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冬梅,張穎夫
(1.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2.大理學院 教育系,云南 大理 671003)
許多學者認為《山海經》中的“載日之烏”就是“三足烏”,事實并非如此?!盀貘f”物象在漢族民眾的心目中是不祥的征兆,然而縱觀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三足烏”卻一直享受著特殊的禮遇,被歷代君王視為祥瑞之兆,以至于臣民爭相貢獻。筆者試圖循著歷史的足跡,探尋“三足烏”這一物象的起源,揭示其中蘊含的文化意義。
從文獻記載看,有關“烏”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大荒東經》:“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盵1]然而文中并未有只字提及此“烏”為“三足”?!冻o·天問》中也保存了中國古代大量的神話資料,只是以疑問的形式對神話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羿焉彃日,烏焉解羽?”[2]如果當時“烏”已為“三足”,想必屈原是應該有所提及的。有據(jù)可考的文字出自殷商時代,殷墟中發(fā)現(xiàn)的大量甲骨文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用以了解久遠的歷史,然而直到漢代以前文字記載中也并未發(fā)現(xiàn)“三足烏”的痕跡。從漢代后文獻上卻屢屢出現(xiàn)“三足烏”。關于上文《山海經》中“皆載于烏”的注解,郭璞云:“中有三足烏”,《淮南子·精神篇》云:“日中有踆烏”,高誘注云:“踆,猶蹲也,謂三足烏;踆音逡”[1,p355],以上皆為漢人及后人的注釋。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中收錄了豐富的有關“三足烏”的史料[3]:
《楚辭·天問》王逸注引《淮南子》(今本無)云:“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者,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眲t三足烏當指日之精,又或傳為駕日車者?!抖蹿び洝肪硭脑疲骸皷|北有地日之草,西南有春生之草……三足烏數(shù)下地食此草。羲和欲馭,以手掩烏目,不聽下也。食草能不老,他鳥善食此草,則美悶不能動矣?!睗h司馬相如《大人賦》更謂:“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皓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眲t日中神禽三足烏,且為主給使之鳥。
從以上的材料可以看出,漢代開始,“載日之烏”始成為“三足”,并且“三足烏”也取代了“三青鳥”的位置,供西王母驅使?!叭恪北疽咽巧衩胤欠驳默F(xiàn)象,何況又與遠古時期的太陽崇拜相結合,于是,“三足烏”便成了歷代君王們奉為祥瑞之兆的座上賓。《玉歷通政經》云:“三足烏,王者慈孝,被于百姓,不好殺生則來”,晉代崔豹在《古今注·鳥獸》中也說:“有虞至孝,三足集其庭;曾參鋤瓜,三足萃其冠”[4],從漢代開始,“三足烏”的身上又被賦予了慈孝的倫理色彩,無怪乎人們視其為祥瑞。翻閱漢代及以后的史書,進獻“三足烏”之事屢見不鮮,并且多將其列于“靈征”或“符瑞”之下,足見人們對“三足烏”的崇敬和喜愛之情。以下僅列舉史書上的幾例以茲證明[5]:
三足烏,王者慈孝天地則至。漢章帝元和中,三足烏見郡國。
高祖太和七年六月,青州獻三足烏。王者慈孝天地則至。
十三年十一月,滎陽獻三足烏。十四年六月,懷州獻三足烏。
然而,考古發(fā)掘的出土文物卻是最堅實的證據(jù),有關學者所說的仰韶文化河南廟底溝彩陶殘片上的“三足金烏圖”(原載于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應如何解釋?在仔細研究了大量的相關出土文物后,筆者認為許多學者用自己舊有的對于“三足烏”的觀念去解讀文物,造成了誤讀的現(xiàn)象,為“三足烏”的起源蒙上了遠古時代的神秘面紗,也給原始文化的研究設置了誤區(qū)。且不說從上古直至漢代這段漫長的歷史中,并無其他有關“三足烏”的文字記載,單就出土文物而言,也僅存此一“孤證”,并且其真實性有待商榷。在這幅“三足金烏圖”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只黑色的烏鴉的背影,伸展開的雙翅下似乎為三足,但是我們從原始繪畫技巧上分析,從大量的出土文物中都可以證明:遠古先民缺乏透視的畫功,畫風古樸稚嫩,無立體感。因此,這幅“金烏圖”應該是將烏鴉的二足與尾部放到了同一個平面上,造成了“三足”的錯覺,殊不知這是先民畫風稚嫩的緣故。在另一件出土文物中,筆者發(fā)現(xiàn)了與之相類似的現(xiàn)象。
