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沈慧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在當今這個世界文化格局向多元方向轉變的進程中,翻譯作為文化交流與傳播的必要手段已遠遠超越了語言轉換的意義,帶有了更多的傳遞文化信息、記載文化及其興衰演變以及推動社會進步和構建文化的意義。在這方面,當代翻譯研究中出現的“文化轉向”無疑將給我們的翻譯研究和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理論啟示。王寧教授的近著《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從跨文化的理論視角對中國以及西方的翻譯研究現狀進行了全面審視和評析,提出了我國翻譯界應該從現在起跳出狹隘的單純語言轉換層面的翻譯研究,充分發(fā)揮翻譯的文化建構作用,將翻譯放到跨東西方文化的廣闊語境中進行考察和研究,以便更多地從跨文化的層面上去審視和研究翻譯。該書的出版為我國的翻譯研究和文化研究指出了一個新的方向,同時也向國際學術界展示了中國學者的翻譯研究實績。
以往的翻譯研究著述大多囿于語言轉換的層面,而《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則公開亮出了文化翻譯的旗號,并把翻譯放在一個跨東西方文化的比較語境中來考察研究,這充分體現了作者一貫的研究特色,即將語言當作文化傳播的一種載體,試圖把語言學的經驗研究和文化學的人文闡釋及文本的個案分析結合起來,以達到對翻譯學這一新興的邊緣學科的理論建構。通過描述和批判性研究近二十年來國際翻譯學界出現的“文化轉向”,作者指明了中國學者參與這一進程所起的歷史作用,并為翻譯研究的未來前景勾畫出了一幅藍圖。
在國內已經出版的眾多翻譯研究著作中,該書是國內乃至整個中文語境下第一部系統(tǒng)地闡述文化翻譯或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的專著。作者長期以來一貫堅持文化翻譯的立場。他認為,在當前這個全球化的大語境之下,翻譯非但不會失去以往的作用,反而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全球化給文化帶來的不只是文化的趨同,它更導致了文化差異的加大,因此翻譯就變得越來越不可或缺,它實際上起到了協(xié)調和重新定位不同文化的作用。當然,對于這種文化差異的協(xié)調,傳統(tǒng)的文字翻譯很難達到,因此提出一種新的文化翻譯范式勢在必行。在作者看來,伴隨這一切而來的就是傳統(tǒng)翻譯的定義應該發(fā)生變化。它既應當保持其將一種語言轉換為另一種語言的傳統(tǒng)翻譯功能,更應該發(fā)揮其通過語言載體將一種文化轉化為另一種文化的新功能。此外,它還應當承擔對當今時代出現的各種圖像文本和語像寫作進行翻譯和闡釋的工作。翻譯的領地由此大為擴展,翻譯研究也應當隨之在理論上和方法上得到更新。翻譯學作為介于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之邊緣地帶的一門新興學科,應該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和多元的方法論。
本書作者王寧教授是國內最早涉足全球化和后殖民理論研究的學者之一。他在國際學術刊物上發(fā)表了數十篇英文論文,參與了英國路特利支(Routledge)出版社組織編寫出版的《全球化百科全書》(EncyclopediaofGlobalization,2006)的主編工作,擔任人文學科部分的副主編,并親自撰寫了“翻譯”、“比較文學”和“東方主義”等主要條目,從而與國際學術界保持著直接的對話關系。作者在書中首次向國內系統(tǒng)全面地闡述了后殖民主義的翻譯理論和策略,尤其他對斯皮瓦克的翻譯理論和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譯策略的闡釋和分析不僅超越了同行,也超越了自己過去的研究。作者憑借其在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領域內的深厚造詣和大量的文學批評和翻譯實踐,結合中國的翻譯研究現狀,將90年代初出現在西方、后來逐步進入中國的翻譯及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進行了歷史的梳理和理論的分析。書中部分章節(jié)曾以英文在國際刊物上發(fā)表,引起了國際文化研究和翻譯學界的矚目,并與應英國多語種出版公司(Multilingual Matters)之約請所編輯的專題研究文集《翻譯、全球化和本土化:中國的視角》(Translation,GlobalizationandLocalization:AChinesePerspective,2008)互為補充。這樣的研究成果不僅對國內同行具有啟迪意義,同時也向國際同行展示了中國學者的研究實績。
