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的哲學內涵
——基于尼采哲學的探究

馬德浩

體育的哲學內涵
——基于尼采哲學的探究

馬德浩

尼采在西方哲學史上是一個具有轉折意義的思想家,他以希臘悲劇中酒神精神的消失為切入點,追溯了人類的道德譜系,并從其對人類道德所進行的考古學式地挖掘中宣布了上帝的死亡,建立起了以權力意志為評估標準的新的價值體系,從而宣布了柏拉圖主義以及基督教精神的破滅,完成了對身體的正名。從對尼采哲學的研究中反思了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的萎靡,反思了科技進步所導致的人的退化,并在此基礎上探究了體育的哲學內涵:體育是酒神精神的感性表達,是主人道德的積極嘗試,是權力意志的快樂流淌。

哲學;身體;體育;尼采;酒神精神;權力意志

尼采之前的西方哲學是一種帶有濃郁的柏拉圖氣息的崇尚理性與邏輯的意識哲學,這種哲學最大的特點是將靈魂凌駕于身體之上,并認為思考是到達真理的惟一途徑。然而,尼采卻不這樣認為,他以古希臘悲劇為起點,追溯了道德的起源、發(fā)展和畸形的過程,從這種追溯中否定了以上帝為最高評估標準的舊的價值體系,并用充滿了生命力的權力意志取而代之,最終開創(chuàng)了洋溢著酒神精神的新的價值體系。尼采的這一思想也影響了梅洛·龐蒂、德勒茲以及?？碌犬敶匾骷?他們正是在尼采的啟示下,從不同的方向開始了對意識哲學的解構。筆者曾在《身體的譜系——基于西方哲學的構建》一文中指出,“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正名,身體再次超越了理性,這種超越不是像費爾巴哈那樣的把理性排除在外,而是把理性揉合進來的充滿了酒神氣息的身體崇拜。在尼采這里,身體成了價值評估的標準,這是哲學史上的第一次,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最高的禮贊”[3]。身體是體育的載體和基礎,身體在哲學中的定位影響著體育在社會中的定位?；谶@種邏輯,本研究追溯了尼采的哲學思想,并在其思想中找到了體育的哲學內涵。此外,本研究是以尼采哲學中的幾個極其重要的觀點為線索進行構思的。

1 悲劇的誕生

“樹葉從樹上飄零/終將被秋風掃走/生命和它的美夢/終將成為灰土塵垢……我豈能相信/我會躺在墳丘/不能再啜飲/生命的芳醇?”[12]這首充滿了憂傷的詩歌是如此地低沉,低沉到使人們不得不直面人生的遲暮,然而,就是這樣一首詩卻出自15歲的尼采。既然人終有一死,生命還有何意義?這個問題始終折磨著尼采。對人生價值的追問、對傳統(tǒng)哲學的絕望,也使得他的思想里充滿了悲劇色彩,他自己也說:“我的哲學是一種悲劇哲學”。尼采正是以古希臘悲劇為切入點,開始了他具有顛覆性的對于整個西方文明的批判。

在古希臘神話中存在著兩個同父異母的神,一個是日神阿波羅,他象征著光明、理性、造型與人的個體化;另一個是酒神狄奧尼索斯,他象征著欲望、感性、非造型與人的同一性。這兩個神分別指向兩個世界,日神指向的是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阿波羅通過給予人以理性之光使人的欲望得到克制,從而使人安靜并樂于沉思;而酒神指向的是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狄奧尼索斯給人以激情、狂放甚至是肆虐,此刻,人體內流動的是要求得到釋放和宣泄的欲望,人在這種欲望的狀態(tài)下處于一種狂歡的醉的狀態(tài)。

尼采認為,“狄奧尼索斯所代表的酒神精神是人的本質,人是由一系列的不斷生成著的欲望組成的動物,這種欲望驅使著人不斷地超越自己,然而這種無節(jié)制的欲望是危險的,過分的欲望釋放會破壞人自身所具有的藝術性,正如過度的性欲會損害人的健康一樣。所以,人需要用日神所代表的理性力量對人的欲望加以克制與修飾,從而使得其有選擇性地、藝術性地釋放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日神無疑具有了造型能力,正是它對欲望個體的造型導致了個體間的不同,也就是說,日神精神是輪廓而酒神精神則是輪廓的內容,二者相互角力從而形成了不同的個體,人類世界正是由這些個體組成的”[10]。從尼采的話中可以看出,人通過日神精神對酒神精神的造型和約束使其處于相對安靜的狀態(tài),從而擺脫了由酒神精神造成的瘋狂,在這個層面上,日神就具有了古希臘人眼中“治療”與“鎮(zhèn)靜”的作用。令尼采感到佩服的是,古希臘人似乎早就看到了這兩種精神之間相互角斗、相互依存的關系,并將二者完美地融合到了他們的藝術中。

