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直心,王 平
(1.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2.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8)
春風終化雨
——浙一師時期的朱自清與葉圣陶敘論
張直心1,王 平2
(1.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2.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8)
作為“風潮”后浙江一師復課的首批國文教師,朱自清、葉圣陶等如春風化雨,灌溉新知。培育晨光社、湖畔詩社破土而生;扶植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張維祺、魏金枝等一師學生開出新文學之花朵。
朱自清;葉圣陶;浙江一師;晨光社
1920年5月,朱自清修滿學分,從北大哲學系提前一年畢業(yè)。彼時適逢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巴旖?jīng)運動”風潮平息,被稱為國文“四大金剛”的夏丏尊、劉大白、陳望道、李次九等教員辭意頗堅,皆隨經(jīng)亨頤校長離校,一時師資缺乏。繼任校長姜琦(伯韓)為此特向曾援手調(diào)停一師風潮的北大代校長蔣夢麟求助,蔣夢麟遂推薦北大學生朱自清、俞平伯等去任教。朱自清便于是年初秋,攜妻兒來到一師擔任國文教員。
俞平伯與朱自清一道從北大到一師,彼此切磋詩藝,創(chuàng)作了不少新詩。俞平伯曾以小詩形式留下了初到一師時朱自清的剪影:
微倦的人,
微紅的臉,
微溫的風色,
在微茫的街燈影里過去了。
——《小詩呈佩弦》
10月,朱自清得到俞平伯的《憶游雜詩》十四首,受其感染,亦寫下了《雜詩三首》,詩體小而精致。以后他陸續(xù)寫過一些小詩,意境與技巧上,益趨成熟。試讀下列小詩:
“聞著梅花香嗎?”
——徜徉在山光水色中的我們,
陡然都默契著了。
——《香》
年方22歲、初出校門的朱自清,教態(tài)方正而略顯拘謹。對于“小先生”朱自清的教態(tài),學生魏金枝描述如下:
他那時是矮矮胖胖的身軀,方方正正的臉,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個平頂頭,完全像個鄉(xiāng)下土佬。說話呢,打的揚州官話,聽來不甚好懂,但從上講臺起,便總不斷的講到下課為止。好像他在未上課之前,早已將一大堆話,背誦多少次。又生怕把一分一秒的時間荒廢,所以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講。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預備了的話,便不免在喉嚨里擠住。于是他就更加著急,每每弄得滿頭大汗。[1]
偏偏一師學生方歷學潮,思想、言行解放,卻亦不免輕慢紀律;多思善問,但又不時“劍走偏鋒”。如果說,課間學生頻頻發(fā)問那畢露的鋒芒朱自清猶能包容,那么,師生間難以傾心交流、“融洽”默契,則使他備覺心灰意冷。
學生們適逢花季,青春年華的所有錯失都是可諒解的;于是朱自清便唯有自剖自責,盡管身為教師的自己與學生幾近同齡人,仍聊以“學識不足”離職。
是年秋,經(jīng)劉延陵介紹,朱自清去地處吳淞炮臺灣的上海中國公學中學部任教。到了那邊,劉延陵便告訴他:“葉圣陶也在這兒?!?/p>
一個陰天,朱自清跟隨劉延陵去拜訪葉圣陶。見了面覺得葉圣陶的年紀其實并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與沉默的風度與平日所想像的蘇州少年文人不甚契合罷了。
相處久了,朱自清發(fā)現(xiàn)葉圣陶始終寡言。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那么有味地聽著,自己卻一言不發(fā);至于與人獨對時,自然免不了要說些話,卻決不與人辯論。每每覺得要引起爭辯了,便以“這個弄不大清楚了”一句話息事寧人。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的和易又是有原則、有底線的。不久,中國公學陡起風潮。葉圣陶不僅贊成朱自清強硬以對的辦法;更對著那些風潮妥協(xié)論者勃然發(fā)怒。
風潮結(jié)束后,葉圣陶回了甪直的家;朱自清、劉延陵則復歸浙江一師。
1921年11月,朱自清回到一師。不出半年,轉(zhuǎn)輾三校,歸去復來,不免生出生事如轉(zhuǎn)蓬之嘆。
