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史記》寫人之綠葉扶花法

關(guān)鍵詞:吳見思 綠葉扶花 虛處生神

摘 要: 清初吳見思效金圣嘆評點杜詩、《史記》，其《史記論文》流布甚廣。吳氏認為《史記》寫人長于綠葉扶花、借客形主，以此取得了加倍之效。

吳見思，字齊賢，江蘇武進人，清初著名評點家，評點著作有《杜詩論文》和《史記論文》。前者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后者問世后即廣為流布。{1}吳見思評點深受金圣嘆影響，廖燕《金圣嘆先生傳》云:“先生沒，效先生所評書，如長州毛序始、徐而庵，武進吳見思、許庶 為最著，至今學(xué)者稱焉?！眥2}金圣嘆《水滸傳》第二十八回回評云:

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鉅者而隱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3}

作為史書，“為事”是其本，“為文”是其末;作為傳記文學(xué)，“為文”是其本，“為事”是其末?！妒酚洝范呒婢?，既“為事”亦“為文”，故史學(xué)、文學(xué)均以之為巨擘。吳見思評點只眼獨具，揭橥司馬遷寫人善用綠葉扶花法以取加倍之效。本文擬由《史記論文》篇中支評和篇末總評管窺此法，以彰顯吳氏文學(xué)研究《史記》之功。

《史記》寫人善于旁處襯托，虛處生神，人物性格特征、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拔嵊葠燮湟岳顚④娦熊姺铰杂诔滩蛔R口中序出，廣之為人反從射虎帶下，而其不侯殺降事偶在王朔燕語點明，錯綜變化，純用天機，有意無意之間，令人莫測。”(《李將軍列傳》總評){4}司馬遷于李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wèi)尉后插入程不識。吳評云:“無端插入一程不識，固是以客形主，而即以衛(wèi)尉帶入，又以邊太守回合。妙。”因同為衛(wèi)尉插入程不識，又以俱為邊太守回應(yīng)，自然得體，了無痕跡，目的在于借程口敘二人行軍方略并襯出李廣之優(yōu)。評“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云:“又總一收，而李廣行軍方略借此序出，奇肆乃爾?！痹u李廣居右北平一段云:“因北平無事序其射，又因射并序其為人。章法之妙。”右北平無事，只寫閑事——射石與射虎，然偏寫不能復(fù)入石、虎騰傷廣以襯托其勇。此即章法之妙。評王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云:“以朔語為不侯注腳，又以下段為王朔語注腳。妙。若庸手為之便總序傳后矣?！辈迦胫盍钊藝@絕，見思“尤愛”非無謂也。

不只《李將軍列傳》，《史記》他處亦多有之?！扒厥蓟蕿槿?、性情，篇中不序，前借尉繚，后借盧生口中補出，尤為神妙”(《秦始皇本紀》總評)，“功狗、功人只從高帝口中一點，即調(diào)軍食、守關(guān)中亦只一點，余于鄂君口中補明，俱不實寫，是豈拘拘行墨者哉”(《蕭相國世家》總評)，“吳起少時一段事，乃借魯人口中說出，奇妙”(《孫子吳起列傳》支評)，“前借吳公，此借諸老先生，只就傍人寫，襯出賈誼”(《屈原賈生列傳》支評)，不惟如此，甚或人物肖像描寫也假他人口說出，如借相士唐舉口寫蔡澤容貌，令人忍俊不禁:“先生曷鼻，巨肩， 顏，蹙 ，膝攣”，評云:“畫蔡澤處，令人失笑，回想懷印結(jié)綬，揖讓之時，更可觀矣”(《范雎蔡澤列傳》支評);借使者口寫酈食其儒雅，活現(xiàn)其人:“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cè)注”，評云:“就衣冠上寫其人，而其人活現(xiàn)”(《酈生陸賈列傳》支評)。

吳見思名司馬遷此寫人之法曰“綠葉扶花法”?！凹静家粋鳎龑懱?，只斬樊噲、對文帝數(shù)語，余則借周氏、借魯朱家、借滕公、借曹邱生，四面襯貼。而季布節(jié)概，無不出現(xiàn)，此綠葉扶花之法也。”(《季布欒布列傳》總評)而對極好鋪張描繪的汲黯，司馬遷也有意不作正面摹寫，偏借他人形容，效果反強于只寫一汲黯。“汲長孺在漢廷，是第一流人物，其 直犯顏處，極好鋪張，史公偏借武安侯、借莊助、借大將軍、借張湯、借公孫弘、借淮南王、借司馬安，反從他人身上形容出來。而汲長孺意思情性，氣概節(jié)誼，無不全現(xiàn)，反強于只寫一汲黯，如畫家寫像，絕無神氣也。此所謂綠葉扶花之法。”(《汲鄭列傳》總評)