尼采以他最感興趣的古希臘悲劇為切入點,對希臘藝術進行了全面的分析。他認為,在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抒情詩是狄奧尼索斯式的,它興奮、激發(fā)、煽動,正是它導致了幻想與夢境的出現(xiàn);舞臺上的夢境則是阿波羅式的,它使現(xiàn)實披上了一層面紗,并使得奇怪的面具獲得了美的形象[5]。古希臘人就是通過這樣一種和諧的、藝術的、具有審美價值的形式將相互對立的酒神和日神融合在了一起。在此,酒神借助日神的藝術造型獲得了表達,而這種酒神精神的表達形式是尼采最為推崇的。他把古希臘人這種巧妙的融合形式推廣到人的存在形式上,他認為這種藝術化的存在形式是人渡過其短暫人生的最佳方式,他的這一主張深深地影響了?？?后者在其哲學中把這種藝術化的存在形式看作是逃避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訓與懲罰的惟一形式。

在這里,要指出的是一種被尼采、?？律踔了姓軐W家所忽略的一種古希臘特有的藝術化存在形式——競技。古希臘人通過古老的德爾菲神諭的力量,使競技上升為一種古希臘人必需進行的行為藝術,希臘學者古里奧尼斯則把競技看成是古希臘最智慧、最獨特的文明。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古希臘人為何要進行競技?這種競技的背后又蘊含著什么樣的哲學價值?

人們進行競技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欲望得到釋放的過程。當人們進行競技時,可以感受到身體的自由舒展,可以感受到一種心情的歡愉甚至能體驗到一種“流暢狀態(tài)”,在這種感受中人們忘卻了自我,投身到想象的世界中,舉個例子,在人們進行拳擊運動時,人的攻擊性欲望得到了釋放,但這種釋放不是無拘無束的,它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如不能用腳進行攻擊等,這種約束使得人的攻擊欲望有選擇性地釋放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游戲者釋放了自己的欲望并獲得了心情的愉悅,還交流了感情從而有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這真是智慧的發(fā)現(xiàn)啊!其實,欲望指的就是酒神精神,而規(guī)則便是日神精神對欲望的約束,是對酒神精神的造型。在這個意義上,競技和悲劇都是藝術化的存在形式,都是人擺脫社會規(guī)訓與懲罰的有效途徑,而這是尼采所沒有注意到的。

但是,這樣的希臘悲劇到了歐里庇得斯這里,其原始的狄奧尼索斯因素卻被剔除了。歐里庇得斯成了蘇格拉底的美學代言人,在他的戲劇舞臺上說話的是蘇格拉底,他代替了醉醺醺的狄奧尼索斯并以清醒和理性與之針鋒相對。正是這種新的對立導致了希臘悲劇的消失。我們只要看看蘇格拉底言談就知道他和酒神是多么地對立了,蘇格拉底肯定知覺,否定直覺,并培養(yǎng)出了非神秘主義的邏輯思維,其原則是“清晰明了”和“知者有德”,而歐里庇得斯則以“自覺意識者為美”對此加以呼應[12]。顯然,這些是與酒神所代表的欲望、感性相對立的。由于悲劇只表達愜意,不表達知識;只取悅于人,而無真理之用;只有身體性的模糊顫動,而無明晰的道德典范,它當然要遭受到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拒絕。因此,說蘇格拉底抬高了邏輯思考的地位,并相信被因果律所駕馭的思想可以抵達存在的深處,這就背離了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追求。在希臘悲劇時代,藝術(而非理性與科學)可以驅除生存的恐怖,可以使人成為一種有價值的存在,而在蘇格拉底這里,生存來自于真理,來自于科學。因此,尼采憤怒地指出,蘇格拉底背離了希臘悲劇時代,從而開創(chuàng)了新的時代,生命第一次束縛在科學的框架內。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開創(chuàng)的理性主義在奧古斯丁那里受到了“巧妙”的嫁接,使得他們的哲學與基督教教義結合了起來。從此,人和他的酒神精神受到了兩方面的敵視,一個是科學,一個是基督教教義。

