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滿泡沫的河流

【大理印象】 洱海蒼山、風(fēng)花雪月是人們難以忘懷的印象;大理三塔、大理古城是人們流連徘徊、不忍離去的地方;美麗聰慧、能歌善舞的白族姑娘，將《五朵金花》演繹成美麗的傳說;“洋人街”則將世界縮小成一條溫馨的小巷。去過大理，你會留下永遠(yuǎn)美好的回憶;沒去過大理，你應(yīng)立即啟程，否則你會永遠(yuǎn)遺憾，永遠(yuǎn)惆悵。

一

見到那條河的時候，江楚生十三歲。也就是見到那條河的同時，江楚生夢見了那條河。

見到那條河的時候，少年江楚生驚訝得張大了嘴。那是一條橫亙在高原壩子上的河流，從遠(yuǎn)處看，不是河流，而是一條蜿蜒而來、迤邐而去的綠色長龍，河流被巨大的柳樹籠住了。河流兩岸的柳樹，每棵都要兩三個人才抱得攏，綿延不斷的柳樹，將壩子的天空都染綠了。見到河的時候，是江楚生隨父親走上河堤，從樹的縫隙中見到的。那條河寬大、平緩、水流清澈，河邊有或?qū)捇蛘暮訛┑?，河灘地臨近水面的地面是柔軟的細(xì)細(xì)的橙紅色的細(xì)沙，細(xì)沙柔軟得像鋪了純羊毛的地毯，柔軟而濕潤。江楚生后來赤足在上面走過，他沒在上面狂奔，而是以一個少年少有的細(xì)心和細(xì)膩去體味河沙灘的濕潤和柔軟，那種感覺，是兒時將腿伸在母親的胸口上取暖才有的。細(xì)細(xì)的沙灘過去，就是滿河灘的鵝卵石了，鵝卵石圓潤、光潔、干凈，如果是洋芋就可以直接放到鍋里去煮了。青青的、灰白色的鵝卵石密密麻麻挨挨擠擠鋪滿河灘，像天氣晴好的夏夜里的星斗，定睛看去可以看見一個一個的卵石。片刻之間，眼前就模糊了，看見的是模糊一片的泛著青光的星河了。

是春天的季節(jié)，這條高原河還沒有漲水，兩岸的粗壯的河柳將河面掩映在濃蔭里，把河水也漬成綠色。河兩岸是大片的農(nóng)田，正是蠶豆花開得熱鬧的時候，河堤里盡是熏人的香味了。江楚生一直認(rèn)為河水是綠的是有香味的，就源于這個季節(jié)的下午。他看見河水靜靜地流，只有在臨近河灘的地方，才見到河水細(xì)碎的魚鱗般跳動的波光，河寬闊而靜謐，河水清澈而干凈，河面博大而溫馨，太陽把河灘涂成金黃色，樹陰把河床染成綠色，河床是靜得只有水流的絮絮柔柔的喃喃呢呢的聲音。那一刻，十三歲的少年江楚生突然想哭，他感到了來自生命里的律動，來自靈魂里的撫摸，來自心靈里的溫馨，突如其來的感動讓他鼻腔發(fā)酸，眼窩濕潤。

到父親工作的村莊要過河，這是一次詩意的浪漫的古老的新奇的渡河。他們順著河堤轉(zhuǎn)過一個弧形的彎，河面突然變得陡窄了，河水變得兇猛而有氣勢了，河面的收束，河床的深切，使平靜溫柔、寬闊靜謐的河水深邃起來，涌動起來，喧嘩起來，這地方就是擺渡的地方了。江楚生看見河對面不遠(yuǎn)處是壁立的山崖，黛青色的山崖上有更高更峭的山峰，山崖下河岸上有突兀而巨大的巖石，巖石上結(jié)了一椽茅屋，其實不是茅屋而是草棚，草棚前有縷縷的青煙升起，稀釋、消散，那是擺渡人的篝火，空氣里依稀有濕潤而好聞的柴火味。

河兩邊的幾人才圍得攏的大柳樹上，系了一條鐵索，鐵索比少年江楚生的手臂還粗，鐵索橫在河面上，成了下弦月的弧，河的對岸泊了一只烏黑的船，湍急的水流將它沖得斜斜的。少年江楚生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句，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詩的意境。父親殘缺的《唐詩三百首》充填了江楚生少年孤獨的生活，養(yǎng)成了他憂郁、敏感、疑惑的性格。唐詩里的船在父親的喊叫聲中動了起來，父親站在河的這邊嘶啞地尖銳地叫起來，那一刻江楚生覺得父親的叫聲太不文雅太粗俗，打破了河床里的安謐，攪碎了唐詩的余韻。父親說不這樣船工劉駝子聽不見。

船工劉駝子緩緩地走下堤坡來了，他緩緩地走上船，緩緩地解開系船的纜，緩緩地扶住系在柳樹上的鐵索，船緩緩地移動了。老樹，鐵索，油黑的船，駝背的人，潺潺的流水，成了一幅詩意盎然的畫。隨父親走下?lián)u搖晃晃的船，船又緩緩地移動起來，少年江楚生伏在船頭，感覺是一條大河從天而來，滿眼盡是碧波漾動浪花飛濺，河面陡然長高，河水從天上泄到心里，滿耳的嘩嘩聲，喧騰熱烈鋪天蓋地直灌腦頂。他緊張地伏下身子，雙手緊緊抓住船幫，這樣的視角，更使從來沒見過一條像樣河流的他感到驚心動魄，感到大自然的神奇的力量。他想起了震天撼地、石破天驚、雷霆萬鈞這些詞語。事實上他知道那是他人小、伏在船頭上的感覺，多年后他到錢塘江觀潮，他覺得也就是少年時代渡河時放大了的感覺。

過了河，還在爬堤時他就聞到了一陣濃郁的香味，這香味充盈了鼻孔充盈了腦際，使他的腸胃蠕動起來，連清口水也悄悄流下來。這是柴火烤洋芋的香味，是的，只有柴火才能烤出這種香味。江楚生看見河邊突兀而巨大的巖石上，一堆柴火已燃得剩下一堆暗紅的灰燼，柴火上是個黑鐵三角架，放了一只鼎鍋，噗噗冒著熱氣，柴火下是一堆燒得松軟酥燙的洋芋。駝背遞給父親一只獨耳的土陶茶杯，茶杯拙樸而粗糙。駝背兀自轉(zhuǎn)進(jìn)草棚睡覺去了，父親自己酌茶，讓兒子自己刨洋芋吃。江楚生說能吃嗎?父親說只管吃，多年來都是這樣。

江楚生被漫天而來的雪白梨花的氣勢震住了，進(jìn)村的路就是這梨花海洋里的一條痕。梨花嚶嚶嗡嗡細(xì)細(xì)碎碎熱熱鬧鬧的絮語，使他心慌意亂使他目光迷惑心旌搖曳，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突然有了情竇初開的感覺，這種感覺悄然而至迅速彌漫瞬間膨脹，他由不得地奔跑起來。父親說跑啥，已經(jīng)到了。果然，梨花盡頭是一條彌漫著清涼水汽的清得見底的細(xì)沙、礫石、水草的小河。這條河留給他太多太美好的回憶，以至于多年后這條被他污染的小河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的感覺就是他應(yīng)該死，如果人死了可以復(fù)生的話，他愿意他的死而使這條小河重新投胎，重新變成新鮮的潔凈的嬰兒，回到他的初始時期。

隨父親走到那座青瓦覆頂，木門木窗、青石鋪地的庭院，父親打開一把銹跡斑駁的老式銅鎖，他嗅到了一股特有的復(fù)雜的氣息。這就是父親常年廝守的一個小小的購銷店，里面混和著煤油、肥皂、白酒以及各種物品的氣息，強大地將他推出門外。門外對面的山坡上，有濃得化解不開的云彩一般的松林泊在山頂，山上有灰白色的羊群一樣密集的石頭，山腳下小河邊是青兀兀的瓦房，從瓦房的縫隙里就可以直接上山。瓦房上的那片石頭讓他驚奇、興奮不已，多少年后這些石頭已進(jìn)了城，裝點在城里機關(guān)單位、賓館、公園里，成了這些地方靚亮的風(fēng)景，而這座虎踞龍盤，牛臥獅奔的石林，早已成為灰樸樸一片，被連根拔起的石頭留下了一個一個的土坑，讓人想起烽火連天彈坑滿地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

江楚生記得見到這片石林的最初的震撼和欣喜，這些石頭各具其型各有個性，有的長戟一般怒指天穹，有的橫臥在地悠然自得，有的探頭探腦憨然可掬，有的披躐怒吼性格乖張。最為奇特的是這些灰白色的被朝露夕蔭浸潤的石頭，個個都干干凈凈潔白無暇，個個都孔穴相連玲瓏剔透。他覺得每天的晚上，天風(fēng)籟籟星漢迢迢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身懷絕技身高無比的人在這里雕鑿他的藝術(shù)品，他的雕鑿是耐心的細(xì)致的堅韌的，沒有耐心細(xì)致和堅韌，是完成不了這樣的藝術(shù)品的。

不知何時，江楚生竟然睡著了，在沉沉的睡夢中他看到了這條高原壩子里的河。這條河是他剛剛在山頂松樹林邊看見的，在山頂上看這條河他就看見全景了，高原壩子是狹長的壩子，壩子兩邊是屏風(fēng)似的山，山高高低低錯錯落落，不管是陡立的山還是緩沖的山，背后都還有一架一架的漸行漸遠(yuǎn)的山，山下是隱隱約約被樹林遮掩的村落，是塊狀的水田。順著壩子的走向，一條河流迤邐而來，河流或彎或直流到他腳下的山腳下，再蜿蜒而去直至消失。這條河流最大的特點是植滿柳樹，至少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吧，柳樹的樹身都要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柳樹濃密，樹密生風(fēng)雨，這條河的上空就永遠(yuǎn)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在山上看這條河，朦朦朧朧煙云彌漫，只有在河床開闊處看到一片瑩瑩的水面。這就是高原上的母親河啊，這就是至清至澈至純至善至美的母親河。

然而，也就是瞬間的事，疲乏極了的江楚生眼前泛著煙籠霧罩的垂柳的綠色，還在被粼粼波光刺痛眼睛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另外一條河流，這條河流多少年后時刻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以至于醒來鼻腔里的惡臭還在拂之不去，眼里泛著泡沫的濁黑的流水還在閃爍。這個困擾了他二十來年的夢竟然變成現(xiàn)實，他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了這條泛滿泡沫的河流，十三歲的他，當(dāng)然不知道那是宿命還是必然。只是夢醒之后仍然感到心悸，他呆呆地看著那條美麗的河流，直到暮云四合，夜色籠罩之后才悻悻地下了山。

二

見到尤小偉已經(jīng)是十多年以后的事。

那天江楚生到花鳥市場去買花，花鳥市場是近幾年來才興起的，原來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很大很空闊，仍然不夠，花都擺到街沿上了。江楚生確切地說是來買樹根，養(yǎng)草本花是老年中年婦女，他不屑于買。他是學(xué)植物學(xué)的，近年小城興起養(yǎng)樹根，養(yǎng)樹根是需要功夫和水平的，不僅要養(yǎng)活而且要有造型。有植物學(xué)墊底，他又喜歡畫畫，他的樹根造型很快就在小城獨領(lǐng)風(fēng)騷了。

看了幾組樹根都不滿意，他轉(zhuǎn)到街沿來了。街沿上各種盆花繁茂葳蕤，人影疊疊重重，只有擠進(jìn)人堆才能看個全貌。江楚生不屑于擠，他在人縫里瞥，瞥一眼就知道好壞。忽然，他瞥見了一片白光，他驀然一驚，身上的神經(jīng)似乎被誰扯住，神情就昂然了。那是一堆青灰色的石頭，石頭七大八小，雜雜然堆在一起。他拾起一塊看，是尖錐形的，上面有孔竅，他油然想起少年時代見過的那片石林，那些渾然天成、千姿百態(tài)的石頭，自然率性地生活在山坡上。而這塊石頭，可惜了，是被從尖頂處敲下來的，這一敲就毀壞了一個完美的自然的石頭。再看看其他石頭，情形大致相同，都是以易折易斷處敲下來的。他的心隱隱作痛，有如肋骨被折斷一般。

地下蹲著一個小伙子，江楚生在看石頭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沒抬頭，他看到的是他的頭頂和背脊，他的頭發(fā)很長，亂蓬蓬的，看得出很久沒理過發(fā)了。他穿著一套蘭卡機的衣服，衣服很破舊了，洗成灰白色，背脊上有一圈一圈的汗?jié)n，污黑中散發(fā)出濃濃的汗味，腳上蹬的解放牌膠鞋，早已穿通露出了指頭。他一聲不吭地伏在地下用一根竹棍劃著什么，周圍的喧囂和熱烈，絢麗燦爛的花和他身邊的石頭似乎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江楚生拍了他的肩頭，說小伙子你這石頭是從哪里敲來的?咋個賣?那人抬起了頭，他看著江楚生有些迷茫，定定地看了一會，才說賣石頭也要說地點嗎?你如果要價錢隨便給。江楚生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也感到迷惑，這臉怎么這樣熟悉呀，這是一張二十來歲的臉，二十來歲的臉本應(yīng)該是新鮮紅潤充滿朝氣的臉，可這張年輕的臉卻顯得憔悴而滄桑，臉色蠟黃，顴骨突出，下頦尖尖，蓬亂的長過耳垂的頭發(fā)下，臉顯得愈發(fā)地瘦削和窄巴，額上眼頰下竟然還有幾抹皺紋。盡管如此，這張臉的臉型仍然是周正的，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雖暗淡卻也是機靈的，鼻翼修長挺拔，嘴皮薄而秀氣。這形象被江楚生放在大腦里過濾，濾去的是時間的滄桑和艱難生活的堆積，江楚生看到了一張鮮活、紅潤、機敏而充滿靈氣的臉。江楚生失態(tài)，說你是尤小偉?小偉，我是江楚生，你還記得我吧?那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下，眼里是迷茫是驚喜。只一瞬間，他的眼就黯然無光了，空洞洞地看著江楚生，臉上是木然的神色。他說我不是尤小偉，我是賣石頭的。你說吧，給個價錢，石頭隨你挑。江楚生再次迷茫，不是尤小偉?不可能，歲月的雕刀再雕鑿，他的基本特征還是在的。他著急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尤小偉你別裝了，你就是尤小偉。走走走，背起石頭到家里去，好多年沒見你了，你這些年干啥去了?“江哥，我……”小伙子漲紅著臉，嘴張開了，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江哥”就是江楚生，江楚生就是我。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將告訴你我和尤小偉之間過去與將來的故事。

