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胡適對“現(xiàn)代中國的文藝復興”理念的闡釋及其評價
段懷清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盡管胡適的文學改良主張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文藝復興”思想之影響,但他比較自覺地使用“文藝復興”理念來闡釋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改良與文學革命運動,在時間上相對集中于20世紀20、30年代以及50年代。在具體內(nèi)容上,其“文藝復興”理念一方面是以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為中心的“現(xiàn)代文藝復興”,另一方面是從11世紀開始直至現(xiàn)代中國、持續(xù)近千年的文藝復興運動。但胡適對五四新文學在理論上的闡釋語境,從20年代到50年代,發(fā)生了一些位移,就是從絕對的五四新文學中心觀,向世界新文學(現(xiàn)代文學)和新文化(現(xiàn)代文化)視野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擴展,并最終落腳在外來文化與中國文化本土意義與價值的調(diào)適之上,并以新文學與新文化的本土化適應與生成結(jié)果作為新的文化理念訴求。
胡適;文藝復興;五四新文學
胡適的文學改良主張或者“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以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與西方文學思想之間的關系,已有不少論述。其中有關《文學改良芻議》與美英20世紀初的意象派詩歌運動主張之間的關系,既有朱自清、梁實秋的說明于前且已廣為人知,亦有不贊同的闡釋矯正于后,此不贅述。*參閱沈永寶《論胡適的“文學革命八事”——以南社為背景》,載《天津社會科學》1995年第5期;《〈文學改良芻議〉探源——胡適與黃遠生》,載《學術季刊》1995年第2期;《試論胡適的“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的成因》,載《海南師范學院學報》1995年第3期。而胡適與歐洲文藝復興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對于胡適白話文學主張、文學改良主張、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以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啟發(fā)促進與信念支撐,相較于英美意象派詩歌運動之于胡適的影響,無疑具有更為豐富深沉的文學史和思想史意味及意義。而檢討胡適在幾個不同時期將五四新文學運動與歐洲文藝復興運動所進行的類比,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胡適的文學改良思想形成過程中西方文學歷史語境的“潛在”,而且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認識并理解胡適對于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所作的歷史評價及定位。
胡適從來就不忌諱談論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與歐洲文藝復興之間的相似,或者干脆就在兩者之間進行公開“類比”,相提并論。這主要集中在兩個時期:一是20世紀30年代;二是20世紀50年代。前者以他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所發(fā)表的題名為“中國的文藝復興”的系列演講為標志,后者則以他50年代從美國來到臺灣后所發(fā)表的系列公開演講以及晚年口述自傳為標志。
但胡適最早提及文藝復興,是在1917年6月19日,當時他正在自美返國、途經(jīng)加拿大“落機山”的旅程中:
車上讀薛謝兒女士(Edith Sichel)之《再生時代》(Renaissance)?!霸偕鷷r代”者,歐史十五、十六兩世紀之總稱,舊譯“文藝復興時代”。吾謂文藝復興不足以盡之,不如直譯原意也。[1](P.600-605)
