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一生有重友誼的高尚品德。他不僅醉心于山水,而且廣交四方名流。他的朋友黃道周說他“游滿天下,所交多一時賢豪長者”。母親王孺人從小就教導他:“男子生而射四方,遠游得異書,見異人,正復不惡。”意思是,男子漢就要游走四方,因為走得遠才能見到奇書,遇見奇人,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母親的教導,使他自小就養(yǎng)成“好奇人”,“有相向慕者,即草履叩扉,袖中出半刺投之,一揖登堂,便相傾倒”的性格。即知道有仰慕的奇人,就腳蹬草鞋去拜訪;主人開門就遞上名片;登堂入室,就互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云南才子唐泰與徐霞客見面交談之后曾用“夜話翻來只有山”來描述他的這種性格。
唐泰是徐霞客來云南后拜訪的第一位名人。唐泰就是我們大家熟悉的擔當和尚,現在大理感通寺還有他的塔(墳墓)。擔當法名普荷(“言能荷佛家之擔也”),又名通荷,擔當是他的號。擔當字大來,別號布史、此置子、遲道人等,明萬歷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三月十二日出生在滇池邊的晉寧縣,比徐霞客小6歲。
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擔當赴禮部考試,在當時著名畫家董其昌門下學書畫,很有進展。在南京時又結識了與董其昌齊名的陳繼儒,陳繼儒曾以“磊落奇男子”稱之。此間,他到紹興的顯圣寺參謁湛然云門禪師,受戒,名通荷,后以有老母在,回到云南。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朝廷下詔求賢,地方推薦唐泰應聘,他自稱“一無忠言奇謀,二母老,三病,四懶”,不去應聘。當時人稱他是“云中一鶴”、“南中高士”。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擔當到雞足山當了和尚,常往來于滇池、水目、洱海、寶臺之間,放情山水,以詩書畫禪自遣,最后圓寂感通寺。
徐霞客結識擔當是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他剛到昆明的時候。這時,徐霞客由黔入滇,行囊已罄,道路不前。于是,他想起陳繼儒給擔當的介紹信,前往晉寧拜訪。十月初四到初七,他終于見到了擔當并一起吃飯。徐霞客在晉寧停留了約20天。他在日記中記道,“既見大來,各道相思甚急”,“夜宴必盡醉乃已”。這次見面,他倆相互唱和,表現出少有的相知情意?,F在還留有唐泰贈徐霞客的20首詩。詩中有“知君足下無知己,除卻青山只有吾”、“夜話翻來只是山”這樣情真意切的詩句。這叫“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也叫“惺惺惜惺惺”,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離別之前,徐霞客還請?zhí)铺殪o聞和尚撰《瘞骨記》,
唐泰欣然命筆。同時,唐泰還饋贈徐霞客衣物和游資。徐霞客在日記里記道:“唐君又饋棉襖夾褲,具厚贐(臨別時贈送給遠行人的路費、禮物)焉。唐大來為余作書文甚多,且寄閃次公書,亦以青蚨(金錢)贐。乃入謝唐君,為明日早行計。”并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大來雖貧,能不負眉公(即陳繼儒)厚意,因友及友,余之窮而獲濟,出于望外如此?!?/p>
為徐霞客穿針引線認識麗江木土司的仍然是陳繼儒。徐霞客離開家鄉(xiāng)時,陳繼儒為他寫了好幾封介紹信,并捎上一些禮品,其中就有給木增的信??上н@些信和禮品在湘江遇盜時俱遭焚燒,然而有時心心相印比紙寫的文字還管用,一提起陳繼儒對方就心領神會了。
早在晉寧的時候,木增就得到徐霞客要來的信息,他一直盼望著。