尼采將狄奧尼索斯的世界看作是一個審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罪惡和道德,只有酒神和日神的相互結合,然而,令尼采感到困惑的是,希臘悲劇時代之后的歐洲道德又來自何處呢?就此,尼采展開了他道德譜系的研究計劃。

2 道德的譜系

“哲學家的使命就是解決價值的難題,確定各種價值的等級秩序”[6]。然而,價值等級的確定必須追溯道德的起源。

2.1 道德的起源

尼采是一個比笛卡爾更為勇敢的懷疑者,他始終認為西方社會的道德受到了篡改,使其身上充滿了濃郁的“奴隸氣息”。為了徹底地推翻西方社會現(xiàn)有的道德體系,尼采開始了他考古學式的追問與發(fā)掘,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毀滅舊的道德,建立新的道德。他對人類道德的追溯是從人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開始的。在原始的存在狀態(tài)中沒有所謂的道德,有的只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雜合在一起的人類行動。在這些行動中,有一種行動是必須的,那就是交換——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進行食物或工具的交換,從而使雙方達到互利。在交換時,人首先要對自己的物品進行估價,然后進行等價值的交換,而這種估價的能力被尼采看作是道德的起點。在交換時,如果一方暫時沒有可交換的物品,但是他又想得到另一樣東西,這時就需要賒欠。而由于在原始的存在狀態(tài)里,沒有什么約束賒欠的規(guī)則與措施,所以,人以一種內心的記憶與自我約束力來強迫自己去還債,這種由內心的記憶導致的自我約束力便是道德的最初形式。當然,有的人會忘記或者故意拖欠債務,此時債主就會采取一些措施來督促欠債者還債,起初是一種口頭的提醒,慢慢地就會采取一些暴力形式(也就是懲罰措施)。這些懲罰措施會不斷地提醒欠債者要還債,否則就會遭受懲罰。因此,懲罰和記憶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互的促進,個體受到的懲罰越多,記憶的債款也就越多,其受到的約束力也就越大。隨著人類生活的進步,懲罰越來越多,記憶越來越深,而這記憶就是道德。這種道德是人類很自然的、必需的約束力,它有利于人類社會有序地進行,這是尼采所承認的。他否定的不是道德,而是道德里的奴隸道德。那么,何謂奴隸道德?與之相對的主人道德又是什么?

2.2 主奴之戰(zhàn)

尼采認為,人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主人,一種是奴隸,他們完全從兩種不同的機制上運用道德,主人是主動地立法和評估,而奴隸則是被動地適應與服從。正是這兩種態(tài)度形成了道德的兩種類型——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在主人道德那里,善意味著“高貴”、“有著高級的靈魂”,而惡則意味著“粗鄙”、“下等”。主人把自己看作是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和決定者,他們并不從自身之外尋求任何對他們的行動的認可,他們進行著自我的判斷。因此,主人道德是一種自我遵從的道德。他們的行動出自充溢而出的權力感,他們幫助不幸的人,但并不是出于憐憫,而是出于一種權力豐溢而出的沖動,他們以各種形式的權力為榮,樂于經歷困難與挑戰(zhàn)。奴隸道德則起源于社會的最底層——被虐待者、被壓迫者、奴隸和那些把握不了自己的人。對奴隸而言,善代表所有那些能夠有助于減輕受害者痛苦的品質,諸如“同情、熱心腸、謙虛以及自足”。尼采認為,奴隸道德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功利性的道德,因為奴隸道德的善包括對那些虛弱無力的人有益的任何東西。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是在習俗權威崩潰、武力國家誕生之后才成為主導性的兩種道德形式,這兩種形式在歐洲展開了一場兩千年的道德之戰(zhàn)。這一戰(zhàn)爭也最終鍛造了歐洲人的性格與命運,而尼采要挖掘的是主人道德是怎樣消失的?奴隸道德又是怎樣占據(jù)主導地位的?

