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六記

一

華建星一把扔掉手里的煙頭，瞇起眼去看遠處的一片蒼茫。二十一歲的他自從大學退學以后，一直都是這么游游蕩蕩。父親在鎮(zhèn)上做生意，這些年也賺了不少錢，他上大學時花了一大筆，要不憑他的成績就是翻上兩倍。也摸不到大學的邊兒?？烧l知在大學里才一年多一點，就被掃地出門。原因也不復(fù)雜，就是花天酒地，還打架。

不過華建星卻沒有把退學的事告訴父親。那樣他將失去每個月的一大筆生活費，他_還沒蠢到那個程度，也沒過夠這種自由放蕩的城市生活。只是現(xiàn)在有了些小麻煩，前幾天阿姨打電話給他，說父親生病住了院，似乎不太樂觀。華建星并不擔心父親的病情，他所害怕的，是因此而產(chǎn)生的對他的經(jīng)濟影響。

由父親的病，華建基想到了死，從而想到了自殺。他逐一回想家族中那些過世之人，竟是嚇了一跳，竟然有五人是因自殺身亡的!

最早是祖父，至少在華建星所知中是最早的。他從沒見過這個當?shù)刂鞯淖娓福瑩?jù)說也是風光一時，他娶過四個老婆。這一點每每想起來，就讓華建星艷羨不已。祖父那時家大業(yè)大，別的不說。光子女就有十三個，父親是最小的兒子。父親是祖父原配所生。又是老兒子，因此極得祖父喜愛。解放后，祖父的家庭被打亂，除了原配之外，其余三房都被強制解除了婚約。雖然不存在了夫妻名份，可還是同住在極大的一個院子里，畢竟，那些子女是不能解除關(guān)系的。而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因此上也是有著特殊意義的，他是一夫一妻制以來這個家庭中出生的第一人。

對于祖父的死，華建星也只是從父輩口中零星聽說的。那時是六幾年。由于祖父的子女都漸大成人，而各房又都知祖父的殷實。因此都想撈些好處。雖夫妻關(guān)系解除，可還有子女在。子女向老爹要錢要物成家，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況且祖父那里還有些值錢的東西。父輩們每談起這事。都極有默契地避過話頭。華建星有時也會想，那所謂的值錢東西不一定就是什么金銀細軟之類，以祖父當年家勢之盛，金銀白是常見?？删烤故切┦裁礀|西，卻是想不分明?？傊菚r每個子女都竭盡孝順之能事，以冀能討得老爺子的歡心?？墒羌爸磷优畟冴懤m(xù)成家，那些東西也沒能出世。不過各房并不因此放棄希望，而且。當時尚有華建星的父親和老姑沒有成家，大院中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圓。注視著些徽的風吹草動。

就在家庭中的暗斗逐漸轉(zhuǎn)化成明爭且達到白熱化之際，一場大變來臨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雖說解放時祖父已被制裁，瓜分了土地和家產(chǎn)，并且平時沒有什么惡行。不過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那些日子。他被人不斷地批斗，境遇極其悲慘。那種生活堅持了一年多，祖父終于用一包不知哪里弄來的老鼠藥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這個問題上，父輩的人出現(xiàn)了分歧。提起祖父自殺的原因，都是互相指責埋怨，都說是對方逼死了老爺子。具體卻又不細說，使得華建星心中也是疑惑?？磥碜娓覆⒎鞘遣豢芭分喽员M?？赡芰碛须[情?？傊?。祖父是死于自殺。他死之后。卻沒能把罪名也帶走，家中所有的人都背上了地主成份的重負。雖是如此，家族中的明爭暗斗還是沒有停止，這還是因為那些東西，那些造反派多次抄家也沒能找到的東西。而家族中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祖母，祖父的原配夫人。

二

想到這里，華建星心中一動，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未來。這也許是這許多年來真正地回望自己，清晰地展望未來。是的，現(xiàn)在仰仗著父親的實力，可以說是一切無憂?？删驮诟赣H突然病重，且不說他治病會花多少錢。事實上以家產(chǎn)來算，那些錢也無傷筋骨。他是想到萬一死去。自己有沒有可能繼承那份事業(yè)和遺產(chǎn)。