20世紀7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新石器時代馬家窯墓葬內出土了一個舞蹈彩紋陶盆,每組舞蹈者均為五人,手牽手,面向相同,請注意其下體,除兩足之外還飾有一尾,由于遠古先民的繪畫技巧有限,不能處理好尾部與兩足的透視關系,因而造成了所謂“三足”的誤讀。類似的畫法還有跡可尋,此處不一一羅列?!叭銥酢逼鹪从跐h代,在考古發(fā)掘的漢代畫像磚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三足烏”的遺跡,如:西王母(四川漢畫像石)。同時,在漢代出土的文物中依然存在著“二足烏”,如: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一幅繒畫,在孫機先生的《三足烏》一文中也引證了多幅漢代出土的“二足烏”和“三足烏”的文物圖片。由以上論述可見,漢代是由“二足烏”到“三足烏”的過渡時期,從此以后,“載日之烏”才變成了“三足”,以至于后人將“三足烏”視為太陽的代名詞。
“載日之烏”緣何在漢代變成了“三足”?孫機先生從古代的鳥形器的造型角度解析“三足烏”的來歷,認為“及至漢代將日中的黑子幻化成蹲著的烏鴉以后,遂將這一古老的神話和三足鳥形器的造型結合起來,使太陽里出現(xiàn)了三足烏”[6],他也認為從漢代開始出現(xiàn)了“三足烏”,但是筆者并不贊同他的解釋。三足鳥形器由來已久,從新石器時代開始,西周青銅器中也有這類器物,為何直到漢代才將其與日中之烏相結合?筆者認為,漢代出現(xiàn)“三足日烏”之說有著復雜的社會文化因素,這與漢代的學術思潮即儒學和陰陽數(shù)術的結合密不可分?!瓣枮踺d日”神話是原始思維狀態(tài)下的產物,在先民的眼中,普通的飛禽已經是非凡的神物,無需畫烏添足,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們對世界認識的深入,逐漸認識到了人自身力量的偉大,曾經被視為神圣的事物重新回歸到了平凡和普通,神話的式微,圖騰的消逝,正是這一認識的產物。但是面對自然界中仍然無法解知的奧秘,人們便開始在歷史文化的積淀下,尋求新的自認為合理的解釋,“三足烏”之說便源于此,它是漢代儒學與陰陽數(shù)術相結合的產物。
我們知道,戰(zhàn)國后期齊國人鄒衍創(chuàng)造了“五德終始說”,用以說明朝代興廢的原因,“認為一朝代興起,天必先降象征其德的祥瑞,以示天下”[7],但是這種祥瑞說由于社會歷史因素,在當時并未興盛起來。秦始皇雖然統(tǒng)一中國,但是歷史短暫,學術和思想領域并無建樹。直到漢代大一統(tǒng)之后,國家相對穩(wěn)定,社會經濟發(fā)展,陰陽五行說在政治領域才達到了極盛,甚至和儒學并尊,壟斷了漢代思想界,尤其是漢武帝時,采用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此時的儒學已經不同于先秦時期孔子的經典,而是吸收了陰陽五行學說,以“天人感應”為核心,以至于后來的讖緯之學均源于此。另一方面,“三”字在中國古代是一個內涵豐富的神秘數(shù)字,《周易》一書中已有體現(xiàn),每三爻為一組,兩組疊加在一起構成一卦,八卦正是在“三”的基礎上構建而成;《老子》中也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8]天、地、人被合稱為“三才”;日、月、星被合稱為“三光”;陰陽數(shù)術與漢代儒學相結合,使得天人感應觀、讖緯之術在漢代尤為興盛,這與漢代的政治經濟和統(tǒng)治者的提倡密不可分。于是,象征著陽精的“三”被配予了“載日之烏”,《春秋元命苞》云:“陽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烏,烏者陽精?!盵9]張衡《靈憲》中也云:“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烏,象烏而有三趾。陽之類,其數(shù)奇。”[10]“三足烏”之說產生于漢代,漢人對它的解釋自然不可忽視,然而以往的學者認為其為附會之詞,不予理睬,其實則不然,我們應該予以充分重視。當然,這里不排除漢代人受到了三足鳥形器的啟發(fā),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則是漢代儒學與陰陽數(shù)術相結合的原故,從漢代人所作的《史記》《漢書》《后漢書》中符瑞之說、讖緯之術的興盛,即可見一斑。
文獻資料中,唯有一種情況“三足烏”含貶義,即:“日中三足烏見”,此乃陰侵陽之象,為不祥之兆(《晉書》中有多處記載)。這應該算是“三足烏”文化象征意義中的一個特例,與前文“三足烏”的祥瑞之兆相矛盾,其原因與陰陽術數(shù)觀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