滿林的梨花、桃花、櫻花被雨打落了，門前小河里飄滿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殷紅的櫻花。風(fēng)雨如磐，天氣陰晦，急雨如箭水汽蒸騰，小河就是一條憂郁的河了。十三歲的我無由地憂傷起來，望著漫天風(fēng)雨發(fā)呆。父親說都下三天了還不停，這是漲桃花水呢。過一陣云叔就來了，他來了就熱鬧了。

云叔是父親的朋友，孤身一人下放到鄉(xiāng)場上的種豬場養(yǎng)豬。云叔嗜酒，尤其愛吃魚，他大字寫得好又能背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聞鷓鴣”這些詩句是時刻掛在嘴上的。他憂愁孤憤，妻子和他離了婚，在鄉(xiāng)場的種豬場負(fù)罪改造，時常醉得仰天大睡。那天他對父親說酒饞得慌魚饞得慌，酒在哪里魚在哪里?父親說過幾天吧，桃花汛水一漲，我一定讓你喝上酒吃上魚。

父親請人去請云叔，雨下三天了桃花汛水漲了，那條煙雨朦朧的高原河里有桃花魚了。但這春寒料峭河水砭骨的天氣是沒有人愿去捉魚的，就是愿意也捉不到。平時溫柔輕柔的一條河到這季節(jié)就桀驁不馴了，白浪滔天急雨如箭，只有尤猛子能捉。找到尤猛子，尤猛子說這魚能不吃么?這天氣。父親說我答應(yīng)過朋友的，失信了恐怕不好，尤猛子看著父親急紅的臉，說既然答應(yīng)了我就去捉，言出難追啊，等著吃魚吧。

云叔來了果然熱鬧，和父親相反他是個話很多的人，他興奮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嘴里念念叨叨，他這里翻翻那里刨刨，父親知道他在找什么，說別費事了，這陣不會讓你喝的，我藏得緊呢。他笑著對我說你爸老奸巨猾，這一手厲害啊，讓我只聞其香不見其酒，比打我還厲害。雨天的購銷店清寂無人，急急的雨點打在青石板的院里蒸騰起一片水霧，遠(yuǎn)山近水全隱了，剩下寂寥和空闊。父親和他坐在旺旺的火塘邊，他邊為我講詩詞邊和父親講話，幾個小時過去，我困得伏在他的膝頭睡著了，寂寞和慵困也使他和父親打起了哈欠，他說龜兒子，怕是不會來了。父親說沒事的，一定會來。天都快黑了，風(fēng)雨暝暝的天黑得快，父親已經(jīng)去點煤油燈了。突然，門外響起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黑影隨著幽暗闖進(jìn)門。他披著蓑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手里提著一條一尺多長的白挑魚，魚泛著白光，還在撲楞楞地跳。父親驚詫，小偉怎么是你，你爹呢?小偉說中午他去大河里捉魚，腳抽筋了差點被大水沖走，回來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蓋了兩床被子還喊冷呢。父親說著涼了著涼了，這天氣水還冰著呢。云叔有些羞愧地說怪我怪我，這貪吃的毛病害人不淺啊。父親說這魚是哪里的?怎么會有魚?小偉昂著臉說我捉的，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捉到。父親又驚詫又心疼，你這娃娃怎么能去捉魚，這天氣出了事咋辦?你爹也是，捉不到算了，咋能讓娃娃去捉呢?小偉說是我自己去的，我爹睡在被窩里邊抖邊說糟了糟了，答應(yīng)了人家的卻辦不到，丟人現(xiàn)眼丟到家了。我曉得他的脾氣，答應(yīng)過的事一定要辦到。我悄悄地下河去捉了。

云叔感慨，說這高原上的人太實誠了，不就是一條魚嘛，咋犯得著這樣。他摸著小偉的頭，說你這孩子也太認(rèn)真了，你爹捉不了魚是病了，犯不著你去冒這風(fēng)險。小偉說咋犯不著，我爹說吐出的唾沫鐵打的釘，答應(yīng)過的事一定要去辦。小偉倔倔地仰著臉，一幅認(rèn)真執(zhí)拗的樣子。父親眼里應(yīng)該是有了淚，他轉(zhuǎn)過身用衣袖擦了一下。

我見小偉，八歲左右的樣子，身子薄薄的，黑而瘦，一頭濃密的頭發(fā)，臉蛋圓潤，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小而挺直的鼻梁透著英氣。張開嘴，見得到一口細(xì)密整齊的雪白牙齒。這牙齒整齊細(xì)密而堅固，我想是啥都咬得碎的。

在“隨意齋”飯館，我和小偉坐在一起。我是好些年沒見到他了，他在的那座壩子和我生活的城離了好幾架山，是有些遙遠(yuǎn)的了。那些年，父親在鄉(xiāng)下購銷店工作我是經(jīng)常去的，我喜歡那條水汽氤氳、煙柳籠罩的高原河，喜歡那個梨花如雪、小河潺潺的村莊。后來工作了，因我學(xué)的是農(nóng)技，也是經(jīng)常往那里跑的。那座壩子是高原上難得的蘋果生產(chǎn)區(q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在鄉(xiāng)上住了下來，為的是果樹的改造和農(nóng)技的推廣。

小偉局促地坐著，兩只手掌互相摩挲，發(fā)出粗糙的沙沙聲，我讓他點菜，他有些羞怯甚至有些心虛，說你點吧，我真不知道點啥菜。我看著他蓬亂的頭發(fā)，瘦削疲憊而滄桑的臉，心里生出許多感慨，也就是八、九年的時光吧，小偉由一個鮮活機靈的少年變成了一個臉呈菜色愁容滿面、呆滯疲憊的青年，這與他的年齡實在是不相稱啊。我問他這些年怎么樣?你父親呢?咋不進(jìn)城來找我?他苦澀地咧了咧嘴，說我初中畢業(yè)就沒讀書了，我爹已經(jīng)癱瘓，日子就靠我弄呢。我說你咋不讀書，我寄的錢你沒收到么?他說收到了，但都被我拿去買藥給我爹吃了，他疼得直叫喚，我實在不忍心。我默然，心里悵悵的，堵堵的。我問，你沒干點啥事?他說干啥呢?又沒錢又不會其他營生，就撈魚摸蝦吧。

我看見了那條波光瀲滟的高原河，這是清晨，空氣甘洌而純凈，高原壩子靜靜的，黛青色的山像臂彎，輕輕地枕著河流。太陽出來了，太陽將水氣淋淋綠得泛青的河流邊的柳樹涂上一層金色。這時看河流，就是看一條金光鱗鱗蜿蜒前行的金龍了。這條金龍在朝陽下以強烈的動感讓人心生激動，讓人心情振奮。沿著河堤走，我看見河堤轉(zhuǎn)彎的地方有個廢棄的瓦窯，瓦窯在陽光的涂抹下像個巨大的倒扣的金碗，瓦窯邊有條水牛在閑適地吃草，一匹小馬駒在金色的陽光中沿著河堤飛馳而去，像道金光瞬間消失。我看見一個孩子正向一棵巨大的柳樹爬上去，走近一看，認(rèn)出是小偉，那晚冒著風(fēng)雨送魚來的小偉。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個七、八歲的娃娃對視著。我說你在藏啥呢?拿出來給我看看。他撲閃著眼睛，說你要發(fā)誓。我說發(fā)啥誓呢?他說不告訴任何人。我認(rèn)真地發(fā)了誓。他從樹上下來，手里拿了好幾樣?xùn)|西，將東西放在堤上的沙地上，全變成金燦燦的物件了。

說真的，我是很震撼也很感動的。那時我其實也不懂藝術(shù)，對造型、神韻、內(nèi)涵、張力、靈魂啥都不懂，但我看懂了生活在高原壩子的一個兒童的心，那是一顆質(zhì)樸、善良、純潔、透明，充滿生活情趣的心。

他用窯泥捏的牛、馬、羊、豬、雞、狗，甚至還有人，非常質(zhì)樸，不事雕琢，完全是原生態(tài)的，完全是以一個兒童的眼光來審視、來理解的。如果有名師來指導(dǎo)，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技藝精湛的泥塑師，但就毀了一個穎悟的富有天才、用心靈感受自然和人的苗子。我想是高原壩子的渾厚和淳樸，是靈動秀美、溫柔純情的高原河熏陶了一個兒童的心靈，使他無師自通地用泥塑來反映了高原人的純真、拙樸、善良、寬厚。那匹馬，不就是剛才飛馳而去的小馬嗎?它稚氣、天真未鑿，眼里流露的是對一切的好奇、驚疑、欣喜，甚至還有一些羞澀、膽怯;那條牛，不就是廢棄的瓦窯前的那條牛嗎?體態(tài)龐大，性情恬適，寬厚溫和，它靜靜地吃草，眼睛溫順和善，但也有一絲警惕，它的警惕在于它的身邊還有一條憨憨的小牛，如果是有豺狼啥的來侵犯它的孩子，它一定會兇猛異常不顧一切地用它的角把對手戳爛抵死;還有幾只豬，那就不用說了，大豬臥地，憨態(tài)可掬，嘴巴張著時刻想吃食的樣子，但張起的嘴巴嘴角是翹的，就顯得笑模笑樣的了。幾只小豬呢，在地下覓食、撒歡、拱奶頭，讓人忍俊不禁，想笑出聲來。生活恬美，其樂陶陶。

他告訴我這只是他捏的泥塑的一小部分，還多著呢。隨他去，樹洞里、石縫里、窯壁上，涵洞里，到處是他的作品，這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博物館了。我一時呆了、陶醉了，這小小的身軀，不就是這條詩意盎然的高原河的作品嗎?而這小小的高原河的作品，又創(chuàng)造出了多少渾然天成、純樸稚拙、大善至美的作品呢。

后來我到這個高原壩子的鄉(xiāng)場工作，是必然也是偶然，是選擇也是宿命。我經(jīng)常夢到這條高原河，可每次我都在夢中驚醒，醒后心里非常壓抑非常悵痛。在夢中，這條高原河不再是波光瀲滟煙柳如風(fēng)，每次夢到的河水都是濁浪滔滔泡沫連天，見不到一棵樹見不到一條魚，我在濁流里拼命掙扎總是無濟于事。有的時候這條河呈現(xiàn)出的是另外一種姿態(tài)，四周黑暗無比，長河如幽冥地府的河槽，見不到山見不到樹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黑暗陰森深不見底沒完沒了的河床，只有冰涼的沒有顏色的河流，幽暗深邃了然無物冰冷如骨不斷重復(fù)的河槽讓人絕望讓人心悸讓人憂傷。

父親說夢是反的，你見到的這條河太美了，你夢中的河就是冰冷的、濁黑的，泛滿泡沫的死亡的河流。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倒愿永遠(yuǎn)守護(hù)在這條河流的鄉(xiāng)村里。

鄉(xiāng)場離這條高原河不到一百米，鄉(xiāng)場建在屏障似的山峰下的余脈里——一面斜土坡上。我在的農(nóng)技站在坡頭，那里是有一片面積很大的蘋果林。這片蘋果林從坡腳種到山的中部，郁郁蒼蒼綿綿邈邈的一片，冬天樹葉落了，樹林灰暗蒼茫，到了盛夏就是郁郁蓊蓊的隨山勢跌宕的綠海了。我的工作是指導(dǎo)林場的工人為果樹剪枝、打杈、施肥、澆水、打農(nóng)藥等等，這是很精細(xì)的技術(shù)活。種蘋果的技術(shù)含量是很高的，其中最難的是育種、嫁接、剪枝、打杈等活計。我熱愛這份工作，這源于這座高原壩子，這條高原河流給我的最初始的啟迪，那是一種神授的溶入到骨髓溶入到血液里的啟示。對它的美，我是永世難以忘懷的。

趕場天，是高原上鄉(xiāng)民的節(jié)日。這座依河而建的鄉(xiāng)場，古樸而親切，參參差差的房，錯錯落落的門，河風(fēng)輕拂燕子斜剪的街道，一到趕場天就熱鬧了。四鄉(xiāng)八里的山民，沿著山道沿著堤埂匯集到鄉(xiāng)場上來了，鄉(xiāng)場瞬間就變成溪水暴漲的河流。我愛趕街，鄉(xiāng)場上熙熙攘攘的市聲和充滿濃烈泥土氣息的話語，使我疲勞的神經(jīng)得到舒緩，就像聽到老祖母的絮絮叨叨一樣溫馨而踏實。每一個趕街天我都遇到尤小偉，這時的尤小偉已經(jīng)是個身材高挑，膚色黝黑，肌肉強健的小伙子了。事實上他還沒成熟呢，十二、三歲，像我當(dāng)年一樣青澀，嘴唇上只有一圈毛絨絨的柔軟的細(xì)毛，淡淡的似有若無的。他來賣魚，他站在鄉(xiāng)場上的一株柳樹下，挽著褲腿露出赤腳，手里提著一條或者兩條一尺來長的白挑魚，魚水靈靈的，白凈鮮活，尾巴上翹拍打著他的腿。他的神情已沒有兒時的天真和無慮，圓圓的漆黑的眼里多了一層憂郁，沉默無言身影僵直。白挑魚是很珍貴的魚，無鱗無刺，只有一條魚脊，味極鮮美。捉白挑魚是很難的，這條河流上捉得到白挑魚的人大概也就二三人。他似乎有與生俱來的對水的親近和諳熟，幾歲時就與這條河流為伴，每天在河流里撲騰嬉戲。他的父親，那個高原上的難得的捕魚高手，在一次風(fēng)雨大作驚雷陣陣的捕魚中中風(fēng)了，從此癱瘓在床，而維持生計的傳家本領(lǐng)卻由他傳承下來。