綠葉扶花，虛處生神，不僅活畫出人物相貌性情，而且使傳記容載的信息量最大化，達到文學(xué)敘事與史學(xué)敘事的雙重最佳效果。雖有意為之卻以無意出之，天機一片，惟“史公”能之。

綠葉扶花亦即借客形主?！胺潜匾制皆杩托沃髦ㄒ??！?《魏公子列傳》支評)《黥布列傳》寫英布是主，借項羽作客反襯，以見其英雄，支評云:“以兵屬項梁后常冠軍，數(shù)有利，以少敗眾，常為軍鋒，極寫英布，反借項羽寫英布，看來反若英布高出項羽一頭。借客形主之妙。”總評復(fù)云:“項羽一時英雄，英布亦一時英雄，兩人一時同事，故夾寫項羽之英雄，止是寫英布之英雄也。借筆反襯，益見其妍?！本G葉相襯方顯花妍，借客形主愈見主性，吳氏評點于《史記》亦有此功焉!借客形主亦有變體?！澳┯纸杓静家灰r，繳還本傳。以附傳論，則心主布客，借客形主;以本傳論，則布主心客，因客歸主。文法變化之妙?！?《季布欒布列傳》支評)本是借客形主，卻又客主互換，反客為主?！跋卵芏?，正收上兩段也，于不識口中序出，反客作主。妙?！?《李將軍列傳》支評)

綠葉扶花、借客形主與反襯相近。評《李將軍列傳》射石、射虎一節(jié)云:“寫廣之射不在中石沒鏃，偏寫其不能復(fù)入石。正反形其初中沒鏃之神勇。蓋曰:‘即李廣亦不可再得矣?！庇衷?“寫射石，反寫不入石;寫射虎，反寫騰傷廣。蓋虎騰傷廣，極寫虎之勇，廣竟射殺之。正反襯廣之勇也?！薄妒酚洝贩匆r法妙，吳氏慧眼識之，相得益彰?！俄椨鸨炯o》支評云:“前借樓煩，此借赤泉侯反襯項羽，是一樣文法”，“寫荊卿先寫其柔懦，寫秦舞陽先寫其勇敢，皆反襯法也?！庇衷?“借舞陽反襯荊軻神勇”(《刺客列傳》支評)，“節(jié)節(jié)寫其(乳母)得幸，是反襯法”(《滑稽列傳》支評)，或謂反照法?！皬南?、兩千石寫來，其人(膠西王端)自出，所謂側(cè)面反照法也”，“就過客寫，以見其(趙王彭祖)為人。反照法，與上一樣?！?《五宗世家》支評)

反襯有加倍之效，故又曰“加一倍法”。金圣嘆首明此法。金評《西廂記》卷六三之一《前候》寫夫人賴婚，張生和鶯鶯相互思念，之后忽然插入紅娘的心理活動:“紅娘自思:乖性兒，何必有情不遂皆似此。他自恁抹媚，我卻沒三思，一納頭只去憔悴死?！痹u曰:“蓋是深譏張生、鶯鶯之張致，而不覺己之張致乃更甚也。此等筆墨，謂之加一倍法，最是奇觀?！眥5}吳見思評點《史記》進一步闡釋之?！叭擞醒陨显?‘丞相何亡?！洗笈?，如失左右手?！?《淮陰侯列傳》)吳評云:“又反寫一筆，妙甚!非寫蕭何也，正寫漢王極重蕭何，而蕭何極重韓信，則信為何如人哉!是固加一倍法也”，其后又評云:“前極寫廣武君，不得不少抑韓信。此又寫韓信用間窺破。即用廣武君之策，必別有那(挪)移變化，必不至為李左車所禽，正極揚韓信處。低昂互用，具見文心。”以被韓信所擒，故揚廣武君恰是極揚韓信處，低昂互用，得加倍之效?！坝忠种懿瞥鲫惼?，低昂互用之法?！?《陳丞相世家》支評)

作為中國史傳文學(xué)的杰出代表，《史記》寫人成就空前絕后，吳見思充分發(fā)揮評點優(yōu)勢，結(jié)合具體篇章深入研究其寫人藝術(shù)，成就自然不菲。本文惟期以管見所得有助于人們對吳見思《史記》寫人藝術(shù)論的認識，有助于當(dāng)今社會對《史記》的接受。

作者簡介:張富春，文學(xué)博士，山東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后，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漢魏六朝文學(xué)與俗文化。

① 張富春.[清]吳見思《史記論文》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8.14-15.

{2} 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M]. 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 . 342 .

{3} 金圣嘆評點、文子生校點.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469.

{4}本文所引吳見思評點語，均出自廣益書局1920年排印本《史記論文》，為行文方便，僅于文中注明其所在《史記》篇目。

{5} 陳德芳校點.金圣嘆評《西廂記》[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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