在希臘悲劇時代,生活以審美為目標,是一個非道德化的時期,在古羅馬時代,貴族和主人道德居于統(tǒng)治地位,而這之后則是主人道德不斷潰退、奴隸道德不斷凱旋的時代[12]。這種轉變起始于基督教——這一民眾的柏拉圖主義——成功地征服了古羅馬帝國。自此以后,主張受難、忍讓與謙鄙的奴隸道德戰(zhàn)勝了主張冒險、好戰(zhàn)和征服的主人道德,這也是歐洲衰敗的起點,以后的每一次復興和努力都是為了回歸古希臘開創(chuàng)的文明時代。尼采認定基督教道德就是奴隸道德,它是對生命的抑制與否定,是對強者的恐懼[6]。尼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斷定?他的依據(jù)是什么?這要從負罪開始梳理。

從道德的起源中可以看到,負債以及由債務導致的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的關系是道德形成的決定性步驟。尼采將債權人與債務人、負債與負罪的關系分為三個層面:一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負債關系,這導致的是基本的人反對人、人懲罰人的現(xiàn)象;二是,個體與社群之間的負債關系,這導致的是后來的個體與國家之間的政治關系;三是,后人對前人的負債關系,這導致了最初的神靈。尼采相信,從歷史的角度看,人同其祖先也構成了一種負債關系。在原始時代,“活著的人總是意識到他們對祖先負有法律義務……人們相信只有通過祖先的犧牲和功績,部族才能得以存在,因此,應當用犧牲和功績對祖先進行回報,就此,人的債務不斷增長。人們通過各種各樣的供奉、慶賀、禮拜來償還這種債務,最后,這種債務意識變成了負罪感,而祖先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神”[6]?；浇痰纳系劬褪窃谶@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人的負債意識達到極端而出現(xiàn)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講,上帝是由人的負債感所發(fā)明和想象而成的。正是這種負債感導致了人的內疚,這種內疚是人對人自身的反對,是人的自我折磨與自我受虐,這種內疚和負債為宗教的出現(xiàn)提供了機會?；浇陶亲プ×巳说倪@一心理,巧妙地利用耶穌的自我受死,為人類償還了上帝的債務,然而,耶穌的死是一件更加無法償還的債務,因為耶穌的復活需要更高的代價。于是,耶穌變成了一個無法從道義上進行批判的債主,因為他是為人類而死的,人對他負有使其復活的債務。這種債務使人聽從于基督的教誨:“放棄現(xiàn)世,通過內心的凈化,去除掉污濁著人的各種欲望,做一個虔誠的信徒,這樣才能走進天堂,與我同在”。這個“與我同在”其實就是耶穌的復活,而還債的過程就成了聽從耶穌教誨的過程,這是道義上的典型吊詭。耶穌的教誨其實就是一種奴隸道德的訓化,隨著基督教在歐洲的統(tǒng)治,再加上一些神學家對主人道德的抨擊,奴隸道德開始了它的教化,從此,歐洲人開始了他們內疚與服從的時代。尼采顯然是要用主人道德將奴隸道德從道德的核心位置上驅逐出去,而這一目的的達成有個前提,那就是上帝的死亡。

3 上帝之死

尼采認為現(xiàn)代社會是自我滿足的、追求安逸的“末人”所主導的社會,他們自我保存的性格使得現(xiàn)代人暢躺在舒適的居室里,迷醉于各種社會應酬,沉淪于各種被技術性操控的規(guī)訓里。在他們身上表達出的是一種惡臭般的低迷以及無所事事的奴性,這種奴性使人安于現(xiàn)狀、玩世不恭,弄得現(xiàn)代社會如同一潭死水,臭氣熏天。而這其實就是典型的奴隸道德下的平庸社會,此刻,那追求超越與苦難的主人道德消失了?！半m說現(xiàn)代性宣布了上帝的死亡,但其并沒有走出上帝的陰影,還是在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的幽靈之間徘徊?，F(xiàn)代性重新勾兌的啟蒙新酒還是放置在了兩千年歷史的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的舊瓶里,康德在上帝曾經占據(jù)的哲學位置上重新放置的物自體這個晦澀的概念其實就是上帝的一種變形。因此,現(xiàn)代哲學也同樣沒有擺脫柏拉圖主義的魔咒”[12]?，F(xiàn)代科學看上去同基督教的禁欲主義是對立的,但實際上它們出自同一片土壤,它們在推崇真理方面是天然的盟友,它們都是對激情的冷卻,都使生命陷入了一種貧瘠和麻木的狀態(tài)。科學的驕傲以及它清心寡欲的形態(tài)無非是讓人達到徹底的自我輕蔑,且把這種輕蔑看作是人最后的自尊。在科學主宰的民主啟蒙時期,人的虛弱與虛無較之基督教統(tǒng)治時更甚。正如尼采所說的:“人的自我貶低以及這種自我貶低的意志,難道不正是在哥白尼以后不斷加劇的嗎?對人的尊嚴的信仰,對人的特性的確信消失了?！愿绨啄嵋院?人似乎被放置在了一個斜坡上,他已經越來越快地滾離中心位置了,他滾向了何方?滾向了虛無!”[6]

