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飛
(河南大學國際漢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1957年,喬姆斯基發(fā)表了著名的《句法結構》,提出了自己的轉換生成語法思想,在美國語言學界引起了轟動,被人譽為語言界的“革命”,很快在美國乃至世界范圍內形成了轉換生成語法研究的熱潮。幾十年來,轉換生成語法研究先后經歷了古典理論時期、標準理論時期、擴展的標準理論時期、支配與約束理論時期、最簡方案時期等幾個發(fā)展階段。喬姆斯基的理論學說總能受到人們的關注,一直處在不斷更新的發(fā)展活躍期,并對語言學研究產生著持續(xù)的影響。正如英國當代語言學家約翰·萊茵斯所評論的,“不論喬姆斯基的語法理論正確與否,它無疑是當前最有生命力、最有影響的語法理論。任何不想落后于語言學發(fā)展形勢的語言學家都不敢忽視喬姆斯基的理論建樹。目前,每個語言學‘流派’都要對照喬姆斯基對某些問題的看法來闡述自己的立場”。[1]
另一方面,為了解決人們對自己的轉換生成語法學說所提出的種種問題和質疑,也為了使自己的語言學理論思想更加完善和系統(tǒng),喬姆斯基在自己的語言研究實踐中不斷提出新的思考,進行新的方法路徑和語法模式的研究嘗試。盡管在語法分析的具體方法路徑上存在演進變化,但是喬姆斯基對于語言研究所應追求的目標與夢想是沒有變的:在研究人類語言的本質中探索隱藏在語言使用和習得后面的人類思維以及大腦對世界的認知過程。關于這一點,喬姆斯基在《對語言的思考》里寫道:“通過對自然語言的特性、它們的結構、組織和使用的研究,我們可以希望獲得對人類智力的特點一些認識。我們可以希望認識有關人的本質的一些事情。如果說對人類來說,認知能力是其最獨特和最主要的性質,那么這樣認識就是意義重大的。而且,對運用語言這個人類的獨特成就的研究也可能向其他一些不能直接觀察調查的人類能力和行為的領域的研究提供一個研究范式?!保?]
一切嚴肅的科學研究工作,都離不開歷史遺留下來的前人的經驗成果,也離不開所處的時代所能提供的一切條件,語言研究也不例外。那么,喬姆斯基在進行語言研究時得到了哪些基礎條件,又從哪些人的經驗成果中獲得靈感呢?其一,在當時語言學研究中占據(jù)主流地位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喬姆斯基就師承于美國描寫語言學家鮑阿思(Boas)。其二,德國人洪堡特。喬姆斯基關于兒童語言習得的理論、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模式等思想有很多是從洪堡特關于語言的論述中衍生、發(fā)展而來,轉換生成語法的一些基本概念如“語言形式”、“生成”等在洪堡特的著作里也早有論述,不過喬姆斯基對這些術語重新進行了闡釋和發(fā)展。其三,法國人笛卡爾。笛卡爾對于喬姆斯基的影響屬于更加宏觀也更加深刻的哲學思想層面。1966年,喬姆斯基發(fā)表了《笛卡爾語言學》,不僅以“笛卡爾”作為自己理論學說的旗幟,而且公開宣稱:轉換生成語法只是從17世紀起到19世紀初期他所謂的“笛卡爾語言學”在當代的繼續(xù)和發(fā)展。[3]因此,本文打算再來回顧一下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哲學思想以及他關于語言問題的思考與論述,然后結合17世紀、18世紀的若干重要的語言學流派及語言學家來探討笛卡爾在語言學發(fā)展中的影響。
提到笛卡爾這個名字,人們一般就會想到那句有名的“我思故我在”。的確,這是笛卡爾建立自己理性主義哲學體系的出發(fā)點。他指出,我可以懷疑這,可以懷疑那,但我不能懷疑我在懷疑。只要我一懷疑我在懷疑,就恰好證實了我在懷疑。我懷疑,即我思想。既然我在思想,那么這個在思想的“我”就不能沒有,這樣就強調了認識必有主體。在笛卡爾看來,“我”這個思維者是作為一種實體而存在的,他稱其為“靈魂”或“心靈”。笛卡爾所說的思想不是獨立的,而是“我”的屬性,它不僅包括理解,也包括意愿、想像,甚至包括感覺,它是心外的客體投射于“我”這個思維者而產生的精神現(xiàn)象。由此笛卡爾認為,認識并不起源于感覺經驗,而是來自理性本身;感覺是不可靠的,認識的正確與否取決于思想的清楚明白,這須用理性來加以判別。談到感官對我們的欺騙,笛卡爾舉例說:一座方塔,遠看卻是圓的;一根手杖插在水里,看來卻像是折斷的;而且人還常常做夢,但夢中的情景卻非真實。因此,我們必須時刻謹防感官的欺騙,依靠理性獲得清楚明白的認識,才是普遍的、必然的、真的。笛卡爾就是用這種普遍懷疑的認識方法,向當時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經院哲學的信仰主義發(fā)起挑戰(zhàn)。他否定了迷信盲從,否定了毫無根據(jù)的猜測甚至幻覺,而追求經過理性思考與檢驗的真的實在。正如笛卡爾所比喻的“為了使自己得到確信的根據(jù),把浮土和沙子挖掉,以便找出磐石和硬土”。[4]
