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笑
“燒不熟”是個人的名字。
燒不熟有一處挺不錯的院子。
絲瓜架下,玉茭皮扎的草墩,一碟煮花生,二兩老白干,一把帶豁口的粗瓷大肚壺,齊了。日落黃昏,院子便飄浮起烈烈的酒香。
晚風(fēng)燈謎一樣的款款吹來。
燒不熟獨(dú)酌獨(dú)飲。
在梨園行這么些年,給名角挎過刀,掛過頭牌,生死榮辱,患難毀譽(yù),走進(jìn)走出了不知多少茶樓戲館,如今已屆耳順之年了。
燒不熟瞇上兩眼,琢磨開年輕時在廣興樓見的一副對子……
燒不熟的真實(shí)祖籍無從稽考。燒不熟為什么叫“燒不熟”,無人知曉。
燒不熟降生在龍陰縣。
燒不熟有兩個爹兩個娘。
據(jù)《大清康熙年龍陰縣志》記載:龍陰自古“物產(chǎn)豐饒,民風(fēng)厚樸……濟(jì)濟(jì)多士,端委縉綎”,進(jìn)士舉人、八股秀才之多“幾近于冗,……他郡莫不驚詫”。民國時,還出過一個很轟動了一時的名伶——“十七盞燈”。
燒不熟的爹年輕時是個英俊后生,只是家貧,27歲上才和一個姓石的女子訂了親。
媳婦倒是不難看,還頗有幾分水靈氣兒,只是眉毛長得不吉,有些“吊”,可好看也就好看在那眉上了。
燒不熟的爹當(dāng)然不嫌。
合八字,送聘禮,抬花轎,跨凳兒,邁火盆,拜了天地拜祖宗,拜過灶神又拜床公床母。福奶奶點(diǎn)了富貴燭,臨走,把門一帶……
就剩小兩口了。
小兩口睡下了。
小兩口睡得不是并頭。
老輩兒的講究,過去床上都有個上下之分,夫妻不能并頭睡覺的:東為上,男睡東頭;西為下,女睡西頭。新娘子先到東頭,固然害臊,新郎先到西頭,也覺得難為情。何況女不能到東頭占上,男更不能去西頭為下。
新被子蓋在身上,燒不熟的爹摸了一把被頭,沒縫。
原來,新被子只縫一頭,未縫的一頭由福奶奶擺在東頭,好讓新人說話。這就是中國人尷尬的智慧。
燭光在被面的交頸鴛鴦上一忽一悠的,像被底下蓋著的心。
“哎……俺、俺這邊被頭沒縫……哎……你、你那頭咋樣?”
女人的臉在被窩里一下子紅了。
“唔,不好蓋,你給俺縫上吧。”燒不熟的爹臉發(fā)熱。
“天晚不早了,明兒縫又不遲。”女人哆嗦著。
“沾,明兒縫就明兒縫,你也太累了。你那頭被頭子好蓋,咱倆就并頭睡吧……”
那女人跟燒不熟的爹過了5年,又跟上另一個男人跑了。
那女人跟燒不熟的爹過了5年,一直沒有開懷。
燒不熟的爹離開龍陰,走染坊了。
燒不熟的爹在口子外走了十余年的染坊,到40幾歲,燒不熟的爹還不是燒不熟的爹。
總覺得那女人還盤著腳坐在炕沿上,還是那雙好看的眉眼沖著他一顰一笑。燒不熟的爹為這一顰一笑做了十余年的單身。
后來燒不熟的爹在路邊用半疙瘩蕎麥面餅子領(lǐng)回了個獨(dú)眼女人。就是燒不熟的娘。
獨(dú)眼女人30幾歲,已經(jīng)嫁過好幾次了。原先模樣也不丑陋,后來每嫁一次,腰身便粗壯一些,面相也就越來越猙獰了。
“能下崽就沾?!睙皇斓牡缡钦f。
果然就下了燒不熟。
結(jié)果不是親崽。
沒料到獨(dú)眼女人是帶著種有“備”而來。燒不熟的爹勉強(qiáng)成了燒不熟的爹。
獨(dú)眼女人——燒不熟的娘——冷漠地看著身底下這個又黑又丑、像垂暮老人似的滿臉皺紋的肉蛋蛋。肉蛋蛋發(fā)出了第一聲響亮認(rèn)真的啼哭。
