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文聯(lián)、作協(xié)等文藝機構為文人提供了穩(wěn)定豐厚的薪金與醫(yī)療、教育、住房、差旅等福利保障,“大幅度地提高”了“作家的政治地位、社會地位”。[1]但單位制度也有力重構了文人主體的身份認同,“形塑”了其自我定位及寫作態(tài)度。此亦50至70年代文學中“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2]之一。這種身份認同在延安文人建構“人民文學”、重組文壇格局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制度性作用。但學界研究基本上都集中在文人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糾結。而事實上,由于單位制度與傳統(tǒng)文化的結盟,當代文人的身份認同具有纏雜的兩重面孔。
一
身份認同(identity)系指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為軸心展開和運轉的、對自我身份的確認”。[3]這種自我確認,指一個人希望歸屬何種國家、社會和文化,并在其中承擔特定角色、實現(xiàn)特定人生價值。在50至70年代,這種約定俗成的確認是個體人生選擇與文學版圖變化的主要條件。對此,當前研究都有涉及,但都集中在文人與政治的關系,尤其是文人在意識形態(tài)壓力下從啟蒙者轉向“被改造者”的身份“調整”上。研究者指出,由于“政治身份(黨員、積極分子、工農出生)成為獲得權力和利益的資本”[4],對于帶有小資“原罪”和其他“歷史問題”的文人而言,政治忠誠便成為身份認同的關鍵,“作家被劃為國家干部,能享受到相當高的政治地位,分配和享有國家一定的經濟資源,工資和稿費都相當高,但思想意識和階級屬性一直受到懷疑、批判和改造,這帶來了他們身份認同的混亂和焦慮?!盵5]顯然,怎樣向組織證明自己已完成從“啟蒙者”到“被改造者”的身份轉變,就成為文人獲得接納的首要問題。而在單位制度下,文人若因不順從而被放逐,結果不堪設想。這些觀點,不難從余英時“道”“勢”之辯中找到淵源。在某種意義上,當代文人對體制、寫作對政治的歸化,可以理解為“道”對“勢”的再度屈服。甚至可推論,當代中國沒有真正的“知識分子”,文人們“只不過是各條‘戰(zhàn)線’上的士兵,這些‘戰(zhàn)線’全都聽命于中央政權或代表‘天道’的政治勢力的政治號令?!盵6]
這類有關身份認同的主流見解是正確的。其實,對政治的馴服或忠誠,其癥結不僅在于社會主義體制,同時亦是科舉停廢以后知識分子社會功能改變的結果。在古代,儒家知識分子作為“天命”闡釋者,可通過學術研究、文學書寫賦給政治強權以“天命”,亦有可能削減、褫奪之,恰如研究者所言,“學者-知識分子,他們被排除于政局之外,但還擁有社會威望”,“他可以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制定其原則,發(fā)生實際的影響。這樣的人并不試圖按照他們自己的利益來控制政治權力,而是提出一系列倫理原則來限制政治的力量。他們所發(fā)展的道統(tǒng)體系被紳士接受,并作為其政治活動的規(guī)范?!盵7]但民國以來,儒學式微與科舉這種“中國社會唯一公認的權威分配裝置”[8]的停廢,使知識分子作為政治合法性的闡釋者、賦予者的傳統(tǒng)地位大幅削弱。斐魯恂指出,“執(zhí)政者認為他們不需要征詢任何人的意見。他們自認為可以自給自足,不必急于獲得任何社會團體的道德支持或意見提供……除了統(tǒng)治階層之外,沒有任何社會精英有左右政局的力量?!盵9]這種地位到共產主義革命則喪失殆盡。毛澤東作為一代英才,自身即是理論造詣頗深的知識分子。在延安時代,他本人已解決革命政權的“道統(tǒng)”問題,他“自為‘以其道易天下者’,‘道’者,個人對改造中國社會和世界所持的理想抱負、志向也”,“毛在整風運動中,依據(jù)自己的理想全面改造了至那時為止的中共所有有形和無形的方面,不僅完成了黨的全盤毛澤東化的基礎工程,而且還建起一整套烙有毛澤東個人鮮明印記的中共新傳統(tǒng)——其一系列概念和范式在1949年后改變并決定了幾億中國人的思想和行為?!盵10]毛澤東兼具“君”“師”角色,無須知識分子來為革命創(chuàng)設“合法性”。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就不需要文人“思想”,僅需要他們學習他的思想,然后以其特殊技術(譬如講故事、譜曲、木刻畫等)來傳播其思想,造就革命“文化戰(zhàn)線”,為革命提供補充性論證。顯然,知識分子傳統(tǒng)功能十去其九:
在革命制度下,知識分子被當作可信任的,偉大的社會和文化轉換中的必要的合作者。但他們被剝奪了設計的權威。他們變成了和其他人一樣的勞動者,他們是能為建設新秩序大廈提供服務的熟練手藝人,而不再是自以為是的設計師。[11]
怎樣從“設計師”下移到“熟練手藝人”的角色呢,毛澤東開出的藥方是“思想改造”。從延安“搶救運動”,到《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風批判、“反右派運動”等歷次運動都循此思路。只有放棄“靈魂深處”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的人,才會被承認為革命者。然而,由于判斷標準模糊,黨或其他自居為“黨”的人,隨時都可能質疑或否定某人政治身份,這使身份有如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怎能使出身、思想都頗可疑的文人不感到“混亂和焦慮”呢?