小偉賣魚是不吆喝的，他靜靜地站著，就是站累了也不蹲下，那樣魚兒會耷在地面的。他也不喊價，一條魚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鄉(xiāng)民們是幾乎不買魚的，他們手里沒錢，有錢他們會去買豬肉，他們認(rèn)為豬肉肥膩而經(jīng)事、耐餓。來買他的魚的基本上是鄉(xiāng)政府的人或者是城里來的人。賣魚的錢成了他家的經(jīng)濟支撐，他賣魚時有時會帶了他的妹妹，一個眼睛大大的臉蛋圓圓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挽個竹籃，籃里有時是黃燦燦的瓜花，可以煎湯的，有時是紅艷艷的映山紅，可以生吃也可以炒吃的。賣了魚，他會帶小妹妹去買一些她喜歡的小物品，幾根橡皮筋，一個小發(fā)夾，一面小圓鏡。

我見到他時他一點也不詫異，面色平靜甚至是木然，問什么答什么。根本沒有啥久別重逢的喜悅，更沒有少年的新奇和張揚，沉重的生活不僅摧毀了他的童稚，人與人的差別還使他對我保持了戒備，這是他維護(hù)內(nèi)心那點尊嚴(yán)的唯一方式。邀他到我那里去他堅持不去，說還要給他父親買藥呢。他的話使我想起了那個天幕如鐵風(fēng)雨如晦的下午，想起在急流滔天風(fēng)搖樹擺河水冰涼的日子，他的父親為了一個小小的承諾而中風(fēng)痙攣癱瘓在床。而我的那位嗜酒如命嗜魚如命的云叔，在“解放”恢復(fù)了官職以后再也沒回過這座高原壩子，再也沒涉足這條高原河流，那風(fēng)雨之中的饋贈恐怕早已忘記。在他心里那是一條淺淺的劃痕，而在這捕魚父子的心上卻是高山大壑了。

父親早已離開了這座壩子和這條河流，他患上了不可治愈的肺病。在他離開壩子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那時他已經(jīng)很虛弱，他不要人背，堅持從村里的購銷店走出來。他在購銷店所在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走得緩慢而艱難。和他的目光一樣我的目光也是難舍難分的，這是舊時一個大地主的宅院，依山臨河而筑，院子是長方形的院子，院子青石鋪地，靠后一排房子干脆以崖壁為墻。院子的上空就是一壁陡立的懸崖，懸崖上長滿蓬勃茂密的雜樹，幾株老松橫生旁逸，枝干斜斜地伸到院子的上空來了，于是就有藤蔓倒懸，像垂在院子上空的纓絡(luò);于是就有松鼠在院子上空嬉戲，不時竟將松果弄了墜落在院子里。父親喜歡在清寂的下午坐在院子里拉二胡，他面前是一杯清清淺淺水氣繚繞的綠茶，《二泉映月》波光漾漾纏綿悱惻撩人心扉地流淌。父親說鄉(xiāng)間的地主也是很懂得詩情畫意的。

父親在這個鄉(xiāng)間購銷店已近十年，他喜歡這條煙籠霧罩村姑般質(zhì)樸豐盈的高原河，他喜歡冬雪般漫延海浪般翻卷躁動不安的梨園，山崖下小河邊的村莊全是青石為墻青瓦覆頂，古樸安詳寧靜得水墨畫的意境。他還喜歡沿著女貞樹腳下的小徑穿過竹林涉過小河走村串戶，女貞樹開花時滿天繁星細(xì)細(xì)碎碎一片馨香，他指著腳下的殘破的石塊對我說這是一條古道，這是通到大山之外的中原，蠟燭、銅和茶葉都是從這里運出去的，舊時的古道上每天走著不下千匹的騾馬和挑夫。而此時的他卻是個貨郎，他挑著一對籮筐，里面裝滿了購銷店里的各種小物品，針頭線腦鹽巴肥皂小圓鏡塑料梳子，每到村口他都要搖動貨郎鼓，黃狗黑狗們圍著他撒歡，村婦老人和娃娃聞聲而出，他們挑選著各自喜愛的小物品，說笑打趣問候寒暄久久彌漫，我和父親總被人們拉來扯去，去了誰家那家人就喜不自禁，甜甜的米酒濃濃的香味爽爽的笑聲沸沸揚揚。再走就很艱難了，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你爭我奪，有時一家請客竟變成全村聚會，煮老臘肉的推豆花的拔青菜蒜苗殺雞割肉的，那情景在父親回城后被反復(fù)敘述，敘述之后是對城里生活的不滿，他曾在病情稍好一點又回到了村里，那時購銷店已撤銷他成了多余的人，他就住在村里的尤小偉家。尤小偉的爹已經(jīng)癱瘓了，好在他娘是個特別爽朗特別能干的人，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兩個病入膏肓殘疾臥床的老朋友廝守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敘不完的情，只有在這淳樸恬靜的村莊父親才找到了他靈魂的棲息地。

高原的天空湛藍(lán)得使人憂傷，那純凈深邃的藍(lán)讓人想起了亙古和永恒，想起了生命的漂泊和短暫，也有了淡定和惆悵。湛藍(lán)的天空下是清晰明凈的山崗，山崗的皺折舒展流暢，高原壩子慵懶而滿足，滿壩子的稻子已經(jīng)長得墨綠，只有土路的金黃色像網(wǎng)絡(luò)樣呈現(xiàn)在濃墨的底色上。那條高原河蜿蜒的綠色，是畫布上粗粗的線條，進(jìn)入河堤才見到染了藍(lán)色綠色的波光。

少年小偉踩在柔軟的金色的沙灘上，他只穿了一條紅色的短褲，細(xì)長的身上墨釉一樣，我不知道這條高原河流上竟還有鱉，鱉在高原上是稀有之物，是用于配藥或者是給年老體虛的人病后滋補用的。

我見到小偉沿著沙灘向柳陰深處走去，河灘時寬時窄，河水時明時暗，走得遠(yuǎn)了，河流就進(jìn)入到一片山崖下，這里是極靜謐的地方，只有打柴的人偶爾經(jīng)過。小偉在沙灘上細(xì)細(xì)致致地走，眼睛搜索著每一寸沙子，大海覓針樣耐心。走到一片濃綠的柳陰下，他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豆粒大的圓洞，他臉上有了欣喜，但仍然沉著，他去河邊粗壯的柳樹上折了一根長長的柔柔的韌韌的柳條，柳條韌而有硬度，他把柳條粗的那頭輕輕的一點一點地探進(jìn)沙里，有一尺多深了吧，柳條上有了細(xì)微的顫動，他不急，憑手的敏感掌握分寸。似乎是吃緊了，他耐心地輕輕地抽動柳條，這和釣魚的高手一樣穩(wěn)健，一點一點地，細(xì)膩的沙灘漸漸隆起，隆成一個堆了，猛的抽動，一只盤子大的烏龜被釣出沙面。這只憨厚可愛的龜還在緊緊地咬著柳條，兩只小眼睛不解地看著周圍，不明白怎么就被釣出沙里。

高原的龜是不大的，盤子大的龜算是大的了。盡管不大，營養(yǎng)卻是十分的好，味道卻是罕見的鮮，能吃上湯清如水的熟龜是有福的了。小偉不貪婪，任你給多少錢，每次只釣一只龜，鄉(xiāng)場上最喜歡吃龜?shù)氖菚浝显S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中醫(yī)朱醫(yī)生，朱醫(yī)生吃龜是有講究的，一月只吃一次，并且都是在月亮殘了，只剩個彎彎的月牙時吃，他說月有陰晴圓缺，月殘得只剩月牙時是最虛的，這時最需要進(jìn)補。人是不能暴殄天物的，一月吃一次夠了。許書記人高大健壯，卻極愛滋補，他說吃這玩意特別有勁，據(jù)說他和鄉(xiāng)廣播站的一個姑娘有一腿。

許書記出價高，需求量也大，他不僅自己吃，還常常邀了縣上的頭頭腦腦來吃。只要有人來，他就叫文書去找小偉，有時找不到竟至找到家里去。有時是三只有時是四只，小偉淡然，說我只捉得到一只，多的沒有。文書說你盡管放心，許書記給的錢比別人多。小偉是需要錢的，父親癱瘓在床，看病買藥要錢，妹妹和自己在讀書，需要的仍然是錢，家里所有的一切，農(nóng)藥化肥鹽巴煤油針頭線腦，都靠他撈魚摸蝦來維持。但他不能那樣做，父親說不管魚也好龜也好都是有靈性的，它們是大河的生靈，沒有了還叫什么河呢。人不能貪婪，當(dāng)你貪婪的時候，一切都完了。

相反，鄉(xiāng)衛(wèi)生所的朱醫(yī)生找他買龜他都沒猶豫過。朱醫(yī)生是中醫(yī)，他把龜當(dāng)成藥物。有的病人病得久了身體極度衰弱，農(nóng)村人生活艱難，都是包谷洋芋大白菜養(yǎng)著，哪談得上營養(yǎng)。這時朱醫(yī)生開出藥方“龜一只，小火清燉”。病人的親人拿上藥方來找小偉，就是寒冬臘月，就是下河灘鉆草叢撬石頭，把自己弄得全身濕透衣服褲子都被凍成鎧甲，他也會把龜捉到。一般來說，來人都會把錢攢夠，也有錢不夠苦著臉把皺巴巴的毛票遞給他，說實在無法了，家里被病人拖久了，連買鹽巴的錢都賒著呢。他也不計較，有多少收多少。來人嘆息，這孩子，這孩子……哆哆嗦嗦走了。

三

再見到尤小偉，是他要出去打工的時候。他依然拘謹(jǐn)，依然沉靜甚至有點木訥。他帶著一個很大的編織袋，他要出去打工來向我告別。他說村里是呆不下去了，父親的病情加重，妹妹在上高中，她成績好，再苦也不能耽誤了她?？涩F(xiàn)在他幾乎啥也做不成了，種的田不值錢，肚子倒是吃得飽了，可開銷太大。前些年還活泛點，河里的活物都能變成錢。現(xiàn)在河邊的沙灘都被翻亂了，每天挖沙拉沙的人螞蟻樣多，捉不到啥了。

我沒留他，我想他應(yīng)該出去闖闖的。人長期在一個地方，一樣的環(huán)境一樣的人事，不木訥都木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外面的世界也很神奇，他出去闖闖總有好處的。

去了一年多小偉沒有音訊，聽說在一家采石場做工。我惦記著他也惦記著那條高原河。自從我進(jìn)城后我就很少去那里了，生活艱辛，世事紛擾，父親的病不斷加深，他所在的購銷店早已垮了，沒有一分的工資更沒有醫(yī)保福利，而我的妻子也下崗了，兒子正讀中學(xué)，一切都是正需要用錢的時候。而我，人到中年有如負(fù)軛上坡，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少年時代的那些映在我大腦里的高原美景，那條美麗的高原河，那水氣氤氳煙柳漾漾清水潺潺的河水，那白雪皚皚海浪般起伏的梨樹，那清淺如許游魚可數(shù)青石漫地青瓦參差的村莊，只是偶爾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夢醒之余，我仍沉浸在夢里溫馨的環(huán)境里，久久地牢牢地將夢縈繞于胸中。

那天，一個瘦瘦的眼睛圓圓的姑娘找到我，她臉色蒼白一頭一腦的汗，見到我?guī)缀跻蘖?，說江大哥我是小瓊，我哥小偉出事了，請你幫幫忙。說著哭了起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抽抽咽咽的哭聲中，我知道了小偉在那個采石場做了一年的工沒拿到一分錢，他帶著幾個工友去找工頭鬧，將工頭辦公室的東西砸了，將工頭逼到墻角，逼工頭拿錢。工頭當(dāng)即將保險柜里的錢拿出，發(fā)給了這幾個鬧事的。小偉高興極了，說咋樣，如果不采取措施，這狗日的就不會拿一分錢給我們。他們當(dāng)天下了小酒館，慶賀自己的勝利。正當(dāng)他們回去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簡陋的工棚外來了一幫氣勢洶洶粗壯無比的人，他們進(jìn)來后問誰是尤小偉，出來說話。小偉才出聲，帶頭的說這個狠狠地打，接著幾個工友全被打翻了，打得遍地滾，打得鬼哭狼嗥。小偉是被打得最重的，手臂粗的木棍打斷了好幾根，打得癱在地上不會動彈了，這伙人丟了棍棒揚長而去。

小偉被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開口就要交七千元，工友們左湊右湊也就湊了幾百元。湊完這點錢后他們做賊樣飛快跑了，反正傷者送來了醫(yī)不醫(yī)由你吧。醫(yī)院怕出人命，只得先搶救，但脫離危險后就不肯再醫(yī)了。小偉的腿骨被打折了，他不敢打電話給家里，他怕把癱瘓在床的父親急死把母親急瘋，打電話給妹妹，讓妹妹來找我。

我的情況我是知道的，這些年我極為困窘，雖是一名農(nóng)科技術(shù)員，但那點工資讓我捉襟見肘，連吸多年的煙也戒了。我愛養(yǎng)花、愛種樹根搞盆景，說來慚愧，為了錢有時我甚至把自己十分喜愛的樹根盆景也轉(zhuǎn)賣了。賣掉那些自己嘔心瀝血精心栽培而又十分鐘愛的樹根盆景，我像賣掉自己的骨肉一樣心疼和惋惜，很長時間心里都悵悵的悶悶的。有時太想了就到買樹根盆景的人家看一看，看到那些樹根盆景被人養(yǎng)得葉子蔫蔫的要死不活的時候，仿佛是自己的孩子被虐待被欺辱?？吹金B(yǎng)死的時候，我更難過，回來幾天都陰郁著臉不講一句話。我甚至指責(zé)過人家也發(fā)誓不再賣，可手頭實在太緊了，又不得不忍心賣出。