木增字長卿,號華岳,別號生白,是世襲麗江府第十三代土司。人們稱他為“木麗江”或“木守”。如今,外地人對麗江如雷貫耳,這不能不歸功于麗江木氏土司的長期經營,這種經營的特點是在頑強地保留納西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如饑似渴地汲取漢族文化。早在明代,像木增這樣的土司就已經“知詩書,好禮儀”。因為仰慕漢文化,木增成了江南才子陳繼儒的好友。徐霞客曾寫信給陳繼儒說,他曾讀《木氏世傳》,得知木增是個“賢者”、“夜郎翹楚”(西南突出人才),因此求陳繼儒寫信引薦,希望借西游之機前往拜謁。陳繼儒欣然應允,不僅寫了推薦信,還鄭重其事地附上“詩扇”和“集敘”,以為憑證。陳繼儒說,木增求賢若渴,而徐霞客又仰慕木增的人品,兩人相見,一定會一見如故的。
明崇禎十一年戊寅(公元1638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到達雞足山。在昆明時有人已經把木增等候他的事告訴他,但剛至雞足山,徐霞客忙碌在靜聞骨灰的安葬事務中,一時難以脫身。然而他下榻的悉檀寺和附近的尊勝塔就是萬歷年間木增出銀萬余兩建造的,寺僧告訴他,木增還購置了永勝、賓川、鄧川千余畝地,作為雞足寺的費用開支,并為寺里刻印了經書。因此,住在雞足山上,徐霞客依然深感無比的親切。直到第二年正月初十,弘辨遣僧到麗江報信,二十日麗江木氏即派人來邀請。從這年的二月二十二日至三月十一日,徐霞客在麗江住了半月。木增得知徐霞客要來麗江,非常高興,告諭隨從送徐霞客來解脫林(木氏公館)相見。二十九日,木增在解脫林以最隆重的禮節(jié)親自迎接徐霞客,為他舉辦了“大肴八十品”的宴席,并屢贈白銀、銀杯、綢緞、酒果、黃金、鐵皮褥、紅氈、麗鎖等珍貴物品,還邀請徐霞客到木家院欣賞已生長60多年的巨大的山茶。作為回報,徐霞客日以繼夜地為木增整理文集并作序,還替木增的第四個兒子評閱修改文章,為其寫作范文。徐霞客在為木增所寫的《山中逸趣跋》中說“弘祖遍覓山于天下,而亦乃得逸于山中,故喜極而為之序”,可見他們不只是主賓,還是同樣追求悠然跡外逸趣的摯友。
公元1639年8月,徐霞客游罷滇西邊境歸來,木增請他住在雞足山悉檀寺修《雞足山志》,并讓寺僧體極將山中諸碑文先抄錄好,供徐霞客參閱。徐霞客自九月底開始,至次年初,用3個多月的時間撰寫了第一部《雞足山志》,為雞足山,也為云南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此志的修成與木增誠懇的邀請,并提供生活及資料上的方便是分不開的。徐霞客長期在外游歷,風餐露宿,“頭面四肢俱發(fā)疹塊,累累叢膚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療之無效,足痛難行,思歸心切。木增派人用肩輿護送,“轉側筍輿者百五十日”,至湖北黃岡,再乘船回到家鄉(xiāng)。徐霞客的生還,有木增的愛護及下屬護送人員的辛勤汗水。徐霞客從崇禎戊寅(公元1638年)五月初十入滇,至崇禎庚辰(公元l640年)六月返鄉(xiāng),3年的時間中,有10個月是由麗江木氏及其下屬接待、陪同、護送的。徐霞客與麗江的關系之深,由此可以見一斑。
徐霞客在大理見到的另一位友人叫何巢阿。過去,徐霞客與何巢阿沒有謀過面,仍然是在陳繼儒那里,知道他母親去世時有個云南人叫何巢阿的曾托陳問喪,后來想見面卻錯過了機會。但又在陳函輝那里見到何巢阿的詩,詩中有“死愧王紫芝,生愧徐霞客”的詩句。紫芝是徐霞客最崇拜的前輩大旅行家王士性的兒子王立轂的號,13歲的時候曾被在云南當官的父親帶去游雞足山。王紫芝與徐霞客和陳函輝、何巢阿都是摯友。此次到了云南,徐霞客自然會想起何巢阿來。在晉寧時,他曾問人何巢阿是不是陸良人,人家說是浪穹(洱源)人,目前賦閑在家。在雞足山上,有一位僧人還是何巢阿的親戚。徐霞客從麗江來到劍川沙溪探聽去騰沖的路,石寶山的一位和尚告訴他,從這里往西經過云龍到保山最捷近,往東還有一條可以去洱源和大理。本來他想去緬甸,但他有兩重心愿未了:一是想見何巢阿,一是完成蒼山洱海未了之愿。于是他決定先向東行。