不過,這種焦慮還只是文人身份認同的“一重面孔”,另一種“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更有必要認真討論。這可從某種微妙現(xiàn)象開始——盡管有出身、思想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但文藝界高層領導很少為此煩惱。中宣部和作協(xié)領導實皆“小資”出身,陸定一甚至出身無錫大富之家,姚文元父親姚篷子曾經“脫黨”。但他們自從躋身領導崗位后,就不再受到身份困擾,更無人“懷疑”其思想。政界亦如此,“說起來也奇怪,中國共產黨的高級領導干部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的大有人在。對于高級干部的家庭出身,只要他自己不說出來,絕對不會有人追查。”[12]這表明,在很多時候,政治純潔并非身份認同的唯一問題,甚至不是問題。身份問題實存在上下分界。在中低層知識分子(如中小學教師、青年習作者)中,出身和經歷的“純潔”確較重要,構成個人升遷與利益獲取的主要資本,但在上層文人中則無足輕重。據(jù)材料看,1954年胡風上呈“三十萬言書”意在使毛澤東建立對自己的個人信任,1957年丁玲憂心如焚的是毛澤東被周揚“蒙蔽”不再信任自己,1966年周揚深感焦慮的是毛澤東的信任既已不可挽回,那么他自60年代以后接近的劉少奇、彭真是否有能力保護自己。很明顯,在這些事關個人生死榮辱的焦慮中,政治身份考量甚少,使人煎熬的是有權力者的信任。盡管他們知道,如果“倒臺”,出身、經歷的“純潔”勢必被攻擊紛紜(如被指控為“小資”、修正主義者、叛徒、特務之類),但倒不“倒臺”本身,與身份“純潔”卻無甚關系。魯迅說過,“蓋天下的事,往往決計問罪在先,而搜集罪狀(普通是十條)在后也?!盵13]如果不被信任(意味著勢力不濟),就可能被人“問罪”。身份“在后”,屬于“搜集罪狀”之列,是事后借口,而非事前決定因素。反之,若獲得有權力者信任,即便身份可疑,亦無問題。典型事例是1966年江青舉薦姚文元參加“中央文革小組”,陳伯達以姚篷子“脫黨”為由反對,毛澤東一笑置之,姚文元照樣獲得重用。
這就涉及身份認同中被遮蔽的另一重面孔:在權勢力量之前,文人如何自我定位。學界常將權勢力量與意識形態(tài)力量混同,如余英時即將“勢”解釋為君王所代表的政治權威。實則兩者可能重疊,但原則大有差異。權勢力量指按照派系原則運作的私人勢力,意識形態(tài)力量則指“主義”壓力,它可能有形地體現(xiàn)于具體人物,也可能無形地隱藏于制度。代表意識形態(tài)的具體人物如果秉公持正,不任人唯私,那么他就不是權勢力量。遺憾的是,在中國政治中,派系是基本運作方式,追隨者以追隨有權力者為晉升秘訣,派系領袖則憑借廣泛的私人關系展開政治角逐,為自己和追隨者爭奪權力和資源。新中國的文人們同樣生活在派系文化中。所以,和政治忠誠一樣,私人忠誠是身份認同的另一重面孔。
余英時式的“道”“勢”之辯包含著對歷史的簡約處理,不能處理私人忠誠這一身份問題。一來,余英時將“道”理解為知識分子整體承擔的理想主義精神。這是部分事實,但“道出多門”才更為常例。同樣尊孔孟、崇程朱,但不同學派、不同地域的士大夫的解釋,可能很不相同,此派可能不承認彼派。故在儒學作為國家學說的前提下,各派還須通過激烈競爭,才能使己“道”占據(jù)國家學說位置。而在專制制度下,要贏得競爭,邏輯論證用處有限,關鍵還在于與各種權勢力量建立聯(lián)系。再者,余英時將“勢”理解為統(tǒng)治集團整體性的政治權威,亦失于簡化。歷史上,政治權威較少集中于一個抽象“統(tǒng)治集團”,而多被不同權勢力量分享,如帝黨、相黨、后黨、宦黨、太子黨、藩鎮(zhèn)或清流等。其中,帝黨時強時弱。士大夫或自成一黨,或與他種勢力結成一黨,也是重要政治勢力。這些勢力之間犬牙交錯。余英時屢屢談及的士大夫與君王的抗衡,不能不說簡約的設想。實際上,追求“道”的知識分子,往往需要效忠于某種權勢力量或自組勢力。而“道”的發(fā)展,也取決于這些勢力能否在詭譎多變的權力斗爭中取勝。
二