每個人的一生是如此的有限,任何人的實際經驗又都是非常零碎而有局限的,但人們總能夠對其生活的世界獲得并形成一個相當完整而深入的理性認識。而這些認識有許多是以往未曾體驗也未曾學習的,那么,人何以擁有如此廣泛的知識?對此,笛卡爾認為人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觀念,是作為認識主體的“靈魂”所固有的。這種天賦觀念的思想在西方哲學史上最早可以溯源至柏拉圖的“回憶說”,柏拉圖認為知識原本就隱藏在人的頭腦里,人們是在生活過程中通過回憶而獲得知識。在普遍與特殊的關系上,笛卡爾認為普遍與特殊在性質上是不同的,特殊加上特殊還是特殊,不會成為普遍,必須用一種本身就是普遍的東西貫穿進去,才能去偽存真,把特殊的東西統(tǒng)率為一體,成為普遍。但是這個貫穿其中、統(tǒng)率各個特殊的“普遍”在什么地方,又是從哪兒來的,那個時代的笛卡爾卻是找不到的,因此他只得說它們是天賦的、理性所固有的。這一點成為笛卡爾哲學的理論核心,它是當時理性主義在認識論上的一個必然歸宿。笛卡爾還把這一思想貫徹到自己的物理學研究實踐中,他發(fā)現(xiàn)科學認識不止是感性材料的機械堆積,必須有一個扎扎實實而又看不到的核心作為統(tǒng)帥,把形形色色的材料貫穿起來,才能統(tǒng)一為有機的整體。沒有了這個核心,材料再多也只是一盤散沙。
在語言問題上,笛卡爾也進行過一些思考和闡釋。例如在談到人與動物的區(qū)別時,笛卡爾寫道:“沒有一個人,即使白癡也不例外,會機能衰退和愚蠢到如此程度,以至于他不能把不同的語詞組合起來構成語句,用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但是,沒有一種動物,不論是多么高超,所處的環(huán)境是多么幸運,能夠做到這一點。這并不是由于缺乏器官才導致這種局面,因為很明顯,喜鵲和鸚鵡能像我們一樣說出一個個的詞來,但是它們不能像我們這樣說話,也就是不能證明它們說的就是它們想的。相反,生下來就是又聾又啞的人,沒有別人用來說話的器官,這種處境跟獸類一樣,甚至更糟,可是他們經常會自己創(chuàng)造某些符號來使旁人理解他們?!保?]因此,笛卡爾得出結論:語言是人類特有的。而語言運用的創(chuàng)造性更被他看做是人類具有一切機械裝置和動物所沒有的“心靈”的主要證據(jù)。笛卡爾認為,語言可以在任何新的環(huán)境中用來表達思想或做出恰當?shù)姆从?,并且不受外界刺激或生理狀態(tài)跟話語的固定聯(lián)系所制約,就使用范圍而言是無限的,而不只是僅僅用來進行報道、提出請求或下達命令的通訊裝置。
總的來說,笛卡爾關于語言方面的論述是比較有限的,他主要是將語言現(xiàn)象視為例證來說明自己稱作“心靈”的認識實體的存在。但在西方近代哲學史上,笛卡爾第一個建立了完整的理性主義哲學體系,因而一直被許多人奉為近代歐洲哲學的始祖、理性主義的先驅。他的思想不僅在哲學研究中提供了一個新的觀點和理論,而且在數(shù)學、物理學等諸多學科領域中也帶來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與方法。這自然也會對語言學的研究產生影響,下面我們就結合17世紀以來的一些重要的哲學家以及語言學家的論述來探討一下笛卡爾在語言學發(fā)展中的影響。
在17世紀中后期,法國思想界相當活躍的保爾—羅瓦雅爾學派(Port Royal)就是以笛卡爾的思想學說作為他們的哲學基礎的。保爾—羅瓦雅爾學派認為人的思維和理智是相同的,表達思想的語言也應該有相同之處,因為人類語言是建筑在全人類共有的思想結構的基礎上的。思維的主要形式是判斷,而語言表現(xiàn)形式則是命題。一個復雜概念“至少在我們的頭腦中包含幾個判斷,而有幾個判斷我們就可以構成幾個命題”?!皬倪@些潛在的基本命題形成實際句子,我們要運用某些規(guī)則(用今天的術語來講,即語法轉換規(guī)則)。”為了說明這一抽象的過程,他們舉出了這樣一個例句:The invisible God has created the visible world.(看不見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看得見的世界)。這句話可以分解成三個命題:God is invisible,God has created the world,the world is visible.(上帝是看不見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世界是看得見的)。[6]后來,語言學家鮑澤(Beauz é e)發(fā)展了這一思想,他提出:語法有兩種原則,一種是普遍原則,它來自人類思維的本質;另一種是特殊原則,它來自于不斷變化的習慣,由此產生出世界上不同的語言。前者旨在探討語言產生和存在的條件,它先于任何具體語言的研究。