校長馬敘倫托他邀約葉圣陶來任教,朱自清便欣然去信,信中談及一起在上海中國公學教書時,以為空閑,許多話盡可以在海濱散步時細說,未料學校風潮陡起,甚是掃興。但不知能否在杭州西湖邊重拾余興,只可惜天已經(jīng)涼了,乘劃子恐怕不甚相宜了云云;葉答應了,并在回信中稱:“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在朱自清印象中,葉圣陶像小孩子一般天真,也像小孩子一般離不開家人。不得不離開家人時,他也得找些朋友伴著,他畏懼孤獨。故而,葉圣陶11月來杭城時,朱自清特意到火車站去接,生怕他在車站一類地方,會感到離家的寂寞。
浙江一師的教師宿舍構(gòu)局是:一位教師一間宿舍,兼具書房、辦公室、客廳、臥室的功能。在“一進”校舍的二樓,魯迅曾獨住西頭,李叔同曾棲居東首;朱自清與葉圣陶的宿舍則并排于中央。朱自清與葉圣陶相交甚洽,索性把兩間宿舍,一間作了兩人的臥室,一間辟為書房,兩人各據(jù)一桌。
12月14日(陰歷十一月十六日)夜晚,月色真好,朱自清乃約葉圣陶與另一友人泛舟西湖。已是冬日晚上九點多了,湖上唯余他們一葉劃子。有點風,月光照著柔柔的水波,一溜兒寒光,像新砑的銀子。湖畔的山只剩下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葉圣陶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大家都不大說話,均勻的槳聲中,朱自清漸入夢鄉(xiāng)。忽聽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那天適是阿彌陀佛生日,凈寺分外熱鬧。于是,一行人系舟上岸到了寺里。但見殿上香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而那晚鐘雖已聲去遠壑,似仍有余音共鳴,震醒如夢中人。[2]
朱自清與葉圣陶常促膝相談,“抒發(fā)的隨意如野云之自在,印證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即便一時意會難以言傳,任話語混沌無序,不牽強附會,硬求邏輯化;縱然彼此見解有分歧,任觀點相反相成,不強作個結(jié)論。
是年除夕之夜,兩人酒酣耳熱說文章。電燈熄了,又點上了一對白蠟燭,躺在床上有聊無聊,意猶未盡……燭光中,朱自清賦得一首小詩:“除夕的兩支搖搖的白燭光里/,我眼睜睜瞅著,/一九二一年輕輕地踅過去了?!毙≡姟爱斁扒⑶椤?,那“兩支搖搖的白燭”,適是大時代中兩位詩人感時傷逝心境的顯影(彼時葉圣陶受朱自清、劉延陵影響,寫作新詩甚勤)。
二十年后,朱自清猶作《贈圣陶》詩,追念當年一師居室意境:“西湖風冷庸何傷,水色山光足仿佯。歸來一室對短床,上下古今與翱翔?!?/p>
在浙江一師,葉圣陶開始寫童話,下筆若有神,快的時候一日一篇。在一師不過兩個月,卻寫了不少。因著常被學生纏著講故事;更緣于他寄愿少年人永懷赤子之心。童話的材料有舊日的蓄積,亦不乏片刻的感興,如《大喉嚨》。同室共燈的朱自清曾見證了那篇童話的萌生:“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得真快呵?!瞧乃囆g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3]
彼時的童話多發(fā)表于鄭振鐸創(chuàng)辦的周刊《兒童世界》上。作者悉心勾畫一個美的人生,一個兒童的天真的樂園。1923年,所作童話以《稻草人》為名結(jié)集交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十余年后,魯迅在譯畢蘇聯(lián)作家班臺萊耶夫的童話《表》后,猶感念葉圣陶這部童話集的開拓之功,譽之為“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chuàng)作的路”。
還在上海中國公學中學部任教時,朱自清、葉圣陶、劉延陵便聯(lián)絡時在北京的俞平伯,醞釀辦一個新詩刊物。他們的想法得到了詩人左舜生的支持,應允由中華書局發(fā)行。1921年10月20日,他們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上,刊出了一則以詩體撰寫的《〈詩〉底出版預告》。葉圣陶還用筆名在《文學旬刊》上發(fā)表短文《盼望》,稱在報紙上看到《詩》行將創(chuàng)刊,盼望這一刊物能讓人們清楚什么是詩,能喚起一代新詩人,為《詩》的誕生造勢。同年11月,相聚在“一師”的朱自清、葉圣陶、劉延陵開始著手《詩》的籌備與編輯工作。