不管是基督教的上帝還是科學所追求的真理都導致了對人性的忘卻,都導致了對人這個有著感情、欲望和肉體的個體的遺忘,它們帶來的不是禁欲主義的黑暗時代就是科學主義的技術奴役。人忘卻了酒神的存在,忘卻了主人道德的存在,在一種自以為正確的道德體系里怡然自得?？萍嫉陌l(fā)展、物質的豐富更使得人把這種奴隸道德看成是一種崇高的理念。我們每個人在生下來的那一刻就被灌輸了這種道德,卻不知道這種灌輸其實是一種自我的迷失。此刻,上帝的死亡已經毫無意義了,關鍵的是如何重新建立一套新的道德價值評估體系。

4 重估一切價值

長期以來,上帝始終是西方人的精神支柱,它凝聚了一切最高的價值,向人許諾不朽、至善和宇宙秩序。有了上帝,終有一死的個體生命從靈魂的不死中找到了安慰,動物性的人從上帝的神性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道德極境,孤獨的個人從和諧的世界秩序和宗教博愛中感受到了家的溫暖。然而,上帝死了,人的肉體和精神似乎都喪失了價值,人的生存似乎失去了重心。正如尼采所說的:“一個時代正在來臨,我們要為我們當了兩千年之久的基督徒付出代價:我們正失去那使我們得以生存的重心——一個時期內我們將不知何去何從?！盵8]現(xiàn)代人突然被拋入了一個沒有上帝因而也沒有目的和意義的宇宙,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這種失去了方向的迷茫使人陷入了虛無主義。

尼采認為,虛無主義是一切價值重估的前提和基礎,而一切價值的重估又是克服虛無主義的必由之路。如果說上帝之死導致了人的最高價值的淪喪是一個不依賴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歷史過程,那么,從虛無主義到一切價值的重估,再到新價值的建立,則是一個由人的意志發(fā)動的過程,它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終于導致了虛無主義的克服。惟有這后一個過程才改變了虛無主義的性質,使之由歷史的困難轉變?yōu)闅v史的進步。尼采在他計劃中的《權力意志》一書中加了個副標題——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顯然,尼采把權力意志作為了一個新的價值評估標準。

5 權力意志

《悲劇的誕生》是尼采哲學的真正誕生地,作為其中心思想的酒神精神是理解尼采全部思想的一把鑰匙[12]。酒神精神的要義是肯定人生,而肯定人生又以生命力的足夠堅強為前提。尼采自己更為強調的是酒神精神所包含的力的內涵,他說:“我是第一個為理解古老而又豐盛的希臘本能而認真解釋酒神現(xiàn)象的人?！粕袷降奶兆?其本質便是力量的充實與提高。”[7]尼采把酒神精神上升到權力意志,從而使其能更明確地表達酒神精神肯定生命、重視欲望、依存于身體的內涵,并認為權力意志是一種追求不斷超越,不斷擴展的力量,而這其實也指向了主人道德,從而與奴隸道德所推崇的服從與安逸形成了對立。

