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電影與失蹤事件

1

四杏端著簸箕朝碾溝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吃罷晚飯的時間了。

四杏本想在炕上歪一會等著看八點檔的電視劇，娘卻將一簸箕玉蜀黍遞到她面前兇神惡煞道：壓碾去!白養(yǎng)著你當(dāng)老姑娘嗎?

四杏瞪了娘一眼，半天才接過簸箕慢騰騰地下了炕，左找右找不見了襪子，明明記得上炕之前脫掉擱鞋子里頭的。娘就說：叫你去壓碾又不是叫你相親，用得著穿襪子嗎?

四杏就沖娘喊：相親相親就知道相親!然后便將光腳丫塞進(jìn)鞋子端起簸箕就走了。

娘跟在后面罵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才善罷甘休。對于閨女，她是怎么也看不順眼了，二十七八的人了，對婚姻大事卻不上緊，難道天生的姑子命?四杏二十歲那年，提親的能踏破她家門檻，娘那時候心氣高，對上門而來的求婚者一概回絕，理由說得也再簡單不過：閨女還小，還小。過兩年，四杏長到了好時候。娘知道，時機已經(jīng)成熟，該拋就要拋了，過了這村沒有這店，對那些求親的人就熱了。四杳還是堅決反對，說再等兩年。娘等不了這么久，閨女的花季說長也短，兩年過后，黃花菜就涼透了。過了半年娘又張羅，四杏還是死活也不點個頭只說再等等再等等。半年半年地等，一直就等到了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求親的一點點少下去了，零星上門的人家條件也差了很多。好光景算是錯過去了。娘猜不透這個丫頭肚子里釀的什么蜜。剛開始，四杏嬸將哈氣吹到娘耳根子里嘀咕：閨女外面定是有人了，要不，熬得住才怪。娘就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并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心下就更奇了。找四杏談，談別的都成，一談婚姻大事，兩句話說不到一處去就要吵架，四杏吵起架來絲毫不遜色于娘。娘恨極了就咬牙切齒道，你就是去廟里當(dāng)姑子我要掉一滴眼淚就不是人養(yǎng)的，我是王八羔子!四杏不急不慌不氣不惱回嘴道，廟里那是和尚，姑子都在庵里，這都不懂!

2

四杏端著簸箕朝碾溝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吃罷晚飯的時間了。

吃罷晚飯的時間，鄉(xiāng)下的街上就少有行人了，夜黑，街上沒路燈，深深淺淺道路難行。四杏端著簸箕深一腳淺一腳朝碾溝里趕的時候卻遇上了五巴子。

黑咕隆咚，像一個剪影似的黏在夜幕上面，那叼在嘴里明明滅滅的煙屁股暴露了他的臉，四杏確定他的身份之后本想繞道而行，五巴子卻已經(jīng)趕上來了，他好像天生了一雙夜眼不但認(rèn)清了她還看清了她端著的簸箕，他和她招呼道：杏壓碾啦!

四杏心里一陣發(fā)怵，好像冬天的寒風(fēng)從松樹梢子上掠過。五巴子犯過事，蹲過兩年大牢，從牢里出來之后并沒收斂一些，反倒更加明目張膽起來，好像那兩年大牢的經(jīng)歷更增添了他行兇的底氣一樣，好像那兩年大牢的經(jīng)歷是件光彩萬分的事情，動輒拿出來炫耀一番，那派頭就是炫富的財主拿出壓箱的銅錢日頭底下曬曬霉氣。他說話總愛大聲大氣，吼也似的，有時候，四杏會無端地覺得，他那種種夸張的行為舉止多半是裝出來的，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再往深里咂摸還能咂摸到別的況味出來，可是四杏對此毫無興趣可言。

對于他熱情的招呼田四杏沒有作答。五巴子就吐掉煙屁股湊上前來，四杏本欲躲開，遲了一步，五巴子已經(jīng)拽住她的簸箕角了。

四杏心里一沉厲聲喊道：你要做什么?我可喊人了。

五巴子就松了手道：我是鬼嗎?能吃了你?你喊人做什么?我又沒怎么你，你喊吧，喊了倒好，喊了事情可就說不清了。五巴子說到這里，突然發(fā)出一串叫人惡心的壞笑。

四杏心說，你比鬼可要厲害狠了，別說吃人，你吃了人連骨頭都不吐哩!

