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深秋的一個早晨，剛到報社坐下，日報主編老羅便打電話把我叫了過去。讓我到臨江村去采訪那里的劉村長。他并且對我說：“咱們報紙已經(jīng)在第二版留出四千字左右的版面。這篇人物通訊下周一必須見報，這是剛性任務!”

領(lǐng)導交給的任務，自然不敢怠慢，看看時間還來得及，我一邊給家里打電話告訴一聲，一邊朝長途汽車站走去。準備乘車趕往臨江村。

臨江村是一個只有幾百戶人家的小漁村，村子的北面緊挨著黑龍江，男人們大多數(shù)都靠下江捕魚為生。來臨江村以前，老羅曾對我介紹說。這幾年臨江村搞得相當不錯，村民的收入比前幾年翻了好幾番，百姓安居樂業(yè)。社會治安良好，很值得一寫。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像我們這樣的一家地市級的報紙，別管“錯”，還是不“錯”，只要肯花錢。保證能在報紙上留下其人的大名和高大形象。像這種通訊不是通訊，報告文學不是報告文學的文章，經(jīng)常見諸于我們這家地市級的報端——別人花錢。你替其歌功頌德。因此，有人給這種類似的文章起了一個很貼切的名字，稱其為“婊子文學”。

長途汽車駛到臨江村，村長老劉已經(jīng)派人在汽車站接我了，直接領(lǐng)我到了飯店。我們剛坐下，一個年近五十歲的中年漢子便領(lǐng)著幾個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離著老遠就把手伸過來：“歡迎，歡迎啊!能把你這樣一名大記者請到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驤來采訪。真使我們這個小村子蓬蓽生輝呀!”

聽他說話的口氣。還有那股熱情，知道這個人肯定是劉村長了。只是我所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漁村的村長還能說出“蓬蓽生輝”這樣的詞來。簡直太有點出人意料之外了。想是這樣想，我還是趕緊站起來，迎上前去和他握了握手。他拍拍我的肩膀，拉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我的旁邊說：“周大記者這次到我們鄉(xiāng)下，能不能多住兩天呀?”

我歉意地朝他笑了笑說：“恐怕不行。家里還有事等著去做呢。今天晚上，我連夜把稿寫完，明早請您過目。要是沒有什么問題，我明天下午就得乘車趕回市里?！?/p>

劉村長說：“既然周記者家里事多，我也就不勉為其難了。等以后什么時候有時間，一定要再到我們這來好好玩一玩。到時候，我?guī)阆陆タ纯??！?/p>

我連忙點頭說：“一定，一定?！?/p>

“好，一言九鼎，來年夏天你一定要來呀!服務員，上菜!”劉村長哈哈大笑著說。他說話的嗓門特別大，透露出一些“村官”們所特有的那股大氣和霸道。

吃完飯。天已經(jīng)快黑了。劉村長讓人把我領(lǐng)到一家緊靠著江邊的小旅館住下了。

這家旅館是一棟平房，透過北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浪花翻滾的黑龍江。我點著一支煙。佇立在玻璃窗前。朝外面望去：畢竟已是深秋了。西北風在窗外凄厲呼嘯著，蠻橫地攪動滾滾的黑龍江水，翻滾著一個接著一個的白頭浪花。

這家小店的主人姓路。我喊他路老板。聽老路說，春夏秋三季到他這家小旅店里住宿的，幾乎全是到江邊倒騰魚的魚販子。到了深秋，漁民扣網(wǎng)了，漁船也拖上了岸，那些魚販子們自然也不來住宿了，整個店里只住著我一個旅客，顯得十分冷清。

看了一會兒江水，我回到床邊躺下，借著昏暗燈光看著村里給我提供的劉村長的典型材料，不時摸起身邊的筆。在上面劃上幾道，挑選一些有用的東西，準備摘抄下來，好用到我的稿子里去。

我正在看稿，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嚻鄥柖硢〉慕泻奥?，伴隨著陣陣秋風隱約傳進屋里，顯得特別凄慘而悲涼。這黑天瞎火的，誰在外面叫喊什么呢?我好奇地推開北窗探頭朝外看：外面-一團漆黑，什么也沒看見，喊叫聲倒是聽得很清楚了。

“張三你回來呀!張三，你回來吧!”