私人效忠對象的“勢”,未必是君王權威,而是各種權勢力量。有志于“道”的文人,若欲提升“道”的競爭能力,則須援結這些勢力或自組勢力以造“勢”。造“勢”手段包括:向上取得最高權勢(未必是皇帝)的信任,橫向援結同級別勢力,向下招撫實力不如己的勢力。人脈廣泛,勢力強大,“道”才有真正實現(xiàn)的機會。故“道”“勢”之辯,是知識分子面對君王的困惑,更是知識分子在求“道”與造“勢”之間的痛苦。當然,這是就朝廷政治而言,置之一般機構里仍然類似。新中國實行單位制度,“道”“勢”之辯加劇。在文藝界,文人為確保寫作事業(yè)(“道”)的發(fā)展,除了順從意識形態(tài)外,還須與各種權勢“合縱連橫”,才能更好地獲得資源。而處理與各類勢力的關系,須“應權通變”,“世事練達”,有足夠機智與策略以“縱橫取巧”。[14]那么,是做不阿附于人的知識分子,還是做“聰明”的、善于在上司、同僚、下屬之間游刃有余的人,即成為文人身份認同的另一重關鍵所在。如此問題,文人時時橫亙于心卻又不便形諸筆墨。遺憾的是,今天學界已按“慣例”將知識分子設定為政治“受難者”,此問題亦“不便形諸筆墨”了。不難想象,如果我們從日記、書信中發(fā)現(xiàn)俞平伯、沈從文等人“應權通變”的材料,恐怕很多人難以接受。此亦身份認同中私人忠誠問題久久被遮蔽的原因。然而,晚年參透世態(tài)的韋君宜,終于把這一點說得清清楚楚:
參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時時面臨是否還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的選擇。這使我對于“革命”的傷心遠過于為個人命運的傷心。[15]
“正直”云云,指的不是效忠于共產主義,而是是否要拉幫結派(效忠于人或要人效忠)、發(fā)展私人關系。是做“正直的人”還是做“靈活的人”,是做“正身之士”還是做“仰祿之士”,實是理想主義與世俗主義之矛盾。這是當代文人身份認同的第二重面孔。在此問題上,單位制度下的文人有三種選擇。
一為“正身之士”。鄧曉芒批評當代知識分子“與過去時代的在朝或在野的士大夫并沒有實質性的區(qū)別”,“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出路就是‘仕’”,“不論是儒家還是道家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眼光總是盯著政治和官場,不是爭寵攬權,就是憤世嫉俗,少有對自然知識和客觀真理的探索和研究?!盵16]這自然是苛評。如果“人民”可算比較純粹的追求,那么當代文人倒不乏真正“知識分子”。他們生活在寫作事業(yè)之中,無意挾權自重或援結權勢,不甚計較世俗利害。馮雪峰頗具代表性,“他是最沒有志氣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過,他對于名譽和地位是那樣的無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盵17]1949年后,馮雪峰無意仕途,“一心想定居上海,在解放后的安定環(huán)境中,專心從事自己的理論研究、現(xiàn)代文學和魯迅研究,以及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他表示,“如果組織把我安排在這樣的崗位上,是可以為后人留下一點東西的,不至于像魯迅所批評的那種白蟻,一路吃過去,只留下一些糞便?!盵18]秦兆陽則一心想“把《人民文學》辦成像十九世紀俄羅斯的《祖國紀事》和《現(xiàn)代人》那樣的一流的文學雜志”,[19]并雄心勃勃地要建立新中國的文學流派。柳青、趙樹理、孫犁的文學追求兼具“革命清教徒”色彩。這類作家淡泊名利,有問“道”之情,無造“勢”之想,可堪贊美。不過在現(xiàn)實中,恐怕這些行為皆非人情之所樂為。即便胡風也對馮雪峰不以為然,他表示,“抗戰(zhàn)后,雪峰就是要搞文藝,要作為一個作家而被承認。他自己說,文藝上的地位不被承認,黨內就不會有地位。實際上呢?如果在黨內沒有地位,文藝上的地位是空的,那是很容易被拿掉的。”[20]顯然,“正身之士”只能是罕有品類。
