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610064)
§歷史學研究§
他永遠是他自己
——陳獨秀的人生和心路
羅志田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610064)
陳獨秀的傳奇人生,充滿對立、緊張和顛覆。他一生言論的核心,即在帝制改共和這一根本轉(zhuǎn)變之下,“國”與“民”的關(guān)系需要釐清和重構(gòu),在此基礎(chǔ)上建設一個現(xiàn)代國家。他因發(fā)出了時代的聲音而引起矚目,又因關(guān)注趨新青年這一社會變遷的新興群體而贏得了大量追隨者,更因倡導從國家向國民、從政治到文化的轉(zhuǎn)向而起到開風氣的作用,很快形成全國性的影響,與胡適一起取代康有為和梁啟超,成為代表時代的標志性人物。而讀書人的責任感,又使他從不談政治到談政治,最終走向直接訴諸行動的政治革命,并長期以政治人物自期。但實際政治運作并非其強項,在孤寂落寞的晚年,他終于回歸了文章士的行列。
陳獨秀;新文化運動;近代中國思想;國家與國民;政治與文化
在20世紀的中國歷史上,有一位親身參與了從辛亥革命到抗戰(zhàn)幾乎所有重大事件的大人物,他就是生于安徽懷寧(今安慶市)的陳獨秀(1879-1942)。陳氏的一生,可謂命途多舛(一次被綁,四度入獄),又充滿傳奇色彩——他是晚清秀才,文字卻偏向《文選》一脈。他又是留學生,然不以留學聞,甚至究竟到過幾國留學,都不能肯定。他在清末就參與了著名的《國民日日報》的編撰,可是迄今也不知道其中哪些文章是他所撰寫。他是清季《安徽俗話報》的創(chuàng)辦者,那時便關(guān)注“國家”和讀書不多的人;入民國后,又創(chuàng)辦《新青年》①該刊初名《青年雜志》,次年因辦有《上海青年》的基督教青年會提出商議,改名《新青年》(參見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學林出版社,1983年,32頁)。以下除個別行文和正式注釋外,一般稱《新青年》。,提倡文學革命和倫理革命,可以說只手掀動了新文化運動的大潮。
陳獨秀性格鮮明,被好友稱為“終身反對派”;然而他對自己所提倡的事業(yè),卻“不容他人反對”。他數(shù)次留學日本,尊崇法國文化,卻在“五四”后明確提出“拿英美作榜樣”的主張,又身與“以俄為師”的實踐,一身而映射出現(xiàn)代中國學習榜樣的轉(zhuǎn)向、思想權(quán)勢的轉(zhuǎn)移。他是中共的創(chuàng)建人和早期領(lǐng)袖,卻被中共開除,不久又以中共首領(lǐng)身份被當局拘捕,身陷囹圄。他的北大朋友認為他曾是自由主義者,他的中共同事發(fā)現(xiàn)他不懂馬列主義。他以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開啟自己對童年的回憶,帶著“世無朋友實凄涼”的感覺離開了人世。
這樣充滿對立、緊張和顛覆的傳奇人生,起伏跌宕,往往轉(zhuǎn)換于瞬間,對當事人恐怕不輕松,對研究者則可能是財富;需要進一步體味,也還有可以陳述的余地。
從少年時候起,陳獨秀就不算默默無聞,只不過聞名的范圍不同。他17歲以第一名進學成為秀才,在當?shù)鼐褪敲恕:髞砹魧W日本剪監(jiān)督之辮,回鄉(xiāng)組織安徽愛國會,到參與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在東京和安徽,均非碌碌無名之輩①這方面的內(nèi)容,可參見鄭學稼:《陳獨秀傳》(上),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89年,27-128頁;任建樹:《陳獨秀大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29-96頁。。但真正使他名滿天下的,還是他的文章和他所辦的刊物,特別是《新青年》。
1913年,在安徽都督府任秘書的陳獨秀因參加二次革命,不得不逃亡。袁世凱在秋間被國會選為正式大總統(tǒng)不久,即解散國會,使很多讀書人對共和的期望變成了失望。陳獨秀在次年致函編輯《甲寅》雜志的章士釗說,“國政巨變,視去年今日,不啻相隔五六世紀”。一年間的改變,竟不啻五六百年,強有力地表述出“國政巨變”對讀書人的沖擊。陳氏把那時的中國人分為兩部分,一是“官吏兵匪偵探”,一是其余所有處于“生機斷絕”狀態(tài)的人。在這樣的局勢下,“外人之分割”反成為“國人唯一之希望”,他自己也準備趕快學習世界語[1]。最后一語大概是故意言之,以彰顯中國可能被外人分割的判斷。不久陳獨秀為《甲寅》撰《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再申中國“瓜分之局”已不可逃,更提出“國不足愛,國亡不足懼”的痛言[2]。該文引起大嘩,《甲寅》“獲詰問叱責之書,累十余通”。但約半年后,當初不得不因陳文而“遜謝”讀者的章士釗卻說,“愛國心之為物,不幸卒如獨秀君所言,漸次為自覺心所排而去”。甚至梁啟超新近發(fā)出之“驚人之鳴,竟至與舉世怪罵之獨秀君合轍,而詳盡又乃過之”。故陳文實“寫盡今日社會狀態(tài)”,不啻“汝南晨雞,先登壇喚耳”②梁啟超的“驚人之鳴”指其稍后發(fā)表的《痛定罪言》一文(詳后)。此事并可參見沈寂:《再論陳獨秀與新文化運動》,《中共黨史研究》1999年第3期。[3]。
《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發(fā)表于1914年11月,次年初即有日本“二十一條”的提出,雖印證了“亡國”的現(xiàn)實緊迫性,然而在危難之際,舉國興起一股“愛國”的高潮,與陳文主旨適相對立。在這樣的情景下,何以陳獨秀反能以先見之明警醒世人呢?一是因為他的意見反映了當時讀書人的一個傾向,即眼光向外,探尋中國問題的外在解決③稍后的一個顯例是,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幾個月間,中國人對巴黎和會充滿向往,甚至一度出現(xiàn)把中國問題的解決寄托于外在變化的樂觀期望。參見羅志田:《六個月樂觀的幻滅:“五四”前夕的士人心態(tài)與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4期。;更因為袁世凱政府未能審時度勢,很快開始大舉“籌備帝制”。
以共和制取代帝制,本是中國數(shù)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嘗試一種前所未有且所知不多的全新政治體制,實非易事。入民國后,用當時人的話說,國體改變已是定局,對新政治模式的探索,主要落實在政體層面。觀各類非“革命派”人士的言論,不論其內(nèi)心是否贊同民國,大體都在接受國體改變的現(xiàn)實之下,探討未來政治運作的各種可能性(康有為等更將政治提升到政教的高度)。而“籌備帝制”的舉動,一方面把國人對共和的思考從政體引回到國體層面,同時也使國人本已外向的眼光又被引回國內(nèi)。