尼采認為生命最為本能的東西就是敵視,引發(fā)沖突進而戰(zhàn)勝對手并剝削對手,而這種本能也必然導致生命處于一種爭斗和對抗的沖動之中,這種沖動要求個體要同其他生命展開競技。權力意志也是如此,它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富于優(yōu)越性的、自發(fā)的、攻擊性、擴展的、塑型的力量[6]。它要求權力的不斷擴展,要求意志的不斷提高,而這其實也是生命的要求,如同權力就是要強化權力使其獲得提高一樣,生命也要求獲得不斷的強化,使其變得健康有力。權力意志不斷提高的過程,其實就是生命不斷自我超越的過程。萬物之所以要求積累與增多,正是因為權力意志在起作用,權力意志是這種積累的正在要求和命令。在這個意義上,作為生命本質的權力意志就是讓自由、讓生命變得更加強大有力。在這里,必須對權力意志做一下說明,所謂的權力其實就是一種力,這種力來源于人的身體以及身體內流淌的欲望,而意志則是指一種渴望超越的狀態(tài)或能力,它來源于人的酒神精神,來源于人的主人道德。權力意志并不是權力和意志的簡單相加,而是融合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機體渴望勝利、渴望挑戰(zhàn)、渴望苦難,并試圖去戰(zhàn)勝這些挑戰(zhàn),也就是說,權力意志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自我超越的動態(tài)的前進的過程。

尼采把權力意志作為了價值評估的最高標準,也就是說,肯定權力意志的價值便是積極的價值,而否定權力意志的價值就是消極的價值。同樣,道德的評判也是如此,肯定權力意志的道德就是主人道德,而否定權力意志的道德就是奴隸道德。這樣權力意志就取代了上帝的位置。與上帝要求人要克制、謙虛、虔誠、安詳不同的是,權力意志要求人要戰(zhàn)斗、超越、激情與批判。如果說上帝是一縷溫柔的晨光,給人以靜謐與親和的睡意的話,權力意志便是黑夜里的閃電,響徹云霄,驚醒那些在安樂窩里熟睡的人們,讓他們面對其內心的酒神與主人。更形象的比喻是上帝用減壓債務的方式給人們以慰藉,而權力意志則用皮鞭抽打著那些麻木的心靈。尼采并沒有詳細地說明哪些價值是積極的,哪些是消極的,他覺得毫無必要,因為他已經確立了價值評估的標準——權力意志。如何評估是個體自己的事情,就像他給出了路的方向,至于人怎么走則是其自身的選擇。尼采在這里強調的是個體的差異性與自主性。

尼采在確定權力意志的核心地位的同時,也把身體從柏拉圖主義的敵視中解放了出來。因為權力意志本身就是人的身體,它的欲望、它的感性、它的肉感以及攻擊性都內含于身體之中。當然,這個身體是相對于意識而言的,它不僅包括肉體還包括欲望、意志與情感。積極的身體同權力意志一樣也追求不斷的自我超越,追求力的擴張,從這個意義上講,身體便是價值評估的標準,是人的本質,這就與笛卡爾以來的意識哲學把身體看作是“自在之物”的觀點形成了對立。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柏拉圖以來的第一次崇拜,尼采對身體的禮贊也深深變革了西方哲學的歷史進程。梅洛·龐蒂、德勒茲以及福柯等人正是從尼采的身體出發(fā),開始了他們對意識哲學的解體。因此,我們說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正名。

6 超人的來臨

尼采宣告了上帝的死亡,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宣告了整個柏拉圖主義的死亡,同時也宣告了柏拉圖主義所奠定的價值評估標準的消失,從而確立了以權力意志為標準的價值評估體系。然而,上帝以及上帝所表征的這些舊價值的死亡并不意味著新價值的自然誕生,更不意味著身體和力的自我超越就自然成了新的價值。為此,尼采在上帝之死與新的價值的誕生之間喚醒了一個古老的永恒輪回的教義:上帝死后,借助于永恒輪回,一個孩子——新的價值誕生了,這個孩子便是超人[10]。永恒輪回是對上帝的反駁,其目標旨在根除目的論——強調為了目的而犧牲瞬間、偶然與生成,永恒輪回與之相反地肯定瞬間、偶然與生成,而這其實就是在肯定身體、力與生命。因為生命是有限的,身體是偶然的,而力是不斷生成的。永恒輪回把上帝與孩子(也就是超人的象征)連接在了一起,孩子是剛誕生的,意味著純潔、增長與生命力的旺盛,而這其實就是新價值的隱喻,所以,超人就是這個具有無限生長潛能和生命力的孩子。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超人并不是一個超感性的理想,更不是某個時候的什么人物,作為完成了主體性的最高主體,超人就是權力意志的純粹權力運作?！盵10]