正自思索，手機響了，是阿姨打來的。說父親的病比預(yù)想的更重些。問他能不能回來看看。這個阿姨就是父親的現(xiàn)任妻子。兩人已經(jīng)生活了十多年，而且有了兩個孩子。華建星一想到阿姨和她的孩子。心便一下子懸起來。雖然父親寵愛他，對他有求必應(yīng)，可他總覺得有點異樣，卻又想不明白。而且，他能看得出來，父親對阿姨和弟弟的寵愛似乎更深更真誠些。華建星立時滿身冷汗。

他想起了母親。當初，是母親主動棄父親而去的。他知道母親在外面早就有了人的，只是沒想到她走時會那樣絕決。時至今日。他心中對母親都有一種冷漠的恨意。關(guān)于母親在外邊有人，是在小時候就聽父輩人說過的，而人們最早提起這個話題，就是在三伯死的時候。

三伯是家族中繼祖父之后第二個自殺的人，而他的死，是因為和父親的一場爭吵引起的。三伯是祖父第三個老婆所生。長父親四歲，那時父親剛剛成家不久，幾乎家里人都認為祖父將寶貝給了父親，由此引發(fā)了那場爭吵。三伯的性子最烈，在別的兄弟慫恿之下便挺身而出。本來爭吵是為了祖上留下的寶貝。卻罵著罵著都控制不住。把個人的隱私都當著圍觀的人揭了出來。先是父親揭露三伯曾經(jīng)霸占村里張寡婦一事，此事一直隱秘，不想?yún)s為父親無意中知悉。此刻情急之下便捅了出來，還說三伯偷了家里不少錢糧給人家。三伯被當眾揭疤自然是惱怒至極。便說出了母親在外面有人的事。母親的這些事還是在她當姑娘時，雖然遠近不少人知道，可和父親成親后卻也沒人再提起。此刻卻被三伯重提，別人都以為母親會惱羞成怒，可是卻沒有，她似乎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笑吟吟地看著三伯唾沫橫飛。在這關(guān)鍵時刻。老祖母終于出面了，她抱著一個小紅漆木箱。大聲說：“一群敗家的東西，都少給我丟人現(xiàn)眼!咱家是有寶貝?？晌艺l也沒給，就在這兒!看你們一個個狼崽子樣。我能給你們嗎?”說著回頭看了看老姑，目光中大有深意。老姑那時還沒出嫁。她是父親的親妹妹，極得祖母歡心。

三伯是當夜死的。他吞進了家里雞蛋大的一塊大煙膏。死得靜悄悄的，人們發(fā)現(xiàn)他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得硬邦邦的了。據(jù)說母親是在當晚和他說了一次話后，他才死的，只是當時只有他們兩人在場，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

華建星想起母親。心中微微嘆了口氣。這些年她也曾多次找過他。都被他的冷淡擊退。如今想起這許多往事來。他忽然有一種要找她的沖動，家族中的許多事，似乎母親知道得最多了。

三

華建星對父親其實是并沒有什么好感的，甚至有一種叛逆和厭惡，雖說父親對他并不嚴厲，可他就是打心里討厭他。這里是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的?？墒?。為了將來的生活，他決定還是要趕回去一趟。本打算乘飛機，可他覺得有些東西在見到父親之前需要理順一下。所以他選擇了坐火車回哈爾濱。

在車上，華建星想如果父親真的不行了。必會有一場遺產(chǎn)之爭。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大伯，他就是死于家產(chǎn)之爭。祖父死后。各方對家產(chǎn)的爭奪一直沒有平息，當然祖母這邊的長房占有絕對優(yōu)勢。大伯和父親是一奶同胞，他也是眾子女中的老大?？稍诶娴尿?qū)動下。大家并沒有把這個掌門人放在眼里。所以對分家一事，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白熱化。爭來奪去，各房兄弟都敗下陣去，在這一過程中。祖母都保持著一種冷靜的旁觀態(tài)度。直到大伯和父親的爭奪中所做出的種種絕情之舉，才使得她終于沉不住氣了。

大伯和父親之爭的關(guān)鍵，并不是錢財或物品，而是祖母本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親兄弟倆所爭奪的，也并不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太太，而是那個神秘的紅漆木箱。經(jīng)過種種事情，大家都知道，那箱中之物定是珍貴萬分。面對大伯咄咄逼人的攻勢，父親一直隱忍，只是堅持要奉養(yǎng)老母。到得最后，父親對祖母說：“娘，你把那個箱子給大哥吧，我不要。我只要你!”當時眾人全愣了，包括大伯，人們把目光都投向老太太。老祖母并沒因父親的話而感動，她淡淡地說：“你們兩個心里頭咋想的，我都知道!”然后她凌厲的目光射向大伯，扶著老姑的胳膊站了起來。那時老姑仍沒成家。