就袁世凱一方而言,走向帝制或許是解散國會之后的自然發(fā)展。但其間的“二十一條”風潮大大改變了民風士氣,在中國興起一股強勁的民族主義風潮;如何憑借此東風以整合內(nèi)務,既是當政者的機遇,也是其所面臨的問題。從晚清開始,由于時人強調(diào)從“大一統(tǒng)”向“列國并立”的轉(zhuǎn)換,“國家”很大程度上從縱向的上下關(guān)系轉(zhuǎn)為橫向的中外關(guān)系④例如,“國樂”以前是指最上層的國家級樂典,而后來則專指與異域音樂區(qū)分的中國音樂;兩者大致是“國家”的代表,但一是內(nèi)在的,側(cè)重上下;一是外在的,指謂各國之一的中國。。因此,當眼光向外時,更容易體現(xiàn)國與民的一致;而眼光一旦內(nèi)轉(zhuǎn),便可能看到國與民的對立。從技術(shù)層面言,北京政府在外交上不無成功之處。然其最終對日屈服,仍成為國恥的象征⑤關(guān)于“二十一條”,參見Zhitian Luo,“National Humiliation and National Assertion:The Chinese Response to the Twenty-one Demands,”Modern Asian Studies,vol.27,no.2(May 1993),pp.297-319.。此時不展現(xiàn)“臥薪嘗膽”的雪恥意愿,反欲改變國體,適從政府角度予人以“國不足愛”的觀感。
國人眼光由外向內(nèi)轉(zhuǎn)換,便有人想起了被解散的國會。包公毅即慨嘆,自從“國民意思之機關(guān)”被取消后,國民雖有熱心,卻無“正常之機關(guān)以代表民意”[4]?!渡陥蟆芬晃恢匾迦朔治稣f:正因國與民之間沒有聯(lián)絡機關(guān),則“國自為國,民自為民。故民雖欲愛國,而無法可愛。民雖欲救國,而無法可救”[5]。這里民意的“代表”,即代為表述(rep resentation)民意之本義,故他們雖從通上下的傳統(tǒng)思路在思考“國”與“民”的“聯(lián)絡”,卻也直達代議制的本源。
用章士釗的話說,當時中國的問題在于“國與人民全然打成兩橛”[6]。如果這是一個新現(xiàn)象,當然也就是共和制度下出現(xiàn)的新問題。換言之,在帝制改共和這一根本轉(zhuǎn)變之下,“國”與“民”的關(guān)系顯然需要釐清和重構(gòu)。陳獨秀敏銳地感覺到,在對共和失望的普遍焦慮中,形成了國與人民兩分的語境。他的文章雖有些言過其實的故意表述①清末民初不少士人以為,由于社會的惰性,只有說革命才能實現(xiàn)改革;結(jié)果,以“故意激進”的言論刺激聽眾,成為一種持續(xù)的言說模式。參見羅志田:《權(quán)勢轉(zhuǎn)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shù)》,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60-61、282-284頁。,其核心恰在探討民國新政治模式里“國”與“民”的關(guān)系,呼應了許多讀書人之所思,并言及其所欲言②章士釗和李大釗都看到了這一點,參見李大釗:《厭世心與自覺心——致〈甲寅〉記者》,《甲寅》1卷8號, 7-14頁(欄頁)。。
民初的幾年間,并非“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時代。比陳獨秀大不了多少而早享大名的嚴復、章太炎、康有為、梁啟超等皆健在(影響最大的梁啟超比陳僅大幾歲),并未停止其努力。陳獨秀能一舉引起矚目,即因其只眼獨具,提出了很多人積蓄于心中的關(guān)鍵問題,發(fā)出了時代的聲音。當年多數(shù)讀書人并不熟悉共和新制背后所蘊含的學理基礎(chǔ),難以區(qū)分“國家”和政府③那時認識到區(qū)分政府與國家重要性的是章士釗,他強調(diào):“今茲之所招厭于國民而吐棄之者,政府耳。于國家無與也。”故應“嚴為國家與政府之分”,人民“愛國可耳。決不能使此倚國家為祟之惡政府并享吾愛也”。秋桐:《愛國儲金》,《甲寅》1卷8號,2-6頁(文頁)。其隱含的邏輯思路仍在聲援陳獨秀,即由于一般人未能區(qū)分政府與國家,為了不讓政府分享其愛,人民其實可以不那么愛國。;政府既然以其行為證實“國不足愛”,遂使陳獨秀引起“舉世怪罵”的言論,反成為帶有先知先覺意味的預言。
章士釗看到了陳獨秀文章的示范作用。不過短短幾個月,思其所思、言其所言者頗眾,其中不乏重要人士。如名記者陳景韓公開宣稱:“今后之所望者,非他國之援助也,非政府之作為也,我國民而已?!盵7]他不僅呼應了陳氏棄政府而寄望于國民的觀念,所謂“他國之援助”,也因應著陳獨秀所說的“瓜分”。而梁啟超在1915年6月發(fā)表的《痛定罪言》,更以主要篇幅討論外國因素的影響和中國士人的自覺[8]。
傳統(tǒng)中國社會雖主張以民為本,負“澄清天下”之責的卻是四民之首的士。伴隨著四民社會的解體,晚清逐漸興起把國家希望寄托在一般人民之上的“民”意識④參見柯繼銘:《理想與現(xiàn)實:清季十年中國思想中的“民”意識反思》,《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但這一新興的“民”并未表現(xiàn)為一個思慮相近的整體,恐怕也不一定有承擔天下重任的自覺意識。陳獨秀強調(diào)自覺心重于愛國心,已隱約提出解決中國問題要從“國”轉(zhuǎn)向“民”。而自覺的提出,尤意味著每一個體之“民”都需有所提高,認識到自身的責任。
不過,當“民”之規(guī)模乃數(shù)以億計之時,他們就是有參與政治的意愿,也缺乏參與的實際可行性,何況多數(shù)老百姓并無參與的愿望。而當時正在興起的青年學生,社會地位雖尚處邊緣,卻既有參與的意愿,其數(shù)量也大到足以左右其身與之事業(yè)。陳獨秀在致《甲寅》的通信中曾對舉國之人多“無讀書興趣”深感失望,也不看好辦雜志[1]。但其文章引起的反響,可能改變了他的認識。章士釗在討論陳文社會反應時特別指出:那時“國中政事,足以使青年之士,意志沮喪,莫知所屆者,日進而未有已”[3]。這一觀察,或許對陳獨秀有所提示。他隨即決定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專注于讀書人中的青年一輩⑤陳獨秀本參與《甲寅》編務,他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也與《甲寅》被迫停刊相關(guān)。參見楊琥:《〈新青年〉與〈甲寅〉月刊之歷史淵源》,《北京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
或因自身地位不那么顯赫,或因?qū)加⒆x書人的失望,陳獨秀似比當時多數(shù)人更早體察到中國社會變動產(chǎn)生的新力量(梁啟超也曾看重少年,但主要關(guān)注仍在已確立社會地位的菁英身上)?!肚嗄觌s志》創(chuàng)刊不久,復由于偶然因素而更名《新青年》,無意中把范圍縮小到青年中的趨新者之上,反增強了影響力。這些直覺和遠慮交織的選擇,固半帶偶然,卻適應了中國社會變動的新趨勢。在聽眾決定立說者命運的時代,陳獨秀和《新青年》一呼百應的契機,已然具備。
1915年9月,《青年雜志》刊行,陳獨秀在《社告》中明言:“國勢凌夷,道衰學弊。后來責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彼M而提出:“今后時會,一舉一措,皆有世界關(guān)系。我國青年,雖處蟄伏研求之時,然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9]這就確立了刊物的兩個主要傾向,一是面向青年,一是面向世界。同時也明確了將從“道”和“學”之基本層面著手的宗旨。這一期除了國內(nèi)外“大事記”欄,基本不及政治。陳獨秀并在“通信”中申明:“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本志之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盵10]