五巴子好像看透了四杏的內(nèi)心便說：我不是壞人，真的，你忘記以前的事情了嗎?還有，還有，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保證你得感謝我，你可別不信……

3

四杏端著簸箕朝碾溝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吃罷晚飯的時間了。

娘一直等到夜深四杏沒有回來，娘就顛著三寸金蓮罵罵咧咧朝碾溝的方向走，這個叫她頭疼欲裂的老姑娘，怎么處理掉才好呢!最好死得遠(yuǎn)遠(yuǎn)地，我眼不見心不煩，干凈利索……走著走著，突然撞翻一個什么，剛要大叫，就聽到玉蜀黍粒子撒出簸箕的細(xì)碎的嘩嘩聲，摸了半天摸到了她家的簸箕。

4

女警察在一本天藍(lán)色筆記本上快速地記錄著，沒過一會，整個本子就記滿了。女警察憑直覺認(rèn)為這個村里人對外來人戒備心都很強。男警察讓四杏嬸子帶路去五巴子家，四杏嬸子說：因為出來急，灶房里燃著火，需要回去看看。警察就讓四杏娘帶路。四杏娘卻只會從空洞的雙眼里吧嗒吧嗒流淚。她家窗戶外的槐樹權(quán)上停著一只喜鵲，女警察卻覺得就連那只喜鵲也在虎視眈眈，像一個間諜。

兩個警察來到路上，有個小孩子自告奮勇帶他們?nèi)チ宋灏妥蛹?，那是村里最深的一條巷子，七扭八拐巷子一個死胡同，胡同盡頭就是五巴子家，那也能叫家嗎?土坯墻坍塌得所剩無幾，三間老屋有兩間已經(jīng)倒塌。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女警察問。

小孩子已經(jīng)擺著手跑遠(yuǎn)了。

男警察搖了搖頭，干巴巴地笑了笑，女警察卻覺得連男警察的笑也可疑了。兩個警察慢慢爬過坍塌的廢墟般的土坯院墻進(jìn)了院子，院子里一只大蘆花公雞被突然造訪的人一個驚嚇，咯咯地叫著飛出了院墻，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只雞，那是只黃色的母雞，腿腳給人捆綁在木頭樁子上。男警察呵呵一笑道：這肯定是五巴子的家了，你看這只雞。

女警察道：這雞說明了啥?

男警察說：這是臨時偷來的，沒來得及吃。我們守在雞旁就一定能碰到五巴子。

女警察覺得這是個餿主意，但，如果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餿主意就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女警察嘆了口氣，一歪頭又看到了對面老槐樹上停了一只喜鵲，女警察堅決認(rèn)為，這喜鵲就是四杏家窗外的那只喜鵲，看來它果然是個間諜，該死的東西!

5

兩個警察守了一整天，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又冷又餓，女警察不停地跺著腳。她后悔出門的時候穿了一雙高跟單皮鞋。接到辦事通知的時候，她正在無聊地對著窗玻璃描那條細(xì)長如同下弦月的眉毛，她有點被打攪得不舒服，一邊放下眉筆一邊換上了那雙出門才穿的高跟單皮鞋，這雙鞋在她以往下鄉(xiāng)辦事的時候令鄉(xiāng)下的女人艷羨不已，她們雖然沒有直接的言語，但是那些眼神，她是能看懂的。這雙鞋子帶給她許多高人一等的感覺，這可是她喜歡的感覺。

女警察有點忍無可忍地道：五巴子把咱害苦了。

男警察沒說話。

女警察看了他一眼道：走?還是繼續(xù)守株待兔?