在洱源茈碧湖邊,何巢阿與徐霞客“即把臂入林,欣然恨晚,遂留酌及更”(牽著手回家,相見恨晚,品酒到了深夜)。
何巢阿的名字叫何鳴鳳,洱源縣城人,萬歷年間考取舉人,任安徽六安縣令,后升任浙江鹽運判官,因為有才華,與江南名士交游甚廣,結識了陳繼儒、陳函輝等大師,他與徐霞客的相識相知,也是因友及友。
最為難得的是,何巢阿還介紹徐霞客去游鳳羽壩子,結織了鳳羽土司尹忠,同時還帶上長子陪他到大理游了9天,這為《徐霞客游記》增添了亮麗的一頁。
在洱源鳳羽,徐霞客竟然逗留了7天,這在惜時如金、行色匆匆的行者來說是太奢侈了。但他的收獲竟如此意外的豐盛:見到了早已在世上消失的桃花源和朱陳村,兩次進了曲折幽深的洱海源頭清源洞,了解了《水經注》中記載的鳥吊山,喝到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走夷方村民帶回來的“孩兒茶”。更令他感動的是,他受到了尹忠土司的款待,為他舉行了高規(guī)格的晚會,見到了一種稀奇的舞具“緊急鼓”(即現在的八角鼓)。
徐霞客在大理的朋友中,不能不提到雞足山上的僧侶。也是在江南名士的介紹下,徐霞客結識了雞足山上的諸多僧侶。僧侶們滿懷熱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尊為上賓,使他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環(huán)境中感到“若并州故鄉(xiāng)焉”??梢哉f,如果沒有這些僧侶,靜聞的葬禮不會那么神速而順利;如果沒有這些僧侶,他不會在雞足山愉快地住了半年之久;如果沒有這些僧侶,他不會如此熟悉莽莽雞足山的情況,寫不出《雞足山志》!
珍貴的友情化著精神的力量,為徐霞客成就他的亙古未有的偉大事業(yè)。
清康熙年間,也就是在徐霞客去世幾十年之后,顧炎武有位學生叫潘耒的,讀了《徐霞客游記》后,大為感慨。他說,雖然自己也酷愛旅行,但比起徐霞客來,自愧弗如。他認為,徐霞客到處登山涉水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旅游,而是“以性靈游,以軀命游”,用這種標準衡量一個旅游者,“亙古以來,一人而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古及今,用性靈游,用軀命游者,只有徐霞客一個人而已!
為什么潘耒會有這樣的評價呢?
前面已經提到,徐霞客是一位做事認真的人,對事物的奧妙,他總是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zhí)著。他從小就認為,山川的真實面目,大多被過去的圖經志籍(即有關地理的著述)所扭曲變形,因此眼見為實,他決心親自走遍九州內外,探奇尋幽。因此,他探尋山水的癡迷已經到了樂以忘憂、廢寢忘食、不顧一切的地步。在危巖上,他就像鳥兒一樣飛翔;在懸崖上,他仿佛猴子一般攀登;在深淵中,他如同魚兒一樣穿行。按照潘耒的說法,就是“不憚以身命殉”,活著游,死了算。尤其是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更是不惜身子骨的安危,千方百計竭盡全力去探索。他說,只有在沒有人敢去的地方,才能夠見到真實的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奇特而真實的景象。
51歲以前,徐霞客只在家鄉(xiāng)周圍的山水中游轉,去的不遠,幾天就返家。母親去世后,他沒有了禮教的約束,從而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遙遠、最漫長而又最兇險的西南遐游。
臨行前,徐霞客跪在父親和母親的墓前說:“爹娘,你們在世的時候,兒子不敢把身體輕易許給別人;你們去了,我就要將二老恩賜的身子骨付托給青山綠水了?!彼€對兒子們交待:“我這一去,禍福難測。你們就權當自己的父親已經死了,少了家庭一個拖累?!边@是一種誓言,一種不達目的誓不休的決心。試問,一個人把生命都押進去,這不是“軀命游”又是什么呢?