1922年1月15日,中國新詩史上的第一個詩刊——《詩》終于在“一師”這一母胎中孕育而生。
創(chuàng)刊號由中華書局印行?!对姟烦醵堪肽暌痪?,每卷五期,每期63頁,16開本。第1卷前三期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均是以杜撰的“中國新詩社”的名義;第1卷第4號起,因葉圣陶、朱自清、劉廷陵與俞平伯都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遂在封面上改署“文學研究會定期出版物之一”字樣。至第2卷1、2號,編輯兼發(fā)行者又恢復為“中國新詩社”。《詩》于1923年5月15日出版第2卷第2號后終刊,共出7期。朱自清、葉圣陶、俞平伯、劉延陵自不待言,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張維祺、魏金枝等一師學生亦多有詩作發(fā)表。
朱自清后來回憶說,學生們之所以在新文學上有所成,多半還是因為自身的閱讀與努力,與國文教員無關。這樣的言說像是朱自清式篤實謙遜的一則注腳。然而即便是驕傲自尚的一師學生如曹聚仁者,也由衷感慨:“挽經(jīng)運動”領頭的“我們那一級同學,如蔣夢麟先生所說的,已經(jīng)野了心的,不大收得回來。朱自清、劉延陵兩先生所熏陶的文藝空氣,直到后一級才開花?!盵4]
他那班愛好詩文的學生中,最早嶄露頭角的是汪靜之。最初發(fā)起晨光社結(jié)社建議并努力付諸實行的,是汪靜之的同班同學潘漠華。這兩人又邀約了魏金枝與趙平復一起做發(fā)起人,除卻把一師新文學同好如馮雪峰、周輔仁、程仰之、張維祺等聚攏來之外,還聯(lián)絡了蕙蘭中學、安定中學、女師的文友,另外還有一師個別的教員以及當時在杭報社的編輯參加,社員共有20余人。朱自清、葉圣陶與劉延陵擔任了晨光社的顧問。朱自清即便自己不居功,學生都沒有忘記,“尤其是朱先生是我們從來文學習作的熱烈鼓舞者,同時也是‘晨光社’的領導者”。[5]
社名“晨光”,寓意清晰可見。汪靜之寫有一首題為《晨光》的詩:“我浸在晨光里。/周圍都充滿著愛美了。/我吐盡所有的苦惱郁恨,/我盡量地飲著愛呵!/盡量地餐著美呵!”此外,擬定社名的潘漠華本人也有同題的《晨光》詩一首,*載1921年11月25日《晨星》創(chuàng)刊號(宣平旅杭學會編)。一反他沉郁頓挫的調(diào)子,扎實的迎著詩題的昂揚?!俺抗狻背蹉澹€未及照射到的一側(cè),雖然仍留有黯灰的陰影;但感受著奔去的方向,必然是熠熠生輝的。
1919年10月10日,指導老師朱自清等與社員們一道,在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葛嶺抱樸道院等處游覽、座談,晨光社宣告正式成立。作為浙江省最早成立的新文學團體,晨光社還訂立有章程,*參見潘漠華致沈雁冰函,載于《小說月報》13卷12號。約定每月聚會一次,評判近期的詩作,或交流習誦詩文的心得體會,或以一經(jīng)典名著為具體文本例證進行討論。出版《晨光》周刊一份,登載社員間的作品。社團活動的形式是靈活多樣的,可以是聽講演,或是游覽留影,或是座談聚餐。在這樣融洽輕松的氛圍中,不僅可以方便社員自由交流,亦讓常常因為認真拘緊而局促不安的朱自清能更好地擔任其“盟主”一職。[1]
顧問們對學生鼎力扶植,《詩》上屢有晨光社員的作品發(fā)表便是明證,而隱匿于光鮮背后的耕作灌溉,是多少次“批改”的切切。回應這樣呵護的光芒的,便是成長。晨光社中相當一部分成員由此啟程,踏上新文學之路,過處遍有花草相生;而由晨光社中幾位骨干連同應修人集成的湖畔詩社,卓然是其中一葩。朱自清認得且懂得這幾個住在詩里的“孩子”,“他們住在世界里,正如住在晨光來時的薄霧里”,[6]他撐起手,守護著少年的清新爛漫;又揚起聲,要引已然有了“成人之心”者的了解,令這不曾覆上現(xiàn)實頹唐的坦率可喜不被障壁不見。
朱自清努力懇切地做著這樣的溝通,然而低下頭去,他自己的當下也亟盼解答。長詩《毀滅》寫于1922年冬,詩前有小序,言及寫作緣由,稱:“六月間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暢游,教我覺得飄飄然如輕煙,如浮云,絲毫立不定腳跟。當時頗以誘惑的糾纏為苦,而亟亟求毀滅。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跡?!?/p>
雖為摯友,但衡量間總有參差。與俞平伯之寓情于“俗物”不同,朱自清的閑情生不出別一番偶寄來,杭州城站與清河坊喧闐的市聲只會讓他“頭昏”,他只愛向湖上去。他本人在《新詩雜話》里界定:“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里去尋找詩的感覺”。然而,泛舟三日而沉淀的《毀滅》里,一氣的撇去了湖山!不可得兼的悲劇果然是由人生生發(fā)出的喟嘆。