男警察想了一會說：走吧，找個人家住一宿，明早再來。

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對他們關(guān)閉了大門，兩個警察從街頭一直敲門敲到街尾。女警察的手指頭都敲疼了，寒冷饑餓加上心煩，女警察就要哭了，就在這時，有個少婦朝他們打開了門。

少婦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邊將他們讓到屋里一邊忙去生火做飯。少婦說自己的男人到外面打工去了，走了兩年沒回來。若不是因為有女警察，她是不能給一個陌生男人開門的，哪怕你是警察也不行。男警察點了點頭。女警察將嘴巴貼在他耳朵上小聲說：看吧，沾了女同志的光，怎么謝我?男警察在女警察腮上掐了一下道：吃完飯有力氣了再謝你!怕你招架不住哩。女警察就咯咯笑了起來，有點撒野的樣子了。

少婦叫田苗，多年以前是四杏的閨中密友。田苗坐在灶膛口，朝灶膛里填一把枯樹葉拉一下風(fēng)箱，火苗呼啦一下大了起來，將田苗的臉映得通紅。

6

四杏和田苗迷戀電影是在《無敵小子》之后的事情。那個仲夏之夜，她們和一群唧喳喧嘩的姑娘站在看電影的人群里，那些年，放電影跟過年過節(jié)似的熱鬧，姑娘們穿得花枝招展趕集上會似的。開始的時候，她們也跟著一起喧嘩，直到“那個人”背上插了一雙紅旗出現(xiàn)在幕布上時，四杏突然就閉緊了嘴，似乎是一下意識到了喧嘩不止的淺薄。隨著背景畫面的響起，鏡頭由遠(yuǎn)及近，逐漸朝一個實際的所在靠攏。四杏看到了滿園春色，一對相思鳥停在枝頭梳理羽毛，另一端一對青年男女騎在馬背上，韁繩牽在男人手里，女人嫵媚地?fù)徇^遮在額前的劉海。風(fēng)輕云淡，好像還有支笛子藏在山后橫豎地吹來吹去……以乎有什么東西在這個當(dāng)口緩緩逼臨，像一團面目不清的影子不召而至。四杏不確定那到底是啥，后來又連續(xù)看了幾場“那個人”主演的電影，“那個人”俊秀英毅的面龐竟隔三差五就到她夢里游蕩一回。那些東西才在四杏的心里逐漸地清晰了清楚了。四杏認(rèn)識到看電影對于自己的意義所在，然而這個所謂的意義又是折磨人的，本該具備女孩子的半遮半掩卻因為對手的渾然不覺甚至毫不相干而變得具有了悲壯色彩，悲壯就悲壯吧，到底又涂抹了一層浪漫的鍍金，因此這個悲壯就變得不理直氣壯了，變得自尋煩惱甚至是自作多情，又因了這個多情無法言說，多情就變成多愁，看電影再也不是摸不著頭腦孩子氣的興奮，開始有目的性了!

在四杏看來，這情況有點像牛郎織女。和他們七七相會一樣，她和“那個人”的相會也是極其稀罕的。有時候她比織女幸運一年能見到“那個人”兩三回，但更多的時候就比織女慘，一年兩年也不見“那個人”的影子。她便在盛夏的夜晚躺到平房頂對著浩渺穹頂看那迢迢天河邊的牛郎星，牛郎星長了一張“那個人”的臉，看著看著，牛郎星就流動起來了，沾在四杏的睫毛上，變成了無數(shù)個“那個人”。

四杏說：你好。

他笑著看她不說話。

四杏說：你叫什么名字?

他還是笑不說話。

四杏說：你怎么老也不回來?