什么叫“軀命游”呢?“軀命”是身體和生命,“軀命游”就是說的“不憚以身命殉”?!吧\可貴,親情價更高,若為旅游故,二者皆可拋!”也就是說,為了求得真知,求得精神上的滿足,徐霞客義無反顧,一不避艱險,二不畏勞苦,三不計安危,勇往直前。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以軀命游”。
徐霞客51歲以后進行這次西南萬里遐游,確實有著“軀命游”的悲壯色彩。
明代著名白族學者李元陽將旅行分為兩種,他說“山川之雄,散在天下”,要想游遍,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百錢掛杖,寄蹤五岳”,有一袋錢掛在身上,到處行走,這叫“自費游”或曰“自掏腰包游”;另一種是“萬里一官,假仕而游”,公私兩得,走遍天下,這叫“官費游”,或曰“吃喝玩樂全報銷游”。徐霞客既無權又缺錢,當然屬于“自費游”,既沒有文武一班,前擁后隨,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要知道,當時中國西南關山阻隔,環(huán)境惡劣,邊僻而荒涼。徐霞客西南之行,隨時隨地要遭受著飛雪暴雨、猛獸巨蛇、急流深潭、懸崖峭壁等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的動亂、人心的險惡等等致命的威脅,稱得上是深入虎穴之旅,險境叢生之旅。
所謂“險”,首先是自然界賦予他的艱險。古人一直都把云南和貴州稱作“不毛之地”。這里山高水冷,村落稀疏,山路崎嶇。這對于從小生長在江河縱橫、一馬平川的長江三角洲上的徐霞客來說,確實是一種艱難的考驗。但他不僅勇往直前,而且在有的地方,為了弄清山川的來龍去脈,他還得迂回往返。這要付出多少的精力!當他一踏上貴州境內,就說:“易騎入重山中,漸履無人之境。其石極嵯峨,其樹極蒙密,其路極崎嶇?!贝藭r,正是雨季來臨,他必須冒雨趕夜路,有時山河暴漲,還得“解衣泅水而渡”。他在日記里寫道:“惟暝色欲合,山雨復來,而路絕茅深,不知人煙何處,不勝惴惴?!痹诼飞希數厝藫囊侨胧?,往往拒絕陌生人留宿,他就只好“無茅無飯而臥”,或者住在上漏下濕、人畜雜處的路邊窩棚里。
他遭遇過的幾次危險,事后連當地的帶路人都心有余悸。一次在湖南茶陵云嶁山的一個溪峽,徐霞客決定下峽考察。路人告訴他,這里原本有座神廟,兩年前附近老虎將一個和尚拖走,從此寺空僧散,無人敢住。他尋幽心切不信邪不怕危險,偏要獨自下去。途中又遇見一個人,竭力勸阻他,說:“一個人空手去太危險?!苯兴黄鸹卮逭垑咽砍中惦S同,但他婉謝了路人的好意,執(zhí)意獨自一人冒雨去探訪了這無人敢去“甚為麗觀”的山峽。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山中行”的大無畏精神!