在該刊第一篇文章中,陳獨秀即希望“新鮮活潑之青年”能“自覺而奮斗”。所謂自覺,是“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不應像很多人那樣,年齡是青年,而身體和腦神經(jīng)已進入老年。至于奮斗,則是“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11]158。一年后刊物更名《新青年》時,他更借機辨析說,“新青年”不僅要從生理上和心理上區(qū)別于“國中之老者壯者”,也要有別于那些身心接近老者壯者之“舊青年”[12]。
基本上,新刊物仍在貫徹陳獨秀此前關(guān)于“愛國心”與“自覺心”的論旨。陳獨秀強調(diào),只有“敏于自覺勇于奮斗”的少數(shù)青年以“自度度人”自任,然后中國“社會庶幾有清寧之日”。為此他提出六個努力的方向,即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11]159-163。同期雜志還刊發(fā)了高一涵的《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13],進一步把“國”與“民”的關(guān)系落實到新的“共和國”與“青年”之上,并強調(diào)后者的“自覺”。
陳獨秀隨即撰寫《今日之教育方針》一文,提出教育的責任在民間不在政府,而教育方針,應側(cè)重了解人生之真相、個人與社會經(jīng)濟之關(guān)系、未來責任之艱巨等。其中最重要的,仍是要明確國家意義,以釐清國與民的關(guān)系。他說,歐洲近世文明已達國家主義階段,惟國家過盛,不免侵害人民權(quán)利,于是興起“惟民主義”,強調(diào)主權(quán)在民,實行共和政治。中國的國情,國民猶如散沙,國家主義實為自救之良方。但應了解,“近世國家主義,乃民主的國家,非民奴的國家”。人民應自覺自重,不必事事責難于政府,也無需爭什么“共和國體”。只有“惟民主義之國家”,才是“吾人財產(chǎn)身家之所托”[14]。
此時陳獨秀所說的“民主”,仍對應于君主;而“惟民主義”,或即后來流行的德莫克拉西,卻意近共和。三年后他還在說,“現(xiàn)在世界上有兩條道路:一條是向共和的科學的無神的光明道路;一條是向?qū)V频拿孕诺纳駲?quán)的黑暗道路”,而新派人物“總算是傾向共和科學方面”[15]。這里共和與科學的并列,大約就是稍后膾炙人口的德先生和賽先生之濫觴。而對應于德莫克拉西的,正是共和。所以,陳獨秀所鼓吹的“惟民主義之國家”,側(cè)重于共和政治的政體層面,而非其國體層面(即對應于君主的民主)。
那時的中國并非風平浪靜,正發(fā)生著辛亥鼎革以來的政治大變。1915年12月,袁世凱稱帝。1916年春,袁世凱放棄帝制,不久去世。與帝制的短暫重現(xiàn)同時,還出現(xiàn)了所謂“再造共和”的武裝局面。這些名副其實的“國家大事”,《新青年》均未曾正式議論(僅在“國內(nèi)大事”欄述及),確實體現(xiàn)了無意“批評時政”的辦刊意向。對中國面臨的問題,陳獨秀正探索著某種更為深遠的最后解決。
在1916年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中,陳獨秀除預測中外局勢均會大變外,進一步強調(diào)“除舊布新”的徹底性,主張對1915年以前“皆以古代史目之”,一切都從1916年重新開始,“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國家,以新社會,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只有“民族更新”之后,中國人才有“與晰族周旋之價值”和“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資格”。必懷此希望者,才可稱為青年。而青年具體的努力,則在于自居征服地位而不能被征服,“尊重個人獨立自主之人格”而不為“他人之附屬品”,通過“各自勉為強有力之國民”,使中國的“黨派運動進而為國民運動”[16]。
一個月后,陳獨秀“盱衡內(nèi)外之大勢,吾國吾民,果居何等地位,應取何等動作”,寫出了著名的《吾人最后之覺悟》。他提出,首先要從政治上覺悟到“國家為人民公產(chǎn)”,中國“欲圖世界的生存,必棄數(shù)千年相傳之官僚的專制的個人政治,而易以自由的自治的國民政治”。由于最終影響政治的是倫理思想,中國“多數(shù)國民之思想人格”必須變更,要在政治上自覺其居于主人的主動地位。若“倫理問題不解決,則政治學術(shù)皆枝葉問題”。故“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17]。
釐清“國”與“民”的關(guān)系以建設一個現(xiàn)代的國家,是陳獨秀一生言論的核心。這一系列文章表明,陳獨秀關(guān)于“國”與“民”關(guān)系的思考已大致定型。此時他最為關(guān)注的,是改善中國和中國人在世界的地位;即以“民族更新”為基礎(chǔ),與白種的歐洲競爭,為中國爭取“世界的生存”。所有這些,都取決于中國人的自覺,使“國民”而非“國家”居于政治的主動地位,以實現(xiàn)他所期望的“惟民主義之國家”。在此從“國家”到“國民”的傾斜之中,對“自覺”的強調(diào),意味著群體性“國民”的努力,必落實在每個“國民一分子”身上。陳獨秀實已指向“個人”的自覺,并更多寄希望于青年。在此后的幾年中,有“我”日益成為趨新言說中的一種“必須”;從生活到學術(shù)的討論,處處可見“我”的存在。而不論“國民”是群體的還是個體的,思想、倫理等方面的改造都成為了首要的努力目標。陳獨秀提出從“政治”到“倫理”的覺悟?qū)哟?就是要將側(cè)重點從“政治”轉(zhuǎn)向“文化”方面的努力,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與思想之表述相關(guān)的文學革命,一是與思想本身相關(guān)的倫理革命。
當年所謂文學革命,主要是表述方式(文體)的革命。在中國傳統(tǒng)里,文體與個性本密切相關(guān)。顧炎武在討論歷代文體轉(zhuǎn)變時曾說,“詩文之所以代變”,是因為“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后為合格”。但“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皆道此語”;且后人總是摹仿前人之陳言,也不利于表述自我。結(jié)果,“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這一文體與自我之間的緊張,即是文體不能不變之“勢”[18]。有這樣的傳統(tǒng),在民初自我彰顯之時,表述方式首先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也是自然的發(fā)展(方式轉(zhuǎn)變確立后,表述者本身及表述的內(nèi)容一類問題才應運而提上議事日程)。
先是胡適在1916年初致函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之八項主張。后在陳獨秀鼓勵下正式成文[19],則易言為“文學改良”,將其在《新青年》通信中已引起爭議的八項主張正式提出,即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diào)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及不避俗字俗語[20]。陳獨秀更進而撰寫《文學革命論》以響應,他一面指出胡適是首舉文學革命義旗的急先鋒,他自己不過是在“聲援”;同時仍提出了有些不同的“三大主義”,即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21]。