可是這是救命的錢，再怎么難我都要想辦法湊齊。東家跑西家湊了一些，但離需要的數(shù)目相差太大，我不得不打起樹根盆景的主意。我這里有幾盆非常鐘愛的精品，那是我養(yǎng)花生涯中最為得意的作品，其中一個最好的樹樁長在懸崖的邊緣，為刨那個樹樁我差點喪了命，腿上至今還留有傷痕?，F(xiàn)在我只得忍痛賣掉了，賣掉的當(dāng)晚，我破戒抽煙，抽了幾乎一盒煙，差點哭了起來。

四

又過兩年，小偉回來了。這次回來的小偉讓我瞠目，他已不是那個神情木訥、畏畏縮縮的小偉了，完全變了個人。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打了摩絲油黑錚亮，腥紅的領(lǐng)帶潔白的襯衣，提著一個老板們用的真皮公文包。再怎么變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我讓妻做飯，他怎么都不讓，請我到城里最豪華的“爵士餐館”吃了一頓，飯畢又到城里最為典雅最上檔次的“烏蒙春”去喝茶。

他給我講了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他滿懷深情地表達(dá)了對我的謝意，自從在采石場被打傷后他接到了我的匯款，用這筆錢醫(yī)好了腿。他說他當(dāng)時死的心腸都有，出來沒掙到一分錢差點命都保不住，他恨那個打傷他的工頭，恨那些如狼似虎兇狠殘忍的打手，那些人也是農(nóng)村出生的，為了錢可以對自己的同類下死手。他說他在醫(yī)院停止醫(yī)治疼得打滾的時候，他把牙齒都快咬碎了，發(fā)誓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地給他們點顏色看，你瞧著。他講到這里的時候臉上陰郁可怕，眼里仇恨陰涼的光讓我身上起了一陣寒意，腮幫咬得緊緊的，一字一字的話像利刃一樣發(fā)出寒光。

我心里有些緊張有些難受，我知道他在外面受了許多苦遭了很多罪，但何至于這樣對滿世界的人都仇恨呢?仇恨到恨不得把人撕碎嚼爛，連皮帶骨都不剩。這種變化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看到了那條溫柔寬厚的高原河，河堤上成籠如煙的楊柳，輕輕柔柔地漾動在湛藍(lán)的高原的天空下，仿佛在撫摸在輕拭人的心靈，河水清澈卵石可見，不時有隨水漂來的一些雜物，河水不厭其煩地流動，將那些雜物沖走。在河水凝滯河床深切的轉(zhuǎn)彎處，那些雜物聚集在一塊，在水面緩緩旋轉(zhuǎn)。但一場暴雨一場山洪之后，這些雜物就被沖得干干凈凈。

我理解小偉內(nèi)心的傷痛，修復(fù)這種傷痛是需要時間的，只是不能淤積，淤積深了就難以沖走了。

小偉現(xiàn)在是很能說的了，我驚訝于時間的力量，時間可以將那個木訥的少年變得機靈，環(huán)境可以使言拙的人變得滔滔不絕。小偉現(xiàn)在目光四射嘴唇靈巧地翻動，他給我講了外面的世界，講了很多奇遇，還講到投資環(huán)境招商引資金融貸款經(jīng)營管理形象包裝品位提升等等一大堆商業(yè)術(shù)語。這更令我嘆為觀止，那個在高原河流里撈魚摸蝦的少年，那個站在鄉(xiāng)場上的柳樹下提著一條白挑魚一動不動連吆喝都不會吆喝的少年，那個敲了一堆石頭擺在街頭，把頭埋在褲襠里的人，現(xiàn)在完全變了個人，變成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頭腦靈活知識面很廣的人。我心里很復(fù)雜，不知道這種變化是該高興呢還是擔(dān)憂，我時刻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那些淳樸的原始的美始終縈懷在心頭，但我也不能不承認(rèn)現(xiàn)實，時代的進(jìn)步和變化是不可回避的，懷舊和守舊是落后的。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人到中年除了工作外就沉迷于養(yǎng)花養(yǎng)樹根盆景，人的變化是應(yīng)該值得欣慰的。懷著這樣的心情，我以包容的態(tài)度接受了他的變化，包括他講到痛苦時眼里斜斜的冷冷的寒光和咬牙切齒的仇恨，包括他夸夸其談巧舌如簧隨機應(yīng)變靈活無比的語言。

五

像陣旋風(fēng)一樣小偉來了又去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消息。那天他走的時候硬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鼓鼓的一大沓錢。我有些惱怒，說怎么?你是來還錢的?他一臉誠懇很是動情地說江哥我不是來還錢是來還情的，我在最困難的時候你傾盡全力幫助我，沒有你的幫助我不是死了也是殘了，絕不會有今天這樣子，我是知恩必報的人，你現(xiàn)在家境也不好，你如果不收下我會難過一輩子的。見他這樣我也不好再推辭了，只是我把這筆錢存好。我心里老是疑惑，小偉在外打工，從一個連工資都要得不到的人，怎么突然有錢了呢?我將錢留著，如果他需要的時候再拿給他。

小偉來了，他神色疲憊臉色黝黑但精神矍鑠，甚至顯得亢奮。他的那身嶄新的名牌西裝已經(jīng)脫去，換上一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服，雖然上面沾滿泥巴，但顯得干凈利落。他說他回來后又跑了不少地方，連鄰近幾個縣也去了，但跑去跑來，比較去比較來還是雨霖壩子好。他說的雨霖壩子也就是那個有高原河的美麗壩子，他說他想搞點項目，這個項目必須有產(chǎn)品資源，產(chǎn)品資源必須豐富價格又不昂貴，而有了資源必須搞深加工，出賣資源是不劃算的，提高了科技含量產(chǎn)品的價格就會大幅度上升，而市場是很關(guān)鍵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有了市場產(chǎn)品就源源不絕地銷出去，利潤就源源不絕地進(jìn)來。他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這種產(chǎn)品以及產(chǎn)品的加工、銷售的渠道，利潤是高額的前景是非常廣闊的，就看江哥肯不肯干。我對市場對經(jīng)濟歷來不感興趣，被他講得一頭霧水而又興奮莫名。我說你直接說吧，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繞來繞去的。他說江哥我來找你是感你的恩報你的情，我們已經(jīng)是兩代人的友情了，我說過我是知恩必報的人，我來請你參加這個項目就是感恩報情。我說你曉得我對做生意搞項目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我很滿足目前這種生活不想折騰。他一臉誠懇也一臉憂傷，說江哥不管是你家還是我家都是很貧困的人，為了錢我遭受的苦遭受的磨難是你想不到的，有的屈辱我是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僅是肉體的還有精神的，它像一柄埋在我心里的尖刀，雖然外面已經(jīng)縫合，但卻時刻在折磨著我。我說那你就把你最想說的經(jīng)歷說出來吧。于是尤小偉開始了其神情莊重的講述。

寒風(fēng)刺骨的下午，彤云低垂樹木蕭索，城市高大的樓群被寒冷包裹著失去往日的喧嘩，街上行人稀少腳步匆匆，每個人都以極快的速度奔向自己溫暖的小巢。他拖著剛剛?cè)耐仍诮诸^踟躕，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到東西了，立交橋下四面來風(fēng)，早已將他身上的熱量掏空。他不能再呆下去，再呆下去很可能變成立交橋下的一具僵尸。他必須走出去，去乞討以維持生命。想到乞討這個字眼，他立即羞辱得不能自持。高原上的人是很倔強很自尊的，在他的意識里這是很卑劣很無恥的。但不這樣他必然會凍僵餓死在立交橋下。他不能死，他還年輕，還有年邁的父母和無助的小妹。懷著羞辱的企望生存的復(fù)雜的心，他第一次踏上了乞討之路。

已經(jīng)下起了雪，街上雪花飛舞寒冷異常，而街邊的餐館卻人影綽綽熱鬧喧嘩，酒肉的香味從門里隨著熱氣飄散出來，攪得他肌腸痙攣，頭暈眼花，他不知已經(jīng)走過了幾家飯店，但始終沒有勇氣進(jìn)去。他再也走不動了，他已出現(xiàn)了心悸，虛汗一層層出來立即就被寒風(fēng)吹成薄冰，他擔(dān)心只要一跤跌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強大的求生的欲望使他邁出了乞討的第一步。

幾個年輕人橫七豎八坐在一張餐桌旁，桌上已杯盤狼藉，碗里盤里的菜肴被攪得亂七八糟，一條碩大的魚只剩下了魚頭、刺和佐料湯湯水水混在一起。看樣子酒席已近尾聲，聽聲音他們已在說喝完最后的酒就結(jié)束。他瑟縮著站在門口待他們走后去飽餐一頓。有人看見了他，說進(jìn)來進(jìn)來，你是不是想要東西吃?他面紅筋漲又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那人說你不會說話?點啥頭?你是大爺?他說想。那人紅光滿面酒氣噴天，說我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如果要吃，我們每人吐點口水在里面，你要吃就吃，不吃走人。他帶頭在那個魚頭上吐了點口水，那幾個人正在興頭上，各人都朝自己面前的盤子里吐了口水。那時，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覺得四面八方伸出無數(shù)的手打他的耳光撕他的衣褲，巨大的羞辱使他想掉頭就走?？伤哪_卻怎么也動不了，他已極度虛弱，眼前的人和桌上的東西已經(jīng)旋轉(zhuǎn)起來，他擔(dān)心跌下去再也起不來，他一狠心把嘴角都咬得幾乎流出血來，他眼里有了冷冷的寒光，從此這光總會不經(jīng)意地從眼里流出來使人不寒而栗。

他伏下身去，開始吃面前那盤亂七八糟的浮著唾沫的剩菜，他是閉著眼含著淚吃的，吃得極快風(fēng)卷殘云。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如雷鳴樣響起，站起來，不準(zhǔn)吃。他睜開眼睛，一個神色冷峻棱角分明的人對他喊。那人似乎是從衛(wèi)生間回來，還在用餐巾紙擦手。他看著這些已經(jīng)醉了的人說你們知道你們在干啥事?無恥、自私，你們會為你們做的事付出代價的。那些人看著他面面相覷不敢吭氣，看得出他是這些人的頭。

他叫服務(wù)員來將剩菜撤了，重新點了幾個菜。他遞給他一張名片，說有事來找我。說完昂首而去，那幾個人唯唯諾諾，一聲不響地跟著走了……

小偉說他考察了許多項目，有一個項目非常適合我們。他使用了“我們”一詞，這個項目就是搞蘋果的深加工，將殘次蘋果，也就是過去果農(nóng)拿去喂豬的小蘋果拿來加工成果醋。江哥你吃過蘋果醋吧，6元一盒甚至8元一盒，但那盒蘋果醋只要一小點果醋加水加糖就成了，利潤的空間是很大的。他說江哥你在我們那一帶是很有名望的，不管是農(nóng)民、鄉(xiāng)上的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和有關(guān)部門，提起你來都尊敬得很佩服得很，你來承頭肯定搞得成功的。的確，我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我對他們那里的蘋果發(fā)展是功不可沒的。那些年，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一頭扎下去，沒黑沒明地鉆研技術(shù)、推廣技術(shù)，有時一兩個月不回一次家，我手把手地教會了整整一代果農(nóng)，讓他們有非常嫻熟的技術(shù)，從打塘、挖坑、澆水施肥、修枝、打杈以至于套袋等，使這里的蘋果迅速發(fā)展起來，成為有名的蘋果之鄉(xiāng)。有一次我連續(xù)幾天在果農(nóng)的地頭講課，由于太累一頭栽倒在地，果農(nóng)們把我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他們淚水漣漣，從家里拿來很多雞蛋、紅糖、水果、雞，把整個病房弄得像農(nóng)副產(chǎn)品市場。

小偉很神秘地對我說他是受老板的委托來找項目的，項目成了就委托他在這里代為管理。小偉說他的老板是個很有實力的企業(yè)家，胸襟寬廣，眼光敏銳，他看出在經(jīng)濟落后地區(qū)的發(fā)展?jié)摿?，投資建一個果汁廠的資金是沒問題的。我說這就好辦了嘛，有資源有市場有資金，你還找我干啥?小偉目光深沉，說盡管這樣，還是需要你我一起參加，我們的前景會是很美好的。我不解，人家投資建廠，美好不美好關(guān)我啥事?小偉說江哥你不是一直關(guān)心我們那里嗎?現(xiàn)在蘋果發(fā)展了卻賣不出去，農(nóng)民手里還是缺錢，你來參加就等于為農(nóng)民脫貧致富作貢獻(xiàn)了。

六

立項，批手續(xù)的事就由我?guī)е刃磙k了。我說我一生不求人，人不求人一般同，人一求人就矮人一頭，我最怕這里跑那里跑看人臉色了。小偉說這事還真得你來辦，你雖然無職無權(quán)，但你在農(nóng)科界是頭顆紐子，縣長書記都敬著你，一有問題就請教你，不是還讓你當(dāng)了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了嗎?這倒是真的，這樣的虛銜我倒有幾個，但我覺得就是開個會舉個手的事有啥作用。他說你還沒看出這些虛銜后潛藏的價值。就說搞這樣一個項目，我去找人家人家會相信嗎?現(xiàn)在騙子滿天飛，啥省長的侄兒部長的女婿都站出來了，啥董事長總經(jīng)理都來了，簽下的協(xié)議有幾個兌現(xiàn)了的，騙吃騙喝還要將人家的款子卷走，地方領(lǐng)導(dǎo)都多了個心眼，不再輕易相信人。我說那就讓你的老板來吧，他既然有實力他來辦更好。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是立下了軍令狀的，也想好好表現(xiàn)一回，讓他看看我的能力。江哥，你就承頭吧。