在這段讀書札記中,胡適還特意寫明“書中述歐洲各國國語之興起,皆足供吾人之參考,故略記之”[1](P.605)。而此時,他的《文學改良芻議》已經(jīng)發(fā)表于1917年1月1日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上。他的另一篇重要的闡明文學改良主張的論文《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也已發(fā)表于同年5月1日的《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所以當胡適7月6日返國途經(jīng)日本東京時,聽人說此處有《新青年》售賣,遂前往購得一本?!霸跂|京時,虞裳言曾見《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因同往買得一冊。舟中讀之。此冊有吾之《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本為致陳獨秀先生書中一節(jié)),及論文學革命一書?!盵1](P.614)這也就意味著,胡適在產(chǎn)生并形成最初的文學改良主張之前,或者說在與留美同學、尤其是梅光迪、任叔永辯論中國文學的所謂死文字、活文字時,對于歐洲文學史上的文藝復興運動并沒有完整的知識,甚至連最基本的了解都是不足的。但這僅限于《文學改良芻議》和《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二文。因為在1917年6月19日的日記中(也就是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發(fā)表1個多月之后),胡適對所讀文藝復興著作的內(nèi)容,尤其是其中關于文學復興部分作了特別記載:
中古之歐洲,各國皆有其土語,而無有文學。學者著述通問,皆用拉丁。拉丁之在當日,猶文言之在吾國也。國語之首先發(fā)生者,為意大利文。意大利者,羅馬之舊畿,故其語亦最近拉丁,謂之拉丁之“俗語”(Vulgate)。
“俗語”之入文學,自但丁始?!渌渡袷ハ矂 ?Divine Comedy)及《新生命》(Vita Nuova),皆以“俗語”為之。前者為韻文,后者為散文。從此開“俗語文學”之先,亦從此為意大利造文學的國語,亦從此為歐洲造新文學。
……
意大利文自但丁以后二百年而大成。此蓋由用俗語之諸人,皆心知拉丁之當廢,而國語之不可少,故不但用以著述而已,又皆為文辯護之。以其為有意的主張,輔之以有價值的著作,故其收效最速。
吾國之俗語文學,其發(fā)生久矣。自宋代之語錄,元代之小說,至于今日,且千年矣。而白話猶未成為國語。豈不以其無人為之明白主張,無人為國語作辯護,故雖有有價值的著述,不能敵頑固之古文家之潛勢力,終不能使白話成為國語也?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胡適閱讀“文藝復興”一書時的讀書札記中的觀點感想,不僅迅速地落實在他發(fā)表于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四卷四號)上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更成為他后來將新文學運動與文藝復興運動相提并論的思想基礎。在《逼上梁山》一文中,胡適就曾經(jīng)這樣為五四新文學運動辯護:
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只能是“活文學”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的歷史。文學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情感與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革命”。……
所以我們可以說,歷史上的“文學革命”全是文學工具的革命……他們忘了歐洲近代文學史的大教訓!若沒有各國的活語言作新工具,若近代歐洲文人都還須用那已死的拉丁文作工具,歐洲近代文學的勃興是可能的嗎?歐洲各國的文學革命只是文學工具的革命。中國文學史上幾番革命也都是文學工具的革命。[2]
相較于自己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探討文學改良主張的論文,胡適似乎更看重自己作為一個啟蒙者和思想精神的導師而對于《新潮》知識分子們的影響。所以在毫不吝嗇地夸獎《新潮》知識分子群之時,從來沒有忘記當初是由他自己將《新潮》的英文譯名確定為“文藝復興”(Renaissance)的:
在學生辦的刊物當中,《新潮》雜志在內(nèi)容和見解兩方面都比他們的先生們辦的《新青年》還成熟得多,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見解也成熟得多……他們那個刊物,中文名字叫做《新潮》,當時他們請我……定一外國的英文名,印在《新潮》封面上。他們商量結(jié)果,決定采用一個不只限于“新潮”兩個字義的字,他們用了個Renaissance。這個字的意義就是復活、再生、更生?!麄冋J為這和歐洲在中古時期過去以后,近代時期還未開始,在那個過渡時期的文藝復興運動是很相同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此為胡適1958年5月4日在臺北中國文藝協(xié)會成立八周年紀念大會上的講演。后收錄于《中國文藝復興運動》(臺北:臺北文藝協(xié)會編輯,1961年5月),轉(zhuǎn)引自姚鵬、范橋編《胡適講演》,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10月。