燒不熟橫空出世了。
奇怪的是,在燒不熟眉眼漸漸舒展開了之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燒不熟長得既不像生他的娘,也不像養(yǎng)他的爹,卻竟然像那位“私奔”去了的石氏女——眉毛也是吊吊的。燒不熟的爹心里越發(fā)陰郁了。
燒不熟卻越長越漂亮了。
龍陰的端午節(jié)很熱鬧,除大吃而外,孩子們還要用雄黃在額上畫一個“王”字,并佩香包,里面是一種稱之為香面的藥粉。隨家人外出漫游,謂之“游百病”。燒不熟這時已經(jīng)長大到11歲,和東鄰的饑餓子很是要好。饑餓子是個女孩,因?yàn)榭傄渤圆伙栵?長得瘦仃仃的,額頭上再抹一個挺大個的“王”字,不像老虎,活脫脫一只可憐的小老鼠。
倆孩子在曠野青草間玩耍,遠(yuǎn)遠(yuǎn)地可聽到清亮稚氣的聲音:
五月五日午,
天師跨艾虎;
手執(zhí)昌蒲劍,
蛇蟲入地府。
忽然饑餓子慌慌地扯了一下燒不熟的袖子。燒不熟正蹲身去捕一只肥胖的蚱蜢。
“干嗎你饑餓子?”燒不熟不高興地一扭頭,另一只胳膊卻不防讓一只大人的綿手捉住了。
燒不熟一驚之下抬頭一看,眼前站著的是個先生樣裝扮的人,頭上是禮帽,身上穿的是齊腳面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白凈臉,略長,沒有髭須。油晃晃的皮鞋從長衫下露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問。
“你是哪家的孩子?”先生又問。
“……先放開俺;放開俺,俺才說哩?!睙皇煜仁遣婚_腔,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疑惑地盯著這先生看。這會兒只等那人撒手了。
那人撒手了。
燒不熟的吊眉兒蹙了一下,眼珠子一滑,忽然張口高聲道:
“你爺膝下的乖兒你娘身上的配對是——”
“是你親爹!對不對?”先生接過口,答應(yīng)得脆響。這是小孩子的把戲,燒不熟沒想到這人也有過童年。
燒不熟一愣,扯起饑餓子,飛也似地逃了。
身后傳來先生爽朗的大笑聲。
傍黑時分,燒不熟的爹引著那位先生,進(jìn)家了。那位先生是唱戲的,“十七盞燈”的徒弟。燒不熟命里注定當(dāng)了“十七盞燈”徒弟的徒弟。燒不熟隨師父進(jìn)城了。
“咱倆有緣?!睅煾刚f。
燒不熟有罪受了:耗頂,撕腿,早上踩蹺,晚上還要“看香頭”。在瞌睡欲眠的時候,點(diǎn)一支線香,香頭在黑暗里晃悠,忽高忽低,忽遠(yuǎn)忽近,燒不熟得強(qiáng)睜著眼緊隨著它,上下左右,快慢疾徐地轉(zhuǎn)動眼珠子,直到眼珠子酸脹,眼淚巴喳地往下掉。接著,開小翻,左右虎跳,前撲,倒扎虎,擰旋子,跺泥兒,吊毛,搶背,烏龍絞柱,云里翻,練云手,走蹉步,碎步,趕步,走“魂步”,走“花梆子”。
初開蒙,詳訓(xùn)詁。師父帶他到處聽?wèi)?不光是本行京劇,還聽昆曲、徽劇、秦腔、漢劇。這都是京劇的“祖宗戲”。給燒不熟講劇情,講口、眼、手、身、步,講西皮流水,講散板,講反二黃,講出字、口勁、氣口、共鳴,講念白怎樣才“不淌水”;梅蘭芳怎樣用眼、手和云步表現(xiàn)看雁和看月亮的不同;余紫云在《虹霓關(guān)》里扮丫環(huán)怎么成了他的“一招鮮”,講孔明的八卦衣上為什么掛著一串朝珠……