《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首次在中文的語境下提出了翻譯學的文化轉向及其策略。作者認為,雖然提出翻譯的文化轉向的是西方學者,但是他們并沒有考慮到中國的翻譯實踐和研究成果,很難得出具有普適性的結論。作者據此出發(fā),對之進行修正和發(fā)展,提出了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向,從而使得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呈現一種互動和互補的關系。這項工作遠遠超越了向國內翻譯界介紹西方理論的單向交流層次,是從中國學者的立場和視角與國際同行進行平等的討論和對話。
確實,中國的翻譯學研究只有與文化研究有機結合才能挖掘出文字背后豐富的文化淵源,才能發(fā)揮翻譯的強大功能,從而形成指導翻譯實踐的宏觀理論體系。因此,要促進中國翻譯學的發(fā)展,就必須努力促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在這方面,翻譯不僅起到工具的作用,而且翻譯研究本身作為一門學科,也能和文化研究相互結合,形成一種互補和互動的態(tài)勢。我們應該將翻譯學置于跨文化語際實踐中,凸顯跨文化共通的譯學規(guī)律,并加以系統(tǒng)的比較對照,在研究中時時考慮到本學科與跨文化語際實踐的整合,從而既注重事實概括和理論分析,又注重實證研究與理論升華的統(tǒng)一。在這方面,本書的理論分析和個案分析為我們樹立了典范。我們應該清醒地意識到,當代西方理論及其影響是歷史過程的產物,當代西方翻譯理論確實對中國學人提出了挑戰(zhàn),那么我們在翻譯學研究的過程中應作出怎樣的貢獻呢?正如作者王寧教授所希望的,將我國的翻譯研究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文化語境之下必定有助于中國的翻譯研究早日與國際翻譯研究接軌,同時也有助于翻譯研究得以在分支學科領域眾多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地中占有重要的一席。應該說這是一個理想的境界,至于能否實現恐怕還有待于國內同行的共同努力。
誠然,任何一種語言都不是單純的字、詞、句的組合,而是使用該語言民族的歷史、哲學、藝術、心理等各方面的沉淀。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傳遞過程也不可能只是字、詞、句之間的機械轉換。不同語言各自所特有的文化沉淀使它們彼此之間的轉換變得異常復雜。事實上,翻譯活動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字轉換過程,它還涉及到兩種語言所負載的文化。與其把翻譯視為一種雙語之間的轉換活動,不如把翻譯看成是兩種文化之間的一種交流活動,即翻譯活動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的轉換活動。從文化研究角度切入到翻譯問題的研究,并且把文化研究納入翻譯理論研究中來,標志著在翻譯研究領域中出現了一場變革,學界把這場變革稱為翻譯研究領域的“文化轉向”。
人們一般認為,中國是一個翻譯大國,但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政治經濟地位一度給中西互譯帶來諸多困難。作為有著五千年悠久歷史的國家,中國曾經一度自視為世界文化的中心,在翻譯外來作品時不自覺地用本土價值觀、倫理觀和審美取向解讀和改寫原作;但另一方面,在后殖民時代,中國同樣也經歷了霸權文化的滲透與侵蝕,相對衰弱的政治經濟地位以及特殊的語言體系使得人們依靠譯文研究文學作品的力度和質量都不盡如人意,中國的文學翻譯研究顯然滯后于文化研究。二者相對孤立,大部分研究仍是從作者和原語文化出發(fā),將譯本視為從屬于原文的復制品,翻譯研究和批評始終徘徊在譯文對原文“忠實與否”的微觀層面,不能以寬容的態(tài)度分析創(chuàng)造性“叛逆”背后的文化因素。這種沉溺于字面形式轉換的研究自然缺少理論指導的前瞻性與宏觀性,無法認識文學翻譯的真正功能。因此,要促進中國的翻譯學的發(fā)展,就必須使中國文化滲透到世界文學和文化中,使譯文被譯入語文化接受和理解,必須把翻譯研究和文化研究相互結合,形成一種互動的態(tài)勢。只有讓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走出各自的象牙塔,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才能挖掘不同語言文字背后的文化淵源,發(fā)揮翻譯的強大功能并形成指導翻譯實踐的宏觀理論體系。