他依舊只是笑。

四杏開始憤怒了，她抄起身邊的掃帚卻輕輕的揮在“那個人”的身上，不能重打，打重了她心疼。

電影放映隊一年能來村子三四回，這怎么夠?因此，四杏就經(jīng)常到別的村子去看電影。大部分時候，放映隊的電影都是重復(fù)播放，這個村那個村重復(fù)來重復(fù)去，重復(fù)完一輪后才換新電影的。那些漆黑的夜晚，四杏如同一個虔誠的教徒踏著漫漫夜色，穿山過河。內(nèi)心因了愛的迫切而抵消了恐懼帶給人的震懾力。

有天晚上，田苗的父母不在家，四杏去給她做伴，她們躺在炕上聊電影，自然就聊到了“那個人”，她們幾乎是在同時發(fā)現(xiàn)了彼此那毫無二致的心事，竟不將對方當(dāng)做情敵。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因了“那個人”而更親密了，簡直就像同家姐妹一樣貼皮貼骨。田苗建議拜干姐妹，四杏欣然同意，兩個人就穿好衣服在院子里對著滿天繁星跪了。田苗大四杏兩個月，于是做妻，四杏做妾，這層意思雖然沒有捅破但兩人都在心底里默許了，她們所謂的姐妹不過是妻妾的關(guān)系，四杏愿意做妾，自古至今大老婆是根草小老婆是塊寶!四杏因為年齡的優(yōu)勢而沾沾自喜。

喜了沒有一會又滿心憂傷了：山高路遠(yuǎn)，到哪里去找“那個人”呢!到底還是幕布上的下不來啊!田苗也憂傷起來，但是沒過一會，她卻突然坐了起來一邊拽過衣服朝身上套一邊拉四杏道：快點，快點，我讓表哥帶我們?nèi)ユ?zhèn)上，那里有錄像廳。

田苗的表哥用摩托車載著她們?nèi)チ巳锿獾逆?zhèn)子。東街靠近五金商店那里是一家錄像廳，五毛錢門票。四杏和田苗身上沒有錢，表哥幫她們交的。她們掀開那道棉布門簾之后就看到了漆黑一片中間那窗口大小的“電影”。他們在最后面一排坐了下來，前面全是男人的后腦勺，這是田苗在坐定之后觀察了一番之后的發(fā)現(xiàn)。

第一個晚上就有“那個人”的電影。“那個人”扮演一個民族英雄。剛開始的時候“那個人”在匡外留洋，后來回國為師傅報仇，最后被東洋人槍殺。四杏和田苗看得淚眼婆娑，直到坐在歸途的摩托車上時候，她們還不停地擦拭淚水。

后來，她們就開始兩個人去鎮(zhèn)子看錄像了，她們總是天一擦黑就走，三十多里的路，她們要走兩個多小時，去看上一場，又要朝回返了。有天晚上，四杏無意中在錄像廳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人”的海報，四杏奇怪以前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原來一直貼在這里的啊。四杏沒告訴聚精會神看錄像的田苗，而是借著微弱的光線瞟一眼“那個人”再瞟一眼“那個人”，四杏很想過去摸摸“那個人”的臉，可是這樣不行，田苗就注意到了。她們都想擁有一張他的照片，不知道那里去尋。這時候看到海報說什么也要弄到手了。四杏借口出去撒尿出了錄像廳，錄像廳老板在外面喝一瓶啤酒。四杏把想法說了，老板不同意。田四杏說：你出個價吧，我買!老板打著嗝道：這個沒價。四杏道：金子都有個價，一張爛紙就沒價了?她將“那個人”的照片說成一張爛紙，除了壓低價錢之外還是對自己那無法言說的心事的遮擋。老板揮舞著酒瓶道：對啊，一張爛紙你要了也沒啥用。四杏忙道，誰說沒用的，我糊窗戶!老板道，我給你一些報紙吧，報紙也可以糊窗戶。四杏說，報紙不好看，這張紙花花綠綠的好看。老板又灌下一口酒道：我看是畫上的人好看吧，嘿嘿!想要也可以，但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四杏問：什么條件?