然而兩人所提的具體方案,僅在《新青年》作者讀者中有進一步的討論;更多的人顯然并未側(cè)重“文學”本身的改與革,卻逐漸擁戴著提倡者走上以白話寫作之路。不論在時人的關(guān)注里還是后人的記憶中,“文學革命”都逐漸演化為一場“白話文運動”。后者是一次名副其實的革命,成為整個新文化運動最持久的遺產(chǎn),并真正改變了歷史——今日白話已徹底取代文言,成為幾乎唯一的書面表述形式;即使在所謂“象牙塔”的菁英學術(shù)圈里,也幾乎無人能以文言寫作了。
如果說文學革命側(cè)重于思想的表述,陳獨秀同時也關(guān)注著思想本身的革命。那時的《新青年》,仍在貫徹不“批評時政”的宗旨。但陳獨秀所謂倫理的覺悟,本基于倫理思想決定政治運作的思路,故雖口不談政治,而意仍在政治。同理,文學革命也決非僅僅停留在表述層面,而自有一條從文學到思想、社會再到政治的內(nèi)在理路①參見羅志田:《走向“政治解決”的“中國文藝復興”:五四前后思想運動與政治運動的關(guān)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在陳獨秀看來,歐洲革命是全面的,包括政治、宗教、倫理道德和文學藝術(shù);而中國革命則僅限于政治,且都虎頭蛇尾,不夠充分。由于革命鋒芒未曾觸及“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shù)諸端”,故單獨的政治革命對中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有了這樣全面“革故更新”的視野,他就從“孔教問題喧呶于國中”看出了“倫理道德革命之先聲”,把當時討論廣泛的“孔教問題”與文學革命、思想革命都作為更大“氣運”的一部分,結(jié)合起來進行考慮[21]。陳氏的思路很明確,即“新舊之間絕無調(diào)和兩存之余地”??捉獭案镜膫惱淼赖逻m與歐化背道而馳,勢難并行不悖。吾人倘以新輸入之歐化為是,則不得不以舊有之孔教為非”[22]。換言之,孔教之不能不“非”,實產(chǎn)生于歐化之“是”。正因新舊中西之間的對立,這些反傳統(tǒng)者又最能“看見”傳統(tǒng)的整體力量。用陳獨秀的話說:“舊文學、舊政治、舊倫理本是一家眷屬,固不得去此而取彼?!盵23]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那幾年,中國讀書人對西方的了解進一步深化,在反對國際強權(quán)的同時又要推行歐化,于是出現(xiàn)了“西方的分裂”;與此同時,趨新者確實感知到來自“傳統(tǒng)”或“歷史”的整體壓力,于是出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負面整體化”①參見羅志田:《西方的分裂:國際風云與五四前后中國思想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中國傳統(tǒng)的負面整體化:清季民初反傳統(tǒng)傾向的演化》,《中華文史論叢》第72輯(2003年6月)。。在這樣的語境下,陳獨秀稍后明確指出:“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shù)、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盵24]
他們對西方不再全面崇拜,而是選擇了民主與科學;卻因感覺中國傳統(tǒng)是個整體,而必須全面反對。在此進程中,如傅斯年所說,陳獨秀“在思想上是膽子最大,分解力最透辟的人”[25]。他特別擅長把學理的表述改為大眾化的口號,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群體心理的敏銳感覺和對讀者的理解。大體上,陳氏以倫理覺悟的主張把國人的注意力從政治轉(zhuǎn)出,走入文學和思想倫理的革命;又使這些后來被稱為“新文化運動”的努力,從文學、思想等走向全面反傳統(tǒng)的文化革命。
這些革命之所以能迅速影響到全國,也因為陳獨秀半偶然地成為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這樣,《新青年》這一刊物及其作者群體(大部分為北大文科教授)的言說,就成了引起廣泛注意的全國性大事[26]。先是陳獨秀在1916年冬到北京募集股本以組織新的出版機構(gòu),適逢蔡元培將到北京大學任校長,遂聘陳獨秀為文科學長, l917年到任。陳氏本有教育經(jīng)驗,也一向關(guān)注教育。在其擔任學長期間,北大文科的影響,可見明顯的擴充。當年北大的簡稱是“大學”,從那種獨一無二的稱謂中,就不難理解該校文科學長的全國性影響了。
陳獨秀如何辦學,歷來稱述不多。他自己和胡適,也都曾在1920年慨嘆北大學術(shù)氛圍的淡薄[27][28]。但陳獨秀同年也特別指出,此時北大已確立了一種寶貴的“精神”,即“學術(shù)獨立與思想自由”。前者多對外,體現(xiàn)在“無論何種政治問題,北大皆不盲從”;后者偏于內(nèi),即“各種學說隨己所愿研究”,而“毀譽不足計”②陳獨秀在北大旅滬同學會歡送元培赴法宴會上致詞,引自《北大同學歡宴蔡孑民》,《時報》,1920年11月24日,3張5版。。這雖是陳氏贊揚校長蔡元培的話,應能代表他自己的努力目標③在《新青年》第1期上,高一涵就特別強調(diào)了青年自覺的要素是自由和獨立,應能反映刊物當時之所重視。參見高一涵:《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青年雜志》1卷1號,5-8頁(文頁)。。多年后,經(jīng)歷了國民黨“黨化教育”的學人,才進一步認識到這一精神的可貴,堅信其必“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29]。
如前所述,民初并非世無英雄的時代。此前影響最大的康有為、梁啟超等雖仍努力于思想界,卻如余英時師所指出的,“以思想影響而言,他們顯然都已進入‘功成身退’的階段”。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通常也是推陳出新的時代。從立言者角度看,胡適那時即因填補了中國思想界一段空白而“暴得大名”[30]7-8。從追隨者角度看,康、梁的許多追隨者或也隨時代之日新而“功成身退”,另一些或未能跟上時代而被推出了第一線。由于聽眾的縮減,立言者即使努力,也只能在有限的范圍里繼續(xù)其典范地位。
陳獨秀在反駁康有為時曾指出,在中國這樣宗教信仰相對薄弱的社會,需有“高尚純潔之人物為之模范”,以構(gòu)成“社會之中樞”??凳显恰拔釃人?、社會之中樞”,在民初卻面臨著是否能繼續(xù)“為小子后生之模范”的危機[31]。這幾乎就是昔年追隨者的挑戰(zhàn)宣言,康有為之所以未能跟上日新月異的時代,很大程度上正因“小子后生”的不再擁戴,終被昔日的康黨陳獨秀所取代①陳獨秀在自傳中曾說他一生先后作過康黨、亂黨和共產(chǎn)黨。陳獨秀:《實庵自傳》(1937年11月),《陳獨秀著作選編》(5)207頁。。胡適在1918年即注意到這一重要轉(zhuǎn)折,他曾以上海大舞臺為中國的“縮本模型”,指出在臺上支撐場面的“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但他也看到了時代的變化:20年前,是葉德輝等人在“罵康有為太新”;20年后,是陳獨秀等在“罵康有為太舊”,這就是中國20年來的“大進步”[33]。
