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冥游、夢幻、放生看《聊齋志異》中發(fā)跡變泰

馮 軍

(1.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濟南 250100；2.安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慶 246011)

一

變泰發(fā)跡作為主題類型見于《都城紀勝·瓦舍眾伎》“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捧及發(fā)跡變泰之事。”[1]它興起于說話藝術，從內(nèi)容上來看，主要“以主人公人生境遇由窮到達、社會地位由低到高的轉(zhuǎn)變過程為敘述中心的作品。”[2]如《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鈍秀才一朝交泰》等。文言小說中發(fā)跡變泰的作品數(shù)量也頗為可觀。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聊齋》匯集了豐富多樣的發(fā)跡形式，蘊涵深廣深刻的變泰內(nèi)容，作家蒲松齡的經(jīng)濟之道、人生價值取向以及豐富的社會背景與生活都一一得以呈現(xiàn)。蒲松齡發(fā)跡變泰思想主要通過以下三種途徑實現(xiàn)。

1.冥游型

冥游隸屬于佛教術語?！稄V弘明集》中有“濠射之冥游屈祗”，[3]《大正臧諸宗部明覺禪師語錄答天童新和尚》也有“冥游天地間，誰兮可尋討。”[4]冥指冥想，冥游類似于神游——道家虛靜空明的精神活動?！痘茨献印ぞ裼枴吩啤胺蚓裾?，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盵5]司馬談也說：“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6]在古人眼中人的靈魂是思想是精神，人的肉體是外在的形體與皮囊。靈魂可以飄忽飛翔，有著現(xiàn)實中肉體沒有的或所缺少的自由度。如曹子健“孤魂翔故城，靈樞寄京師。”呂東萊“十年行坐想風采，千里魂夢勞追攀?！钡鸾虃魅胛覈螅ひ捕嘀戈庨g，即人死后進入的世界。冥游型發(fā)跡變泰則包括這兩類冥的內(nèi)涵，即指人死為鬼，或靈魂脫離肉體所帶來人生命運的向上轉(zhuǎn)變。蒲松齡對這一類型發(fā)跡變泰敘述較多?！犊汲勤颉分兴喂∨P，赴城隍試，被授于河南城隍。《劉夫人》中廉生早孤家貧，夜遇鬼劉夫人，受資助致富?！堕惲_宴》中邵生家貧，“學使案臨，苦無資斧，薄貸而往?！盵7]途中被閻羅邀請宴飲并贈真金五兩?！哆B城》中喬大年與連城在現(xiàn)實中因父母之命，門第差別，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在陰間相逢，“寄廂中者三日”“極盡歡戀”。在陽間，情不得通，志不得遂，困苦無狀。而在陰間，“四肢搖搖”(《連城》)“魂神馳萬里”，現(xiàn)實不可能實現(xiàn)的在冥鬼的世界卻可順利實現(xiàn)。

冥游發(fā)跡變泰屢見于《冥祥記》《幽冥錄》《宣驗記》，后世的戲劇也多有表現(xiàn)，《倩女離魂》中張倩女魂靈離開肉體追隨情人王文舉多年、《牡丹亭》中杜麗娘的鬼魂與柳夢梅相知相戀更是冥游故事的經(jīng)典。蒲松齡在前人冥游故事基礎上進行了繼承創(chuàng)新性整合，利用冥游的形式糅合摻進更多的新鮮內(nèi)容、情感價值與人生價值，彰顯發(fā)跡變泰的功能。

2.夢幻型

“作為一種復雜的精神與心理現(xiàn)象，也作為一種重要的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夢在中國古代各類語言藝術形式(諸如史傳、抒情詩、小說、散文尤其是哲理性散文)中被人們長期地、反復地加以運用”[8]蒲松齡在《聊齋》中也不例外的夢幻敘述描寫中添加了發(fā)跡變泰的色調(diào)與因子。