燒不熟的開蒙戲是《忠孝牌》。
燒不熟首次上臺演的是《祭塔》。他的青衣。
后來燒不熟又學(xué)花旦、閨門旦、刀馬旦、甚至潑辣旦。他唱《桑園會》、《女起解》、《鴻鸞禧》、《拾玉鐲》、《得意緣》、《打櫻桃》,也唱《天門陣》、《霸王別姬》、《殺四門》、《火燒余洪》……他的《十三妹》扮相與眾不同:眉間點(diǎn)一顆俏麗的朱砂痣,身著大紅戰(zhàn)裙戰(zhàn)襖,扎腰巾、戴風(fēng)帽、背弓刀、挎彈囊,足踏紅花薄底小蠻靴,手持一桿青絲馬鞭,胯下一騎烏云蓋雪的驢兒。一出場就是一個“碰頭好”,一張嘴就有彩,一舉一動就能“炸窩”。
燒不熟舞臺上正紅的時候,師父卻死了。燒不熟很傷心。
師父死后沒多久,燒不熟就和班子里的一個女伶相愛上了。燒不熟時年17。
龍陰是個很怪的地方。不知為什么,這里管唱戲的女演員叫“空棗”。女人,女演員,棗,甜絲絲的棗,卻又是空的。想不通,這實(shí)在是很怪。
空棗比燒不熟大1歲,長得很美,是屬于那種一回眸能酥倒臺下一大片男人的女人。身段兒尤其好,二人唱《四郎探母》,她的公主,他的四夫人,珠聯(lián)璧合,觀眾滿坑滿谷。她的“三寸的小金蓮怎把這牛皮靴子登”一句,滿城人都學(xué)唱。
無奈好景不長,不久空棗就去做了縣太爺?shù)男∫烫?。是她自愿?并沒有什么人使勁去逼她。
臨走時,空棗把身子給了燒不熟。
燒不熟的戲益發(fā)唱得好了。
燒不熟挑班掛頭牌,唱新劇活動任天民的戲:《鐵血彩裙》,是罵袁世凱父子、宣傳婦女去當(dāng)看護(hù)、為推翻清王朝而獻(xiàn)身的故事;《水底情人》,宣傳婦女放足,婚姻自主;《虎口鴛鴦》,是描寫一位革命青年,從虎口救出一少女并與之相愛,共同進(jìn)行革命工作的本子。這在當(dāng)時都是政治傾向很濃的戲。
唱由楊韻譜改編的《新茶花》時,燒不熟禁不住在臺上朗朗喊出:“熱心革命當(dāng)熱在心里,豈可熱在口頭!舉凡常常自詡可以告人者,假革命爾!”
燒不熟第二天就被縣警察署給拘起來了。正在這時,家里來了人,燒不熟的爹病危。癆病,長年走染坊走的。
頭天進(jìn)局子,第二天就放出來了。是空棗的情份。
燒不熟回家了。
一撩簾子,屋里不見他的獨(dú)眼娘,他爹正在炕上躺著,旁邊坐了一個面相很老的老女人,眉眼略有些吊。
“跪下,叫——娘!”燒不熟的爹從床上掙起身子。
燒不熟跪下了。
“叫娘——”
“娘?!?/p>
咕嗵一聲,燒不熟的爹仰面朝天倒下。死了。
燒不熟站起身,望了眼那石氏女人,走了。
燒不熟仍舊唱戲。
越唱越覺得索然無味,如同做人。人,還得做;戲,還得唱。就這樣索然無味著到了解放。
解放后取消男旦,燒不熟改老生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往事如過眼云煙;未來呢,大概也是一樣。
“遭不幸困至在天階下,還你的店飯錢……”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是愁是憂默默深藏,說出來又能怎樣?