而在其晚年口述自傳中,胡適再次提及當初《新潮》雜志編輯者將“新潮”的英文名稱確定為“文藝復興”是受了自己的影響?!八麄冋埼易鲂鲁鄙绲闹笇T。他們把這整個的運動叫做‘文藝復興’可能也是受我的影響?!麄冿@然是覺得在北京大學所發(fā)起的這個新運動,與當年歐洲的文藝復興有極多的相同之處”。[3](P.185)
胡適有關《新潮》英文譯名及與文藝復興之關聯(lián)的解釋中,至少有兩點尚待考證。
其一是《新潮》在發(fā)刊詞中,并沒有將“文藝復興”作為自己創(chuàng)刊之根本宗旨。其《發(fā)刊旨趣書》中有關“文藝復興”之說明,也看不出《新潮》初創(chuàng)時對于其旨趣的闡明與胡適后來所解釋的“文藝復興”之間在具體內(nèi)容上有多少共同之處。這篇由傅斯年執(zhí)筆的發(fā)刊旨趣書中關涉“文藝復興”一段是這樣寫的:
試觀吾國宋明之季甚多獨行之士;雖風俗墮落,政治淪胥,此若干阿其所好之人終不以眾濁而易其常節(jié)。又觀西洋Renaissance與Reformation時代,學者奮力與世界魔力戰(zhàn),辛苦而不辭,死之而不悔?!四苡谡胬碚嬷埔?,故不為社會所征服,又以有學業(yè)鼓舞其氣,故能稱心而行,一往不返。*《新潮》1919年1月創(chuàng)刊號發(fā)刊詞,北京大學新潮社出版。
無論是從文字內(nèi)容中,還是結(jié)合上下文之語境,《新潮》發(fā)刊旨趣中對于“文藝復興”的涉及,僅限于此時代學者與世界魔力之無畏之戰(zhàn),并以此來鼓舞砥礪《新潮》同仁以及全國所有有志倡導思想新潮者之意志毅力。
其二是胡適自認為當時在國內(nèi)學界,自己可能是最早認識到并公開倡導以文藝復興意識來比擬并推動新文學運動的,并認為當時Renaissance一詞在中國還沒有適當?shù)闹形姆g,[3](P.186)其實不然。早在1915年1月,也就是胡適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文藝復興”之前兩年多的《吳宓日記》中,就已經(jīng)數(shù)次出現(xiàn)有關歐洲文藝復興的內(nèi)容。在《吳宓日記》1915年1月5日中,初次出現(xiàn)關于“文藝復興”的記載:
歷史一課,文藝復興之大變,極似我國近數(shù)十年歐化輸入情形。然我之收效,尚難明睹。至于神州古學,發(fā)揮而光大之,蔚成千古不磨、赫奕彪炳之國性,為此者尚無其人。[4](P.381)
而在十天之后的日記中,吳宓又記載了一外教就文藝復興藝術所作的演講。“歷史一課由Starr女士演講Renaissance Art”。[4](P.388)在同月19日日記中,吳宓還記載了“考歷史”試卷情況,其中有三題,均為論文,其一為“中國維新改革之實跡,與歐洲中世紀文藝復興比較”。[4](P.390)而在2月20日的日記中,吳宓更是圍繞“文藝復興”而有大段議論:
近讀歷史,謂世界所有之巨變,均多年醞釀而成,非一朝一夕之故,故無一定之時日,示其起結(jié)。若歐洲中世紀之末,文藝復興Renaissance其顯例也。余以文藝復興,例之中國維新改革,則在中國,又豈僅二三十年以前,新機始發(fā)動哉?蓋自清中葉以還,或可謂自明末以后,士夫文章言論之間,已漸多新思潮之表見。導源溯極,其由來漸矣。[4](P.407)
而在同年10月5日日記中,吳宓甚至計劃將來辦一份報紙,其報名即為文藝復興:“擬他日所辦之報,其英文名當定為Renaissance,國粹復光之義,而西史上時代之名詞也”。[4](P.504)
但上述兩點所能夠說明者,就是在胡適之前,國內(nèi)知識界已經(jīng)有關于歐洲文藝復興的一般知識,尤其是當時像清華留美預備學校(后改清華學校)這樣開設由外籍教師擔綱的歐洲史或者歐洲文明史一類課程的學校,但這并不能夠否定歐洲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文藝復興運動對于胡適的特殊啟發(fā)意義,也不能夠否定胡適是新文學運動倡導者中最早將新文學運動與文藝復興運動相提并論的人這一事實,尤其是對于兩者的評價都是從正面和肯定的角度。
事實上,胡適在新文學運動之時,一直避免使用一些歐洲的文學史術語來界定這場發(fā)生于中國知識界的思想解放運動,包括為他所關注并青睞的“文藝復興”。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們,又是怎樣總結(jié)這一新文化思想運動的意義的呢?胡適提到了陳獨秀1919年初的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陳獨秀提到了這場從一開始就充滿爭議的運動的兩大核心觀念,即賽因斯(科學)先生和德謨克拉西先生(民治主義),并為其解釋道:因為后者,所以反對儒教,反對舊家庭傳統(tǒng),舊的貞操觀念,舊的道德和舊的政治;因為前者,所以提倡新文學、新藝術和新宗教。[3](P.187)胡適自己同年底(1919年11月1日)也寫過一篇《新思潮的意義》,將五四新思想運動的“根本意義”定義為一種“新態(tài)度”,也就是“評判的態(tài)度”。胡適引用了尼采“重新估定一切價值”這句話,認為“這句話大概就可包括了我們這個運動的真義”。[3](P.187)但無論是陳獨秀的文章,還是胡適自己對于五四新思潮意義的估價,都沒有直接出現(xiàn)“文藝復興”這一概念。