另一次則是在廣西陽朔附近的真仙洞。這個洞很深,“靡不窮搜”。他和向導舉著火把進去,腳下軟軟的不知何物,火光一照,原來是一條大蟒蛇,不見首尾,伏然不動。向導嚇得一身冷汗,立馬逃出洞來。他卻若無其事,頻頻回首洞中,只見“內透天光,對崖旁通明穴,益覺神飛不能已”,游興未盡,沒有一點恐懼的樣子。
然而,更為艱險的是盜賊的威脅。
徐霞客生活的年代是明朝末年中國最為混亂的時期,官場腐朽,民不聊生,盜賊橫行。他在《黔游日記》崇禎十一年五月初八中記道:“余所遇惡人,如衡陽劫盜、狗場拐徒,并此寓竊錢去者,共三番矣?!边@是他西行以來最致命的三次遭遇。“衡陽劫盜”就是他與靜聞被搶劫的事,幾乎失了性命?!肮穲龉胀健笔窃谫F州安順附近,他的全部路費悉被拐去的事。在路上,有一個自稱是王貴的湖南人,主動向徐霞客套近乎,說自己也要去云南,愿意陪老人家同行而且效勞,從而取得徐霞客的信任和憐憫,供他吃飯,還主動給他工錢。四月十九日這一天,在老人不注意時,他竟然將徐霞客藏在鹽筒里的保命錢全部擄去。前面說了,徐霞客是自費旅行,本來就沒有豐厚的經濟來源,又無經費報銷之處,所帶盤纏有限,經此掃蕩,人生地不熟求借無門,好不艱難。好在隨他同行的顧仆是個精明人,身邊還留著一點救命錢,否則他們只好勒緊褲帶挨餓了。又到了五月初一,他們主仆倆住宿在普安城的一個旅店,離開前,行李又被店主人設計偷走。明搶、拐騙、暗偷,真是防不勝防。他在日記中感嘆說:“窮途之中,屢遭拐竊,其何堪乎?”他把這種遭遇概括為:“終日馳無人之境,皆豺狼魑魅之窟?!?/p>
“湘西遇盜”應該說是他西南游中最為刻骨銘心的一頁。
那一次,他情急之下爬出被窩赤身裸體地跳入冰冷的湘江,狼狽之狀前所未有,好在保住了一條命。當他返回衡陽求救時,一位好心的友人勸他打消遠行的念頭,回老家安度老境。他斷然回答說:“青山綠水何處不可埋忠骨,鋤頭我已經準備好了。”仍然是不顧一切,鐵了心。這是一種忘我的境界,癡迷到了舍棄小我、物我相忘的境界。
一個人做一件事,如果迷戀到了鋌而走險不顧一切后果的程度,人們就會說他癡迷不悟。當時,徐霞客周圍的許多人對他的行為很不理解,說他“生有奇癖”,說他“人或怪其誕”。即認為他這個人不合情理,近乎荒誕。
他的云南朋友擔當和尚也曾贈詩說他“半若癡頑半若顛,攪擾天地年復年”。
確實,這“癡、頑、顛”三字,活脫脫地把這位奇人的形象描繪了出來。其實,這種癡并不難理解。應該說,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不滅的童心,一種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一個人如果沒有這種人生境界,將是世故的、平庸的人。林語堂認為有了這種超凡脫俗的素質,一個人就具有了膽識。他說:“這種智力上的膽力,無疑地必須一己的內心中具有一種稚氣的、天真的自信心?!薄读凝S》的作者蒲松齡也說過類似的話:“性癡,則志凝。故書癡則文必正,藝癡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p>
要說智力,徐霞客無疑是他那個時代的佼佼者,同時代的人這樣評價他:“磊落英奇,目空萬卷?!奔礊t灑而富有才氣,是讀過萬卷書的人;要說膽力,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作“軀命游”;其一言一行無不表現出非凡的癡味。這樣的人必然是充滿極度自信心的奇人,也是最能取得非凡成就的人。
當這種“軀命游”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就是“性靈游”,這是旅游中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到了這個境界,一個人就會尋找到了精神的家園。