喊魂!是什么人，在這個深秋的晚上在給誰喊魂呢?我正覺得奇怪，這時候旅店老板老路進來給我送開水來了。我急忙問他。

“喔，是村子里一個叫彩云的瘋女人，在給張三喊魂呢”老路一邊往暖瓶里灌著開水，一邊對我說。

張三是干什么的，是那個叫彩云的女人的什么人。為什么給他喊魂呢?一連串的疑問頓時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憑借職業(yè)的敏感，我感覺這里面肯定有故事，忙遞給灌完開水的路老板一只煙，請他講給我聽聽。

旅店里沒有別的客人。老路也沒有什么事。他在床邊坐下給我講了下面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我們這兒還稱不上村子，只是索吉漁業(yè)隊的一個網(wǎng)灘，管事的是個姓劉的灘長。那年，劉灘長已經(jīng)年近三十了，娶了一個十九歲姑娘當老婆。不用說，那個姑娘就是彩云。

彩云不僅年輕，人也長得特別水靈。再加上為人熱情。那些年輕的漁民們每天下江回來，都愛到她家去坐一會兒，借個針頭線腦。釘個扣子，縫個被，或者借洗衣板……而去她家次數(shù)最多最勤的，是一個叫張祥根的上海知青。

張祥根，在家里幾個兄弟中行三，當時沒人叫他大號，都戲謔地叫他張三?；蛘呱虾Ｐ　皠偠肌?。你可能也知道，咱們這兒原來管狼叫“張三”；而上海人管傻子叫“剛都”，網(wǎng)灘的人都說他確實有點“剛”，都有點看不起他。

那時村子小，沒有幾戶人家。那些沒處可去的小青年們經(jīng)常往劉灘長家跑。劉灘長怕彩云被那些年輕人給拐跑了，來男人便使臉色給他們看。那些年輕人漸漸都覺察到了，去彩云家的人也逐漸少了。彩云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的議論，也勸張三往后少上她家來?？墒悄莻€張三卻根本聽不進去，該怎么去，還是怎么去。

有一天，彩云和張三兩個人正在屋里說話，劉灘長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地從外面走了進來，怒氣沖沖地上去，抬手給了彩云一巴掌。彩云的臉上頓時留下五道紅指印，打得她當時捂著臉哭起來。張三確實有點“剛都”勁兒，人家兩口子打架，有他什么事呀!可他卻想仗義執(zhí)言，上前責問劉灘長：“平白無故的，你憑什么進來就打人呀!”

劉灘長平時在網(wǎng)灘上霸道慣了，看見這個不識趣的小子竟敢質(zhì)問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打老婆，礙著你個屁事，滾一邊去!”

隨后，他又罵了一句：“媽的，敢勾引我老婆。我整死你!”

張三再“剛”，也能聽出灘長話的意思，立刻臉紅脖子粗地問：“誰勾引你老婆了?你給我說明白點!”

張灘長冷笑著說：“我就打了這個不知好歹，吃里爬外的娘們兒怎么了?別說她呀，你那小樣的，我也一樣……”

劉灘長的話還沒說完，張三已經(jīng)撲上去了?？蓮埲睦锸前虼笱鼒A的灘長的對手，沒支巴幾下，就被灘長拎著脖領(lǐng)子扔到了外面。

過了大麻哈魚期，天冷了，在江里漂流了半年多的漁船也都歸港了，停泊在江邊。騷動了一個夏天的小漁村，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這一天，劉灘長家里傳出來一陣哭叫聲，接著看見彩云披頭散發(fā)地從家里沖出來，一直朝著江邊跑去。灘長跟隨在她的身后，罵罵咧咧地說：“去死吧，去死吧!大江也沒有蓋，沒上鎖的，你去跳呀!”

小漁村實在太平靜了，平靜得似一潭死水，見不到一點波瀾。劉灘長家的打鬧，無疑是往這潭死水里扔了一塊石頭，頓時激起了一層層喜劇的漣漪。村里的人聽到動靜，幾乎都出來了，跟在后面看熱鬧。

“媽的，還想著那個上海‘剛都’呢!”劉灘長跟在彩云的身后仍叫罵個不停，“張三，你躲到哪個耗子窟窿里去了?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呀!”

跑到了江邊，彩云真的一直朝著江水里走去了。跟在后面的劉灘長見了。很不以為然：拿跳江嚇唬誰呀?!這些年，村里的女人尋死跳江的人還少嗎，可哪個真的死了?!還沒等走到?jīng)]胸口深，早嚇得“媽呀”一聲退了回來，一個人訕訕地蹲在江邊的沙灘上號啕大哭，只等著被那些看熱鬧的人連勸帶架地弄回家去。

那天，江里的秋風特別大，滿江翻滾著白花的浪頭，不停地嘩嘩地拍打著江岸。江水沒到彩云大腿根深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哭了，只是默默地朝江里走。而她的身后岸邊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個時候，張三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了過來，跟著也直接沖進江水里。上去一把拉住還在往里面走的彩云，使勁往回拽她：“回去!你干什么傻事呀，趕緊回去!”