祖母的眼中射出無比怨毒的光來。她大聲說：“老大，我養(yǎng)你這么大，給你娶媳婦，算是白養(yǎng)了!和別的兄弟你兇些狠些也就算了。和我的兒子你還這樣?你是不是忘了，其實你連別的房中的兄弟都不如!你爹當年和那個野女人生下你。卻要我來把你養(yǎng)大。你那些兄弟好歹也是有名有份的。你算什么?還真把自己當成一家之主了?”老太太的一番話石破天驚，道出了驚人的大秘密，一時間鄙夷的目光都排集在大伯身上。大伯的臉色煞白，只是喃喃地說：“你答應(yīng)過爹不說的!你答應(yīng)過爹不說的!”祖母看了一眼眾兒孫。說：“你們不用費那么多心思惦記我那個箱子，除了我的老姑娘，我誰也不給!”說著，疼愛地撫了撫老姑的頭發(fā)。大家一昕，知道徹底沒戲了，爭斗之心也消于無形。不過也沒有全都消沉，老太太吐出的這秘密，讓一直以來受大伯壓制的他們大為解氣，于是毫無顧忌地議論著紛紛散去。

大伯就是在那個夜里死的，是最常見的方式。用一根麻繩殺死了自己。

四

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行程，華建星終于站在了哈爾濱的繁華街頭。正值深秋，這座北方城市涼意甚濃。他家并不在市里。而在松花江北岸距哈市十幾公里的一個鎮(zhèn)上，那里現(xiàn)在已劃為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所以父親的生意才能紅火起來。

華建星匆匆趕到醫(yī)院，進到病房，他嚇了一跳，雖早有心理準備，他還是被父親的樣子驚呆了。父親斜倚在床上，正打吊瓶，極瘦，眼窩深陷，阿姨坐在床邊打電話。見他進來，阿姨飛快地關(guān)了電話，笑著起身打招呼。華建星從她的熱情里，看出了深藏的冷漠。果然，寒暄了幾句，阿姨便借故離開了。和父親單獨相對，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眼前的這個男人。和他幾乎只有金錢上的關(guān)系，至于所謂的親情，所謂的血濃于水，這么多年來他不曾體會到半點。

父親問了問他的學習情況，雖聲音虛弱，卻還是透著以往的威嚴。他胡編了一些在校的事，父親聽了稍覺滿意。然后父親的神情一緩。語氣也變得輕柔起來，與剛才判若兩人。而華建星卻是心里一緊，他是了解父親的，他不怕父親威嚴的時刻。卻對父親的慈祥一面心有余悸。他記起了家族中的一樁丑事。

自從大伯死后，父親的地位大大提高，各房中兄弟姐妹見到他都是禮敬有加。畢竟，父親還是得祖母寵愛的，而且，有許多事，他們還是要指望祖母。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四伯對父親越來越不對勁兒了。每個人都能看出來，雖然四伯見到父親也是正常打招呼說話，可他看著父親的眼中卻似要噴出火來。可大家也都沒太在意，這個家庭中矛盾重重危機四伏，任何人之間都有可能反目成仇。四伯是祖父的第二個太太所生，比父親大上五歲，在他們這些兄弟之中，頂數(shù)他的脾氣性格最為古怪。

四伯對父親敢怒不敢言的狀況打破，是在四娘死后。四娘比四伯小八歲，也不知他是通過啥手段吃上這株嫩草的。四娘長得在眾妯娌中是最出眾的，也會打扮，走到哪里都讓人眼前一亮。她死得極慘。用一把削土豆皮的夾把刀割了脈，淌了一大攤血。華建星記得看過那個情景后，好幾天吃不下飯。四伯當時就揪住父親的衣領(lǐng)，兩眼布滿血絲，那樣子嚇壞了身邊的人，竟一時忘了上前拉開。直到祖母走出來，罵道：“我還沒死呢!你們就這么鬧!還不先顧死人!”四伯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那目光像刀一樣冷嗖嗖的。