二為“仰祿之士”。中國人極少沉湎于信仰,畢竟,理想不能用來生活,“那些在其哲學著作中表達了崇高理想的人,一旦真的按這些原則進行生活的話,他就會陷于孤寂或入不敷出的困境之中?!盵21]在中國,較狷介之士更易產生的是另一類人物。魯迅說,“其實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22]誠哉斯言!魯迅未親歷1949年政權鼎革時代的人性世相,吳宓卻在親睹。1952年,吳宓在日記中感嘆:
彼千萬好名好利、專圖官職之國民黨政府人員,本無宗旨與信仰,走越走胡,事齊事楚,恒無所擇,惟視環(huán)境之推移,向新朝而效忠,既乏節(jié)操,自樂從順,其痛詈前王,雅崇今哲,只為己利。[23]
其實,“既乏節(jié)操”、“只為己利”之現(xiàn)象亦是文藝界常態(tài),如劉白羽、袁水拍、姚文元、于會泳、戚本禹等人物,亦“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他們不乏才華,但文學于他們更近于應用技術,可借以升職謀利。他們不會迂腐固守某種“主義”,相反,為利益可隨時拋棄或襲用任何理論。巧于揣摸媚迎,是其基本生存技術。據(jù)說,姚文元“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人民日報》”,“仔細揣摸毛澤東講的每一句話,以及每一句話中所包含的深層意思?!盵24]姚的發(fā)跡與馮雪峰恰成反面,然而在中國,“卑鄙”似更是“成功”的“通行證”。不過,這類“仰祿之士”因喪失道德底線,在文人中認同度同樣不高。
三是“通權應變”之士?!罢碇俊薄ⅰ把龅撝俊睂嵔詷O端現(xiàn)象,文人多取中間狀態(tài):既希望堅守文學之“道”,亦希望審時度勢,處理好與周邊各類勢力的關系,營造有利人脈。此類身份追求要“道”、“勢”兼修,以“勢”衛(wèi)“道”。左翼作家郭沫若、茅盾、胡風、臧克家,黨的作家周揚、丁玲、張光年、林默涵、嚴文井等,右翼作家朱光潛、馮至、錢鐘書等,雖在“道”“勢”之間側重有異,但皆力求兼顧兩端。周揚比較成功。十七年間,他始終居于高位。這固然與毛澤東的器重有關,但更緣于其自我定位。在周揚心中,孤立的文學追求是幼稚的,惟有擁有一方勢力,自己對《講話》的闡釋才能在競爭中成為“權威”。故在任何時候,他都致力于提升個人勢力。對上,他使毛澤東對自己保持漫長信任。對級別相近的官員,他則與之發(fā)展良好關系,如陸定一、夏衍等。對下,他則從故舊、學生中扶持各種“干才”,如邵荃麟、林默涵、張光年、郭小川、陳荒煤等,并將他們安插到各要害“位置”。種種努力,最終打造成文藝界的“周郎霸業(yè)”(楊憲益語)。類似文人而兼政客的角色,是當時文人在人事復雜的文壇中的主流身份選擇。對此,淪為“旁觀者”的沈從文深感不滿:
一個從事文學的工作者,如自己不能提出些作品來實證問題,倒說作品無所謂,我是無從理解的。到現(xiàn)在為止,文學中的政客,一生從不曾好好在工作上有多少努力,只用一作家名分而向上爬,我還是缺少理解;這邊爬過了又向另一邊爬,我還是缺少理解的。[25]
然而,以文人而兼具政客“手腕”,才真正適應中國文壇的“土壤”。當然,“道”、“勢”雙修亦不能保證永久成功。以周揚非凡的權變能力,夏衍、林默涵的深通世故,終未能幸免于禍。不過,較之迂腐的馮雪峰、造“勢”能力不強的胡風、丁玲,周揚等人還是成功地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三
“道”、“勢”兼修的身份認同有多方面因由。最要者,乃因派系文化傳統(tǒng)與單位制度的“結盟”。1949年后,隨著文藝機構的有序建立,文藝界逐漸被少數(shù)有權勢的文人所“掌握”。諸如出版、發(fā)表、待遇級別、出國考察、年終表揚、體驗生活、工作調動、職位升降,在每個具體文藝單位,實際上都演變?yōu)樯贁?shù)幾個人說了算的胡風謂為“小領袖主義”[26]的“局面”。這使依靠、投奔、拉攏之現(xiàn)象驟然泛起。而文藝界大的“山頭”之間,為爭奪《講話》的“正宗”闡釋權與重要職位也在各自爭取力量。對此,不通世故的書生就只能徒嘆奈何,“細思中西古今政治文學往史,大率守道從真,博學雄文者,其流輩莫不失敗困窮。而詭辯縱橫、功利營謀者,往往成巨功、享大名,為當世所尊崇,極人間之榮貴?!盵27]其中隱情,可更細言之。