縱覽徐霞客全部日記,我們會發(fā)現他在大理的感受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是從物到神的飛躍。進而言之,這是徐霞客“軀命游”向“靈性游”的一次質的變化。在中國古代哲學里面,“生命”和“性命”是很重要的命題,它們是既有聯系而又大有差別的兩個概念。孟子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即人與禽獸的差別究竟有多大?孟子解釋,人與牛馬雞犬都是有生命的動物,這一點差別并不大,但除了有生命,人還有性命,即人有靈性而牛馬雞犬沒有靈性。
就旅游而言,現代人稱之為休閑,悠哉游哉,對于山水大多不過是旁觀者的局外游,也就是說僅僅將山水當作審美的客體而已。徐霞客則不同,他那是“軀命游”,是把身子骨融入山水之中,舍身求法,這已經達到一定程度的高境界了。然而,“軀命游”仍然只是“生命”范圍內的行為,而要上升到“性靈游”才能算是最崇高的境界。軀命只是物質世界,而性靈則是內在的精神世界。兩者不能相提并論。清末革命女杰秋瑾的《精衛(wèi)石》一詩中“只有英雄忠義輩,肉身雖死性靈存”,詠的就是這種微妙的精神境界。肉身消失了,然而性靈不滅。
徐霞客51歲以前的游歷,姑且稱之“見子打子”,沒有系統(tǒng)性,人們說哪個地方的山水好,他就毫不猶豫地去游。游歷的范圍就在家鄉(xiāng)附近,最遠到達北京。因為“游必有方”,耽誤的時間不能太久。51歲以后,他下了決心萬里遐游,這是一次艱苦卓絕的長征。從湘江遇盜的衡陽開始,他遭遇到“九九八十一難”的生死折磨,先是面對窮山惡水惡人,接著面對貴州、云南一帶土司們糜爛腐朽的生活及民不聊生滿目蒼涼的動蕩慘境。只有進入大理境內,他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如今,我們讀徐霞客的游記,當讀到他1638年12月中旬到達雞足山后的喜悅心境時,不自禁的要為這位受盡苦難的老者祝福。這時,我們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中涌起的那種雨過天晴豁然開朗的清新感覺。我們仿佛看到一個長途跋涉的游子回歸故里時的輕松和喜悅。在日記中,他寫到進入接近雞足山的煉洞街時,遇上有迎親隊伍,“鼓吹填街”。感覺這是一個好的預兆,預示著他將從此一切如愿以償。
果然,此后他所遇到的都是與以往迥然不同的和諧環(huán)境。靜聞入塔(葬骨)的事,出乎他的意料,得到了遍周、弦辨禪師的幫助,在上山的第五天就在二位禪師的操辦下順利完成,了卻了他莊嚴而神圣的夙愿。
在來雞足山之前,徐霞客從前人的游記中了解了大理。比如前面提到的王士性。這位既是朝廷命官,又是旅行家的王士性也到過雞足山,寫了游記,說:“松陰空翠,掩云日者,不覺神思之欲飛?!边@不能不對后來的徐霞客有影響,產生了到大理一游的向往。
在貴州,徐霞客飽受了惡劣地理環(huán)境的折磨;在滇南和昆明,他嘗盡了明末社會兵荒馬亂的苦頭;在滇西邊境一帶也不是好吃的果子,那是蠻瘴之地。即使在麗江,他受到了木土司的款待,然而,木家土圍子外松內緊的氣氛并不能使他暢快,尤其是當他提出要去中甸考察長江源頭和想去瀘沽湖時,木家表面關心實則婉言勸阻。對兩件不快的事,他在日記中作了無奈的記載。他“求往忠甸(中甸),觀所鑄三丈六銅像。既午,木公去,以書答余,言中甸皆古宗,路多盜,不可行”。徐霞客暗想,我從江陰一路走來,少不了一路風霜。大風大浪都經受了,哪里會怕這小魚池里翻船。不讓去中甸無非是“恐覘其境”,害怕暴露機密罷了。不讓去瀘沽湖而只拿一張地圖來敷衍他,無非同樣的理由。在麗江尚且如此,在別的地方就更不好說了。只有在大理,他才可以無所顧忌盡情地作“性靈游”。在這苦行者的心目中,大理確實是一個安定而諧和的精神家園。
徐霞客在云南大約停留了1年左右的時間,在大理就占了7個多月。而他的滇游日記中有一半以上是大理游記。當然,不僅在數量上大理游記占優(yōu)勢,在表現形式上也有獨到之處。我們知道,為了能夠多走一些地方,徐霞客總是行色匆匆,由于觀察事物的敏銳,他的游記大多準確而詳略有致,但成塊的東西不是很多,大部分是“幾里至何地”這類。唯有大理游記大部分可以單獨成篇。比如茈碧湖游、鄧川西湖游、清源洞游、蝴蝶泉游、清碧溪游、三月街游、崇圣寺游等等,每篇都不失為散文精品。
