1859年，英國舉辦的第一次狗展中。獒才為公眾所了解；1873年，英國成立犬協(xié)并出版了第一本血統(tǒng)書，按其分類，“西藏大狗”第一次被正式命名為“西藏獒犬”。

因此，如果非要認為獒是歐美許多大型犬的祖先，我以為有些牽強。

這事還未待我完全弄明白，本埠又有獒出事了：那日，一只獲過冠軍稱號的獒，在公路上被一輛出租車撞死。狗主人是一位女士，她說當(dāng)天下午，她叔叔獨自牽著這只叫莽子的獒在嘉濱路上散步。因連續(xù)多日下雨，好久沒出來溜達的莽子異常興奮，它掙脫套繩發(fā)力奔跑，跳過了隔離帶。這時，一輛飛馳而來的出租車重重撞在它肚子上，莽子飛出老遠，氣絕身亡，享年l歲零8個月。莽子4個月時，曾在重慶會展中心的狗展上獲得幼獒組冠軍，報紙上還登過它的照片。

莽子之死，乍看也是因為它太高興了，可它又哪兒懂交通規(guī)則?

這事剛消停，本埠又有一老嫗，為嚇唬小偷，居然用紅漆在門上寫下6個大字：有獒，切勿靠近!這相當(dāng)于電力公司在變壓器下寫“高壓危險”一樣——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遂使獒的名聲很不地道。而巫山有一煤礦老板，曾花100萬元買兩只獒護院，據(jù)稱“效果不錯”——其中一只是那發(fā)情跳樓的公獒嗎?不得而知。這里說的巫山，恰恰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中的那座山，但對狗之戀，人哪兒管得了那么多。

相比之下，廣東三水一家工廠的廠主老孫則地道多了。老孫養(yǎng)獒6只，言語坦率：“這些獒進廠前，工廠經(jīng)常遭到明目張膽的打劫，一幫人直接沖進來，將長砍刀架我脖子上，再將廠里值錢的物品盡數(shù)搬走。但自獒進廠后，這種事再沒有發(fā)生過?！?/p>

老孫養(yǎng)獒花費不菲，“每天的進食非常昂貴，一只獒每月消費至少2000元”。那么6只得多少?老孫對獒寵愛有加，怕它們熱，還專門裝了一間空調(diào)房，不想，空調(diào)房竟直接導(dǎo)致兩只獒死亡——它們在空調(diào)房中待過后，一到暴曬的陽光下立即生病，遂亡。

但這并不能阻擋人們對獒的喜愛，其背后的推手，恐怕是節(jié)節(jié)攀升的獒價，其養(yǎng)殖正成為一個賺錢行當(dāng)，以至于中國養(yǎng)獒第一牛人馬俊仁稱2000萬元也買不走他最心愛的獒。如是觀之，當(dāng)年的傅清真蠢呀，干嗎只帶一只送乾隆呢?應(yīng)該帶它十只八只，最不濟也該弄一公一母，下了崽也好收回些盤纏。古人那點經(jīng)濟頭腦，堪與今人比?

但我最想問的是：南方炎熱潮濕的氣候，適合獒嗎?北方干燥陰冷的氣候，適合獒嗎?

許多人家并無寬敞庭院，只能將獒圈養(yǎng)在高樓里，適合獒嗎?那些原本只適合雪山草地的精靈，在城市逼仄的空間里，能高興嗎?它一旦高興了，就只能選擇跳樓嗎?

看來，獒病了。然而細想，獒無病，是人有病。(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