老板指了指她的屁股道：摸一下!

四杏臉?biāo)⒌丶t了，她本想大聲罵他流氓，但轉(zhuǎn)念一想，往后少不了還要到他錄像廳里看“那個人”，就忍住了退回錄像廳。坐了一會又出來了，老板還是堅持摸她屁股。四杏想了一下，遲疑地點了點頭，然后將屁股撅了過去。老板說：脫啊，不脫咋摸!四杏終于忍無可忍罵了一句“流氓”扭頭走了，走著走著，又想起田苗還在錄像廳就又回轉(zhuǎn)過來。老板呵呵笑說：怎樣?想通了嗎?四杏理也不理進(jìn)了錄像廳。本要拉著田苗走的，一看到貼在墻上的“那個人”，心就像隔夜的油條一樣軟了。坐了一會又要出去。田苗奇怪，四杏就說，路上灌了風(fēng)拉肚子呢!

四杏將褲腰帶松了松說：快一點。老板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將右手從四杏身后塞了進(jìn)去。那個冰冷的東西一路下滑慢吞吞地落在一塊光滑如玉的所在，突然就變得霸道起來，張牙舞爪地抓摸半天。四杏一迭聲地說：夠了!夠了!夠了!那冰冷的東西才停頓下來，似乎又因疲憊無限眷戀地停在那塊玉上。四杏撤了撤身體，那手就被無情地晾出來了。

老板果然沒有食言，不僅將海報摘下來給了她，并且將這一切做得無聲無息，絲毫沒引起看錄像的眾人的注意。

得到海報之后四杏就拉著田苗走，一路上又不和田苗說話，一個人在前頭走得飛快，好像得罪了她的人是田苗一樣。

回到家，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打開“那個人”的海報，撲在上面哇的一聲哭了?？拗拗窒胫鴾I水會潤濕了那紙，慌忙起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埋怨自己，那淚還是斷了線的珠子。四杏哭了一陣子又仔細(xì)聆聽父母房間的動靜，只聽到村頭誰家的狗狺狺叫了兩聲。冬夜寂靜，在這樣漫長的夜里，“那個人”在做什么呢?四杏將“那個人”的海報貼在炕頭上，然后和他四目相對。

四杏開始熱烈地張羅起自己的婚事來了，熱烈是藏在心里的熱烈。只是偶然間總又不免流露出待嫁新娘的喜悅情緒，她雖很想邀請?zhí)锩鐓⒓幼约旱幕槎Y，但是一想到她們作為情敵的尷尬身份就又卻步了，她們之間一團和氣的“妻妾”關(guān)系隨著“那個人”被自己獨霸而一去不返。四杏偷出母親藏在柜底的一塊龍鳳紋花被面，在一個夜晚給自己縫制了一套新娘裝，又用胡蘿卜雕刻了兩盞“紅燭”。剪刀剪了大紅“雙喜”，喜糖、香煙、瓜子、細(xì)核桃紛紛裝進(jìn)小碟子……

四杏找人看了個好日子。那天晚上草草吃過了飯，田苗過來找她玩，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幾下就散了?；氐阶约旱姆块g，直等到父母睡下才開始貼那大紅“雙喜”，點那兩盞“紅燭”，擺好喜糖、香煙、瓜子、細(xì)核桃。又立刻穿了新“嫁衣”抱了“那個人”的畫像，借著晃動不止的燭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田苗回到家卻睡不著，就去找她表哥要求一起去鎮(zhèn)上看錄像。表哥答應(yīng)得很爽快，兩個人就騎車去了鎮(zhèn)子，在路上，表哥給她提供了“那個人”更多的信息，田苗因此知道了“那個人”在香港，于是田苗就想到香港去。表哥說錄像廳老板劉秋子的親戚有在那邊的，田苗于是讓表哥幫他疏通一下劉秋子那邊的關(guān)系把她弄到香港。表哥就說：去香港可不是這么容易!田苗本以為沒希望了，表哥卻說他可以試一試。過了一會表哥問她：我?guī)愕芥?zhèn)子上看錄像的事情表舅他們不知道吧?田苗說：你放心好了，爹娘一向不管我的事情。表哥說：那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啊?田苗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地道：就連四杏也不知道今天是你帶我來的!表哥于是放心地笑了。