簡言之,陳獨秀既因發(fā)出了時代的聲音而引起矚目,在立言方面占得了先機;又因關(guān)注到社會變遷的新興群體而贏得了大量追隨者(五四運動后學生的興起進一步確立了刊物的地位);更因倡導從國家向國民、從政治到文化的轉(zhuǎn)向而起到開風氣的作用;故聞其名的范圍迅速擴大,終形成全國性的影響。他與胡適一起,很快取代康、梁,成為代表時代的標志性人物。
那時曾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念書的毛澤東后來回憶說:他和周圍的同齡人,都受到《新青年》雜志很大的影響,他自己更“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他們(胡和陳)代替了已經(jīng)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楷?!盵33]。這是趨新青年的記憶,而在守舊長者的印象里,陳獨秀也是一方的代表。1918年以棄世警醒國人的梁濟,曾預測了世人各種可能的反應,對新的方面,他所猜測的即是“極端立新”的陳獨秀會大罵他“頭腦太舊”[34]。
作為“小子后生之模范”,康有為和梁啟超兩位廣東人被胡適和陳獨秀兩位安徽人所取代,是那時很多人的共識。而胡、陳兩人都在清季就開始用白話寫作,推動白話文運動自然得心應手。且如余英時師所說,“胡適對中西學術(shù)思想的大關(guān)鍵處,所見較陳獨秀為親切”,而陳則“觀察力敏銳,很快地便把捉到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重點所在”,故能提出“民主”與“科學”的口號[30]13-14。兩人的協(xié)作,真是新文化運動的天作之合。而兩人個性一張揚而一穩(wěn)重,也頗能互補。
但正是陳獨秀的個性及其表述思想的方式和態(tài)度,造成很早就開始的“抑陳揚胡”現(xiàn)象。魯迅曾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外面豎起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地關(guān)著門,門上貼一條小紙條道:‘內(nèi)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我是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cè)著頭想一想。”[35]這話有其傾向性,但仍頗傳神,兩人一張揚而近于虛張聲勢,一防衛(wèi)心重而謹言慎行,大體不差。這段有些“抑胡揚陳”的描述,也最能說明“抑陳揚胡”現(xiàn)象何以形成。
也許是巧合,陳、胡二人皆早年遭遇父喪,教養(yǎng)多自母親。陳獨秀對少年的回憶,即他“自幼便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后來雖有繼父,但關(guān)系似不甚融洽[36]。用胡適的話說,陳獨秀曾“實行家庭革命”。而廣東方面,甚至傳聞他曾組織什么“討父團”[26]。而胡適雖提倡他人實行“家庭革命”,自己卻無表率的行為。再加上胡適對人一向溫和周到,而陳獨秀恰不注意細行。在特別注重人際關(guān)系的中國社會里,這一差異非同小可。胡適1921年的日記曾說:外間傳說陳獨秀力勸他離婚而他不肯。“此真厚誣陳獨秀而過譽胡適之了!大概人情愛抑彼揚此,他們欲罵獨秀,故不知不覺的造此大誑”[37]。這里所說“人情”的“不知不覺”非常重要,提示著抑陳揚胡那時便已成時代認知(percep tion)。
在文學革命那次表述方式的革命中,表述方式本身也決定了社會認知和歷史記憶的形成。在一般認知和記憶中,其提議從“革命”退向“改良”的胡適都比陳獨秀更為“溫和”。其實若回向原典,看看具體的主張,這一形象大可再作分析。胡適提出的“八條”,就有六條是否定;而陳提出的“三大主義”,還一一都有推倒和建設的兩面。所以陳雖有“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氣概[38],其實際主張,卻是破壞與建設并列的。
在胡適自己的記憶里,他一開始提出的就是完全否定的“八不主義”。他稍后自供說,過去那些主張都“是單從消極的、破壞的一面著想的”。到回國后“在各處演說文學革命,便把這‘八不主義’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氣”,化為四條“一半消極、一半積極”的新主張,成為一種“建設的文學革命”[39]。而“一半消極、一半積極”正是陳獨秀所提三大主義的特點,故胡適后來在口號上和具體主張上恐怕都受了陳獨秀的影響,不過在表述上仍維持原來出以溫和的態(tài)度,遂使許多后之研究者也和時人一樣得出陳獨秀比他更激烈的印象。
可以說,“抑陳揚胡”的現(xiàn)象形成既早,也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但在當事人心目中,陳、胡的領(lǐng)導作用是共同的。陳獨秀自己在1940年3月蔡元培逝世時說:“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必然的產(chǎn)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哪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40]胡適稍早也說,五四學生運動,就是陳獨秀和蔡元培這些“威爾遜主義麻醉之下的樂觀者”帶動“一般天真爛漫的青年學生”所釀成的[41]。
實際上,蔡元培作為北大校長,當年更多扮演的是后援性的蔭庇角色。但兩人都提到蔡,凸顯出北大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凝聚作用。如前所述,文學革命和倫理革命都因倡導者北大文科學長的身份而增強了全國性的影響,然而陳獨秀個人的道德問題也因此成為輿論的關(guān)注對象,并終成其離開北大的導因。陳、胡二人也從此逐漸分道揚鑣,更演化出不同的歷史記憶。
當時北京新舊之爭相當激烈,舊的一方曾以陳獨秀私德不檢為攻擊目標。北大校長蔡元培在湯爾和等浙江籍教授的策劃和支持下,于1919年春決定取消文、理科學長,而改設一教務長統(tǒng)轄文理教務。啟用他為文科學長的人為撤換他而廢除了這一職位,陳獨秀也因此改制而“自然”成為普通教授。五四學生運動后不久,陳氏因發(fā)傳單而被捕,釋放后南下上海避難,參與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走上一條相當不同的道路①說詳羅志田:《陳獨秀與“五四”后〈新青年〉的轉(zhuǎn)向》,《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2009-07-12,B28-30版。。
這樣看來,陳獨秀和胡適共為年輕讀書人“模范”的時間,其實不長;所謂胡、陳時代,與康、梁時代同樣短暫。但兩者對時人和后人的影響,都不止于典范被共同接受的時段。在瞬息萬變的近代中國思想史上,各類人物大都難逃章太炎所說“暴起一時,小成即墮”的現(xiàn)象[42]。但多數(shù)“小成”者在時過境遷之后,便真成過眼煙云,不復為人所記憶;而這兩個“時代”,卻都印證了歷史的轉(zhuǎn)折,成為一個思想時段的象征,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胡適后來認為,那次解除陳獨秀文科學長的決定,導致了陳離開北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nèi)酢?皆起于此。故這一決定不但影響了“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與思想的分野”[43]。而主使陳獨秀解職的當事人湯爾和有不同看法,他以為陳獨秀本“不羈之才,豈能安于教授生活”?即使沒有這次的改聘,最后還是會脫離北大[44]。