蒲松齡筆下的夢幻型發(fā)跡變泰主要有以下兩種形式：

(1)夢幻之中的富貴，夢醒后現(xiàn)實依舊，發(fā)跡只限于夢幻之中的特有時間與空間上。如《畫壁》朱孝廉見東壁散花天女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到壁上與之狎好?！渡徎ü鳌分懈]旭晝寢夢娶蓮花公主?！独m(xù)黃粱》中曾孝廉夢中出將入相，享20載富貴。汪辟疆先生在《唐人小說·枕中記》篇末曾云：“唐時佛道思想，遍播士流，故文學受其感化，篇什尤多。本文于短夢中忽歷一生，其間榮悴悲歡，剎那而盡；轉(zhuǎn)念塵間實境，等類齊觀。出世之想，不覺自生。影響所及，逾于《莊列》矣。惟造意制辭，實本宋劉義慶《幽明錄》所記楊林一事；而唐人所記之《櫻桃青衣》與李公佐之《南柯太守記》，皆與此篇命意相同?！盵9]蒲松齡用意與此類似，“于短夢中忽歷一生，其間榮悴悲歡，剎那而盡；轉(zhuǎn)念塵間實境，等類齊觀。出世之想，不覺自生?！眽糁械墓γ毁F，發(fā)跡變泰是一相情愿的想象，是暫時的得意與慰藉，夢醒后生活狀態(tài)依舊在原點，只不過是做了一場自我滿足自我虛榮心膨脹的白日夢。種種夢境皆幻境，蓋“幻由人生……皆人心所自動耳?！薄叭欢鴫艄虨橥胍喾钦?。彼以虛作，神以幻報?！眽艋糜植皇菓{空而做，而是有著現(xiàn)實的基礎，有著真實思想的流露與表達，是客觀現(xiàn)實的投影與折射。

(2)夢醒之后人生現(xiàn)實命運的徹底改觀。如《薛慰娘》中豐玉桂，“貧無生業(yè)”，病且憊。在這種貧窮凄涼的況境下夢遇一叟一女，許以婚姻。后女兄為之買第，一切日用所需皆給之?；橐雠c財富在夢醒后一一得到?！独畎烁住分欣钤律邑毶礁F水盡，苦況不可明言，夢亡父許金，“次日，發(fā)土葺墻，掘得巨金?！薄督鹩滥辍分械摹敖鹩滥臧耸q無子，媼亦七十八歲”?！昂鰤羯窀嬖唬骸n予一子’”，無何，媼果生一男。借助夢的形式實現(xiàn)富貴婚姻子嗣的愿望，蒲松齡在夢中展開無限的想象，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在《聊齋》中神奇發(fā)生?！蛾懪小分兄鞝柕┧剽g，夢中陸判為之易慧心，“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未幾，科試冠軍”，秋闈中經(jīng)元。人心可易，魯鈍可改，臉面一樣可以移植嫁接。朱妻面目不甚佳麗，陸判夢中為其換“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的美人首。個人的才智，功名的追求，相伴畫中人的男性知識分子的重要追求皆在夢中得以實現(xiàn)。但明倫評《聊齋》說：“聊齋志夢，則謂其非夢，而非非非夢。”誠然，蒲松齡善于依憑夢幻的浪漫翱翔表達榮之道達之運得之理生之情，彰顯其發(fā)跡變泰的深層心理意識。

3.放生型

放生作為一種民俗事象有著悠久的傳承傳統(tǒng)，以獨特的姿態(tài)活躍于文學史與文化史?！读凝S》中有關放生的篇章多達20余篇，蒲松齡以他的天才創(chuàng)造對歷來的放生情況做了全方位的注解，并在其中充實進他個人對現(xiàn)實社會人生的特有感受，使放生煥發(fā)出新的色彩，在很大程度上飽含發(fā)跡變泰之意。《西湖主》中陳生泊舟洞庭，偶遇受傷豬婆龍，戲以金瘡藥敷其患處并放之，后因之得娶仙妻，又得長生?！毒朴选分熊嚿灰院鼮楫愵?，沒有生歹心加以傷害，反而與之共寢，引為糟丘之良友。而狐也助其治產(chǎn)，令其“家不中資”而后“治沃田二百畝”。《八大王》中老鱉為報馮生活命之恩，贈其鱉寶。使其富比王侯，后又娶得肅府三公主?！对娊?jīng)·衛(wèi)風·木瓜》有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踞。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酒。匪報也，永以為好也”。[10]《聊齋》的放生回報正是這種投桃報李，互示友好的表示。異史氏曰“人生業(yè)果，飲啄必報”。在蒲松齡這，只有真誠的善意方能獲得真誠的回報。