辦起手續(xù)來我才知道這事有多麻煩，涉及的部門多得我頭暈，啥國土局、環(huán)保局、質(zhì)量監(jiān)督局、電力局、工商局、稅務(wù)局、招商局，還要找縣長、書記，求得他們的支持。好在我還有些人氣有些影響。我又向政協(xié)主席、工商聯(lián)主席提出我的想法，他們都很支持，說這個項目搞起來倒是個惠民工程，蘋果發(fā)展了卻賣不到錢，這是要想辦法解決的。政協(xié)主席特別積極，他掛鉤在酒米鄉(xiāng)，為這里的蘋果增值想了不少辦法都收效甚微。這個項目如果成功了，這個鄉(xiāng)的農(nóng)民就會得到實惠。他說你寫個論證報告來我去找縣長、書記，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政協(xié)主席是個老資格的領(lǐng)導(dǎo)，有他出面這事就會得到支持。

手續(xù)艱難而又順利地辦下來，尤小偉興奮極了，他說江哥你的潛在價值凸現(xiàn)出來了吧，這是隱形的資產(chǎn)不可估量的。這事不要說我就是董事長來也夠他辦的，人家知道他是大老板，有錢，雁過拔毛，每個部門都要打點，請客吃飯送禮不說，還有要拿現(xiàn)金的，弄下來沒有二、三十萬是擺不平的。我心里一驚，想不到我還有這么大的潛在價值，也有一些部門曾暗示過我，我裝不明白，他們拖著不辦。但后來政協(xié)主席跟縣長、書記講了這個項目，講是我引進(jìn)的，是個很有前景的惠民企業(yè)?？h長、書記就跟下面這些部門打招呼，他們再有想法也不敢拖了。但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平，這樣難辦的手續(xù)我給你們辦了，難道就是僅僅為了一句空話，為家鄉(xiāng)群眾造福嗎?小偉看出我的心思，他說江哥你跑手續(xù)這事我跟老板講過了，他知道辦手續(xù)的難度，他說你也是這個企業(yè)的股東，算智力投資吧，算你20%的股份。我們老板是個講信譽的人，他說事情差不多了他要親自來考察，和你簽協(xié)議，這樣就有法律效應(yīng)了。我臉紅了一下，內(nèi)心有些慚愧，看來我也沒有免俗，還是很看重效益的。

小偉拿出一疊照片，他說這是我們村后那片山上的石頭，那年我敲了些石頭尖尖拿去賣遇到你。那時我還沒出去，只曉得搞些小的石頭尖尖來，這東西不值錢，搞微型盆景也沒多大價值。我出去后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大城市里整塊的石頭值錢得很，現(xiàn)在公園里、街頭綠化地帶、賓館、機關(guān)、學(xué)校，都需要這種大型而又完整的石頭，好的石頭一個要賣幾萬元呢?你看看這些石頭，造型多美?？赘[多，形狀奇，深、透、瘦、皺全占了。有的像雄獅，有的像老虎，有的像孔雀，有的像金雞，個個有特點，擺在公園里那效果才好呢。我翻看照片，這些石頭確實好，好得出乎我的想象，每幅照片下又標(biāo)注了名稱。什么“金雞獨立”、“睡獅初醉”、“犀牛望月”、“翱翔藍(lán)天”、“翩翩起舞”，石頭一經(jīng)點提，就有了內(nèi)涵有了品位。我驚訝于小偉的目光和他的機靈，他在滿坡的石頭中發(fā)現(xiàn)了商機。那時我們這個城市才開始擴建公園，搞街頭綠地，搞小型廣場，機關(guān)單位學(xué)校也在大搞綠地、花園，這種石頭的需求量無疑是很大的。

但我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小偉他們那個村子山上的這面坡是很陡峭的，山下就是村莊，就是河流，如果這面坡上的石頭被開采，坡上的泥土就保不住了，山洪一來，那些像釘子一樣釘在坡上的石頭和石縫之間的雜樹、荊棘和草就沒有了，保不住會沖到下面的房屋呢。我把這個想法說了，他顯得遲疑，他說我也想到的，但我需要錢投入我們要搞的項目。我說不是說你們老板來投資么?他說是的，但我沒有錢入股，我永遠(yuǎn)就是為別人打工的，最多就是個高級打工仔。不，我不愿一輩子做別人的奴仆，我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人。他眼里放出灼灼的光來。他說我不僅要主宰自己，我還要主宰別人，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痛苦，終于悟出來了。我心里一驚，有些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他，這小偉，人大了，心也大了。他講這話時眼里透露出的邪性叫我心里不安，做大事情、做自己的主人未嘗不是好事，但如果因為曾經(jīng)的屈辱和傷害就把它放到事業(yè)中來完成并成為報復(fù)的方式，那就太可怕了。這個想法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倏然劃過我的大腦沒留下刻痕。我想也許他真的想做一翻大事，大凡成功者總有一種內(nèi)在動力，事業(yè)成功之后將以更大的饋贈回報社會。

他說他會想辦法治理那個坡的，他將在村子后面筑一條石砌大壩，防止山洪。他將在坡上種草種樹防止水土流失。我是學(xué)農(nóng)科的，知道那些辦法是很難湊效的，我勸阻他，是不是再想其他辦法。他說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他已經(jīng)跟村里簽了合同，這些年他掙來的血汗錢全拿出去了，已分到每家每戶，要收也收不回來了。我還能講什么呢?一絲憂傷一份擔(dān)心在我心里漫延開來，我閉上眼不再講什么。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條美麗的高原河，我看見臨河的堤柳從遠(yuǎn)處迤邐而來，濃綠的堤柳竟是一帶煙云，如夢似幻的綠色中那條河流波光粼粼，從夢里進(jìn)入到夢里，我不知道我是醒著還是睡著，那條河流變成濁流，滿河床里浮滿白色的泡沫，泡沫堆積如海濤，卻沒有驚天動地的沖擊，一動不動的疊積，疊積到我的夢境之外，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睜開眼，小偉已走了，我揉揉眼，狠狠地?fù)u頭，想把這個困擾我的夢境甩掉。多少年來，這個夢魘似的夢使我困惑而憂郁。

像被什么驅(qū)使著一樣，我又去了一趟那座高原壩子。我是騎自行車去的，盡管累卻很自由，自行車可走大路也可走小路，比坐班車靈活多了。好幾年了我沒到這個壩子了，我在這里腰椎受了傷，雖然沒癱瘓卻常常疼得直不起腰，我成了坐機關(guān)的技術(shù)人員。

高原上的這條河流依然很美，粗壯的堤柳似乎沒有長大多少，依然的如籠如蓋，河水半明半暗地在樹陰下靜靜地流淌。只是樹沒有原來多了，隔三差五的看得到一些巨大的樹樁，有的樹樁已經(jīng)烏黑，長出了密密的、細(xì)細(xì)的柳樹菌，有的還是新鮮的茬口，茬口下還有散落的斧子砍下的木片。這就使茂密如云的堤柳出現(xiàn)了豁口，似乎是一條龍被剮去了鱗片。河堤已縮小了不少，有的地方地被開墾得延伸到了河灘，潔白如洗的卵石灘和柔軟細(xì)膩的沙灘都挖得亂七八糟，一些地方被挖成一人深的沙坑。我的心難受起來，這條高原河再也沒有原來的初始和完美的容貌，它的身軀已受到了傷害，好在河水依舊明凈清麗，靜靜的緩緩的無怨無悔地流著，用它的血液澆鑄這美麗的高原壩子。

那有著深深河水系著鐵鏈，橫一條渡船的渡口再也不復(fù)存在。我想起細(xì)雨霏霏的早晨，想起煙云彌漫的河岸，想起空曠寂寥淡如國畫的意境，那一襲蓑衣一船橫渡一河風(fēng)雨的詩意?，F(xiàn)在系著鐵索的粗壯柳樹只剩下樹樁，對面巖石上的草棚和裊裊的青煙、澀澀的新茶噴香的洋芋只成了回憶。一座簡陋粗糙甚至連護(hù)欄也沒有的水泥橋臥在河上，橋周圍空空蕩蕩，樹被伐到河的上游和下游去了，河就像剝?nèi)ヒ律赖纳倥舐芈懵吨?/p>

那天我照了很多照片，心情極為復(fù)雜。我平時是不喜歡照相的，那天就像為了自己的夢中情人一樣地拍照，直到把膠卷全部照完。

七

工程順利進(jìn)行，這個叫“清麗果品有限公司”的地址就選在小偉他們村子前面的河岸上，這里用水方便排水也方便，緊臨河堤筑了一條壩，河水的高度足可流進(jìn)廠里，然后又順利地從壩尾排到河里去。

我見到了那位董事長，在他下榻的“鴻運賓館”，我們縣里的書記、縣長、政協(xié)主席等一群人環(huán)繞著他。這是個個子中等、身軀微胖、禿頂、前額闊而面色紅潤的中年人，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他說話沉穩(wěn)、不善言辭，表達(dá)一個意思要費不少力才能講清楚。比起尤小偉來，他似乎少了不少靈氣，但給人一種可靠的印象。

送走各位領(lǐng)導(dǎo)，董事長拉我坐在他身邊，他兩只手拉著我的兩只手，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摩挲了一陣才放手。他的手寬厚溫軟干凈紅潤，傳達(dá)給我的是溫馨和信任。他操著濃濃的閩南話說江先生，摸到你這雙手我就知道你是個誠實善良可靠的人。真的，我不會看相，但我有一種奇特的功能，通過手的觸摸大體就知道這個人的品性和能力，你是值得信任的。他說尤小偉人精明能做事，他在我公司已表現(xiàn)出來了，但我不大放心他，公司需要他這樣的人，更需要你這樣的人，以后你要多操些心。我很惶惑，我說我沒做過企業(yè)，不懂管理，讓我來管理企業(yè)是逼鴨子上架啊。他說不會可以學(xué)，尤小偉以前會什么?幾年下來不就成才了嘛。他拿出一份協(xié)議，讓我看，那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條文，其中一條劃上了黑線，寫明公司的產(chǎn)權(quán)，包括產(chǎn)業(yè)效益后的利潤20%歸我。我說那不行那不行，咋能給我這么高的股份，我不就是跑跑腿辦辦手續(xù)嘛。他正色，說我這人是講信譽的，說過的話就要兌現(xiàn)，人無誠信則無以為本。再說你的信譽和知識就是隱形資產(chǎn)，這我是明白的。我驚訝于他很會說話，和剛才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講話時的遲鈍和木訥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開工典禮結(jié)束后，董事長就回去了，他臨走時給我和小偉發(fā)了聘書，聘書上我成了這家果汁公司的經(jīng)理而小偉則是副經(jīng)理，我看見小偉接過聘書時手似乎有點微微發(fā)抖，臉也白了一下。但僅是瞬間，他就調(diào)整好了表情，說請董事長放心，江先生是我的大哥，我會竭盡全力配合搞好公司的事。

作為公司的基建負(fù)責(zé)人，小偉是非常稱職的。他每天拿著圖紙，跑上跑下地監(jiān)督工程。為了節(jié)約資金，除了主體工程是請專業(yè)的建筑公司，其他工程如辦公室、宿舍、食堂、圍墻等都是他自己帶著人干的。那些天，他天天起早睡晚，親自監(jiān)督親自參與，人瘦得脫了形。來做臨工的人多是村子和附近的人，與他很熟悉，不是老表就是堂兄，更多的都是族里的和很熟的人。做工時小偉變了一個人，兇、狠、霸氣。他發(fā)現(xiàn)誰做工偷懶，發(fā)現(xiàn)誰做的質(zhì)量不合格，他臉一沉腮幫上的肌肉凸了出來，眼里的寒光讓人畏懼。他張嘴就罵毫不講情面，令人返工，當(dāng)場宣布扣掉當(dāng)天工資。有一個砌磚工是他的表弟，仗著和他熟悉，嘻皮笑臉不肯返工。他過去一腳把那砌了半截的墻踢倒了，冷著臉說你可以走了，不要在這里耽誤工程。那人說不是這么好走的，算完工錢我才走。他說你還想工錢，你沒把墻砌好浪費了我多少材料?水泥、沙漿、磚，我沒找你要買路錢你還找我要過路錢了。二人吵起來，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那人被他壓在地下，頭被堆在地下的磚碰了個洞，血汩汩地流了出來。那人說你真狠，真下得手。圍著的人狠命地把他們拉開了，他還對著那人的背影跺著腳大罵不已，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叫我都感到害怕。

夜幕低垂，壩子隱在若明若暗的黑色中，那條高原河從遠(yuǎn)處來，迤迤邐邐的垂柳成為飄飄忽忽的紗巾，河水泛著幽微的光，悄無聲息地流淌。遠(yuǎn)處有人在燃燒一堆桔桿，火光熔蝕了天幕一角，讓人感到溫馨。桔桿的煙味辛辣干爽十分好聞，讓人想起土地、山巒、河流、村莊，我突然有些傷感，有些憂郁，有些失落和悲傷。朦朧的月光下，高原河流邊的這座開工的企業(yè)像個巨大的廢墟，參差不齊的腳手架，砌成半截的墻，到處堆放的磚塊、沙堆，像劫后的戰(zhàn)場，像高原壩子里的一塊疥癬，突兀而刺目。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修成漂亮的廠房，但我心里還是隱隱的不安。

我游蕩到村子里，這個村子給我太多美好的印象，梨樹已經(jīng)繁茂，小河依舊清澈，青石板上有了薄霜。對面的那面坡上，禿兀地裸露著一片一片灰白色，盡管是在夜里，那禿兀的灰白色仍像塊陳舊的尸布覆蓋在僵死的山上。我知道這座山已經(jīng)死去，它沒有了先前的生氣更沒有了靈氣，它在以它的丑陋來羞辱人的眼睛。