本書還首次從文化的角度對翻譯及翻譯學進行了新的界定,并從質疑結構主義語言翻譯觀的角度重新闡述了雅各布森所描述的“翻譯的三個方面”:語際翻譯、語內翻譯和語符翻譯。作者認為,在當前的全球化時代,由于文化的大面積擴張和圖像的無所不在,語像寫作作為一種新的文體而崛起,它彌補了純粹的文字寫作之不足,同時也給批評家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翻譯研究者也應該正視圖像的翻譯,并將其當作是一種更高層次上的跨文化闡釋性的翻譯。在這方面,中國的翻譯家傅雷的圖像翻譯實踐為多年后的圖像翻譯理論化提供了早期的文本,而這一點卻長期為國內的翻譯學者所忽視。
毫無疑問,文化研究的勃興不僅賦予翻譯研究以存在的合理性,而且還給翻譯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武器和明晰的觀察視角,使我們對翻譯研究有了一個總體的把握。只有將翻譯研究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文化研究語境之中,才能抓住問題的實質,解決翻譯中的難題。任何一個譯者都不是獨立于特定的文化背景而存在的,在進行翻譯的過程中,譯者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文化因素的制約和影響。因此,研究影響和制約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作出各種選擇的文化因素對揭示翻譯活動的規(guī)律和豐富翻譯理論的研究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畢竟,翻譯研究屬于一種實用性很強的研究。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理應關注翻譯的文化語言特性、文化語境與文學翻譯、翻譯與文化身份的關系翻譯與文化繁榮等方面的理論研究。伴隨著西方文化派翻譯理論研究的出現和興盛,國內翻譯研究者也迅速跟上,把研究的視野從文本內轉移到文本外,從對語言轉換的研究轉移到對文化傳統(tǒng)的研究。這種研究視角的轉化才是最具有積極意義的。
本書的另一大特色在于它首次從跨文化語符翻譯的角度闡述了中國當代翻譯家傅雷在闡釋世界美術名作方面所達到的境地,并對跨文化語符翻譯作了新的界定。作者認為,跨文化語符翻譯與一般的圖像闡釋是有區(qū)別的。能夠被稱為跨文化語符翻譯的東西必須具備下列三個基本條件:首先,它應該是跨越了不同語言的翻譯;其次,它應該是跨越了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翻譯;最后,它應該是跨越了不同學科和藝術門類的翻譯闡釋。在這方面,傅雷的藝術翻譯是十分獨特的,他的跨文化語符翻譯超越了本雅明和貢布里希的西方中心主義局限,達到了真正的跨越語言界限、跨越學科及藝術門類界限和跨越文化界限的語符翻譯境地,為翻譯理論家提出跨文化語符翻譯的理論范式奠定了實踐的基礎,是真正意義上的語符翻譯,他成功的翻譯實踐不僅為雅各布森的“翻譯的三個方面”提供了最好的跨文化例證,同時也從中國的藝術翻譯實踐角度對這一具有相對普適意義的翻譯理論提出了修正和補充。
鑒于目前的翻譯研究在相當程度上還拘泥于狹窄的語言字面上,從全球化的廣闊語境來反思翻譯學的問題無疑有著重大的意義。它一方面填補了國內這方面研究的空白,另一方面也可以用中國學者的研究實績來和國際同行進行交流,從而達到與國際學術界平等對話的高度。在全球化的時代,信息的傳播和大眾傳媒的崛起使得全球化與文化的關系尤其密不可分,而翻譯便是信息傳播的一種工具,因而對它的研究也應該擺脫狹窄的語言文字層面的束縛,將其置于廣闊的跨文化語境之下,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有可能對其他學科具有普遍方法論指導意義。中國學者與西方學者的平等對話已經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當代西方翻譯研究的一個最本質的進展是越來越注重從文化層面上對翻譯進行整體性的思考,探討翻譯與譯入語社會的政治、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的關系。運用新的文化理論對翻譯進行新的闡述,是當前西方翻譯研究中最重要、最突出的一個發(fā)展趨勢。
在全球化的語境下,舊的殖民現象早已消除,但這并不等于殖民主義的結束。后殖民主義有兩種含義:一是指時間上的終結:從前的殖民控制已經結束;另一個含義是指意義上的取代,也就是殖民主義已被取代,不再存在。然而第二個含義則是有爭議的。假如說殖民主義是指維持不平等的政治和經濟權力的話,那么我們所處的時代仍然沒有超越殖民主義,因為文化霸權主義和文化殖民主義仍存在著,強勢文化的國家對弱勢文化的國家在經濟上進行資本壟斷,在社會和文化上對東方文化進行“西化”滲透,移植西方的生活模式和文化習俗,從而弱化和瓦解當地居民的民族意識。全球化的趨勢不可阻擋,但與此同時對全球化的抵抗也是強大的。經濟的全球化并不意味著全世界的文化將走向同一化。全球文化不應該是完全同質和統(tǒng)一單調的,而應該是和而不同、求同存異的對話過程,是從現實、實踐和差異性出發(fā),通過開放式的經驗過程去發(fā)現和論證具有現實普遍性的合理原則,以避免文化霸權主義或價值一元論的過程。通過對話,不同的文化之間才能相互理解,達成共識。