在大理游記中,除用凝練的語言寫景狀物外,他往往加上一兩句感嘆性的評論,表現出性靈的感悟。比如當從洱源縣城進入鳳羽壩子時,他說:“北抵于此,約二十里,皆良田接塍,綰谷成村。曲峽通幽入,靈皋夾水居,古之朱陳村(在江蘇豐縣東南,白居易詩《朱陳村》:“村唯兩姓,世世為婚姻?!?、桃花源,寥落已盡,而猶留此一奧,亦大奇事也?!边@樣把自己的驚奇烘托了出來。又如寫洱源茈碧湖:“遵堤西行,極似明圣蘇堤,雖無六橋花柳,而四山環(huán)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及也。”如寫在清碧溪的感受:“踞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覺一毫一孔,無不瑩徹?!比绻皇切郧橹腥?,是無法寫出如此靈巧的文字的。最絕妙的是寫崇圣寺大理石畫屏的那段文字:“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他似乎在調侃那些沒有靈氣的畫家,你們來看看這幅大理石畫吧,它顯得那么巧奪天工,那樣的自然而有生氣,你們畫不出來,那就改行干別的事情好了!又比如,在石寶山上,他用“映日燒林”一詞來寫滿山遍坡馬纓花盛開的景象,真是絕妙到頂了;一般人大概只會用“馬纓花如火如荼”,而用“映日燒林”,令人嘆服。還有,據生物學家說,他用“連須鉤足”描寫蝴蝶泉邊成串的蝴蝶,十分貼切而到位,比有的游客信口開河說的“口尾相■”準確,因為蝴蝶只有吸管而沒有嘴,沒有嘴怎么能■呢?
記得美國作家愛倫堡評論海明威時說過:“作為一個作家,我嘆服于海明威的技巧。凡是一本書在我懂得它是怎么寫成之后,我就不會對它感到驚訝了??墒沁^去我不懂,現在仍然不懂,海明威怎么會使對白具有這么大的感染力?!毙煜伎团c海明威在狀物是有共同之處的。這說明,靈性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這也就是徐霞客的“性靈游”的真諦。
明末,徐霞客的連襟吳國華評價說,徐霞客“生有奇癖,一舉興而遍華藏不可說不可說的世界”。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說徐霞客游遍了《華嚴經》中的“不可說世界”。這個“不可說的世界”,也就是“妙香佛國”。而這個妙香古國正是明清時外地人對大理的稱呼,是一處啟迪性靈的天堂。
令人惋惜的是,徐霞客認為他需要去的還有緬甸,他只好暫時舍近求遠。于是,他在大理只耽擱了9天就匆匆趕往騰沖。在那里,他去緬甸的愿望被人勸阻;回雞足山后,又因等候木土司的使者而誤了佳期。他最后未能實現他“蒼山洱海未了之興”。
公元1640年,已經不能站立的徐霞客被木土司派人強行送回江蘇老家。第二年,他就帶著他那份“蒼山洱海未了之興”、“未了之情”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在臨終前,他微笑著說:“漢朝的張騫開通了往西域的道路,但他未能見到昆侖山。唐朝的唐僧、元朝的耶律楚材,受命于天子,才有能力去了西天。我一介布衣,靠一根拐杖、一雙腳,探索了金沙江的源頭,上了昆侖山頂,游歷了西部邊陲的風光。與上面的三個古人為伍,死也不遺憾了?!边@種從善如流的永遠不滅的精神,正是魯迅先生所贊揚的“中國的脊梁”!
【作者簡介】 施立卓:男,1938年8月生,大理州洱源縣人,曾任大理州文聯副主席、《大理文化》主編,副編審。長期從事民族文化研究。專著有《白族叢談》、《萬花溪絮語》(散文集)、《航天元勛王希季》(傳記文學),編選《李元陽詩文選》,曾擔任國家“十一五”重點出版項目《李元陽集》總編校(兼《散文卷》校注)。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