其一,自我保護需要。從消極角度看,“道”、“勢”兼修是必然的。1949年后,文藝出版(刊物與出版社)作為稀缺資源,名義上屬黨所有,實被操縱于不同勢力之手,高度“圈子化”了。而且,由于不必考慮市場壓力,不必擔心作品過差,掌管刊物的權勢人物,多視刊物如自家“領地”,刊發(fā)作品多以關系遠近為標準。親者多發(fā),疏者少發(fā)或不發(fā)。職位分配更講究“門戶之別”。故作家要想發(fā)表作品、獲得提拔,不想辦法獲致權勢人物的好感,無疑非常困難。無名青年或“無所依傍”者,很難出頭。1955年,青年作者楊沫由于缺乏關系,作品遲遲不能發(fā)表,深感痛苦。多年后,老鬼這樣描述母親的心境:
心里很煩……看見別人一部作品還沒寫完,報紙上就大登起來了(如秦兆陽的《兩位縣委書記》,在《北京日報》上連載了好幾天)。而自己的書稿寫了4年,經過多少遍的修改,迄今完成8個月了,還沒有人看,就很有一些愁悶。母親曾對父親說:即使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文藝界還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怨不得有人形成了小集團,互相扶持,又怨不得胡風他們利用了我們這個弱點。但我是討厭這種行為的,我絕不走任何人的門子。像有的人那樣,為了自己的寫作事業(yè),竟然可以去抱某些名作家的粗腿,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28]
“出賣肉體”云云,楊沫未說明具體當事人。但據(jù)當年郭沫若、艾青、沙鷗、聶紺弩、孔厥、陳企霞等名作家、名編輯層出不窮的“感情糾紛”看,女作者“出賣肉體”換取發(fā)表機會的事情應不少見。對于難以“出賣肉體”的男作家來說,一旦無權勢可憑,情形就更尷尬,譬如“知名”人物趙樹理“在(北京)市文聯(lián)掛副主席的銜兒,竟然出現(xiàn)過他忍無可忍地向一位副秘書長下跪的事,似乎他不懂副主席比副秘書長的官位高,他也不會利用職權處理自己的下級,竟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盵29]在文藝界,少數(shù)人以黨的名義壟斷有限文學資源,必然發(fā)生此類事情。惟“詭辯縱橫、功利營謀”、營造勢力,才能擺脫此類尷尬。
造“勢”的更大作用,在于減少政治風險。愈權高位重者愈如此。這是因為,在單位制度下,領導與被領導者之間出現(xiàn)組織性失衡,領導幾可隨心所欲加害被領導者,被領導者卻無必要抗害能力。二者之間,無異于“狼”、“羊”關系?!把颉痹凇袄恰鄙磉?,時有被吞食危險,自然無從談起事業(yè)(“道”)。故“羊”必須結交本單位或它單位的“狼”,才可增強抗害能力。只有“樹朋結黨”,才可保護自己。表面看來,當時作家動輒得罪,說錯一句話,偶有海外親戚,都會招來厄運。但實際上,遇害者多“無所依傍”。真正有權勢庇護的人,即便真的犯了政治錯誤,亦往往安然無恙。最典型者,是韋君宜受胡喬木保護不劃“右派”事件,[30]同一事件中的黃秋耘亦因與邵荃麟的舊誼而免禍。1959年,郭小川遭到“周揚派”報復,若是其他作家遭此禍患,恐怕就流放北大荒了。但郭小川“屹立”不倒,并如愿調至《人民日報》工作。原因并不復雜,僅因郭小川曾任王震將軍秘書,1949年后與王震仍保持密切交往。相反,作家若完全不事“經營”,不給自己“鋪路”、“搭橋”,幾是自取其敗。1957年,韋君宜、黃秋耘因有權勢庇護,安然度過“反右”難關,但《文藝學習》雜志須另有人“承擔責任”。于是,作協(xié)領導劉白羽將兩個無辜者劃成“右派”以掩人耳目。其中李興華系8341部隊退役軍官,但此“純潔”政治身份在劉白羽眼中一文不值?!俺袩o人”注定了李興華成為替罪羊。馮雪峰更是無“勢”致敗的典型。作為參加過長征的老作家、毛澤東早年友人,馮雪峰上不能在中共中央內鞏固與毛澤東的友誼,下無興趣利用權力廣置親信,培植門生,安插弟子,“他沒有什么小圈子,雖然說起來也算是一方面的人物,但周圍并沒有什么陣營。據(jù)說,跟他關系比較好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31]完全缺乏私人勢力。后來一經周揚、夏衍打擊,竟無以對抗,束手就擒,徹底毀掉自己的文學生涯。