那天董事長在拿給我協(xié)議的同時，告訴我尤小偉也有20%的股份。他問我他怎么會突然有這么一大筆錢，我支支吾吾不便言說。董事長說江先生你要講實話，如果他的錢來路不明，我就會拒絕他作為股東。我只好講了實情，他嘆口氣，說這座山是毀了，可惜、可惜，不過也只能如此，以后再說吧……

在暗夜里，我看見一個人提著一大包東西，匆匆地走在一條窄窄的巷道里，那人的身影我太熟悉了，是小偉。夜已晚了，他提著東西去哪里呢?去干啥?莫非他有相好的?好奇心驅(qū)使著我尾隨而去。

巷道突然凹進(jìn)去，是個院子，院子里的堂屋里亮著燈。小偉推門進(jìn)去，聽得到里面的說話聲。

小偉:老表，你沒咋個傷著吧，對不起你了，對不起你了，讓你吃苦了。

老表:咋沒傷著，你看我這腦袋，磕破一個洞，流了好多血，人都差不多暈死了。你也太下得手了。

小偉:不這樣咋行，不打得狠點咋像?不這樣咋鎮(zhèn)得住人。好了，好了，說好的我會給你一筆錢你拿去看病養(yǎng)傷。1000元，夠意思了吧，這些東西是給你吃的，盡管吃，吃完再買。

老表:(感激不已)哎呀，咋拿這么多錢，說好500元的。拿去，拿去。你也才起家不寬裕。

我離開那條幽深的巷子，人離開了，心還在幽深里走不出，那條幽深而詭秘的巷子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它是否像人的心靈上的黑暗通道?會引導(dǎo)著人走向哪里?小偉的做法使我大吃一驚也使我困惑不解。就像他在做工時六親不認(rèn)兇狠張揚一樣，做完工他馬上換了個人，一臉笑容地和大家打招呼套近乎。水泥樓房第一層平頂澆鑄完工后，他還特意請了鄉(xiāng)場上的廚師壘起土灶支起案板，買來半邊豬肉大量蔬菜，買來一缸本地產(chǎn)的蕎酒，讓大家喝個痛快吃個痛快。

那天晚上夜已深了，我睡不著披衣走出工棚，看見一個黑影在工地上搬什么，我一驚以為是賊，忙潛入磚堆后，順著磚堆慢慢移近。是小偉，他在把散落在地上的磚塊一塊一塊撿了碼在磚垛上，那些小木塊、鐵絲也不放過，他干得認(rèn)真干得專注。我心里一陣感動，這小偉真是個吃苦耐勞干大事的人，他從早到晚盯在工地上，人累得剩個架子，臉窄得只有二指寬，眼眶深凹，嘴唇爆裂，手指像蒼老的樹根。我叫他，他驀地一驚，說江哥你咋來這里?我說睡不著，走走。他說他不放心，材料到處亂丟浪費大得很。我說你也注意休息，別累倒了。他說沒啥，苦慣了。我說你也別太認(rèn)真了，悠著點，累壞了身體是自己的。他眼里突然有了光，那種灼熱的能燒壞鋼筋的光。他說江哥，你相不相信，這企業(yè)是咱們的。我有些不解，是呀，咋不是咱們的。他無限深情又無比向往地說，是咱們的，肯定是咱們。你說，是咱們的我能不操心嗎?能不吃苦嗎?哪怕累了暈死也是值得的。

他說的是咱們的話，到了以后我才明白他的真正含意。

八

那套生產(chǎn)果汁的設(shè)備不知是二手還是三手，反正運來時已經(jīng)銹跡斑斑，有的密封罐上面還凹了癟了一塊又一塊，有的儀表已經(jīng)失靈，望著這些設(shè)備我心里涼了一截，這樣的設(shè)備能生產(chǎn)出果汁來嗎?小偉說不礙事的，沿海一帶最初創(chuàng)業(yè)時，也多是買人家淘汰的二手三手設(shè)備，價格便宜修理修理也就能用了。他去省城請了幾個專家和技術(shù)人員來，帶著人家白天黑夜地干。對這幾個人他是優(yōu)惠有加的，給高報酬，專門請了城里的廚師來為他們開小灶，隔三差五的還開著車請他們到城里吃大餐、泡腳、洗桑拿。當(dāng)然，找小姐是免不了的。我對這些頗有怨言，每次去陪吃陪喝都拒絕。他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江哥，你以為我愛吃愛玩嗎?那些錢中有我的血汗錢呀，可不這樣行么?這些狗日的不上心隨便使點手腳，我們的損失就大了。我只得陪吃了，但陪玩我是堅決不干的。他也不勉強，他說要受罪我來受罪吧。我心想你們吃喝玩樂還說受罪，這太假了吧。但事實真是這樣，每次叫小姐他只叫那幾人的，他在大門外守著，他說我給你們站崗放哨。每次回來，他都一臉倦容一臉憎恨一臉鄙夷一臉無奈，他說老子們的血汗錢被狗日的丟進(jìn)X洞里了。尤其那個劉工，每次都要叫兩個小姐。

事實上董事長的款是撥得很晚的，而且分步撥，一次一點像撒胡椒面，撥款必須等上一個工程完成并且驗收合格后才按比例撥一點，這就使我們的工期難以順利進(jìn)行，我們的咽喉說到底是人家掐著的。

小偉的父親，那位可憐的多年癱瘓在床的老人被送進(jìn)醫(yī)院，他的病已經(jīng)嚴(yán)重到隨時暈厥的程度，他患上肺氣腫，多年來一直咳個不停，咳得眼睛翻白大口大口喘氣。到醫(yī)院一查已變成肺癌，醫(yī)了一段時間病情愈發(fā)嚴(yán)重，醫(yī)生叫轉(zhuǎn)院治療，一問要先交6萬元保證金才能入院。為這小偉急得發(fā)瘋，從病房里跑到病房外，他眼睛充血，頭發(fā)聳立，瘦削的臉像刀片，充血的眼里盡是綠瑩瑩的光，像只在荒野里快要餓得倒斃的野狼。他問我江哥我爹這病轉(zhuǎn)不轉(zhuǎn)院?我有些驚詫，這有啥好問的，肯定要轉(zhuǎn)。這是你的父親呀，他給你生命，他長年癱瘓在床受盡折磨，難道最后的機會都不給他?他閉著眼不說話，良久，才咬著腮幫，困苦而又絕決地說我看就不轉(zhuǎn)了，他這病是醫(yī)不好的，就是那些老板那些官員，丟進(jìn)幾十萬上百萬都醫(yī)不好的。與其讓他受罪，不如回去尋訪些民間單方來試試。我有些憤怒，這本來是他的事，醫(yī)不醫(yī)和我都沒關(guān)系。但這是你的親爹呀，很多人家傾家蕩產(chǎn)賣豬賣羊賣得片瓦不存都要醫(yī)，何況他還有些錢哩。我眼里冒火氣憤地將這話講了，他一下被擊倒了，呆了，他蹲下來，雙手蒙著臉，就像我那次看見他在街邊石坎上賣石頭的樣子。我見他肩頭聳動，一身顫抖，他將頭埋在膝下無聲地哭泣。我也不勸他，讓他去傷心去思考，我知道他父親的病肯定是醫(yī)不好的，但醫(yī)不好醫(yī)得好和送去醫(yī)不醫(yī)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終于站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竟然沒有一點淚痕，臉色冷峻得叫人害怕，青兀兀的透出一種肅殺之氣，咬緊的腮幫鼓出一個包來，這種剛毅這種決斷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至于后來一想起這種樣子我都會驚悸。他說醫(yī)，我決定了傾家蕩產(chǎn)都要醫(yī)，醫(yī)不好也要醫(yī)。我說錢呢?是不是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我也盡量湊一點。他說江哥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錢無論如何我出。但我現(xiàn)在一分半厘都沒有，我的錢全投進(jìn)工程里去了，可不可以先將那錢借我。我管著帳目，小偉說的錢是作為入股的錢投入的?，F(xiàn)在工程款很緊，董事長的錢是不會多付一分的。但小偉這種情況不從這里出從哪里出?我想起那個老人，一個在高原河邊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一個一句話可以丟掉命的重承諾的老人。我咬咬牙，行，把老人送去醫(yī)吧。

是月色朦朧的夜晚，高原壩子已完全消溶在濃稠如汁的夜色里了。盡管是初夏，但高原上的夜晚還是寒冷的。這里晝夜溫差很大，中午熱得狗都吐著舌頭喘氣，可一到傍晚北風(fēng)一起，人就冷得縮進(jìn)屋子里圍在火爐邊取暖了。正因為溫差大，這里的蘋果才出奇的好。

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我摸索著上山去。山上的樹木密密麻麻，風(fēng)吹在樹林里發(fā)出低沉的哀鳴。在這樣的夜里穿行使人很緊張很恐懼，尤其是濃黑的樹木和低鳴的風(fēng)聲，喧染了一種憂傷和絕望，使人的心除了緊張外更多的是悲涼和憂戚。

我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聽到了一種類似于狼嗥的聲音，這聲音持久而哀怨，絕望而悲憤。我終于發(fā)現(xiàn)是尤小偉，他每天深夜都跑到山上去，山的半腰，埋著他的父親，那位可敬可憐的老人。

這是村子背后的一面山，山的半腰處山石和土被鏟平，成了一個小平臺。埋老人時小偉請了周圍幾十里最有名的周四先生，這位先生盡心盡力地選風(fēng)水，說這里在龍脈上，前有九龍山為屏，近有回龍河為帶，是出貴人的風(fēng)水寶地?？墒窃谶@出貴人的風(fēng)水寶地上，卻孤零零地躺著這位老人，沒有高大巍峨的石碑，沒有氣勢恢宏的墓圍，僅僅是一坯黃土，極為簡單，極為草率的墳堆。

終于看到一個黑影，終于聽到撕心裂肺后的喃喃傾訴:爹、爹，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你得了絕癥我沒給你好好醫(yī)，住院的6萬元都帶去了我又帶回，只是讓你在舉目無親的城里尋找些土方子醫(yī)。我是不孝子呀，我黑了良心?？赡阒牢壹毙栌缅X，那個工程不能有閃失，工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我的一生我們一家的命運都賭在這個工程上了。爹，工程是我們的呀，是你兒子的呀，以后成功了賺錢了，我一定為你修個又高又大在百里之內(nèi)最好最好的墳，讓你風(fēng)光體面地住在這里，俯瞰全壩子……

風(fēng)很緊也很涼，我站在樹叢后從里到外冷個透心涼。真的，現(xiàn)在我不僅感到身上冷，并且心里的冷更讓我難過。我不知道我該怎樣來審視和重新認(rèn)識小偉，他做的一切，叫我迷茫。

以后，這座山上真的有了一座雄踞于山上，俯瞰青山、壩子、河流的墳?zāi)?。這座墳?zāi)挂?guī)格之高規(guī)模之大工藝之精美，真是上百里之內(nèi)絕無僅有的，讓人嘆為觀止。墳?zāi)骨安还庥辛斯┳?、?biāo)桿，還有一對石獅、一對石馬，一對石人。村里人說怕趕上皇帝老兒的規(guī)格了。小偉說你們沒見過世面，這算啥呀?

工程進(jìn)展順利，買來的設(shè)備盡管是二手，抑或是三手設(shè)備，但在小偉和那幾個技術(shù)人員的努力下總算運轉(zhuǎn)起來了。這些設(shè)備都重新噴了漆，乍一看和新的也沒啥區(qū)別，只是沒有解決污水問題。為這個我和小偉發(fā)生了很大的爭執(zhí)，從一開始我就提議要有凈化裝置。我說你忍心讓這條養(yǎng)育你的河流被污染嗎?你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你在這里摸魚捉鱉，她是我們的呀。小偉說我何嘗沒想過，江哥，對這條河我比你有感情。但我們沒錢，凈化設(shè)備是很貴的，比這套生產(chǎn)設(shè)備還貴。我說這錢該由董事長來出，他不會在乎這點錢的。他說你太天真了，董事長的錢是好出的么?搞這個廠是我費盡天大力氣說服他的，目的是低投入高產(chǎn)出。再說，他出了這錢，我們的股份都凸顯不出來了。我說不管咋講，我不忍心讓河被污染。他說不要緊的，我們是季節(jié)性生產(chǎn)，污染不大，等以后資金雄厚了再搞不遲。

正是蘋果上市的金秋季節(jié)，整座壩子包括壩子外的蘋果全熟了，金燦燦、紅艷艷的蘋果掛滿果樹?？粗@些蘋果，果農(nóng)們沒有喜悅只有焦慮。這里交通太差，山高水險，只有一條破爛的公路掛在山崖上，從外面進(jìn)入壩子要三天時間，蘋果是運不出去的。我們的果汁廠落成之后正好趕上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大批的次等蘋果堆積如山。每天排在廠門外的交蘋果的汽車、拖拉機排了幾里路長，有的等了幾天還交不掉貨。每天夜里，幾里路長的汽車像條黑色的長龍蜷縮著，司機們在路邊燃火取暖，一堆一堆的火把高原壩子燃燒得歡勢騰騰。

小偉高興，我自然也很高興，不管咋說，廠子開工總為壩子里的果農(nóng)找到了一條門路。每天我倆一出門去，就被堵成長龍的路邊的人圍住，他們很疲勞很焦慮也很高興，他們對我們非常敬重，一口一個江總、尤總的叫。尤其是我，他們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都畢恭畢敬，年紀(jì)大一點的對年輕一點的說這就是江總、江老師，忘了任何人都不能忘記他，我們滿壩子的蘋果都是他發(fā)展起來的。小偉在我身邊，臉上訕訕的，很不自然地笑著，我知道他是有些多意了。

在繁忙中，廠里來了一個個子高高、豐滿而性感的女子。小偉介紹說這是江總，過去說江總我會臉紅，但在董事長總經(jīng)理滿天飛的時代，我也習(xí)慣了。小偉說她叫王雨霏，學(xué)農(nóng)科的，董事長讓她來協(xié)助你工作，照顧好你的生活。我很驚詫，這事沒聽董事長說過，但也不好問，這廠子是他和董事長策劃著搞起來的，他們有許多機密是不為我知道的。我點點頭，不冷不熱地和她握了手。