但是,在1926年發(fā)表于英國皇家國際關系協(xié)會學報(Journal of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11月號的一篇英文論文中,胡適第一次將中國所發(fā)生的思想解放運動命名為“文藝復興”。他的這篇論文的英文標題即為RenaissanceinChina。幾年之后,他的另一篇英文論文更是使用了LiteraryRenaissance的標題。1934年,他在芝加哥大學所作的有關現(xiàn)代中國文化趨勢的系列講演(此講座于1933年舉行)整理出版,同樣以“中國的文藝復興”為題。在這用書的自序中,胡適說:
慢慢地、悄悄地,可又是非常明顯地,中國的文藝復興已經(jīng)漸漸成了一件事實了。這個再生的結(jié)晶看起來似乎使人覺得是帶著西方的色彩,但是試把表面剝掉,你就可以看出做成這個結(jié)晶品的材料在本質(zhì)上正是那個飽經(jīng)風雨侵蝕而更可以看得明白透徹的中國根底,——正是那個因為接觸新世界的科學民主文明而復活起來的人本主義與理智主義的中國。*The Chinese Renaissance(The Haskell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in 1933),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4.
胡適另外一個比較集中地將新文學運動與文藝復興運動相提并論的時期是20世紀50年代。他在1958年5月4日臺北“中國文藝學會”發(fā)表的演講中說:
我這幾年來,對外講到這件事,認為這個運動就是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前年,……在加州加里佛尼亞大學教了五個月的書;……他們要一個題目:近千年來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5](《中國文藝復興》,P.235)
就在這篇演講中,胡適提出“我們這個文學的革命運動不算是一個革命運動,實在是中國文藝復興的一個階段”,[5](《中國文藝復興》,P.245)這是胡適對于五四新文學-文化運動的評價以及他的“文藝復興觀”不知不覺地發(fā)生變化之肇始:即淡化五四新文學-文化運動的革命色彩以及外來色彩,突出它與中國近千年來文學-文化變革的歷史連續(xù)性。但是,胡適的這一觀點上的“轉(zhuǎn)變”并不徹底,也不堅決。就在此前的1954年3月15日于臺北省立女子第一中學的講演中,他從語言的角度解釋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白話文運動與歐洲文藝復興之間的關系。他說“所有用活的文學的國家都曾經(jīng)經(jīng)過這么一個時代。以歐洲來講,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把古文廢了。歐洲的古文有兩種,最古的是希臘文,其次是拉丁文……所有讀書人都是用拉丁文著述、通信”。[5](《白話文的意義》,P.256)胡適旨在通過對于歐洲諸國對于拉丁文統(tǒng)治地位的顛覆和民族語文地位的恢復的解釋,來說明五四時期以白話文來替代古文,無異于西方的文藝復興。這都是在強調(diào)新文學-文化運動與歐洲文藝復興之間的相似性。而在1960年7月10日于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召開的學術會議上所作的“中國傳統(tǒng)與將來”的開幕講演中,他又強調(diào)了五四新文學-文化運動與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演進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他說中國傳統(tǒng)演進過程中有一大進化時期,這一時期也可以被叫做“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或“中國的幾種文藝復興時代”。其中胡適列舉了中國的文學復興(在公元八、九世紀已經(jīng)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我們當代”)、中國哲學的復興以及中國學術的復興。而在進一步闡釋上述諸種復興時,胡適說:
到了最后,中國已能做到一串文學的、哲學的、學術的復興,使自己的文化繼續(xù)存在,有了新生命。盡管中國不能完全脫掉兩千年信佛教與印度化的影響,中國總算能解決自己的文化問題,能繼續(xù)建設一個在世的文化,一個基本上是“中國的”文化。*《中國傳統(tǒng)與將來》,載姚鵬、范橋編《胡適講演》,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10月,第227頁。胡適在這段闡述中,強調(diào)了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中國文化本位思想,這與他早年所提倡的西方化思想以及實驗主義哲學思想在方法論、認識論方面都有些微的改變。