其二,自我發(fā)展需要。積極言之,“勢”還可護“道”。對于居高位者,尤需如此。因為權勢總可讓人獲得“法”外特權。1957年,評論家會昌諷刺說:
在精神世界中具有高的或較高的級別的人,的確是值得人“艷羨”的。他們有的是“正確”的化身,雖然參加過,并且領導過反對以資產階級立場、觀點、方法研究《紅樓夢》的斗爭,但在不久以后,又寫出了可以與“群芳開夜宴圖說”比美的考證賈寶玉害過斑疹傷害的名文,而不自覺其為自己所曾經大力批判過的思想的追隨者。有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盡管所寫的書出版之后,出版社曾經接過1700封批評的信,然而卻沒有一封可以發(fā)表出來。如果萬一泄露了天機,可怎么好呢?沒有關系,還可以將載有這種批評的雜志全部收回銷毀。有的亂搞男女關系,已經人民法院判處徒刑。但在緩刑之余,依然逍遙法外,高步詩壇,吹著自己“美妙”的蘆笛。[32]
會昌遮遮閃閃,對權勢人物有所顧忌。其實,有權勢者的特權是普遍的?!皠荨睂τ凇暗馈钡睦梅浅C黠@。一方面,“勢”大之后,作家才能不斷提拔、安插、提攜“自己的人”,培植效忠于己的私人勢力。黎辛回憶,“周揚與荃麟使用干部沒有多考慮老解放區(qū)來的‘出生入死’‘白區(qū)來的干部沒有多少斗爭經驗’”,“周揚重用的干部,大約是他喜歡與相信的,特別是在斗爭中有功績的?!盵33]周揚任人惟私,但這符合中國政治的事實規(guī)則,它可以維護和擴大既得利益,使私我之“道”獨霸文壇。另一方面,“勢”若坐大,還可提升自己的加害能力,翦除有威脅的對手和不忠誠的下屬。周揚在勢力發(fā)展過程中,對外先后翦除胡風、丁玲、馮雪峰等對手,對內也逐漸“清理”了秦兆陽、李清泉、陳涌、黎辛等一批“背叛者”。
故由消極、積極兩方面觀之,“道”“勢”兼修都是必要的。二者合一,才是“道”之生存秘密。這一點,除少數(shù)“迂生”外,多數(shù)文人都深諳此理。在他們的身份認同中,“道”、“勢”兼求,“勢”尤不可少。因是,多數(shù)作家自始至終都很注意結交有權勢的人物,以謀求最佳前途。郭沫若1949年后對毛澤東、江青、鄧小平“墻頭草”式的取媚是生動例子。這類身份選擇,注定了作家不可能“做一個正直的人”。當然,“道”“勢”兼修必使人陷入世故、圓滑、勢利,甚至墮入人格混亂的痛苦。由于勢力斗爭激烈,經常在一個行將垮臺的勢力內部出現(xiàn)“反水”。舒蕪交出與胡風的私人通信,康濯、瑪拉沁夫揭發(fā)丁玲,流沙河檢舉《星星》同人,都是出賣師友的典型行為。此外,“道”“勢”兼修,是以“勢”衛(wèi)“道”,還是墮入它的反面:以“道”為偽飾,以“勢”為旨歸?恐怕亦難以斷論。
[1]洪子誠:《問題與方法》,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17頁。
[2]〔荷〕佛克馬、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22頁。
[3]王成兵:《當代認同危機的人學解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頁。
[4]劉小楓:《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431頁。
[5]王本朝:《中國當代文學體制研究》,武漢大學2005年博士論文,第56頁。
[6]鄧曉芒:《當代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書屋》2004年第8期。
[7]費孝通:《中國紳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頁。
[8]〔日〕佐藤慎一:《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與文明》,序章,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9]〔美〕斐魯恂:《中國人的政治文化》,臺北風云論壇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頁。