“好你個大膽的馬謖啊!……”
八大、倉,八大、倉,八拉——青倉——
行腔深沉老辣,時而渾厚,時而蒼涼。似有規(guī)矩而又不為規(guī)矩所囿,似唱似白,似白似唱。
燒不熟更懂戲了。
但那場外人山人海、場內(nèi)山崩地裂的場面,燒不熟卻反而再也見不到了?!斑€不如演一出《潘金蓮》或者《小寡婦上墳》”,同行有抱不平的。
燒不熟淡淡一笑。
燒不熟有幸在不惑之年趕上了文化大革命。這場革命使得燒不熟重又名聲鵲起,乃至百里方園,莫不知曉。
從1958年開始,劇團(tuán)陸續(xù)上演了一些反映時代生活的新戲:《黨的女兒》、《草原烽火》、《蘆蕩火種》(后改為《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節(jié)振國》……到了文革期間,就專門演那8個樣板戲了。
燒不熟演《紅燈記》里的李玉和,《白毛女》里的楊白勞。燒不熟表演得很有分寸。
燒不熟的禍?zhǔn)碌降讈砹?。燒不熟莫名其妙地被人貼了大字報(bào)。
劇團(tuán)有個龍?zhí)籽輪T,出臺亮相時總愛聳肩膀,燒不熟有一回實(shí)在是忍耐不住了,在臺上加了句臺詞,說:“附耳上來。”然后把手遮了嘴開玩笑地說:“誰擰您的屁股啦?……”
這是老早的事了,燒不熟早已忘在腦后,可那位沒齒難忘。
大字報(bào)上說,燒不熟在解放前給反動的國民黨唱過堂會。
這不假,過去好一點(diǎn)的角兒,哪一個是沒唱過堂會的??蛇@時候提出這事兒來,套用文革詞匯,就是別有用心了。燒不熟氣得夠嗆。
晚上的“李玉和”不唱了。燒不熟托病告假,一連幾天。
管事人“帶著黨的關(guān)懷”去看望燒不熟。
孰料,燒不熟正在家趴在地上畫烏龜哪(當(dāng)時他們一口咬定是王八)。
這還得了,蓄意破壞革命京劇樣板戲的演出。這還得了!
燒不熟沒過多申辯就老老實(shí)實(shí)住進(jìn)了“牛棚”,劇團(tuán)正愁“典型”抓得不夠數(shù),沒完成下達(dá)的任務(wù)指標(biāo),又不好誣陷人。燒不熟正好解了領(lǐng)導(dǎo)的燃眉之急。
“就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吧。”領(lǐng)導(dǎo)們商議。怎么著也得有個罪名呀。
燒不熟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了這么高的榮譽(yù)。
牛棚里群賢畢集。有一位老畫家,后來和燒不熟成了莫逆之交。那把帶豁口的粗瓷大肚壺,就是他當(dāng)時送給燒不熟的。
老畫家的罪名很多,起先是“走資派”,逐漸又成“還在走的走資派”,“叛徒”,“特務(wù)”,直至“反革命分子”。到這份上,就和“去見馬克思”隔著不遠(yuǎn)了,就是不知道人家讓不讓見。
“跪煤渣”,“搖煤球”,“油漆涂臉”,“上吊試驗(yàn)”,“噴氣式”,“火燒頭發(fā)”,“刀剁屁股”……
幾個回合下來,老畫家奄奄一息。
畫家是個戲迷。燒不熟開唱了。唱的是《范進(jìn)中舉》里的一段詞兒:
“考得你晝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閑拋,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來肩不能挑,考得你頭發(fā)白牙齒全掉,考得你弓背又駝腰。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這命一條……”
燒不熟施展平生所學(xué),采用“奚派”的錯骨不離骨、耍板甩腔的唱法,如泣如訴,纏綿悱惻,感人肺腑。唱得開闔有度,上下分明。
老畫家睜開了眼。老畫家一息尚存了。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燒不熟提審之前向諸牛鬼蛇神們拱拱手,唱。
“提籃小賣拾煤渣……”,燒不熟在“五七干?!北晨鹗凹S時,唱。