由唐德剛整理、翻譯的《胡適口述自傳》在內(nèi)容編排上有一個引人矚目的地方,那就是該自傳結(jié)束于“現(xiàn)代的中國文藝復興”。而在此前有關五四新文學運動部分,也有一節(jié)專門內(nèi)容為“中國文藝復興的四重意義”。后者記述晚年胡適對于五四運動與西方文藝復興運動之類比,而前者則是晚年胡適將整個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作為近千年來中國文化思想復興運動之一部分,構(gòu)建出一個時間長達千年之久的民族文藝復興運動。這是胡適晚年對于五四新文學-文化運動的歷史評價的最集中、最徹底同時也是最堅決的一種闡述。胡適的這一觀點,當然不是他的突發(fā)奇想,相反,在他晚年的演講中早已有類似回應或者相近闡發(fā)。在1958年5月4日于臺北“中國文藝學會”發(fā)表的題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演講中,胡適這樣描述40多年前的那場文化運動:
北京大學的一般教授們,在四十多年前——四十多年前,提倡一種所謂中國文藝復興的運動。那個時候,有許多的名辭,有人叫做“文學革命”,也叫做“新文化思想運動”,也叫做“新思潮運動”。不過我個人倒希望,在歷史上——四十多年來的運動,叫它作“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多年來在國外有人請我講演,提起這個四十年前所發(fā)生的運動,我總是用Chinese Renaissance這個名詞。(中國文藝復興運動)。Renaissance這個字的意思就是再生,等于一個人害病死了 再重新更生。[5](《中國文藝復興運動》,P.234)
顯然胡適在這里是將五四新文學運動視為“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而且與當初那些對于這場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所發(fā)起的思想解放運動的命名相比,胡適更傾向于使用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這一術語。他曾經(jīng)毫不掩飾地說過“我喜歡用‘文藝復興’這一名詞”,而他對此所作的解釋是“它能概括這一運動的歷史意義”。[3](P.186)而在闡述當初《新潮》雜志之所以選擇Renaissance作為它的英文刊名的緣由時,胡適更是直言不諱地說:“他們(指《新潮》編輯們)顯然是覺得在北京大學所發(fā)起的這個新運動,與當年歐洲的文藝復興有極多的相同之處。”[3](P.185)那么,40多年前被胡適們所發(fā)起的那一場新思潮運動或者文學革命運動,與歐洲的文藝復興之間究竟有些什么相同之處呢?胡適所給出的解釋是,“我們?nèi)绻仡^試看一下歐洲的文藝復興,我們就知道,那是從新文學、新文藝、新科學和新宗教之誕生開始的。同時歐洲的文藝復興也促使現(xiàn)代歐洲民族國家之形成。因此歐洲文藝復興之規(guī)模與當時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實在沒有什么不同之處”。[3](P.185)胡適對此進一步的解釋是,無論是歐洲的文藝復興,還是20世紀初期中國的新思想運動,都是從對“新的自我表達的工具”的需要開始的。這些新工具包括“新語言”、“新文字”、“新(文化交通)工具”,這也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所需要的新工具。而盡管當時中國的新文化運動還沒有涉及到一般意義上的藝術,但在文學領域,歐洲與中國的文藝復興是“極其相同”的。[3](P.186)也就是說,盡管五四初期,文藝的復興還沒有延伸滲透到諸多領域而僅限于文學,但胡適依然毫不猶豫地選擇文藝復興這一名詞來作為這場文學運動的代名詞。
但是,胡適又解釋說這只是一種狹義的五四運動與新文藝之間的關系。從第一次讀到有關文藝復興的英文著作開始,胡適對于中國文藝復興的起始就形成了一個更久遠的時間概念。他說,“這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文藝復興運動,是一項對一千多年來所逐漸發(fā)展的白話故事、小說、戲劇、歌曲等等活文學之提倡和復興的有意識的認可”。[3](P.186)胡適認為,中國的白話文學運動并非自五四新文學開始,早在中國的元朝,也就是在“蒙古人入主中原”的時候,“一個活文學便已在中國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安恍业氖?在明代)仿古文學再度出現(xiàn)之時,這個文學革命受到了挫折和限制。所以我說,如果這一個趨勢未受到人為的故意地限制和壓抑的話,一個中國文學革命便可能早已出現(xiàn)了。(其光彩)足以和促成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但丁(Dante),領導英國文學興起的喬叟(Chaucer)和由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以現(xiàn)代德文翻譯圣經(jīng)而開始的現(xiàn)代德國文學等相媲美(亦未可知)”。[3](P.154)