按陳氏本是從實際政治中回歸文化、教育事業(yè)的,在他當時的言行里,確實看不出多少又要走向?qū)嶋H政治的意向。然而陳氏之可能走向?qū)嶋H行動,也有其半內(nèi)在半外在的邏輯理路:從外在視角看,他在1919年5月已注意到當權(quán)的“少數(shù)闊人”面臨提倡新潮者的挑戰(zhàn),“漸漸從言論到了實行時代”,似已有運用國家機器處置的思想準備;則新思潮一方,或也須有相應的行動[45];從內(nèi)在理路看,既然倫理的覺悟是最后的最后覺悟,則覺悟到了頭,下一步也只能是行動了。
早在《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的第一期上,陳獨秀就提出了他心目中的近世三大文明,即人權(quán)說、生物進化論和社會主義[46]。在民初的中國,或許因為“國體”問題帶來的困擾,任何與“國家”對應的范疇都容易引人矚目,而“社會”以及相關(guān)的“主義”尤其受到思想界的普遍關(guān)注(當年很多中國人常顧名思義,視社會主義為與社會相關(guān)的主義)。那時不僅趨新者和激進者有此思慮,就是接近政府的“安福系”和偏于守舊的孔教論者,也都在思考和探討各種類別的社會主義。如果說社會主義還偏于思想一面,不少人進而向更實在的社會改造發(fā)展②參見羅志田:《激變時代的文化與政治——從新文化運動到北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77-81頁。。
陳獨秀在1919年提出,“最進步的政治,必是把社會問題放在重要地位,別的都是閑文”。若“社會經(jīng)濟的問題不解決,政治上的大問題沒有一件能解決的。社會經(jīng)濟簡直是政治的基礎(chǔ)”[47]。若比較他三年前所說的“倫理問題不解決,則政治學術(shù)皆枝葉問題”,即可見其觀念的明顯轉(zhuǎn)變。從思想倫理到社會,雖然仍延續(xù)著輕“國家”而重“國民”的取向,但已漸從個體的“自覺”向群體的“自治”傾斜。以前他的思路是倫理思想決定政治,現(xiàn)在他提出社會經(jīng)濟是政治的基礎(chǔ),討論的雖皆是非政治的面相,卻都意在政治,且呈現(xiàn)出逐漸向?qū)嶋H政治靠攏的趨勢。
當初無意“批評時政”時,陳獨秀曾說,“國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覺悟,直無非難執(zhí)政之理由”[10]。其隱含的意思,國人若有了根本覺悟,便可批評政府了。還在1917年,有讀者指出《新青年》表現(xiàn)出了從重學說向重時事轉(zhuǎn)移的趨勢,陳獨秀一面重申不批評時政的“主旨”,卻又表示,遇到“有關(guān)國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48]。到1918年夏天,他雖仍堅持“國家現(xiàn)象,往往隨學說為轉(zhuǎn)移”;但終于正式談起政治來。陳氏認為,行政問題可以不談,至于那些關(guān)系到“國家民族根本的存亡”的政治根本問題,則人人應談,不能“裝聾推啞”?,F(xiàn)在他強調(diào),國人“徹底的覺悟”必須落實到對政治根本問題“急謀改革”,才能避免國亡種滅的局面[49]。大概因為《新青年》同人和讀者中很多仍不主張談政治,陳獨秀在1918年底創(chuàng)辦《每周評論》,以談政治為主。次年五四學生運動發(fā)生后,頗有學生被捕。陳獨秀于6月初在《每周評論》上撰文,主張青年要有“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的志向[50]。幾天后,他自己就因散發(fā)傳單而被捕,關(guān)押近百日。從這時起,在各種內(nèi)外因素推動下,陳獨秀徹底告別不談政治的主張,從思想改造走向直接訴諸政治行動了。
不過,陳獨秀那時提倡的“民治主義”,是偏向自由主義的。他明言:“杜威博士關(guān)于社會經(jīng)濟(即生計)的民治主義的解釋,可算是各派社會主義的公同主張,我想存心公正的人都不會反對?!倍袊魧嵭忻裰?要“拿英美作榜樣”[47]。到1920年5月,陳獨秀已和共產(chǎn)國際的維經(jīng)斯基有所接觸[51],他給胡適寫信反對北京學生繼續(xù)罷課時強調(diào):“政府的強權(quán)我們固然應當反抗,社會群眾的無意識舉動我們也應當反抗?!斌w現(xiàn)出他對自由主義確實深有體會①參見羅志田:《五四與西學:與“自由主義”相關(guān)的一個例子》,收入《西學在中國——五四運動90周年的思考》,三聯(lián)書店,2010年,86-93頁。。
胡適和傅斯年都認為陳獨秀曾經(jīng)是個自由主義者,胡適以為他成為共產(chǎn)黨半出偶然[43],而傅斯年卻認為有“自然的趨勢”[25]。兩人所說都有道理,如果陳獨秀在北京有忙不完的事要做,如果他不是偶然和維經(jīng)斯基同時出現(xiàn)在上海,他或許真不會成為共產(chǎn)黨。另一方面,社會主義不僅素為陳獨秀所關(guān)注,更對那時各類中國讀書人都深具吸引力。必充分認識及此,才可以理解為什么張東蓀、戴季陶都差一點成了中共的創(chuàng)始人。把這些人聚合在一起的是社會主義,使他們終于分開的,也是對社會主義的不同理解②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立期間,曾有好些打算使用的名稱,多與社會主義相關(guān)。參見石川禎浩:《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史》,160-175頁。。
從學理言,現(xiàn)代自由主義本與社會主義相通。而自由主義在中國的“黃金時段”,正是從“二十一條”到巴黎和會那幾年。同一時段美國在華影響也一度高漲,外有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提出的主張各民族自主的“十四點計劃”,內(nèi)有學者型的駐華公使芮恩施和恰來中國講學的杜威,三者都甚得中國讀書人之心,合起來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但威爾遜在巴黎和會的“背叛”,同時斷送美國在中國的政治影響和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政治前途。中國人在擯棄了以日本為學習榜樣后,經(jīng)歷了短暫的“拿英美作榜樣”,終轉(zhuǎn)向更長久的“以俄為師”③參見羅志田:《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中華書局,2006年,238-256頁。關(guān)于芮恩施的影響,參見Noel H.Pugach,Paul S.Reinsch:Open Doo r Dip lomat in Action,New York:KTO Press,1979,pp.123-139.。