[10]高華:《在“道”與“勢”之間:毛澤東為發(fā)動延安整風運動所作的準備》,《二十一世紀》1999年第8期。
[11]〔美〕杰羅姆·B·格里德爾:《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中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頁。
[12]黃秋耘:《風雨年華》,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頁。
[13]魯迅:《三閑集·通信》,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4]沈從文:《總結·傳記部分》,《沈從文全集》第27卷,第80頁。
[15]韋君宜:《思痛錄·露沙的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16]鄧曉芒:《當代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書屋》2004年第8期
[17]丁玲:《風雨中憶蕭紅》,載《文人筆下的文人》,岳麓書社1987年版。
[18]陳早春、萬家驥:《馮雪峰評傳》,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511頁。
[19]王培元:《狷者秦兆陽》,《出版廣角》2006年第12期。
[20]曉山:《片斷的回憶》,《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4期。
[21]〔美〕J·赫伯特·阿休特爾:《權力的媒介》,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頁。
[22]魯迅:《準風月談·吃教》,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2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09頁。
[24]霞飛:《姚文元的人生沉浮》(上),《黨史博采》2006年第3期。
[25]沈從文:《總結·思想部分》,載《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7卷。
[26]胡風:《胡風三十萬言書》,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5頁。
[27]吳宓:《吳宓日記:1943—1945》,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512頁。
[28]老鬼:《母親楊沫》,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頁。
[29]葛翠琳:《魂系何處——老舍的悲劇》,載《百年文壇憶錄》,李復威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30]當事人黃秋耘回憶,“劉白羽對很多事情。要看你的背景、后臺怎么樣……韋君宜處境比較危險的時候,有很多人攻擊她……當時她丈夫楊述去找胡喬木,問他韋君宜有沒有危險?胡喬木對他說:‘你放心好了。韋君宜是不會劃成右派的。’什么理由呢?胡喬木不講。楊述回來就到處宣傳。這個很起作用。胡喬木已經說了韋君宜不會劃右派,那就劃不成,不管有什么事?!秉S偉經:《文學路上六十年:老作家黃秋耘訪談錄》,下,《新文學史料》1998年第2期。
[31]舒蕪:《舒蕪口述自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58頁。
[32]會昌:《精神世界里的級別》,《長江文藝》1957年第7期。
[33]黎辛:《關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反右派斗爭及其它》,《新文學史料》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