而在初次讀到文藝復興的英文著作的日記中,胡適已經(jīng)明確地將中國歷史上古文與白話之爭斗中的此消彼長,看成是為少數(shù)人所控制的所謂精英文學與更廣大的國民所需要的俗語的、國語的文學之間話語權力的較量。而這樣的較量,在胡適看來,已經(jīng)在中國文學史上持續(xù)了千年:
從西歷紀元一千年到現(xiàn)在,將近一千年,從北宋開始到現(xiàn)在,這個九百多年,廣義的可以叫做文藝復興。一次文藝復興又遭遇到一種旁的勢力的挫折,又消滅了,又一次文藝復興,又消滅了。所以我們這個四十年前所提倡的文藝復興運動,也不過是這個一千年當中,中國文藝復興的歷史當中的一個潮流、一個部分、一個時代,一個大時代里面的一個小時代。[5](《中國文藝復興》,P.235)
在五四新文學的倡導者中,將“新文學運動”與歐洲歷史上的“文藝復興”有意識地聯(lián)系起來相提并論,無疑在胡適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甚至可以說,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fā)起者中,胡適具有最為強烈的“文藝復興”意識或者“文藝復興”情結(jié)。為什么會這樣?首先,這與胡適從新文學運動一開始就充分顯示出來的世界意識和世界文學意識有關。換言之,胡適很早就在中國文學之外建立起來一個有益而且有效的西方文學史參照體系。在就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所強調(diào)的“批判的態(tài)度”所作的進一步闡釋中,胡適曾經(jīng)列舉了這種態(tài)度所包含的四點內(nèi)容,即其一是研究當前具體和實際的問題;其二是“輸入學理”,也就是從海外輸入新理論、新觀念和新學說。“我指出這些新觀念、新理論之輸入,基本上為的是幫助解決我們今日所面臨的實際問題”;[3](P.188)其三是“整理國故”;其四是對我國固有文明作有系統(tǒng)的嚴肅批判和改造以及再造文明。[3](P.189)而對于上述四者之間的關系,胡適的解釋是:“通過嚴肅分析我們所面臨的活生生的問題;通過由輸入的新學理、新觀念、新思想來幫助我們了解和解決這些問題;同時通過以相同的批判的態(tài)度對我國固有文明的了解和重建,我們這一運動的結(jié)果,就會產(chǎn)生一個新的文明來”。[3](P.189)
在上述四點中,胡適將“研究當前具體和實際的問題”作為新文學運動的出發(fā)點,而后面的“輸入學理”與“整理國故”,均是為解決前一個問題而提供思想理論之材料,即“輸入學理”也罷,“整理國故”也罷,都只是手段而已,最終問題之解決,要落實在“對我國固有文明作有系統(tǒng)的嚴肅批判和改造以及再造文明”之上。
其次,很長時間之內(nèi),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一直被它的敵人所詬病者,就在于后者認為新文學者們拋棄了中國傳統(tǒng)價值和美德,他們所倡導的那些學說和思想,違反了中國固有的文化精神,而且根本上忘記了他是一個中國人,失去了要為中國而學亦要為中國而用的立場。其結(jié)果,他們不過使中國的文化陷溺于支離破碎的風氣。而上述言論批判,不僅見之于20世紀50年代的臺灣中國文化本位的民族主義者對于五四自由主義思想的清算,亦見之于幾乎同時在大陸所發(fā)起的對于胡適資產(chǎn)階級思想批判運動之中。也就是說,不能不與上述時代輿論環(huán)境相關聯(lián)的是,從50年代直至去世,胡適是在一種更為小心的嚴格的歷史聯(lián)系上來使用文藝復興這個詞的。也就是說,在五四新文學運動對于作為傳統(tǒng)文化最主要載體的文言拋棄并大量輸入西方新學理、新觀念和新學說的同時,五四新文學同樣也面臨著這樣一種指控,那就是它的非民族的、非歷史的、全盤西化的立場。而對此,實際上胡適早在最初使用文藝復興這個詞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因此他所強調(diào)的,并不是片面的作為中國的他者而存在的西方的新學理、新觀念和新學說,而是包括近千年來在中國的歷史進程當中一直就存在著的白話文學,這也是五四新文學運動或者中國文學和文化再造的重要語言資源。正如他所言,中國的文藝復興是一場“為了推動一種用人民的活語言(而不是像那些批評者們所指責的那樣只借用其他民族國家的語言)的新文學去取代舊古典文學的有意識的運動”,[5](《中國文藝復興運動》,P.235)或者說,這場運動只是近千年來一直在進行著的民族的文藝復興運動的現(xiàn)代延續(xù),如果成功的話,那就是這場持續(xù)千年的民族文藝復興運動的一個高潮或者尾聲。也因此,這一運動根本上講并非外來的或者否定傳統(tǒng)的,而是一場民族文化本位的、通過輸入新學和整理國故來對傳統(tǒng)進行清算,并在此基礎之上達到并實現(xiàn)民族文化之再生和復興的運動。如果說胡適早年在其《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中國與日本的西化》等文中強調(diào)了西方近代文明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的重要意義的話,上述強調(diào)并不是以犧牲或者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前提或者代價的,也不是簡單地通過古老文明的再生來實現(xiàn)的,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文明來實現(xiàn)的。而可供創(chuàng)造這種新文明的思想資源,不僅存在于異域文明之中,而且也存在于古老傳統(tǒng)之中,忽略其中任何一個資源,這樣的新文明創(chuàng)造無疑都是存在缺陷的。而胡適的五四新文學運動觀或者文藝復興觀,不過是“依據(jù)”時代語境,在上述兩種語言資源之間進行微調(diào)互動而已。