那些天，王雨霏總跟著我，小偉在我的辦公室為她安了張桌子。她一來，我那凌亂的辦公室就變了個樣，沙發(fā)、桌子、窗簾、熱水器、電話、電腦全換了，辦公室寬敞明亮而又整潔溫馨，處處彌漫著母性才有的溫軟氣息。她說江總現(xiàn)在才像辦公室了，你看還滿意吧?我無言，誰不喜歡溫暖、舒適的環(huán)境呢。

秋天是天高氣爽的季節(jié)，王雨霏的穿著越來越艷麗越來越暴露，她有時穿著套裙，有時穿著統(tǒng)裙，有時甚至是短裙，頭上的發(fā)型也在隨時變化，有時長發(fā)披肩，有時盤成發(fā)髻，有時綰成誰也說不清的發(fā)式。她在辦公室走來走去，裙角撩起香味襲人，胸前的乳房又高又聳，有時和我談事，她伏在桌上雙手支著下頦，那對又大又圓的乳房像對籃球樣托在桌上，讓我心慌意亂煩躁不安而又莫名興奮。有時她坐在沙發(fā)上，一只腿架住一只腿，這樣就把裙子掀了起來，讓人看見紅色黑色或者白色的蕾絲鑲邊的內(nèi)褲，我不知道她是隨意的還是故意的，總之她在有意無意地營造一種氣氛，這種氣氛是充滿情欲的，是逗人上火煩躁不安的。

我對小偉說這人還是換了吧，我不適應(yīng)。小偉哈哈大笑起來，江哥你也太出土文物了吧，年輕姑娘愛漂亮是好事，難道你要找個鄉(xiāng)下婆娘來。這好辦，她們包著裹頭，穿著扇子擺對襟衣，剪子口布鞋，要多土有多土要多臟有多臟。我心里很不舒坦，想不到他是這樣來評論他的父老鄉(xiāng)親的。他說換不換我作不了主，是董事長安排的。這樣講我也不好說啥了。

王雨霏雖說是學(xué)農(nóng)的，可她對農(nóng)技方面幾乎什么都不懂。有時我問她幾個簡單的問題，她吱吱唔唔說不清楚。但她不窘困，她說讀書時沒好好讀談戀愛去了。我說讀書就讀書，談啥戀愛。她說沒辦法呀，誰叫我漂亮呢，都是我這身段這臉蛋惹的禍，想甩都甩不脫呢。說著她咯咯地笑著，目光熱辣辣地看著我，看得我不自在起來。她又站起來，把手抱著胸前，把乳房擠得又綻又圓，旋轉(zhuǎn)著身子，說江總你看我這身段漂亮不漂亮?性感不性感?我心里被撩撥得火辣火燎的，臉上卻嚴(yán)肅著，說我不懂說不清，你問別人吧。她聲音嬌滴滴的，說江總裝呢，你這樣成熟的男人咋會不懂。說著又比了幾個造型。我目光迷離，心里有種抑制不住的沖動。我趕緊走出辦公室，到外面去清醒清醒。

我來到河邊，這是一條多么美麗的高原河，水氣蒸騰，如煙如霧如夢如幻，朦朦朧朧似真又虛，總是給人許多美好的遐想。河水平平緩緩清清澈澈干干凈凈，明亮處浮光耀金陰暗處深遠(yuǎn)幽靜?？墒乾F(xiàn)在這河水變渾了，變濁了，河床上泛著大大小小的泡沫，泡沫挨挨擠擠疊疊重重，一股濁臭讓人頭暈。我心里一陣難過，這河的污染是我一手參與造成的啊，我也是罪魁禍?zhǔn)字?，為了利益我妥協(xié)了。但我一直心不甘，一直和小偉對峙著爭斗著，我們已經(jīng)爭論過多少次，每次都弄得很不愉快，他總是說以后吧，以后資金雄厚了一定解決。我們之間已經(jīng)鬧得很僵，多少年的感情兩代人的友誼可能會徹底毀掉。看到這條泛滿泡沫的河流，我再也忍不住，又去找小偉。他正在忙得一塌糊涂，人很瘦但精神也很旺健，甚至是亢奮。他說江總我們能不能以后再談，你沒見我正忙嗎?我注意到他使用了江總一詞，說明我們已經(jīng)很生分了。我說不行，我剛才看見了河。他很惱怒地說誰沒見河呀，天天都在見的，你何至于這樣糾纏?

那天，在車間里，在機器隆隆中我倆吵了一大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樣沖動，也許就是看見河了吧，那個多年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景象，竟變成了真實的噩夢般的現(xiàn)實。我能不沖動嗎?

這年頭再忙也耽誤不了吃飯，那天下午城里來了好幾位領(lǐng)導(dǎo)，有工商局的、國土局的、稅務(wù)局的、環(huán)保局的，不是局長就是副局長，他們在政協(xié)朱主席的率領(lǐng)下來視察。政協(xié)朱主席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老朋友，又是積極支持搞這個項目的人，看見這么多車這么多人來交殘次蘋果，看到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果汁，他高興得不得了。他說這個項目搞對了嘛，又能增加產(chǎn)值又能使果農(nóng)增加收入，實在是個惠民工程。你們相關(guān)部門只能支持不能拆臺喲。幾個局長、副局長也是政協(xié)常委、委員啥的，都說哪能拆臺，支持還來不及呢。環(huán)保局李局長說去看看他們的排污設(shè)備吧，我一聽急出冷汗，但心里也有些高興，由他們提出，起碼可以促進(jìn)解決污染問題。尤小偉一臉的白，冷汗都冒了出來。王雨霏說各位領(lǐng)導(dǎo)你們還沒休息一下呢，廠里為你們準(zhǔn)備了蘋果醋請你們?nèi)テ穱L呢。朱主席說走走，到他們會議室去休息一下，我腳都站酸了。一群人魚貫而出來到會議室。

會議室擺滿鮮花擺滿水果，每人面前都有一杯蘋果汁。王雨霏今天穿的更是靚麗，白色的低胸的真絲襯衣，胸口又大又圓，露出了深深的乳溝，高聳的胸口上別著一枚翠綠的胸針，把人們的視線往上面吸引，薄若蟬翼的裙子，誰也不知道是啥材料，看上去仿佛是半透明的，連裙子里的紅色的內(nèi)褲也若隱若現(xiàn)的。她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沒有人能拒絕這道風(fēng)景，她忙著為大家服務(wù)，每個人都繃著臉，盡量端莊，可目光卻忍不住出溜，目光落在她的胸口上，若隱若現(xiàn)的大腿上，但都能及時收回。有時目光與目光相碰，無話找話說這天真熱，咋比城里還熱呢。

品完果汁天已不早，小偉說廠里食堂辦得太差，請大家進(jìn)城去就餐，席已訂好。一大群人一長串車就離去了。

那晚上我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席是小偉安排的，菜是他點的，反正很豪華就是，我們自己也沒吃過這高檔的席。我只記得有尤魚、龍蝦、海參、魚翅、鮑魚、鱉湯，鱉我們這里早沒有了，曾經(jīng)以捉鱉養(yǎng)活家人的小偉看了看把眼光移開了。也許是從來沒吃過營養(yǎng)這么好的東西，吃完我就覺得身上很熱很燙，有股奇特的暖流在小腹內(nèi)涌動。

飯后自然有節(jié)目，政協(xié)朱主席堅持走了。我不愿隨他們?nèi)?，小偉知道我的脾氣也不勸，讓王雨霏陪我坐上車。我原想回家的，許久沒回去了，加上今晚這飯吃得人春潮涌動?？绍噮s徑直開回去了，任我怎么喊都不停。王雨霏面若桃花、紅艷動人，她拉住我的手說你喝了許多酒，回去要被嫂子罵的，尤總讓我陪你回去，醒了酒再回來。我確實喝高了，頭腦里暈暈乎乎，渾身酥弱無力，身子隨著車東搖西晃，王雨霏緊緊地貼著我坐在后排，灼熱而有彈性的身子在我身上蹭來蹭去。我雖醉心里卻清醒，努力地挪開身子，可那溫軟的身子還是貼了上來。不知什么時候，我的手已被她握在手中，那手酥弱無骨光潔玉潤潮乎乎的。我一激凌，馬上抽開手，她說你醉了靠著我點，我感到她的圓潤修長的腿已緊緊貼住了我。我內(nèi)心激情澎湃，身上有了奇異的感覺。但我努力控制自己，幾十年來我都是嚴(yán)格要求自己的，我不能放縱自已，那我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不扶我到宿舍而扶我到辦公室，在辦公室后面的小單間里我有一張床，整個裝修都是王雨霏負(fù)責(zé)的。她扶我睡下后出去了一趟，去拿白糖來泡水讓我醒酒。她一出去我又很失落，身體內(nèi)陡然漲起的春潮讓我煩躁不安，不能自己。她出現(xiàn)了，這回卻換了緊身的小褂和灰白色的牛仔褲，牛仔褲把她的身材襯托得更加豐滿更加性感，她的胸乳高聳幾乎噴薄而出，腰肢收縮而臀部更大突出，緊緊的牛仔褲把臀包裹得渾圓而微翹，充滿彈性和活力，隨著她的走動更生動迷人。她背對著我將腰彎下攪拌糖水，這樣她的肥碩豐腴的臀就像一輪圓月浮上水面。我感到嗓頭發(fā)緊呼吸粗重。她轉(zhuǎn)過身來，把手臂放在我的脖子上扶我喝水，她的熱騰騰的高聳的胸口幾乎貼著我的臉，呼呼的氣息吹在我臉上。就是鐵打的獅子這時也會躋身跳起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雙手一攬將她抱在懷中。

那晚我出奇的驍勇，兩個一絲不掛的人不知做了多少時間，我完全是在她的引導(dǎo)下完成了一些從來沒經(jīng)歷過的刺激而又新鮮的套路。沒想到，這些成了我被人控制的資本。

九

持續(xù)半年的蘋果收購季節(jié)過去了，這個季節(jié)我們獲得的豐厚利潤令人難以想象。但在這豐厚的利潤面前我卻興奮不起來，我與小偉的沖突越來越尖銳，我也與董事長通過電話，并講明沖突的原因是什么。董事長在電話里嗬嗬地笑，說你們要搞好團(tuán)結(jié)，你年長點要讓著他點。我不明白董事長啥意思，不是說讓我負(fù)主要責(zé)任么?怎么倒讓我讓他點?水的污染一直是我的心病，為此小偉和我發(fā)生了多少爭執(zhí)。小偉拗不過我說等蘋果收購季節(jié)過后，有了效益再考慮，我們不是要擴大規(guī)模么。

生產(chǎn)果汁的時間只有半年，有半年的時間設(shè)備是閑置的，我堅持果汁生產(chǎn)一結(jié)束就考慮排污凈化問題。小偉被我吵煩了說這事你去問董事長，讓他來定。結(jié)果董事長要我讓他點，這不是又推到小偉這兒?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董事長、我、尤小偉之間的關(guān)系與角色，我和尤小偉其實只是互相監(jiān)督的關(guān)系，我不得不佩服董事長的精明和預(yù)見性。但這只鷂鷹，最后卻栽在了尤小偉手中，這是后話。

在小偉的宿舍里，我倆喝了整整一瓶“五糧液”，這瓶還沒喝完，另一瓶已啟了蓋。

這是我倆這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單獨喝酒，菜是王雨霏讓人從城里餐館送來的，多是涼菜，這酒好喝。王雨霏陪我們喝了一圈就把外衣脫了，露出薄毛低胸羊絨衫里的碩大而高聳的前胸，春光燦爛春風(fēng)滾燙地煽動風(fēng)情。自從有了那晚的事后，我一直心有惶愧忐忑不安，多少年的榮譽感毀之于一旦，就像一片凝固成雪原的堅固，在她那噴薄而出的艷陽下冰消雪化。這以后我一直回避著她，不敢用正眼看她。而她卻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微瀾不興地回到從前。今晚她的舉動，又讓我心里的欲火燃燒起來。我眼神慌亂，極力回避而又情不自禁，這就使我局促不安心神不定。小偉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和江哥要單獨談點事。王雨霏似乎不大情愿，說我曉得你們有話要說，既然我在這里不方便，我就走了。

兩個人的環(huán)境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不再局促不安，但也感受不到親切和自然。小偉不斷地給我敬酒，講起了從前的事，講到我們兩代人的友誼，講到很多美好而令人難以忘懷的事，講到他對我的尊敬和感恩，還講到他叫人痛如骨髓的不堪回首的遭遇。他講得很動情，講得很真誠，讓我想起了高原壩子上那條河流上的少年。講著講著他流了淚。他說江哥我容易嗎?他把襯衣脫掉露出背上一個很大的疤，他說這是他出去打工時，因為沒有身份證被抓到盲流轉(zhuǎn)運站時被打的，他的身份證被采石場老板扣住了，在流浪時他看到街上到處都有人在制假身份證，如果有錢馬上就可以做一個以假亂真的身份證。那次他差點沒有被打死，在尿桶邊睡了整整一天才醒過來。他說他在每次的屈辱后都發(fā)過毒誓，一定要做個富足有錢的上等人，如果有可能，對那些欺辱過他的人絕不手軟。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瑩瑩的綠光，咬緊的嘴角上又出現(xiàn)了個包。

他仰脖一口將滿滿一盅酒喝下了，他血紅著眼睛冷冷地說江哥把照片拿出來吧，你我弟兄何必呢?你是體諒兄弟的。我一驚說照片，什么照片?我沒有照片。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酒精在他身上熊熊燃燒，我看見他在烈焰騰騰的火焰中狂舞，我感到驚悸感到恐怖。