陳獨秀自己身上也體現(xiàn)了這一轉(zhuǎn)折,他在1918年底尚稱威爾遜為“世界上第一個好人”[52];到次年初即已感覺威爾遜提出的是“不可實行的理想”,故稱其為“威大炮”[53]。再到1920年秋,他進而主張輸入學說應該“以需要為標準”,即“一種學說有沒有輸入我們社會底價值,應該看我們的社會有沒有用他來救濟弊害的需要”。此前中國或需要輸入達爾文的社會進化論,到那時則中國的“士大夫階級斷然是沒有革新希望的,生產(chǎn)勞動者又受了世界上無比的壓迫,所以有輸入馬格斯社會主義底需要”[54]。
陳獨秀做出前引自由主義表述,大致在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前夕,這意味著他從自由主義向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轉(zhuǎn)移,幾乎在瞬間完成。但馬克思主義并非一兩天可以速成,中共創(chuàng)立時也在上海的李達回憶說,陳獨秀即使在擔任中共領(lǐng)導之后,也“并不閱讀馬列主義著作”;對關(guān)于中國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他是既“不懂,也不研究”。甚至“《向?qū)А飞鲜鹚拿值奈恼?大都是同志們代寫的”[55]。此說實有依據(jù),且不僅限于《向?qū)А?《新青年》8卷3號上署名陳獨秀的《國慶紀念的價值》一文,從文風到遣詞用字,都與他此前(以及此后很多)文章不同,基本可以確定為代作;不論是否經(jīng)其潤色,最后定稿顯然不出他手①參見陳獨秀:《國慶紀念的價值》(1920年10月),《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277-280頁。。
或可以說,陳獨秀不過是在立場上轉(zhuǎn)向了馬列主義,并未系統(tǒng)掌握其理論。惟以其對學理一貫敏銳的感覺,他對馬列主義也有大體的把握,并很快與自己的固有主張結(jié)合起來。他曾先后以為倫理思想和社會經(jīng)濟對政治起著決定性的影響,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顯然與此相通,成為他后來經(jīng)常運用的解釋工具(在反傳統(tǒng)或“反封建”方面,“五四”前后中國的自由主義者與中共黨人的態(tài)度本甚接近)。同一理論也為他關(guān)于舊事物皆一家眷屬的見解提供了新的出路,現(xiàn)在他可以采取革命的手段,倒過來從國家機器(即舊政治)入手,去全面推翻舊文學和舊倫理。
陳獨秀于1920年在上海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次年當選為中共首任總書記,直到1927年被撤職。1929年,他因公開反對中共在中東路事件后提出的“武裝保衛(wèi)蘇聯(lián)”口號而被開除出黨。1932年10月,卻以中共首領(lǐng)身份被國民政府逮捕。1937年出獄,一面從事抗戰(zhàn)宣傳,同時也開始對共產(chǎn)主義理論進行反思。在貧病交加中輾轉(zhuǎn)流徙數(shù)年后,于1942年5月病逝于四川江津。
大體可以說,陳獨秀從提倡思想領(lǐng)域的革命到直接投身政治革命,既有偶然的巧合,也有其不得不如是的邏輯進路,更與外在時勢的演變相契合。章太炎在清末曾提出:“目下言論漸已成熟,以后是實行的時代?!盵56]“五四”以后,類似的傾向在中國思想界相當流行。然而一旦“行動”成為主導的傾向,思想本身就可能退居二線。這可能意味著讀書人在整個社會中地位的下降,而那些欲追趕時代者或許不得不進行一定的自我約束,甚至自我否定②參見羅志田:《激變時代的文化與政治——從新文化運動到北伐》,135-143頁。。陳獨秀卻不是那種愿意屈服于時勢的讀書人,在真正走入行動的時代后,他仍在繼續(xù)努力,但實際政治顯然不是他的強項。
很多年之后,中國的革命終指向了文化本身。這未必是陳獨秀那一代人思想和言行的邏輯發(fā)展,但蒼穹之上,似隱約可聞“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那縹緲的余音——文化既是中國人長期的自負,也是其可以自負之所在;那曾經(jīng)是形形色色中國讀書人憧憬對象的革命,則是20世紀中國名副其實的一條主流。當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即最具吸引力的革命也要在最高層次進行時,出現(xiàn)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似乎也可見其來有自的軌跡。
陳獨秀在南京獄中時,曾為鄉(xiāng)后輩汪原放寫過一張條屏,上面說:“天才貢獻于社會者甚大,而社會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緩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類進步之所以為蟻行而非龍飛?!盵57]不論這是抄自他人還是自作,都是自抒胸臆。陳氏對中國社會,一向責任心重而暢所欲言,貢獻不可謂不大;但社會對他的回報,則聲譽雖隆而“成功”實少。他在獄中書此,恐怕對所謂“社會迫害”,深有隱痛。
陳氏本人的自定位,其實也是充滿猶疑的。1922年他為科學圖書社題詞,回憶從20多歲的少年時代起,就“為革新感情所趨使”而辦《安徽俗話報》;奮斗了20年,除“做了幾本《新青年》,此外都無所成就”[58]。那時他已投身實際政治,而自己可視為“成就”的,仍是文字的貢獻。但后來在獄中寫自傳時,卻說自己“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政治生涯中”,并自認其大部分政治生涯是“失敗”的[36]201。這“失敗”的感覺,應與牢獄生涯無關(guān)。出獄后他仍說:“我奔走社會運動、奔走革命運動三十余年,竟未能給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擊,說起來實在慚愧而又忿怒。”[59]或許是“英雄不夸當年勇”,晚年的陳獨秀已不提《新青年》時代的光輝。當記者向他求證,是否如傳聞所說“今后要專做文化運動,不做政治運動了”時,他連忙否認。他承認自己的“個性不大適宜于做官,但是政治運動則每個人都應該參加”;尤其“現(xiàn)在的抗日運動,就是政治運動”,那是不能不參加的[60]。這大致仍如他1918年恢復談政治時所說,關(guān)系到“國家民族根本的存亡”的政治根本問題,人人都不能“裝聾推啞”。但這樣一種非實際的政治,也隱約揭示出參與者自定位的尷尬。
在抗戰(zhàn)的艱苦時期,陳獨秀以自己不夠成功的經(jīng)歷鼓舞國人說:“我半生所做的事業(yè),似乎大半失敗了。然而我并不承認失敗,只有自己承認失敗而屈服,這才是真正的最后失敗?!盵61]永不向失敗屈服,的確是典型的陳獨秀精神。他那時特別強調(diào),“即使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只要我們幾個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云霧而見青天的力量”。重要的是“不把光明當做黑暗,不把黑暗對付黑暗”;在那“黑暗營壘中,遲早都會放出一線曙光,終于照耀大地”[62]。所謂不把光明當作黑暗,不以黑暗對付黑暗,針對的不僅是侵略者,而是整個人類的前途。這已部分回歸到自由主義的立場,是他晚年的深刻解悟,更表現(xiàn)出對人性的信心。他注意到,由于“強弱”成為“判榮辱”的標準,于是“古人言性惡,今人言競爭”;這不僅是表述的轉(zhuǎn)換,更是善惡的混淆。在“舉世附和”作“人頭畜鳴”的現(xiàn)狀下,必須有哲人出來辨別黑暗與光明。他知道這樣做的代價,然而“忤眾非所忌”,哪怕“坷坎終其生”。陳獨秀仍寄望于少年的個人自覺,希望他們“毋輕涓涓水,積之江河盈;亦有星星火,燎原勢竟成”[63]。