當時華建星記起。在四娘死的那天晚上，他和堂弟在黑暗暗的院子里捉迷藏。便經(jīng)過了四娘的窗前。正是夏天。門窗卻關(guān)得緊緊的。他有些好奇。卻忽然聽到了父親的聲音，那聲音極柔軟，就是對母親。父親也沒那么軟地說過話。他那時六歲，雖還不太懂事。但也隱約覺得不太對勁兒。他知道四伯那時去鎮(zhèn)西的河里起網(wǎng)，屋里應(yīng)該只有父親和四娘兩個。后來四伯提著半桶魚走進院子，他忙躲起來，然后跟在后面。四伯的心情似乎不錯。哼著小調(diào)向他家的房門走去。然后看見四伯敲門，聽見屋里的慌亂之聲，再看見四伯一腳踹開門。再然后就是三個人的打罵聲。這些聲音把院子里的人都吸引過來了，父親出來時全然沒了平日的派頭。鼻孔中也淌著血。而四伯的房中打人的聲音更響了。大家聽得心驚肉跳。卻沒人敢進去勸架。

當華建星回到自己家里。出現(xiàn)在眼前的也是一番打架的情形?？梢灰娝M來，父母便都住了手，上了炕?？活^一個炕梢一個，競似都睡著了。他也上了炕。鉆進母親的被窩，也睡著了。

此刻，華建星想起這段往事，卻清晰地記起了一個以前一直忽略的情節(jié)。四娘死后，母親和父親多次打架，互相不留情面地揭露對方。有一次母親罵父親：“就你那熊樣，要不是拿老太太的那東西勾搭人家，老四媳婦能跟你?你太損了，你以為老太太能把那東西給你?就是真給你了。你能給人家老四媳婦?”父親當時青筋暴露，沖上去就給了母親一巴掌。

許多年以后，華建星一直怕父親那么輕軟地說話，在他的印象中，父親軟軟地對四娘說話，四娘就死了。對父親的恐懼和反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五

如今。父親又這么軟地說話了，華建星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父親說：“兒子，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沒想到還能見你一面?！比A建星心里一驚，卻是沒有搭話，父親接著說：“我知道這些年來你討厭我?？赡苁且驗槟銒寢尩氖?。唉，不提那些了，你是我大兒子。爸心里很疼你。只是不愿意表露出來。爸的情況也不是很好啊，雖說是有了幾個錢兒，可現(xiàn)在不像原來那些年了，這幾年公司的事我基本插不上手了，都是你阿姨在管著。我對咱家的錢心里也沒數(shù)了，都得朝她要，就是給你的那些錢。也是我朝她要的，每次都要得挺費勁。兒子，爸也是沒辦法啊!現(xiàn)在爸快不行了?？催@情況。估計也不能給你留下什么了，那家產(chǎn)，就算我立了遺囑，你也算不過她，你也得不了多少。兒子。以后你就得靠自己了，爸是幫不了你了!”

聽完父親的這番話。華建星如同掉進了冰窟窿，全身都冷透了。他說不出話來，雖然心思很亂，但還沒失去理智和判斷力。他知道父親的話不能全信，他根本就沒把自己這個兒子放在心上，從這些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早已看出，父親對阿姨和弟弟妹妹，才是最真心的。也許，父親是因為母親在恨自己。他把對母親的恨全報復(fù)在自己身上。

從醫(yī)院出來，華建星決定去找母親。父親命不長久，自己將吃大虧，他必須去找母親商量一下，他知道母親還是愛自己在乎自己的。而且，他還有些疑問。需要母親幫他解答。母親住在哈市的下屬一個縣城里。和那個曾經(jīng)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們沒有再要孩子。這一點頗出乎華建星的意料。

當年，母親和老姑是關(guān)系最好的。她們同歲。又是小學的同班同學，母親嫁過來后。她們朝夕相處，更是好得不得了。況且老姑極得祖母的歡心，母親也少不得通過她巴結(jié)老太太。母親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由于老姑的關(guān)系，老太太對母親也是極好，特別是出了四娘的事后，老太太對母親更是關(guān)心有加。這從一點就可以看出。祖母和老姑住的房子。別人不敢踏進半步，連父親都不敢。而母親卻能進出自如。