這種真誠的善意源于儒釋道對生命的敬畏與尊重。對道家來說，“天地之大德曰生”。[11]對儒家來說，“生好物也?！薄叭f物之生意最可觀”。[12]對佛教來說，“世間至重者生命，天下最慘者殺傷?！盵13]不殺被列為佛教諸戒之首，放生被視為眾善之先。蒲松齡筆下的放生涵蓋了儒釋道對生命的態(tài)度與認識，帶著宗教的光環(huán)、宗教性善惡果報的提示。儒家典籍《尚書·湯誥》說 “天道福善禍淫”，[14]道家經(jīng)書《太平經(jīng)》云“善自命長，惡自命短”[15]佛教文字《放生偈》道“放生合天心，放生順佛令，放生免三災，放生離九橫，放生壽命長，放生官祿盛，放生子孫昌，放生家門慶，放生無煩惱，放生少疾病，放生解冤結(jié)，放生罪垢凈，放生觀音慈，放生普賢行，放生與殺生，果報明如鏡?！狈派麍髿v來不爽，“宋尚書仆射滎陽鄭鮮之元嘉四年從大駕巡京至都，夕暴兇，乃靈語著人曰：‘吾壽命久盡，早應過世，賴彼歲來敬信佛法放生布施，以此功德延駐數(shù)年耳，夫幽顯報應有若影響?！盵16]《西游記》中陳光蕊在赴任途中其母忽然染病，他買了一條金色鯉魚，“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眨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眨眼，必不是等閑之物’”。[17]遂把魚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后被鯉魚所化龍王所救?！读凝S》中放生表達的發(fā)跡變泰內(nèi)容更豐富更具體更鮮明。如《趙城虎》中趙城嫗獨子被虎所噬，“嫗悲痛幾不欲生，號啼而訴于宰”?；⒅鲃油栋福讓χ唬骸皻⑷苏咚?，古之定律。且嫗止一子，而汝殺之，彼殘年垂盡，何以生活？倘爾能為若子也，我將赦汝”。虎頷之，宰乃釋縛令去?；⑸追派?，宰放生的結(jié)果是人與虎的真情相依。虎盡贍養(yǎng)之責，時銜金帛、死鹿等擲嫗庭中，“嫗由此致豐裕，奉養(yǎng)過于其子，心竊虎德?；r臥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無猜忌”。嫗死，虎驟奔來，直奔冢前，嗥鳴雷動。因宰的放生令本應仇讎的嫗與虎在長期誠摯相處之下，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感。蒲松齡在這里表達的放生不是狹隘的對生命的放縱，而是以寬容、包容的心態(tài)來對待生命，是建立在對生命充分理解基礎之上的放生，這樣放生的內(nèi)涵是極其豐富的，放生的動因也更為人情與人性化，放生的結(jié)果對老嫗來說更不諦于人生最重要的發(fā)跡變泰。

蒲松齡筆下這三類發(fā)跡變泰概括起來無外乎是利名情三方面，從中不難窺見蒲松齡對財富對物質(zhì)利益的向往，對功名富貴的渴望，對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的看重與認同。這些思想與當時蒲松齡所生活的時代及他個人經(jīng)歷有很大的相關性。

二

1.利：金錢財富的社會情境與蒲松齡的個人認知

蒲松齡(1640—1715)，主要生活在順治康熙年間。這一時期正是清廷由動蕩走向穩(wěn)定繁榮的時期，統(tǒng)治者采取積極的政策安定民心，順應民意，尤其在經(jīng)濟方面采取了一系列的政策以達到富民目的。一是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給予相當?shù)姆鲋c鼓勵。(1)招徠生活艱難的人墾種荒地，順治時期在大多數(shù)省份實行：無主荒地分給墾戶開墾，“永準為業(yè)”方針。對于農(nóng)業(yè)“欲種則無牛，欲播則無種”[18]的情況則由國家“酌給牛、種、銀兩”。[19](2)對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人進行減負，如蠲免賦稅，減輕佃戶地租負擔等。有歷史資料記載自康熙元年至四十四年十一月間，“所免錢糧數(shù)目，共九千萬有奇”。至康熙四十九年止“前后蠲除之數(shù)，據(jù)戶部奏稱，共計已逾萬萬”。[20](3)從政策法令上保證農(nóng)民獲得真正的實惠。順治六年規(guī)定：“其六年以前不許開征，不許分毫僉派差役”。[19]并指出，“如縱容衙官衙役、鄉(xiāng)約、甲長借端科害，州縣印官無所辭罪”。[19]二是改變傳統(tǒng)抑商的思想，認為商人作為四民之一，也是皇帝子民?？滴跽f“重困商民，無裨國計。種種情弊，莫可究詰。朕思商民亦吾赤子，何忍使之苦累？今欲除害去弊，正須易轍改弦?！盵20]于是他積極革除商業(yè)發(fā)展的弊政，實行恤商政策。嚴飭稅吏“務遵定例征收，不許苦累商民”“恤商裕民。必征輸無弊，出入有輕?！盵20]“必以敷恩寬賦為急也?！盵20]在順治康熙努力下，“農(nóng)務興而野無曠土，國計裕而泉貨流通，豫大豐亨，洵至隆之上理也”[20]的圖景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一定的實現(xiàn)。民有所依，民有所安，對順治康熙時期的普通百姓來說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異于他們?nèi)松陌l(fā)跡變泰。