全球化向民族文化的保持和發(fā)展、向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提出了尖銳的挑戰(zhàn),各種文化類型應實現平等的交流和對話,互相學習對方的優(yōu)點和長處,以達到彼此間和諧共處、共同發(fā)展的目的。而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總是離不開翻譯,因為翻譯是異質文化之間對話和交流的重要媒介。為了促進不同文化的交流與對話,必須尊重他種文化的差異性,在翻譯弱勢文化文本的過程中,不應用其所謂的普遍性對弱勢文化中的差異性統(tǒng)而化之。翻譯的根本任務是準確、恰當地表述原語文化的差異性,并且為譯入語的文化吸收與認可,進而促進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互補與融合。因此,在翻譯方法上采取適度異化的翻譯策略有助于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合,歸化和異化之間是動態(tài)的關系,不能脫離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而孤立地談論它們。
在全球化的信息時代,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使翻譯研究的范式從純語言層面走向探討文化層面的相互影響,翻譯活動與文化、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的關系已成為翻譯研究的熱門話題,而后殖民批評更是使翻譯研究帶有了濃烈的政治色彩。翻譯研究的文化建構也必將推動中國的翻譯研究,使其保持獨特的民族文化。弘揚不同民族文化的獨特價值,將有益于解構強勢文化試圖借全球化對弱勢文化推行文化殖民主義的策略,有助于形成多元共存互補的世界文化格局。
語言是反映民族文化的一面鏡子,揭示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內涵,不了解某一民族的文化,就很難對其話語作出準確的推論,就會妨礙交流的順利進行。翻譯是文化交流的工具,承擔著幫助人類溝通思想情感、傳播文化知識、促進社會文明的神圣使命?,F在人們已經開始認識到,翻譯不僅僅是語際轉換,更是一種跨文化轉換。在某種意義上,語言的轉換只是翻譯的表層,而文化信息的傳遞才是翻譯的實質。換言之,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負載著社會意識和文化傳統(tǒng)。翻譯的對象既是語言,又是語言所背負的文化,因此要更深刻、更貼切地傳遞原文的內在信息,譯者必須探明譯入語與譯出語的文化特征及其差異和共性,并將雙語的文化內涵恰當地“對接”起來,真實再現原文的面貌。因此,可以說翻譯不僅是語言的翻譯,更是文化的翻譯。
由此可見,《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一書從文化的角度對翻譯學這門發(fā)展中的學科進行理論建構,提出了翻譯學的文化轉向,從而為使得翻譯學走出傳統(tǒng)的語言層面的囚籠,對當代西方翻譯研究的最有影響的幾種理論學派——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和文化翻譯等的發(fā)展脈絡進行了細致的梳理,并分析了其歷史貢獻和理論上的局限;提出了全球化時代翻譯的新使命和功能的轉變;同時也定義了跨文化語符翻譯現象,并對中國翻譯家傅雷的成功經驗進行了闡釋和理論概括;為未來的翻譯研究學者指出了一個新的方向。這些都是該書的學術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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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Ning. 2009. An “Iconological Turn”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Visual Culture [J].Semiotica176(1/4): 2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