“忤眾非所忌,坷坎終其生”,既是言志,也是實述。魯迅曾說,真的知識階級,“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并“預備著將來的犧牲”[64]。陳獨秀一生的不夠“成功”,很大程度上正因為他堅持扮演戰(zhàn)斗不息的哲人角色,時時都在“忤眾”。所以胡適說他是“終身的反對派”,他也樂于接受,僅指出這是“事實迫我不得不如此”。的確,為了堅持“探討真理之總態(tài)度”,他“見得孔教道理有不對處,便反對孔教;見得第三國際道理不對處,便反對它”。一切“迷信與成見”,均不放過[65]。他的目的,是“要為中國大多數(shù)人說話,不愿意為任何黨派所拘束”[66]。
晚年的陳獨秀,已被共產(chǎn)黨開除,又不可能認同逮捕他的國民黨,還不得不配合政府和兩黨抗日,處境的確艱難。但他堅持表態(tài)說:“我決計不顧忌偏左偏右,絕對力求偏頗,絕對厭棄中庸之道,絕對不說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癢的話。我愿意說極正確的話,也愿意說極錯誤的話,絕對不愿說不錯又不對的話?!币谎砸员沃?“我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他更頑強地說:“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責任。將來誰是朋友,現(xiàn)在完全不知道。我絕對不怕孤立。”[67]
實際上,很少有人真能“不怕孤立”。英雄也有落寞寂寥之感。在他棄世的前一年,聽說一些后輩友人在屈原祭日飲酒大醉,陳獨秀賦詩贈友,起首便言“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實凄涼”①這是汪原放所錄存的,見其《回憶亞東圖書館》,200頁。在《陳獨秀著作選編》中,后句作“世無朋友更凄涼”,有一字不同。見陳獨秀:《聞屈原祭日友人聚飲大醉寄建功》(1941年7月),《陳獨秀著作選編》(5),370頁。。那是中國很不如意的時候,大家心情都未必輕松。而別人還能相聚飲酒,他卻僻處鄉(xiāng)間陋室,孤身面對老病。已過耳順之年的陳獨秀,或漸趨于從心所欲,終于撇下了“超我”的面具,不再像魯迅看到的那樣虛張聲勢,而是回向“本我”,在后輩面前實話實說。
他仍然不曾“屈服”,卻也不復倔傲,坦承無友的凄涼。然而,能說凄涼,就不那么凄涼。面具既除,輕松旋至。寂寞之中,透出幾分淡定,減去多少掛懷。更關(guān)鍵的是,陳獨秀不再以奔走政治自期,而是回歸了文章士的行列。這一回歸的重要在于,他一生事業(yè)的所謂失敗,也都隨“政治”而去。在“文章”這一領(lǐng)域里,他永遠是成功者,也始終不乏追隨者。
這是否即陳獨秀最后的自定位,我不敢說。與他有過接觸的人中,大都不甚承認他事功方面的作為,卻推崇他在思想方面的貢獻。最典型的,是昔日政敵吳稚暉在挽聯(lián)中說他“思想極高明”而“政治大失敗”[68]。傅斯年或許是陳氏真正的解人,他不僅確認陳獨秀為“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更看到了其不遷就任何人而“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的特質(zhì)——陳獨秀未必如胡適所說是“終身的反對派”,其實“他永遠是他自己”①傅斯年和陳獨秀一樣,認為“革命不單是一種政治改變,而是一切政治的、思想的、社會的、文藝的相互改革”。參見傅斯年:《陳獨秀案》,《獨立評論》第24號,2、7頁。!
(本文初稿承北京大學周月峰、王波、魯萍、梁心、薛剛、高波等同學糾謬,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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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ing Himself Forever:
The L ife and Mental Process of Chen Duxiu
LUO Zhitian
(School of History&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Sichuan,China)
Chen Duxiu’s life is a legend,full of opposition,intensity,and subversion.The co re of his idea is to clear up and reconstruct the relationship betw een“nation”and“nationals”during the tho rough transition from empire to republic,and on that basis develop a modern country.By making a voice of time,he became the center of attention.By caring for the rising group of new youth,he won a large number of followers.Additionally by pioneering the transformations f rom nation to nationals and from politics to culture,Chen Duxiu,together w ith Hu Shih,rep laced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 to be the rep resents of the era.The responsibility of intellectuals changed him f rom a person w ho never discussed political affairs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al revolutions,and even claim himself to be a politician for a long time.But in fact politicswas not his advantage,and in the lonely later years he eventually returned to the academic circle.
Chen Duxiu,New Culture Movement,modern Chinese thought,nation and nationals, politics and 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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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827=7
A
1006-0766(2010)05-0048-13
(責任編輯:黎 原)
2010-06-20
羅志田(1952—),男,四川樂山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