順康時期也是社會思潮激蕩，思想較為活躍的歷史階段。眾多知識分子強烈主張經(jīng)世致用，以務實的精神要求自我發(fā)展、自我個性與價值的實現(xiàn)，自我利益的最大化追求。黃宗羲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盵21]王夫之也說“有欲斯有理”“私欲之中，天理所寓”[22]肯定人欲，肯定人通過正常的途徑謀取利益。顏元更明確指出“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盵23]在順康時期“勢利之心”與“富與貴是人之所欲”[24]在各個階層達到了廣泛而一致的共識。

蒲松齡以詩人的敏銳觸覺早已感知到這樣重利的社會氛圍，也表達了他對此的理解與欣賞。他說“初，松齡父處士公敏吾，……。家貧甚，遂去而學賈，積二十余年，稱素封。”[25]他父親就是財富的積極追求者與實現(xiàn)者。在《聊齋》中蒲松齡更表達了對經(jīng)濟之道的普遍關注，對物質(zhì)的深刻認識。金錢是生存的基本保障生活質(zhì)量的重要保證，蒲松齡落落大方地談物質(zhì)的重要性，談人對金錢的渴求與追求。如《成仙》中點金術，《雨錢》中狐仙作法的雨錢滿屋。《王成》中王成販賣鵪鶉致富“起屋作器，居然世家”?！饵S英》中作者也借陶生之口指出:“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睂ψ允称淞σ哉斒侄沃\求財富給予肯定。從中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蒲松齡的發(fā)跡變泰多落實到得以黃金為酬，“家益富”“頗增產(chǎn)”“居然世家”。這只有在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人們對物質(zhì)的意識達到一定自覺的程度才會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

2.名：功名利祿觀念的影響與追求

文人的人生抱負是達則兼濟天下。而達的重要途徑就是通過科舉考試的功成名就進入統(tǒng)治階層，從而實現(xiàn)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人生理想。清朝雖屬異族統(tǒng)治，但他們漢化程度很強，為鞏固統(tǒng)治，對漢族知識分子采取安撫懷柔政策，為他們提供了他們才能得以施展，抱負得以實現(xiàn)的平臺。順治三年，清政府以“海內(nèi)初定，需人共理”[19](卷5)為理由，恢復科舉，并要求：“每三年一大比之外，舉行加科，以增加錄取名額”，[19](卷5)為了進一步籠絡文人，并積極開舉薦隱逸之路，招募文壇名士?？滴跏晁]舉山林隱逸，康熙十七年舉薦博學鴻儒、康熙十八年開《明史館》。由于順治康熙對知識分子的一系列優(yōu)待與拉攏政策，文人“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不會因異族統(tǒng)治而破滅，元代文人的慘痛經(jīng)歷不會歷史性重演。因而諸多文人名士相繼為清朝服務，也受到了清朝統(tǒng)治者現(xiàn)實性的優(yōu)待?？滴跽f“朕自幼讀書，凡大臣多不能保其初終，故立志待大臣如手足，論滿漢蒙古，非大奸大惡法不容者，皆務保全之。”[20](卷246)“朕嘗閱史書，自古大臣，得始終善全者少，朕今御極四十年，大學士周祚、馮薄、杜立德、李霨、宋德宜、王熙等俱役全功名而考終命者，皆朕極力保全之所致也?！盵20](卷218)在如此優(yōu)良的政治環(huán)境與氛圍下文人治國平天下的名利美夢也更易做。

蒲松齡也不例外，他少有才名，19歲奪得“縣、府、道三個第一”，此后卻是屢試屢敗，直到71歲才“貢于鄉(xiāng)”。幾十年的科舉生涯證明他對功名充滿太多的夢想，承載他太多的志向與抱負，他對擁有功名能夠發(fā)跡變泰的心理也異常強烈。這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窺得一二?！度~生》中葉生雖死不改其衷，《素秋》中俞恂九遺恨而亡，功名不遂帶給知識分子的感傷與遺憾。功名不遂也意味著生活的潦倒，生存的卑微?！逗哪铩分谐绦⑺肌凹页嘭殹?，居岳家，“群公子鄙不與同食，婢仆咸揶揄焉?！边B帶妻子胡四娘也受姐妹婢媼嘲笑?！稌V》中郎玉柱“家苦貧”“每文宗臨試，……而苦不得售?！币卦资饭珵槎妙伻缬覃惾荩欣捎裰俺飧镆埋?，梏械備加”。科舉是一個分水嶺，功名得遂與否體現(xiàn)太多的人情冷暖與世態(tài)炎涼?？婆e之后功名富貴則是另一番景象。程孝思擢第后“申賀者，促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薄胺蛉思爸T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贈遺”。郎玉柱舉進士官于閩，“訪史惡款，籍其家。”功名富貴如同一個標尺，衡量人在社會的位置與價值，這即是當時社會的普遍價值標準，它也是蒲松齡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深深烙印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無論是夢幻也好，是冥游也罷，是現(xiàn)實的慰藉亦可，總會帶來發(fā)跡變泰的滿足與自得。蒲松齡不惜以任何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功名的那分執(zhí)著與熱切。