我們可以用笛卡爾所謂的“理性”來探求知識、獲得知識并運用知識,不過人們仍然要追問“知識”在哪兒?對于內在的、很難直接觀察的人類大腦的認知與思維系統(tǒng),語言考察與研究能否成為一個堪當重任的媒介?對此,德國理性主義哲學家萊布尼茲(G.W.Leibniz)認為人的知識既不是由人的感官所得到的,也不是生來就一清二楚的,而是作為“傾向、稟賦、習性或自然的潛在能力而天賦在我們的心中”。[7]借用語言現(xiàn)象,萊布尼茲做了一個有名的比喻,他說語言猶如大理石中的紋路,這些紋路原來雖然不大清楚,但是適宜于把它雕刻成什么樣的東西,卻早已由“天賦”的紋路決定了。后來,許多語言學者引用這一比喻來說明語言的本質。此外,關于語言與思維的關系,萊布尼茲認為二者是并行的,也就是說語言與邏輯是并立的,邏輯的概念對應于語言的詞,而邏輯的判斷對應于語言的句子,從語言的構造可以看到思維的構造,而從思維的范疇出發(fā)可以建立語言的語法范疇。[8]
沿著這條理性主義的考察路徑推衍下去,自然可以得出下面的觀點:全世界應該有一個普遍的語法,這個語法應是世界各民族共同的、超語言的。后來,在18世紀乃至19世紀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創(chuàng)立和推廣世界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理性主義語言學思想的影響。說到這一點,人們一般都知道創(chuàng)立了世界語的波蘭人柴門霍夫,可實際上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最經濟、最理想的語言以清楚、簡潔地表達人類思想的努力卻久遠得多。英國的威爾金斯(JohnWilkins)就曾在笛卡爾理性主義的影響下,設想過一套普遍適用的語言原則,希望世界各民族都可以用它來交流思想,他稱之為“哲學語言”。最終威爾金斯希望能夠普遍適用的“哲學語言”設想沒能實現(xiàn),不過,他使用過的術語“universal grammar”(普遍語法)卻被后人廣泛引用傳播開來。此外,英國語言學家哈利斯和伯尼特在語言起源上也支持笛卡爾的“天賦觀念說”,不過他們最終都把人類語言的源頭追溯到了上帝那里。所不同的是,哈利斯通過研究語法的普遍性,重在說明語言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概括共同思想的能力。而伯尼特在不否認語言是上帝的恩賜的同時,更看重語言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強調語言與社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語言是人類特有的,語言的運用是人類“心靈”創(chuàng)造性的突出表現(xiàn),這是其他一切機械裝置和動物所沒有的。笛卡爾的這一觀點在德國思想家洪堡特(Wilhelmvon Humboldt)那里也獲得了共鳴。洪堡特把語言看做是“心靈的作品”,但他認為語言并不是在使用的時候從記憶中提取就行的現(xiàn)成物,而是“根據(jù)某種起組織作用的生成原則,在具體情況下產生適用的語詞”。因此,他指出語言唯一正確的定義是:“一種生成的、使得用可以分析的聲音來表達思想成為可能的、永遠不斷反復進行的精神勞動。”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洪堡特還對語言形式進行了全新的闡釋,他認為盡管具體語言過程的范圍和方法是不定的,但隱藏在背后的固定的生成法則是不變的、統(tǒng)一的,這就是語言形式。它不包含孤立的具體成分,而是一個系統(tǒng)結構(或機制),語言形式能夠通過思維過程產生無限的情景語句,亦即有限的手段可以無限的使用。[9]其實,在這里洪堡特已經提出了一個對后世影響巨大的判斷:正因為在人腦里天生有著創(chuàng)造語言的能力(或機制),講話人才能運用有限的語言手段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語言行為。作為一種生成性的原則而被洪堡特提出的“語言形式”概念,盡管對于語言生成的動因、機制、過程等細節(jié)還缺乏詳細的闡釋,但對語言學理論的發(fā)展貢獻是巨大的,它對后來喬姆斯基普遍生成語法思想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影響。正因為這樣,喬姆斯基十分推崇洪堡特,他認為,笛卡爾所強調的語言使用的創(chuàng)造性特質在洪堡特語言學理論中得到了最有力的表達。[10]