老姑是到了二十七歲才出嫁的，男方是一個村支書的兒子。結(jié)婚那天一大早，老姑就已打扮得花枝招展，竟似比死了的四娘還好看。全家人都來給老姑幫忙，其實大家打的都是同一心思。老姑出嫁。祖母那神秘的小木箱也該再次出現(xiàn)了!果然。祖母捧著那個木箱出來了，把它交到老姑手上，說：“老閨女，這東西讓別人惦記這么多年，娘把它給你，娘指望你以后過得最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木箱上，祖母掃視了一眼眾人，大家都轉(zhuǎn)身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老姑一個，可人們都沒走遠，心里想著老姑此刻也許正在看著箱中的寶貝。

過了一會兒，房中傳來老姑的一聲驚叫，接著有什么東西落在地上的一聲巨響。母親和眾人忙沖進去，祖母也走了進去，只見老姑臉色煞白，雙手捂著胸口坐在那里。而地上，是那個打開的木箱和一塊石頭!祖母一見也是驚叫一聲，踉蹌著抱起小木箱，厲聲問：“你們誰干的?偷到我頭上來了!”眾人全愕然，這時母親叫了一聲，搶上前扶起老姑，老姑蜷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嘴角有血滲出來。祖母扔了箱子，抓住她的手一迭聲地問：“閨女，你咋的了?”老姑艱難地說：“娘，我吞了兩個金戒指!”

老姑就這么死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華建星覺得。支撐著老姑生命的，就是祖母的寶貝了。當一切落空，她便有了天塌般的絕望，所以斷了一切的生望。就在老姑死的那天晚上。老祖母也經(jīng)受不住這雙重打擊。一命嗚呼。

華建星沒有想到，母親和那個男人對自己極好，他能感覺到那份熱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想父親和阿姨的態(tài)度，他心里便有了微微的感動。和母親單獨在一起時，他便說起家族中自殺的那五個人，并隱約提到了那件不翼而飛的寶貝。母親笑了，說：“我的兒子終于長大了。能去想這些事了。媽告訴你，那東西現(xiàn)在就在我這兒，是我進你奶奶的房中，用石頭把寶貝換出來的。那個家亂糟糟的，各種事兒都是因為那件寶貝，我就讓他們誰都得不著!你老姑死后，我就離開你爸，因為東西已經(jīng)到手了，還跟他過什么?孩子，你對你叔叔要好一點兒!”華建星一怔，心想我為什么對媽媽的這個男人好一點?

沒等他多想，母親說：“因為，他才是你的親爸爸!”華建星頭腦中轟然一聲，大聲喊：“我不信!我不信!”

六

再次見到父親時，已是半個月之后。還是在那個病房，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華建星開門見山地說：“爸，你要是真有什么意外，我能得多少遺產(chǎn)?”父親怔了怔，說：“我那天不是都對你說了嘛，兒子，爸也是沒辦法呀，爸對不起你!”華建星笑了笑，說：“我都回去打聽過了，公司里還是你在做主。爸，你為啥這么做呢?好歹我也是你兒子，你真的就做得那么絕嗎?”

父親終于惱羞成怒，大聲說：“我就做這么絕，你能怎么樣?你媽當初那么對我。我就這樣做。你恨就去恨你媽吧!”華建星平靜地看著父親。待他吼完，說：“爸。你還記得咱家有一件寶貝吧!當初你們都想得到它，可誰也沒得到。你見過沒有?我拿出來讓你看看吧!”說著，競真的從包里掏出一個盒子來，打開，里面是黃澄澄的一件東西。父親看得清楚，那是用黃金打成的一本書，有磚頭厚，每一頁卻都很薄，上面是金絲粘成的字。父親兩眼冒光，聲音顫抖：“兒子，你是從哪兒得到的?”隨即恍然。大罵：“這個狠心的娘們兒，我早該想到是她偷去了!”轉(zhuǎn)頭溫言對華建星說：“還好，兒子，它又回到咱們家了!”華建星說：“我還有一樣東西讓你看呢!”父親接過他遞來的一張紙，幾個字刺痛著他的眼睛。親子鑒定書!看完，他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父親也死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

深秋的松花江畔，華建星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剛剛?cè)フ胰髓b定過，那所謂的寶貝，其實只是銅的，鍍了一層金而已，值不了幾個錢。他默坐良久，回想所有的事，猛地站起身。拿出那件寶貝用力扔進江中。他心里不停地問：這都是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

松花江滾滾流去，似在回答，又似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