彩云掙脫張三拉住她的手。繼續(xù)往里走：“不，不!我早就受夠了，實在不想活了……”

張三又趟著江水從后面迫上來，繼續(xù)往回拉扯彩云。兩個人撕扯的工夫，江水已經(jīng)沒到他們的胸口深了。看著事情不好，有幾個蹲在江邊看熱鬧的男人慌忙把一只漁船推下了江，朝著還在江里撕扯的兩個人劃過去。可是沒等到漁船劃到他們跟前，連著幾個大浪撲過來，張三和彩云兩個人頓時全沒影了。

這時候。劉灘長已經(jīng)顧不上再繼續(xù)叫罵了，扯著嗓子叫起來：“救人，快去救人呀!”

那只漁船劃到彩云和張三沉沒的地方，江面上哪里還能看見人影了?正當船上的幾個人茫然無措的時候，突然看見江里徐徐胃上來一團黑影，趕緊伸手抓住，是女人的長頭發(fā)。他們急忙把彩云拉上了漁船，再找那個把彩云托上來的張三，卻已經(jīng)被湍急的江水沖走了；

見真的出了事。又有幾只漁船下了江。十幾個漁民劃著漁船，撒淌網(wǎng)撈，下滾鉤掛，幾乎把黑龍江翻了一個遍，還是沒有打撈到張三。他們連著在江里打撈了十幾天，一直到江里淌冰排了。也沒有打撈到張三。隨后進入了流冰期，打撈也只好停下了。

老路最后告訴我說：“彩云被救上來以后就瘋了，見人就說，張三是為了救她淹死的?？墒?。令人奇怪的是，別看她平時總是瘋瘋癲癲的，可每年到了張三的忌日那天，她都記得特別清楚。準保到江邊去給他燒紙，幫他喊魂。”

聽了彩云和張三的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想到江邊去看看。老路說：“好吧，我陪你去江邊。”

他回自己住的屋里找來一支手電筒，陪著我去了江邊。

等我們來到江邊，給張三燒紙喊魂的彩云已經(jīng)走了，江邊只剩下了一堆燒過的紙灰。被秋風刮起來的紙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隨風飄動著，濺落到江水里?？粗切┘婏w的紙灰，我問老路：“彩云的丈夫如今還活著嗎?”

老路說：“當然還活著。他今年也不過才五十多歲?；畹媒】抵兀皫啄暧中氯⒘藗€小媳婦。比他的兒子還小兩歲呢?！?/p>

我又問：“這么說。他和彩云已經(jīng)離婚了?”

老路說：“是的，彩云瘋了以后，他們就離婚了?！?/p>

我接著問：“那個灘長，該不會是你們村的劉村長吧?”

老路一愣。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說：“怎么可能呢?”

盡管后來老路否認了，劉村長就是原來的那個劉灘長，但我已經(jīng)明白了那個劉灘長到底是誰了。在我來這里之前，老羅告訴過我：“你可別小瞧那些土財主呀，有艷福呢!劉村長兩年前新娶了個小媳婦，比他小二十多歲呢!”

離開了臨江村。回到報社。我把寫好的稿子交給了主編老羅，周一早晨上班，有人把報紙給我送過來說：“周老師，文章見報了?！?/p>

我接過報紙，展開看了看，整整占了一版篇幅，還配有一張通版壓題照片：突出的主體是笑容滿面的劉村長，背景是黑龍江和幾只正在江上撒網(wǎng)的漁船，十分醒目。

看著那張躊躇滿志劉村長的照片，我心存厭惡，他只不過是一個面目猙獰的漁霸，憑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報紙上，并且還花錢雇人替他大肆吹捧。大加炒作呢?我敢肯定，他交給報社的錢，絕對不會有一分錢是從他自己的兜里掏出來的!我的那顆還沒有完全泯滅的良知，一直在提醒著我：不該寫這樣的文章，絕不能寫這樣的文章，更不能為這種人歌功頌德!可是我不但寫了，還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并且還刊載在報紙上。

看著那篇文章，我的手在顫抖著，我的心也在顫抖著。可是，我的職業(yè)要求我必須去寫，去歌頌一個我所厭惡。我所討厭的人。我不僅寫了整整一版文字。還配了題圖照片——我必定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脫離不了塵俗。我也得賺錢，我也得吃飯；而我們這家地市級報紙，也得靠拉贊助才能維持下去。我難，主編亦難矣!

我把那張報紙揉成一團，隨手扔進身后的垃圾簍里，然后點著一只香煙，踱到窗前，朝外望去：盡管時令已是深秋了，天卻晴得非常的好，秋陽透過路邊枯黃的樹葉漏在了那些往來穿梭的行人身上，他們的身上晃動著一塊塊或明或暗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