燒不熟屬于文革中劃定的“四種人”中的最后一種,即“處于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之間(站在十字路口)、推一推就掉下去,拉一拉就站起來;或松一松就倒下去,幫一幫就立起來”的那一種人。
燒不熟是自己幫的自己。
游街照例是要抹黑臉的?!澳?我自個兒來。”輪到燒不熟時,燒不熟說。他三下兩下給自己勾了個倒栽桃——七十二變的孫猴兒的臉譜。
“不進(jìn)行文化大革命,黨就會變修、國就會變色,咱們就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對造反派燒不熟唯唯諾諾,一臉了的認(rèn)罪悔過。
“革命非是請客吃飯嘛!”誰挨了批斗沮喪地回來,燒不熟就戲謔著上前安慰。末了再唱一段兒。
“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允許干部改正錯誤……”燒不熟瞅著造反派的臉說。
在那個年代,燒不熟上廁所是不帶手紙的。
在廁所門口,看看四周沒人,唰!撕下一塊報(bào)紙,若無其事的就進(jìn)去了。
燒不熟也寫大字報(bào),批劉批鄧,批林批孔,轟轟烈烈,寫完了,就去貼在廁所的門外。
燒不熟遂為牛棚楷模。文革十年,這些牛鬼蛇神沒有一個“自絕于人民”(斗死的除外),這在當(dāng)時絕對是一個奇跡。
燒不熟因“檢討深刻、認(rèn)罪態(tài)度好”,而被“從寬處理”了。
燒不熟去了五七干校。干校比牛棚強(qiáng)。
“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燒不熟棲身在干校里,養(yǎng)豬。
燒不熟很快就聲名大噪。
全國上下當(dāng)時正瘋狂地卷入一場獻(xiàn)忠心的活動?!凹t寶書”,“紅海洋”……大家都激情澎湃地演著一出出“大戲”。
燒不熟的吊眉兒蹙了一下,嘿嘿,這還不簡單。
燒不熟在豬額頭上剃出了一個心形框住的“忠”字,養(yǎng)出了龍陰的第一口“忠字豬”。
在“早請示、晚匯報(bào)”之余,燒不熟可以“自由”活動了。
嘴里嚼一根豬鬃草,燒不熟有時就躺在山坡上,傍著他的忠字豬,看山,看水,看云天……太陽酡了臉醉臥在西山的坡坡上,冬季的山嶺寂靜里蘊(yùn)蓄著生機(jī)。
“人生達(dá)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睙皇旖?jīng)常下館子。有錢的時候去,沒錢的時候也去。不是去蹭,是以唱換酒。
這一天酒好,正唱得起勁,走過來一個面有菜色的婦女,胳膊肘里挎著一只破籃子,身旁怯生生立著一個瘦弱憔悴看不出男女的孩子。
是饑餓子。那個是她的孩子。
饑餓子現(xiàn)在是寡婦。
燒不熟怎么也沒有想到又會遇上饑餓子,并且事隔這么多年饑餓子還是填不飽肚子。
燒不熟和饑餓子喜結(jié)良緣。
有了女人,日子就過得飛快。
一言難盡的文革結(jié)束了。
燒不熟如今賦閑在家,任劇團(tuán)名譽(yù)顧問,家有老妻饑餓子和一處挺不錯的院子。在喝酒、聊天、下棋之余,燒不熟對團(tuán)里的事,顧得上也就問問。
燒不熟還偶爾唱戲,專唱三國戲?!栋岁噲D》、《連營寨》、《古城會》、《借東風(fēng)》、《七星燈》、《空城計(jì)》、《失空斬》、《水淹七軍》、《臥龍吊孝》、《擊鼓罵曹》……
燒不熟說三國更是一絕。他的三國已經(jīng)講得非常熟練了,完全不照書,信手拈來,似三國又不是三國,已經(jīng)是又一部三國了。
晚風(fēng)燈謎一樣裊裊吹來。燒不熟大睜著眼睛,獨(dú)酌獨(dú)飲。
幾天以后,燒不熟把那副對子告訴了時已壽逾百齡的老畫家,請他書寫。
原來是這么一副對子:
演離合悲歡,當(dāng)代豈無前代事;
觀抑揚(yáng)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燒不熟請人裱了,掛在居室的壁上。看得爛熟了,也無甚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