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guān)于額吉的雪

蒙古部首領(lǐng)也速該被塔塔兒部毒死，蒙古部眾皆散盡。

那天降一場大雪，天地一色，草場驀然間空曠無邊。

額吉訶額倫牽著幾個孩子冰涼的小手，凄然無語，同樣無語的還有不兒罕山和冰封的斡難河水。

七個孩子，七張嘴，無底洞。

奶酪風(fēng)干肉秋季轉(zhuǎn)場就已吃盡。訶額倫只存一小袋炒米，她看得異常金貴，她知道這將是家里一冬天的保命糧。

那天一大早，訶額倫和孩子們踏雪上不兒罕山挖草根，拾野菜，回來洗凈放進(jìn)鍋里，再放幾顆炒米粒，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鐵木真、別克貼兒和弟弟妹妹們吃得津津有味。鍋空了，孩子們?nèi)晕站o空碗，伸出紅紅的小舌頭，里外地舔。就在這時，發(fā)生了意外——別克貼兒放下碗，眼光瞟瞟懸在屋梁上的炒米，猛一個飛身竟抄下炒米袋子，一把一把向嘴里猛灌……鐵木真鷹隼般沖上前，拳打腳踢，奪下袋子，可炒米已所剩無幾。

鐵木真“刷”一聲抽出蒙古刀，要?dú)e克貼兒。

“住手!”訶額倫母親憤怒地喊住鐵木真。

訶額倫身材高挑，身上的皮袍補(bǔ)丁蓋補(bǔ)丁，但很合身，她月亮般的面龐和黑寶石般的眼睛周圍，已早早地浮出淺淺的皺紋。她知道今冬的日子將更加艱難。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她看到孩子們草原狼般的目光，恐懼的情緒就會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

訶額倫母親自箭筒里取出一支箭，遞給鐵木真，說:“你能折斷嗎?”鐵木真不言語，“咔嚓”一聲，箭桿已折。

訶額倫又遞給別克貼兒一支箭，說:“你能折斷嗎?”別克貼兒咽一口唾沫，也“咔嚓”一聲，折斷箭桿。

訶額倫一一把箭遞給孩子們，他們都毫不費(fèi)力地折斷了箭桿。

訶額倫又拿出七支箭，放在一起，讓鐵木真折，鐵木真沒折斷，別克貼兒也沒折斷，所有孩子都沒折斷。訶額倫看著別克貼兒和別勒古臺，深情地說:“你們同為也速該的孩子，為何不能同心協(xié)力團(tuán)結(jié)呢!為何要像阿闌阿母親的五個孩子一樣不和呢?你們要團(tuán)結(jié)起來，共渡難關(guān)!”

鐵木真和別克貼兒都深深地低下頭。

誰知，剛過一天，別克貼兒的老毛病又犯了。

鐵木真射下一只沙雞子，別克貼兒三步并作兩步躥上前搶下獵物，一口口往嘴里吞，鮮血淋漓……

鐵木真想起訶額倫額吉的話，只是怒目而視。

鐵木真剛釣上一尾魚，別克貼兒又躥上前，活著就吞進(jìn)肚里。

鐵木真張弓搭箭，一箭竟洞穿別克貼兒的胸膛。

訶額倫額吉大罵鐵木真:“你還有點(diǎn)情義嗎!你這個咬斷駝羔腳跟的公駝，你這個雨天撲向羊群的餓狼!”

訶額倫額吉病臥穹廬。

鐵木真冒雪打獵，眼前晃動著額吉瘦弱的面容。

傍晚，鐵木真獵回一只山雞，烤好后，捧給額吉，訶額倫搖頭不吃，孩子們風(fēng)卷殘云般吃下。

第二天，鐵木真捉來土撥鼠，烤好后，再捧給訶額倫，仍不吃，孩子們互相看看，又吃下。

第三天，鐵木真射下一只草原狼，烤熟后，跪捧給訶額倫，額吉仍不吃，孩子們互相瞅瞅，一個也不吃，全跪倒在額吉的榻前。

訶額倫額吉說:“孩子們，你們吃吧!”

孩子們說:“你不吃，我們吃不下!”

慢慢地，訶額倫臉上露出笑容，眼里卻流出眼淚:“你們知道了嗎，世上有比吃飯保命更重要的情義啊!”

鐵木真撲上前，抱緊訶額倫額吉，大聲說:“額吉，我知道啦!”

那場雪慢慢融化了，春草萌發(fā)，百靈鳥又筑巢唱歌了。

訶額倫額吉和孩子們挖野菜、抓小獸，食物終于能果腹了。更讓訶額倫和孩子們溫暖的是縈繞在心間的一種情愫。

后來，鐵木真統(tǒng)一草原，各部紛紛臣服，可獨(dú)獨(dú)就有安答扎木合四處挑撥，拒絕投降，致使蒙古部眾還生活在戰(zhàn)亂之中——而扎木合卻是鐵木真結(jié)義三次的安答。

一日，扎木合的幾名隨從擒住扎木合，竟押扎木合來向鐵木真請賞。

原來，扎木合和幾個隨從窮途末路，捕獵一只盤羊，扎木合野狼般進(jìn)餐時，幾個隨從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私下計議，抓住他向鐵木真請賞吧，或許才能保住一條命。

鐵木真近前松開扎木合的繩索，賜座奉為上賓，卻命令衛(wèi)士殺掉扎木合的幾個隨從，隨從皆高聲喊冤。

鐵木真說:“你們和扎木合曾是兄弟，你們不知道世上有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嗎?”

隨從一時無語。

扎木合起身，引頸待戮。

鐵木真問:“你是我結(jié)義的安答，我不殺你!”

扎木合說:“我現(xiàn)在知道，作為安答，我唯有速死，才能證明我知道了世上還有比命更可貴的東西!”

扎木合和鐵木真抱頭痛哭。

扎木合奔赴刑場那天，天降大雪，白茫茫一片。

鐵木真長跪不起，他的眼前和腦海里一片潔白。

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場雪，一場關(guān)于額吉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