田苗一個人進(jìn)廳里看錄像，表哥在門口和劉秋子談去香港的事情。沒過一會表哥進(jìn)來了，將一瓶汽水遞到田苗手里道：他答應(yīng)幫你留意，但是具體要等那邊親戚來定。田苗千恩萬謝了表哥就扭開瓶蓋喝汽水。過一會田苗覺得眼皮有些干澀，漸漸就有些沉，她使勁睜了一會，眼皮竟轟隆一聲塌了，田苗在朦朧中聽到表哥急切地喊她名字，很想睜眼卻怎么也辦不到并且逐漸地越睡越沉了。只覺得身體搖晃起來，似乎顛簸在水上一樣，起起落落，腦子里卻有一股子意識告訴她，現(xiàn)在是趕在去往香港的路上，“那個人”不是就在香港嗎?她一點點地靠近了，這個時候，她想到了被拋棄在村子里的四杏，多么可憐的人，她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就要去香港見“那個人”了，她知道這個事實后一定會哭的，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能二主，她們目前和睦的“妻妾”關(guān)系遲遲早早要有一場戰(zhàn)爭，咳!誰叫她們是情敵呢!

7

警察是在少女失蹤后的第十天來到村子的，少女的母親顛著小腳趕了三十多里的路去鎮(zhèn)子的派出所報了案，警察接到報案后沒立即動身調(diào)查而是又等了數(shù)日，因為他們不確定少女是否真如老人所說的失蹤，跟著相好的跑了的可能性卻非常大，這種事情比比皆是，盡管老人對此矢口否認(rèn)，可是警察卻說，女大不由娘，當(dāng)娘的哪能每時每刻跟著閨女，閨女的事你怎么件件清楚!

幾天后，老人又一次顛著小腳趕了三十里的路去派出所，派出所這才派了兩個警察過來看看。到了村子，警察根據(jù)老太太提供的線索去了少女的閨中密友家。

閨中密友說了一整天，卻只說了她們小時候的一些生活片段，比如有一天，她倆去河邊玩，半路上被一個男孩子截住要親嘴巴。她們?nèi)ズ笊讲赡⒐接龅搅撕笊降男暮尮饬怂齻兊哪⒐竭€摸了她們的屁股又讓她們脫光衣服。其間兩個警察一次次打斷她的話說：談重點，重點。

她說：都是重點。哦，還有她的表哥，我們一起去鎮(zhèn)子看過錄像。

兩個警察便找了少女的表哥。表哥一看到警察拔腿就跑，兩個警察在后頭追，追了半天也追不上，后來兩個警察采取包抄的方式總算把表哥逮住了，表哥撲通跪在地上道：我招，我招，墳是我盜的，但是里面真沒有金銀財寶，我一氣之下就燒了那口棺材，我對不起那個死人，我該坐牢!這幾年，我天天做惡夢，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你們來抓我，我快瘋了，我要坐牢。表哥伸出雙手示意警察給他戴上手銬。