是的，我最近是照了一些照片，是關(guān)于這條高原河流的照片。我與他爭執(zhí)很多次徹底絕望之后，我決定拍一組河流被污染的照片，我想寫舉報信，沒有照片是不足為憑的。為這事我很長時間猶豫著徘徊著，這種舉動似乎不很光明正大，似乎有些陰暗。高原上的人是很淳樸很善良的，他們對河流污染意見也很大，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去反映，更不用說用照片來舉報，這更突出了我的不地道。但在這條被污染的河流面前，我只得這樣做了。

在酒精的火焰中瘋狂舞蹈的尤小偉突然停了下來。他冷冷地看著我，眼里射出寒冷的光，他說江哥你不要裝了，我知道你的照片和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只等進(jìn)城去就會投出去。江哥如果你念及我們兄弟一場你就拿出來吧。我被他那陰冷的寒光逼得無路可走，但還堅持著，說沒有，我真的沒有，你不信就算了。他說這就怨不得我了。說著站起來，把桌上的電視機打開，桌下是一套DVD。他手指一拔，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畫面，準(zhǔn)確地說和三級片也相差不多，只是沒有聲音罷了。我頭腦一片空白，被雷擊一般渾身麻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我不堪負(fù)重，我連自殺的心都有了，此時我盼望的是天塌下來地陷下去，讓一切不復(fù)存在。那畫面上的主角之一竟是我，天哪，那么的不知羞恥，那么的禽獸不如。我不知道，那晚的畫面究竟是怎么攝下來的，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我死了一般地坐著，岑寂到極致，耳邊就有了訇然作響的水流聲，水流波濤洶涌響聲如雷，眼里就有了從天而降的河水，濁浪拍天，泡沫如山，巨大的泡沫層層疊疊，密密匝匝遮天蔽日沒有一絲空隙，我在密集的濁浪中窒息而亡。

十

董事長又來過一次，是第二年蘋果收購的季節(jié)。這次來，董事長從始至終冷著臉。他依然富態(tài)而不臃腫，依然氣度不凡而深沉穩(wěn)健。他只和我們見了一次面就不知去向，他拒絕了我們的任何安排，說要進(jìn)城去拜訪縣長、書記，拜訪政協(xié)主席。看著絕塵而去的轎車，我心里空落落的很是失落，心里面的憂慮和惆悵悄然而生。而尤小偉看著轎車已快消失在我們視線內(nèi)，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不會走遠(yuǎn)的，隨他去吧。講這句話時，我看見了他眼里的寒光，看見了他緊咬的嘴角邊出現(xiàn)的包，我心里冒出了一股股涼氣。

今年的蘋果出奇的好，蘋果結(jié)得又大又密，連樹枝都需要用木架撐住，否則會不堪重負(fù)壓斷樹枝。這不能不歸功于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不得不歸功于我的辛勞。果汁廠停工的半年里，我又回到了山坡上，在田野里的果樹林里，用我的技術(shù)指導(dǎo)農(nóng)民。

然而，蘋果豐收了價格卻在瘋長，所謂瘋長是指殘次蘋果的價格，往年一斤只賣兩角，今年堆積如山卻漲到八角。果農(nóng)歡天喜地把蘋果瘋了一般往廠里送。我大惑不解，問尤小偉這是怎么回事?憑我有限的知識，我知道這是違背市場經(jīng)濟的。用這樣高的收購價來生產(chǎn)果汁，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是幾乎賺不到錢的。尤小偉冷冷地說這不是好事嗎?你不希望果農(nóng)們有些收入嗎?自從那次放了錄像之后，他和我講話就是這種口氣。

幾天后董事長回來了，坐在會客室里他臉若冰霜，泡茶給他他也不喝，讓秘書取出他的杯子自個喝了起來，他說情況我清楚了，里面有什么貓膩我也不說了。尤小偉你不錯，沒白跟我這么多年，有長進(jìn)了。他威嚴(yán)地坐著，不正眼看尤小偉，只用眼睛的余光看他。盡管尤小偉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歷練，但和董事長比自然還不到家。他囁嚅著說董事長言重了，我對您對企業(yè)是忠心耿耿的。董事長說不說這些了，我拜訪過你們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他們都說提高收購價是保護(hù)果農(nóng)的積極性，使他們得到實惠。他們還說要專程來感謝我，說我為果農(nóng)做了件好事，使他們得到實惠，使地方的財政有了新的增長點。你們的書記、縣長、政協(xié)主席都代你感謝我了。董事長犀利地看了尤小偉一眼，尤小偉躲過了目光，說您不是說要多給農(nóng)民點好處么?我是按您的意思辦的。董事長說好了好了，話說到這點，下面我要宣布一個決定，說著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終止合同書”，里面清清楚楚詳詳細(xì)細(xì)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條款，就連他該提走的款項也算出來了。他說我事多，管理不過這個企業(yè)，你們做得很好，你們已經(jīng)成熟了，可以獨擋一面了。我退出企業(yè)，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

我很驚詫也很惋惜董事長退出企業(yè)，企業(yè)剛剛起步勢頭很好，雖然蘋果收購價調(diào)高了還可以再調(diào)嘛，他如果退出，這企業(yè)還辦得下去么?我雖然對污染問題不滿，但也不希望它垮掉，它畢竟給農(nóng)民帶來很多實惠，包括我自己。我擔(dān)心尤小偉會承受不住，希望他誠懇地向董事長表個態(tài)，懇求他撤回這個決定。誰知我卻看見他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笑，這笑外人是看不出來的。他說董事長是不是再鄭重一點，沒有你支持企業(yè)肯定會垮掉喲。董事長眉毛一挑，我是鄭重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啥時看見我對作出的決定反悔了?即使我退出了，沒有我這個王屠戶你們也不會吃帶毛豬的，你們已經(jīng)學(xué)會殺豬技術(shù)了。尤小偉，好好干吧，你是很有能耐的喲。董事長的話，說得尤小偉頭上蒸騰起一片水霧，他尷尬地說董事長言重了、言重了。

董事長留下秘書，說你在這里把手續(xù)辦完來找我，我先走了。說著招呼也不打，昂然而去了。

這個廠是我們的了，說實際點其實是尤小偉的了。董事長走后，尤小偉和王雨霏立即進(jìn)城去了，他們忙著去跑貸款。一去幾天，回來時王雨霏已經(jīng)面色枯槁頭發(fā)凌亂疲憊不堪，走路都是打閃閃的了。出門時她好生漂亮，面若桃花燦爛生動，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激情，像出征的戰(zhàn)士樣精神振奮。我問駕駛員小董，小董說她能不累?白天辦公室公關(guān)，晚上夜總會賓館奮戰(zhàn)，就是塊鐵在他們那里也熬成水了。說著他向我擠擠詭譎的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嘆了口氣，說不容易呀，她也夠敬業(yè)的。小董說你是杞人憂天了，不圖鍋巴吃不在鍋邊轉(zhuǎn)，人家都快是一家人了，不是干自己的事么?我說這話怎講?小董說人家忙里偷閑，把結(jié)婚證都扯了，你就等著喝喜酒吧。啥?我頭里嗡的一響，人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麻木。接著我就清醒了，濃厚的迷霧在我眼前逐漸消失，藏在霧里的東西凸現(xiàn)出來，霧里面竟是一個又一個的陷阱。我是走進(jìn)陷阱里的一個，董事長也是一個，還有許多人走過這些陷阱而掉下去的呢?而挖陷阱和在陷阱上空密布濃霧的人竟是尤小偉，那個在高原河邊為了一條魚而不顧風(fēng)狂雨暴急浪掀天的少年，那個在麗日藍(lán)天河柳婀娜細(xì)沙金黃的河堤邊，做了一個又一個形態(tài)生動、拙樸可愛的泥牛泥馬泥豬泥羊的少年。

我無言，心里像被誰掏空一般，空洞茫然之后是疼痛，那種被利刃一點一點地削除的疼痛，那種直接抵達(dá)心臟深處的疼痛，疼痛中還有看見刀插進(jìn)去抽出來鮮血順著刀刃滴落的震驚。我無心再到近在咫尺的高原河邊，這條溫柔豁達(dá)明麗多姿河水清澈能燭照人的心靈的河流，再也不能用她的明凈溫柔給我撫慰，她自己都已經(jīng)是堤柳殘缺河床殘敗河水渾濁了，看見她除了傷心除了憂慮還有什么。

那晚我獨自一人關(guān)著門喝了許多酒，一瓶劍南春被我全喝完了。我醉得一塌糊涂，沒有人來為我醒酒，沒有人來為我清除嘔吐的穢物，更沒有人來為我喂白糖開水。我無比的孤獨，無比的寂寞也無比的憤怒。推開門，踉踉蹌蹌地走到漆黑的河邊，我原本是想爬到河對岸的山腰上，去對著死去的那位老人講些什么，在講述中讓他給我明辨是非，讓他給我啟示?？刹抛叩缴碁┻?，我被什么一絆人就整個地掉下一個沙坑了，這些沙坑是賣沙的人挖的，深不及人。我想爬出來，可四周都是柔軟的沙，手一扒就塌下，再扒再塌，我憤怒得在沙坑里咆哮著，像狼一樣嗥叫，聲音又尖銳又凄厲，但仍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任我作徒勞的掙扎和凄厲的哀嚎。

我是第二天才被挖沙的人發(fā)現(xiàn)的，那時我正沉沉昏睡，全身都被露水打濕了。

十一

陡然漲起的蘋果收購價又陡然跌落，從八角一斤跌到兩角一斤。蘋果價格不是用市場來衡量，而是市場背后一只無形的手操縱的，這只手的主人就是尤小偉。

尤小偉用抬高價格的手段擠走了董事長，他讓果農(nóng)在一段時間內(nèi)歡天喜地?，F(xiàn)在，果汁廠成了他的產(chǎn)業(yè)，我雖然也有20%的股份，但已經(jīng)微不足道，并且什么時候被擠走也不得而知。

陡然降下的蘋果收購價讓果農(nóng)十分憤怒，這中間的價差實在太突出了，即使要降也不能這樣隨心所欲大漲大跌。但尤小偉為了更大的利潤已顧不了這么多，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顧了。

憤怒的果農(nóng)決定不賣蘋果給果汁廠，他們在排成長龍的汽車隊中商量，大家都對尤小偉的行為十分反感，高原上的農(nóng)民是淳樸厚道的，他們覺得尤小偉的行為太不道德。在老一輩的果農(nóng)眼里他是在他們眼皮下長大的，那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咋變成這樣了呢?更多的人是關(guān)心自己的利益，從高價位跌到不能再低的價位，不是坑人蒙人欺負(fù)人么?他們寧可爛掉果子也要爭這口氣。

果汁廠停工了，熱鬧異常的廠里死一般岑寂，工人們都在草坪上曬太陽，打雙Q，吹牛聊天。尤小偉也不放假，他說你們盡管放開玩工資照發(fā)。王雨霏跑出跑進(jìn)，到處探聽情況，她說這樣下去不行呀，工廠不生產(chǎn)還給工人發(fā)工資，不是貼得賣褲兒都還不起。尤小偉穩(wěn)穩(wěn)沉沉地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看電視，他說沒事的，不出三天廠里照樣熱鬧。你就這樣自信，王雨霏問。當(dāng)然自信，我就是這個壩子的人，還曉不得他們的德性。

果然，不出三天就有人來賣蘋果了，開始是在夜里，小小心心做賊一般，接著白天也有人來賣蘋果了。大家似乎忘記了當(dāng)時的盟誓，為了賭口氣寧可蘋果爛了也不賣?？赡菤馐琴€不長的，成車成車的蘋果爛了連豬都不吃，那損失是很大的，賭氣畢竟賭不來現(xiàn)錢，氣是虛的錢是實的，于是有人偷偷摸摸半夜來賣，賣的人多了，大家就很自然了。

那條高原河清澈了幾天，果汁廠停廠的這幾天里沒有排污，河水難得的清澈了，盡管河邊還泛著厚厚的泡沫，盡管在河流拐彎水流不急的地方還堆積著濁黑的像被人踏臟了的雪一樣的泡沫，河流的中間水畢竟清澈了。清澈了的地方看得見白的黑的灰的五彩的石子，有魚在游，這些魚不堪濁黑的泡沫的熏殺，跑到水流清澈的地方來了。魚還不少，但見不到大魚，味道鮮美只有一根魚刺的白挑魚早已絕跡，這種魚不可能在這條河里出現(xiàn)了，作為一個種屬，也許從世界上永遠(yuǎn)消失了。

我在河邊游蕩，我已無所事事，我不愿在這個果汁廠呆下去了，等待著把一應(yīng)帳目結(jié)算清就走人。這個果汁廠圓了小偉的發(fā)財夢，也毀了一條河流和一個赤著身子只穿一條短褲的黝黑的少年，毀了他和我曾經(jīng)有過的夢。我知道這河流的清澈是短暫的，很快這條河里又將濁浪滔滔惡臭熏天。我是懷著一種憑吊般的感情來游這條河的，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還有沒有希望恢復(fù)她的原貌。

我選擇了一片潔凈的平整的還沒有被挖掘的沙灘平躺著，我感到沙灘的柔軟和溫暖，躺在上面像躺在母親的懷里一樣舒適、寧靜和溫馨，我看見湛藍(lán)的天空深邃無比，我感覺頭頂上的柳陰綠云一般輕浮，風(fēng)吹來柳樹微微顫動，像心的顫動一般恬適，耳邊的河水訇訇而響，有如千軍萬馬奔馳而過，而河床在幻覺里竟然高過頭頂，像天河一般奔泄。我夢見河水突然濁黑，洶洶的泡沫鋪天蓋地而來，河水吞沒了沙灘吞沒了我，厚重如黑色烏云的泡沫將我裹挾在其中，使我窒息得快要暈厥。不，這不是夢，是果汁廠恢復(fù)生產(chǎn)，突然放出的積蓄了幾天的污水。我在清醒和迷糊中奮力向岸邊游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掙扎著游到河岸……

責(zé)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