3.情：對深具民族特質(zhì)的仁義禮智信等人格魅力的充分肯定

發(fā)跡變泰的實現(xiàn)需要機緣，需要自身的努力，更深植于中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蒲松齡作為一位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他對發(fā)跡變泰的實現(xiàn)更傾注于深具民族特質(zhì)的倫理道德品質(zhì)與人格精神魅力。

蒲松齡在《聊齋》中對傳統(tǒng)的仁義信誠等人格特質(zhì)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連城》中顧生利用在陰間職權(quán)令喬生、連城死后返魂，因喬生“與顧生善，顧卒，時恤其妻子”。孫子楚、喬生以真誠癡情贏得愛情婚姻的最終勝利。《象》中象以牙回報，并負送獵人出山，因獵人曾憐拯象?！督鹩滥辍分薪鹩滥臧耸邮且蛏衲钇滟Q(mào)販平準，為商誠信。《王六郎》中王六郎本是溺鬼，只要有人溺死，他就可“業(yè)滿劫脫”“將往投生”。但他為救投水婦人的性命，主動放棄自我投生的機會?！按巳嗜酥?，可以通上帝矣”。后六郎為鄔鎮(zhèn)土地。在蒲松齡看來，貧窮失意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的虛無與人格上的缺陷。他說“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薄跺X卜巫》中夏商即是這樣典型。他一貧如洗，后貨干簍桐油內(nèi)得銀1325兩，“由此暴富，然益贍貧窮，慷慨不吝。妻勸積遺子孫，商曰：‘此即所以遺子孫也?！薄昂笊虊郯耸訉O承繼，數(shù)世不衰。”反面的教材如《丑狐》中穆生，“家清貧，冬無絮衣。”丑狐相贈財物，“年余，屋廬修潔，內(nèi)外皆衣文繡，居然素封?！焙蟆芭T遺漸少，生由此心厭之?！逼傅朗框?qū)逐丑狐，丑狐憤抱物嚼其兩足離去，而穆生家清貧如初。異史氏曰：“邪物之來，殺之亦壯；而既受其德，鬼物不可負也。既貴而殺趙孟，則賢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萬鐘何動焉。觀其見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喪身辱行而不惜者與？傷哉貪人，卒取殘害！”

三

蒲松齡由于自身獨特的經(jīng)歷與時代氛圍，以極大熱情描述各種發(fā)跡變泰情形，認同發(fā)跡是人生向上的轉(zhuǎn)變，是一種鮮花著錦的人生態(tài)勢，是對人生真誠善意積極努力的結(jié)果。同時蒲松齡又是現(xiàn)實而清醒的，冷酷而理智指出發(fā)跡變泰的趨向與規(guī)定性，在很多情況下發(fā)跡只在人生某一時刻甚至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虛無。

蒲松齡甚至深刻地指出變泰誘發(fā)人的惡向欲望，衍生種種的世態(tài)炎涼與丑陋行徑?！断狡健分邢狡皆谮らg經(jīng)歷多次的官司與磨難才為其父洗冤。雖然最后與父一起復生，仇人受到嚴懲，仇人的財產(chǎn)歸其所有，家資富足。但作者也指出了冥間亦非自由公平公正的樂土，也存在腐敗與貪殘?！短锲呃伞分小案蝗伺c財，窮人與義”的田七郎意外的幸運最終卻付出生命的代價，發(fā)跡變泰在蒲松齡這走向了反面?！豆珜O夏》中保定國學生某死后做真定太守作威作福，《夢狼》中官虎狼吏，更以幻化的形態(tài)說明發(fā)跡變泰的極端趨向。蒲松齡對發(fā)跡變泰的認識之深刻是以往作家所少有的，蒲松齡以他的如椽妙筆為我們留下了值得深思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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