在17世紀、18世紀,理性主義的思想家們對于語言的本源以及相關的大腦機制進行了諸多的假想與推測,由于難以在外在形式上進行驗證,其可靠性總會被人懷疑。進入19世紀以后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興起推動了語言學研究范式的轉向,通過不同語言的比較來尋求發(fā)現(xiàn)語言的歷史演變及相互關系得到了人們的重視。歷史比較語言學家們通過比較各種語言不同時期在語音、詞形、曲折變化、語法結構上的相同點,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現(xiàn)象以證明語言之間的親屬關系,提出了語言是從同一始源語(parent language)演變而來的觀點,并初步建立了涵蓋世界眾多語言的“譜系”。進入20世紀,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巨大影響帶來了語言研究由歷時向共時的轉變,人們對語言的觀察與研究更注重的是語言描寫的深入和細化,理性主義者們的聲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幾乎沉寂。因此,喬姆斯基說他所謂的“笛卡爾語言學”是從17世紀起到19世紀初期。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喬姆斯基提出轉換生成語法思想,才逐步打破了結構主義在語言學研究中的統(tǒng)治局面,人們逐漸認識到語言的研究不只是歷史的、描寫的,還應該是解釋的。而這正是笛卡爾所倡導的理性主義思想希望對人類語言的研究所應作出的貢獻,即探求千差萬別的語言表象下面所掩蓋著的共同原則,進而透過語言聚焦人類自身,以揭開人類思維認知世界的奧秘。
20世紀下半葉以來,由一種權威的語言學理論主導天下的局面徹底被打破,在語言界出現(xiàn)了眾多的語法理論,逐漸形成了流派林立、百家爭鳴的景象。人們不再把語言看做是一種自足的、封閉的框架系統(tǒng),而是在關注到語言主體系統(tǒng)性的同時,更加重視人類語言中非純一的、多層次的方面,注重各種變體的研究,強調從跨學科的角度聯(lián)系到一切與語言有關的因素來考察,促成了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數(shù)理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等一大批新興的交叉學科的建立。不同學術路徑的相互借鑒、吸收以至融合,可以打開思路,拓寬視野,融會各種可能的方法進行研究。我們相信,這不僅會有助于人們對于人類語言的共同性和個別語言的特殊性的認識,也最終將透過語言之“橋”去揭開人類思維感知、認識世界的奧秘。
[1][6][7]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158.25.34.
[2]褚孝泉.語言哲學[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1.199.
[3]胡明揚.喬姆斯基《笛卡爾語言學》評介[J].國外語言學,1981,(2):55-62.
[4][5]笛卡爾.談談方法[M].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45.
[8]方光燾.語言學論文集[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111.
[9]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M].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10]高明樂.從《笛卡爾語言學》看喬姆斯基的理論追求[J].內蒙古社會科,2002,(2):7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