我們不要將超人當作是一個理想的人的類型來看,當尼采說超人是未來的目標時,這并不意味著有一個具體的人在未來場所等待著希望的抵達,而希望要到達的是權力意志本身?，F(xiàn)在,上帝死了,超人誕生了,作為生命的權力意志可以積極地運作了,從根本上講就是生命擺脫了負罪感,擺脫了虛無主義,故超人并不是人,而是生命自我肯定的意志與過程。因此,超人的來臨是新價值的來臨,是酒神精神的回歸,是主人道德的頌揚,是權力意志的流淌,是查拉斯圖特拉的吟唱,是身體的崇拜。

7 體育的哲學內涵

尼采哲學不停地對人類的傳統(tǒng)道德進行批判,并在這種批判中努力地建立著自己的哲學體系。在追溯尼采哲學的過程中,我們同樣也可以為體育找到其哲學的啟示。體育其實是比悲劇更為多效的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結合體。因為,體育除了可以將體內的欲望以一種藝術化的形式釋放出來以外,還可以促進人類的健康,使生命更加富有活力,而這同樣也是權力意志的要求。權力意志要求力的不斷增強,要求意志的不斷超越,而體育恰恰就是促進力的不斷增強的有效手段。體育不僅可以增強體力(也就是力的基礎形態(tài)),還可以提升生命的活力(如精神的振奮),此外,還可以磨練人的意志力,故進行體育的過程就是力的不斷提升的過程。權力意志主張人的自我超越,而這也正是體育的內在要求,“更快、更高、更強”的奧林匹克格言就是這種自我超越的集中體現(xiàn)。當博爾特不斷地打破人類的百米紀錄時,當伊辛巴耶娃不斷地提升撐竿跳的高度時,當劉春紅不斷地增加杠鈴的重量時,權力意志挑戰(zhàn)極限、戰(zhàn)勝困難的內在要求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表達。

尼采將苦難視為促進人類進步的加速劑。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們沉浸在舒適的公寓里,沉迷于虛擬的網絡里,沉睡在物質化的溫床里,人類害怕面對苦難,害怕承受壓力,甚至害怕與別人交流?，F(xiàn)代性的疾病——抑郁、自閉、多動、高血壓、糖尿病等,都是這種奴隸道德驅使下的人格畸形和體質下降所造成的。現(xiàn)代科技也努力滿足著人類追求舒適與安逸的需要,盡量減輕人的負擔與壓力,科學技術的這種迎合使其獲得到了社會的最高評價。哲學、美學、文學等這些人類最為根本的學科在大學和社會里受到了雙重的冷落,以至于“哲學家”成了現(xiàn)代青年嘲諷失業(yè)者的代稱,與此相反,各種技術學科則大行其道,這不得不讓人想起了海德格爾的憂慮:科技的異化使人類世界瀕臨崩潰的狀態(tài)。人類在這個由科技筑建的物質世界里失去了進取的意志,失去了挑戰(zhàn)困難的勇氣。高樓大廈里裝滿了生命力蒼癟的個體,虛弱的體質導致的是精神的頹靡,而這不正是奴隸道德的典型體現(xiàn)嗎?此刻,追求超越,追求苦難,追求權力意志的自由流淌的酒神精神成了科技的殉難品。

正如尼采所說的,現(xiàn)代社會培養(yǎng)出的是一群“末人”(即上帝死后,失去了生命方向的虛無主義者),而由這群“末人”主導的社會處于一片死寂的狀態(tài)。尼采的憤怒,海德格爾的憂慮都讓我們不得不面對馬兒庫賽的預言——“文明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著奴役的擴大”[4];不得不相信拉美特里的判斷——“我們在精神方面收獲的越多,在本能方面失去的也就越多”[1];不得不深思弗洛姆的質疑——“我們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一種真的進步”[2]。該怎樣拯救現(xiàn)代人的這種“肉體的退化”與“精神的奴性”?這就要恢復業(yè)已消失的酒神精神,找回業(yè)已蒼癟的權力意志,從而使生命從萎靡走向激情,從虛弱走向強健。體育正是完成這種轉變的有效方式。體育不僅可以釋放人體內的酒神沖動,使人獲得心靈的激情,還可以幫助人塑造強健的身體;不僅可以使人擺脫雅斯貝爾斯關于“現(xiàn)代人的悲劇在于個性的覆滅與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閡”的憂慮,還可以實現(xiàn)弗洛姆關于“重回自然的子宮”的倡議;不僅可以使人像“主人”一樣積極地塑造生活,還可以像古希臘人那樣創(chuàng)造出身體的藝術。當足球運動員在球場上用拉小提琴式的技術創(chuàng)造各種奇跡時,當不同膚色與民族的青年在五環(huán)旗下相互競技時,當一群耄耋之年的老人像孩子一樣認真地打著門球時,體育的內涵得到了最具體的闡述。

