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草白
夜宿江邊,這江叫新安江。夜色中,江面風大,冷而黑。水汽上升,雨滴下降,江水是燈下晃蕩的黑織錦。誰能畫下這夜色中的新安江水,無數(shù)倒影在此沖撞、撲打、跌宕……兩岸種種,瞬間錯疊又消失。
今晚,我是過客。睡在這江邊,一片壯碩的水,從山澗谷底奔流至此,又去往何方?它從我窗前流過,它從我夢里流過,流了多少年,只是悄無聲息。
清晨,天邊泛起魚肚白。白亮亮的光從窗簾外滲透進來,開窗,移步,只見這白光中夾有銀灰、微褐、緋紅,間有淡淡的藍,這是陰天,雨停風住,卻有水汽在蒸騰。許多水,朝奔夕流,此刻卻靜極了。有一二扁舟,那是捕魚人的船,撩起江面粼粼的波紋。遠了又近了,好似畫布上橫走的線筆,在游走、滑行,在畫面的另一處,有同樣的漁舟與它呼應。
新安江的早晨,最先醒來的是水。那些水流了一夜,此刻累了,宛如睡著了般,緩慢的流速,配合漁舟淺淺滑行,如此默契。它是綠色的,接近墨綠,青山植進它的心里,還有千島湖深處曾經(jīng)茂盛的植被也隨著這水來了,它綠得黏稠,綠得心事重重,流不快,也走不遠。
此刻,它睡在薄灰的霧氣中,它很冷,上升,上升,宛如薄煙,一會兒聚攏,聚成更大的團狀云煙,又漸漸消散,至于無形。這霧被水托著,氤氳迷漫,人從江心走來,好像從一片白色的云霧中而來。
晨起,窗前的風景又換了容顏,除了水,還有什么能如此朝來暮去,隨時準備著出發(fā)和離開。
一個最富現(xiàn)實感的人日日從新安江邊上過,也會恍惚做夢,總以為人生就如這水每日都可重來。
撐傘在楠木林里徜徉,腳下枯葉濕了,沾了泥土,顏色變深了。潮濕的大自然色彩更加沉著了,蒼翠的葉色像被濃墨重彩了一番。
雨后千山鐵鑄成,濕的樹干更像是鐵鑄的。楠木林的空氣中有朗潤的氣息在醞釀著。如果再晚些來,至秋濃霜重,林間小徑將會有落英覆蓋,飄零的葉片匍匐在樹的腳下,層層疊疊,窸窣作響,或許輕飄的還會被風刮了飛起來,在空中一打轉,最終還是墜落地面,直到有新的葉子覆了上去。它便入夢了般,甘愿與泥土融為一體。
這是一片壯觀的楠木林,樹干高大,從幼苗長成參天,不知長了多少年。它們中根深葉茂的當然藏在密林深處,那株三百多年的老樹王,我就未曾見。據(jù)說,其胸徑兩名成人也難以合抱。
我想表現(xiàn)林的茂密,樹的多姿,可那么多樹,我該移哪棵來入畫?林如人,捉摸不定,不該攜具體的樹進來?;蛟S,那些星星點點的閑草野花,倒可隨意入畫、入夢來。
楠木生長緩慢,堅硬耐腐,遇雨有幽香。據(jù)說,最好的楠木可用來做棺材。從泥里長出的木材,果真還是要回歸土里才能物盡其妙、有始有終。
微雨,楠木林吸足了水汽,喃喃細語,平穩(wěn)地呼吸。
一座山,許多座山,群山環(huán)抱,你不知身在何方。
山谷里,夜色像水一樣漫上來,把所有的樹木、道路、房舍都帶進漆黑里。有人影穿梭,歡笑之聲傳到很遠。如落花浮在水上,如塵灰揚在日光里。
篝火起來了。木柴噼啪響,是干柴與火焰撞擊的聲響。山谷很靜,樹也安靜,人也是。圍爐而坐,火的左邊、右邊都是人,人與火挨得近,卻如此靜。不知道這樣的火光能映到多遠,這里的人聲能傳到哪里。
火光中,我的視野開始變窄。山林的寬度收縮,樹木后退,物體的暗影與輪廓都投向漆黑。楠木林的夜里,篝火把亮光重新分配。偌大的山林,惟有這里亮堂,像舞臺上的追光,我們都在這焦點上。就如那向光而逐的植物,我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贿@光亮覆蓋。
我們在偶然的交會中,相聚于此,不憶往昔,不問明朝,歌聲笑語,時間變得虛幻,夜晚拉長。此刻,楠木林之夜,我們做到了和樹葉一起呼吸。
當然,這里的一切——暗夜、篝火、詩歌、艷麗的臉,很快就會被新鮮的所覆蓋,會有源源不斷的體驗者要來。時間它可是停不下來的。
這里是新安江的下游,富春江。在這樣的一條河里,做一條魚也是可以的。水微甜,青山的倒影蔥蘢可愛,河床邊各色石塊圓潤妥帖,還有水草在泥沙細石間輕撫搖曳。
這深澗之水曾淹沒了什么?宗祠、寺廟、墳墓、參天古樹、雕梁畫棟,或是一格一格高聳入云的青石臺階、嬰孩的老虎鞋、老嫗的手杖、女人的銀頭簪……它們被沉在水底,從此在陸上消失,被地圖抹去。
水從此更深了。被分流,被提取,被派上了更大的用場。兩岸青山逼眼來,逼人的是蒼翠的綠。像赫克爾貝里·芬那樣在船上漂流,人隨水移,沿途變化的群山,是巨人的綠手掌。
靠在船上望天,被青山夾住的天際是溫潤的青瓷色,直望到船身猛地撞在巖石上,又“砰”地彈了回來,水花飛濺。水越疾,船越快,在帶狀河面上劃圈圈,終于又駛向了下一個寬闊地帶。此刻水流緩極了,眼看就此擱淺了,一眨眼的時間,它又被激流沖了出去,直到下一個平闊地帶。
漂流的船處于無可把握的狀態(tài),船上的人也是任由這水、這船把自己浮悠悠地帶走,兩岸風景是電影里快速變化的蒙太奇,一路歡歌、驚叫,目的地悄然而至,所有的一切在此剎了腳。
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后,從水里上來,行走岸邊,開始幻想自己是條魚,在山清水暖處盡情地游走……
我們的行程結束在船上。人不能悠游過水,船代替人的腳在水面行走,水花飛濺,江水泱泱。這是一片更寬闊的水域,波光微漾,古道縈回,遠山在視野中緘默,偶有白鷺棲息在沼澤,腿與脖細長,嘴也長,通體純白,一聲鳴笛,翩然而去,不復再現(xiàn)。
船在河上走,似乎怎么也走不完。人在船上住,多久也不厭倦。葫蘆飛瀑過了,子胥野渡過了,七里揚帆也過了,風煙俱凈,天山共色,還有多少風景被我們遺落在外?我們的船往回走,行行止止,山被往外推,水流了進來。被水徹底淹沒是什么感覺,就像幼小的胎兒躺在母體的子宮里,溫暖地呼吸。
親山親水,也需適當?shù)臅r間、心境、天氣,這一切齊備、妥當了,才能攜一路山水,隨行隨止。此行似乎有長日無風的寧靜,把自己交了出去,徹底地,感覺天地之間空闊極了,纏綿的山林,奔突的溪水,還有船舟輕晃,文友佳人相與交游,如此恬淡、愜意,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船上,水里,天地之間,我們的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