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廣軍
亦文亦官,北宋蘇東坡當算是比較突出的了,文名顯赫,官當?shù)靡膊恍?最大時當過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書的秘書)。但政績?nèi)绾喂俾曉鯓?我則所知有限。走過幾次西湖的“蘇堤”,尤其是不打傘走在霏霏細雨的綠蔭中,很容易聯(lián)想到九百年前的杭州市長蘇東坡先生攜三兩文友在西湖漫步的情形。還有就是在食堂打“東坡肉”的時候,也會想起他老人家來。后來有人告訴我,蘇東坡被貶到湖北黃州當了團練副使一類的小官兒,沒錢吃好的,就買些豬蹄膀、肥肉一類的東西細工慢火烹飪著,下酒。記得改革開放前物資極是匱乏,那時肥肉走俏而瘦肉少人問津,但不知宋朝那會兒物質(zhì)供應(yīng)情況如何,是不是我們又在用今人眼光看待古人的生活?是否也可以這么說,朝廷命官蘇東坡窮得只能吃肥肉了,黎民黔首又能吃到什么?因而又想,還是當官好,吃不起別的可以吃肉,吃肥肉還委屈,一委屈就委屈了近千年。
蘇東坡的文章當然也是很好的。這話不用我說,也輪不到我說。
蘇東坡當官大約依然具有文人脾氣,所以當著貶著,如此反復(fù)許多回。某次,蘇東坡被貶至南疆,在嶺南、海南島一代轉(zhuǎn)徙,難得片刻安寧。此時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因受牽連也被貶至廣西宣州,與同是到處流浪的老師蘇東坡不期而遇。師生見面,淚眼凝噎,于是在路旁的小吃攤上吃面條。面條粗糲磣牙,錦衣玉食慣了的黃庭堅食不下咽,草草吃了兩筷子就不吃了,蘇東坡卻三兩口將碗里面條吃個精光。吃完后看了黃同學(xué)良久,說:“九三郎,難道你還要去咀嚼面條嗎?”說完留下怔怔出神的黃庭堅飄然而去。
寫到這兒,正看到電視里小沈陽向主持人介紹得到老師趙本山教導(dǎo)的事情。奇怪的是我立即把相隔近千年的兩對師生聯(lián)系起來,盡管我知道他們的區(qū)別約等于白云和泥土。蘇東坡在教導(dǎo)黃庭堅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趙本山也在教導(dǎo)徒弟們怎樣去面對塵世。趙本山以一人之力振興了一個地方曲目,他的執(zhí)著和韌勁值得尊敬。一個被世人認為是粗俗的表演形式能夠高調(diào)登入中央電視臺,并在“小品”領(lǐng)域形成統(tǒng)治地位,大約非趙本山而不能。但趙先生現(xiàn)在就仿佛是個養(yǎng)了一大窩孩子的母親,正忙著用自己并不豐沛的奶水輪流喂養(yǎng)徒弟,這是近兩年“春晚”給我的印象??桃馊ヅ跬降?花在作品本身的精力則一年不如一年,再說又有哪位“大師”是吃奶長大的?如果趙先生能夠有蘇東坡一樣的厚度,教徒弟時能夠加入些蘇東坡教黃庭堅的元素,恐怕就是另外一種境界了。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不能要求一段木頭成為水里游魚。
回過頭來還說“咀嚼面條”的話題。蘇東坡問學(xué)生:“難道你還要咀嚼面條嗎?”蘇老師說的“面條”當然不僅僅是面條,而是生活,或者就是他們面前的境遇。一個從官場貶謫下來流放邊地、居無定所的人,跟先前在臺上風(fēng)光無限一比較,失落感自然不會少。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的情況頗多,泰然處之者卻不多見。沈從文先生被罰去打掃女廁所那會兒,拎著大掃把坦然走在大街上,遇見被紅衛(wèi)兵批斗回來的表侄黃永玉時說了一句話:“要從容!”多年后黃永玉先生回憶起來還很感動。然而,又有幾人能做到像沈先生一樣“從容”?有人回憶著名出版家戴文葆先生在“文革”期間被放逐到蘇北阜寧,繁重不堪的體力勞動之余,他竟然將《史記》精讀了十遍,這也難得一見。他們大概傳承了東坡居士那種文人氣節(jié)。
當今名利場中的官員要做到這一點似乎更不容易了。最近常常見諸報端的官員自殺案,從政協(xié)主席到副市長,從檢察長到常委宣傳部長……大有集中爆發(fā)趨勢。高層現(xiàn)在強調(diào)用人的“心理”健康,然心理健康絕對不是無源之水,成天錦衣玉食、輕裘寶馬侍候著的人,面對生活必定嚼得滿嘴沙礫,哪里還會有什么“面條”的真味兒?
題圖 / 淡定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