[1]胡適.胡適日記全編:卷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2]胡適.逼上梁山[M].//胡適文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46-147.
[3]胡適,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
[4]吳宓.吳宓日記:卷一[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5]姚鵬,范橋.胡適講演[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責任編輯:朱曉江)
HuShih’sNewInterpretationof“TheRenaissanceofModernChina”
DUAN Huai-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lthough Hu Shih’s ideas on literary reform were affected to a certain extent by the ideas of the Western “Renaissance”, he, comparatively and consciously, used the ideas of “Renaissance” to interpret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reform and literary revolutionary movement during the twenties, thirties and fiftie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As for the content, for one thing, his ideas on “Renaissance” were “modern renaissance” centered around the May Fourth new literary and new cultural movement; for another, it was renaissance which lasted for about one thousand years from the eleventh century to modern China. However, Hu Shih’s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May Fourth new literature had changed from the twenties to the fifties, namely, from the absolute focus on the May Fourth new literature to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world new literature and culture, as a result of combination between alien culture and the local meaning and local worth of Chinese culture. Then, he resorted to new cultural ideas resulting from the adaptation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new literature and new culture.
Hu Shih; Renaissance; The May Fourth New Literature
2009-04-28
上海市重點學科建設項目資助(B104)的成果之一。
段懷清(1966-),男,湖北隨州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著作有《白璧德與中國文化》《傳教士與晚清口岸文人》等。
I206.6
A
1674-2338(2010)01-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