似乎囁嚅的唇齒音卻在游移間開始切割金石,將人生不可能絕緣的糾結(jié)層層斬去。“毀滅”之謂,有此一說。這便是魏金枝描述一師時“想誠惶誠恐的坐在家里不敢問世”的朱自清的真相。朱自清只是不想做“冒充浪潮”的泡沫,而真正意義上的“問世”則并非不想,絕非不敢。以何問世?這才是朱自清欲追問的。
外界的浮沫、誘惑無干、無關;然而那些內(nèi)省的情感呢?那些曾經(jīng)執(zhí)著的信念呢?那些網(wǎng)羅、淵源同樣無法把握,無法進行一以貫之的價值審判。不是遁于外物,也不能從所謂普世價值里獲得贖救,只是倘若撇去外部的那些還談來容易,而動搖了曾經(jīng)的砥柱該是怎樣莫衷一是的苦痛?!皻纭敝嗤?,有此一道。
然而朱自清真正的“背時”不在天下見者有份時獨守隆中,亦不在撇清一切而以懷疑抱殘守缺;反之,這兩項亦是他要撇去的。他之“背時”在于明省自己除“讀書”“賣文”外別無可為,卻還是要“問世”。“毀滅”之后生,有此一執(zhí)。
因為執(zhí)著,所以要撇去;既然有撇去,不能不有所執(zhí)。這里給自己的支點,便在于“剎那”。在無法得出剛好的辦法之前一定還要“問世”,那么“剎那主義”絕不是消極怠懶,更非模棱折衷。在沒有得出“剎那”之前焦灼,在得出之后依然焦灼,這是因為朱自清的認真懇切。因為真要實踐“剎那”不可不全神皆注,而忠厚于人于己的他何嘗不明白“剎那”終究也只是暫時的答案。
[1]魏金枝.杭州一師時代的朱自清先生[J].文訊:第9卷第3期,1948-9-1.
[2]朱自清.冬天[J].中學生:第40號,1933-12-1.
[3]朱自清.我所見的葉圣陶[M].//你我.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4]曹聚仁.哭朱自清先生[M].//聽濤室人物譚.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222.
[5]馮雪峰.應修人潘漠華選集·序[M].//應修人,潘漠華.應修人潘漠華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6]朱自清.讀《湖畔》詩集[J].文學旬刊:第39期,1922-06-01.
(責任編輯:朱曉江)
TheSpringBreezeBroughtRaindrops——AStudyofZhuZiqingandYeShengtaoduringTheirPeriodatZhejiangFirstNormalSchool
ZHANG Zhi-xin1, WANG Ping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
Zhu Ziqing and Ye Shengtao,among the first group of mandarin teachers back to school after “the Zhejiang First Normal School Incident”, established the Chenguang Society and Hupan Poetry Society. Their actions were just like the spring breeze which brought fresh raindrops. With their engagement, The students, such as Wang Jingzhi, Pan Mohua, Feng Xuefeng, Zhang Weiqi, Wei Jinzhi, and etc., made great literary achievements.
Zhu Ziqing; Ye Shengtao; Zhejiang First Normal School; Chenguang Society
2009-11-16
張直心(1951-),男,上海市人,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王平(1978-),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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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2338(2010)01-01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