西方的一些哲人們也看到了體育的價值,如弗洛姆將體育視作是“維持社會缺陷的麻醉劑”,洛倫茲將體育看作是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安全閥”,桑塔亞那把體育當成“無害的戰(zhàn)爭等價物”,科西克則把體育看作是“對平日生活的中斷”。而筆者認為,體育是酒神精神的感性表達,是主人道德的積極嘗試,是權力意志的快樂流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更加看重體育在促進人的健康之外的,對于現(xiàn)代生活中存在的規(guī)訓與懲罰的反抗;更加看重體育在促進人類和平的基礎上的,對于以權力意志為標準的新的價值的體現(xiàn);更加看重體育在促進人的自然化的進程中的,對于人的情感與欲望的表達。或許席勒的話最能表達出體育的重要價值:“只有當人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是人。”[11]體育就是這種游戲,只有投身于這種游戲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8 結語

從繪畫到雕塑,從神話到哲學,古希臘人是如此智慧地協(xié)調著感性與理性、酒神與日神之間的平衡,并使它們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亞里士多德之后的西方文化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地修正柏拉圖與基督引起的錯誤,并努力回歸古希臘文明的進程,這種回歸是查拉斯圖特拉式的返鄉(xiāng),是迷途知返式的回歸。在這種回歸中,顧拜旦恢復了奧林匹克的偉大傳統(tǒng),使得古希臘體育得以在全世界展開。人類的這種返鄉(xiāng)其實就是一個不斷認識自己的過程,是一個從脫離本真的迷茫中擺脫虛無主義再次回歸本真的過程。其實,人類文明的進程也是這樣一個成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不斷地迷失自我,不斷地走著彎路,不斷地進行著自我的折磨。其實人類一開始就走錯了,人類不應該背離偉大的古希臘文明,在意識到這種錯誤后,人類便開始了艱難地返鄉(xiāng)過程。所以,現(xiàn)代人,進行體育吧,這是一種回歸自我的方式,也是一種回歸人類本源的方式。

[1]馮俊.法國近代哲學[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406-420.

[2]弗洛姆.健全的社會[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86:27.

[3]馬德浩.身體的譜系——基于西方哲學的構建[J].體育科學, 2010,30(3):83-90.

[4]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導言[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10-24.

[5]尼采.悲劇的誕生[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56-88.

[6]尼采.論道德的譜系[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32-79.

[7]尼采.偶像的黃昏[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

[8]尼采.權力意志[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24-45.

[9]撒穆爾·伊拉克·斯通普夫.西方哲學史——從蘇格拉底到薩特及其后[M].詹姆斯·菲澤.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 351-358.

[10]汪民安.尼采與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3-75.

[11]席勒.審美書簡[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86:14.

[12]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8:61,215.

Sports Philosophy Connotation—Based on Nietzsche’s Philosophy Inquisition

MA De-hao

Nietzsche is a transformative thinker in the histo ry of western philosophy,he,taking the gradual disappearance of Dionysian spirit of Greek tragedy as the starting point,traced the lineage of mankind’s mo rality,and announced God’s death from the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 of human’s morality,established new value system w hich the w ill to power is the highest standards to assess,w hich announced the Platonic and the Christian spirit shattered,and gave an accurate positioning of the body.This article traced the philosophy of Nietzsche to reflect on the values of the malaise of modern society,reflected the degradation of man resulting f rom the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p rogress,and put fo rwarded the philosophy of spo rts:Sports is the exp ression of Dionysian spirit,a positive attemp t to master morality,and the joy of the w ill to power.

philosophy;body;sport;Nietzsche;Dionysianspirit;thewilltopower

G80-05

A

1000-677X(2010)11-0086-06

2010-08-18;

2010-09-24

馬德浩(1985-),男,山東聊城人,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運動與適應、體育哲學,E-mail:madehao4519 @yahoo.cn。

華東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上海200241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