8

田苗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被廢棄的破窯里，窯壁上滿是熏燎的煙火色，一線光柱從窯口里穿過，田苗覺得她的腦袋像曾經(jīng)炸裂過一樣疼，身上說不清楚什么地方也是撕裂般的疼痛，地上有一些凝結(jié)住的干血，她仔細(xì)回想在自己身上發(fā)生過什么，只零星地想起那個關(guān)于香港的夢，她延著這個夢朝前走，那里是漆黑的墨汁般的一團。過了這一團墨汁般的漆黑又是光明所在的前事以及四杏那燦若杏花的笑靨。田苗意識到有一小段記憶被自己遺忘了。她在全然陌生的一個地方，遇到了全然陌生的人，從小到大，田苗沒出過山，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三十里開外的鎮(zhèn)子，可眼下四野空曠是平原地區(qū)，田苗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她知道這一切和那團丟失的記憶密切相關(guān)，但，她在找不到丟失的記憶之前，一切只能是解不開的謎。

田苗是在三十天之后走回村子的。

田苗朝兩個警察慘然一笑道：沒想到自己會懷孕。沒有辦法只能趕緊嫁人。

女警察道：你孩子該五歲了吧?

田苗道：死了!

死了?女警察問。

是的!被我掐死了，你們，你們可以抓我坐牢!

女警察看了男警察一眼，男警察沒有說話，顯然他們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女警察就說：我們想更多地了解一些四杏的事情，你的故事我們不太感興趣，另外，我們什么都沒聽到，關(guān)于你和你的孩子。

五巴子這個綽號是表哥從牢里出來之后村里人才這么喊的。五巴子坐牢期間，他父親死于夏天雨季的房屋倒塌。那幾年的記憶里沒有五巴子，后來的幾年，五巴子就突然出現(xiàn)了，好像是猛然間塞進(jìn)來的一樣，村里人對這個硬塞進(jìn)來的人保持著遙遠(yuǎn)的距離。

兩個警察第二天早早就去了五巴子的家，依舊是翻越坍塌的土坯墻進(jìn)了院子，男警察發(fā)現(xiàn)栓在木頭上的母雞不見了，他們才意識到五巴子于昨天晚上回來過。這天下午，他們在河邊遇到了五巴子，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放棄破案的念頭了。一開始，他們并不知道那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就是五巴子，而是從那人嘴里哼著的一首歌曲里泄漏了他的身份。他唱道：鞋兒破，帽兒破，哪里不平就找我五巴子。兩個警察如獲至寶，立即亮出證件逮捕。五巴子說：警察同志，我犯了什么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了?

女警察道：我們懷疑你和四杏的失蹤有關(guān)。

五巴子說：冤枉，真是冤枉好人。

男警察說：14號晚飯后，你是不是在路上遇到過田四杏?

五巴子堅決地?fù)u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說：遇到過，遇到過，我不過是告訴她，東樓村有電影。當(dāng)時她端了一簸箕玉蜀黍去壓碾。

女警察說：其實那天晚上東樓村根本沒有電影。

男警察說：你將她騙到野外之后強奸了她，然后通過人販子將她賣到了外地。

五巴子撲通跪倒在地，如同五年前的那個正午。

五巴子說：人不是我強奸的，是劉秋子，我不是人，害了自己的表妹一輩子，我該死啊!四杏的失蹤真的和我沒關(guān)系，那天晚上東樓村真有電影，不信你們?nèi)|樓村問問!

兩個警察給五巴子又一次戴上了手銬。

9

四杏端著簸箕朝碾溝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吃罷晚飯的時間了。

她在半道上遇見了五巴子。他們站在那里聊了一會什么，五巴子就走掉了。四杏站在原地想了一會突然就將簸箕丟在地上朝東樓村的方向跑去了。

已經(jīng)多久沒看到電影放映隊了呢，她說不清楚。自從田苗出事以后錄像廳就關(guān)門了。隨著村里買電視機的人家逐年增加，電影放映隊也不怎么來了。而四杏貼在炕頭的那張畫已經(jīng)被蟲蛀得不成樣子了。并且這些年只看一個角度也已經(jīng)看膩了，看平了，需要一些立體的刺激了。

半道上，下起了雨，四杏找地方躲了一會時間就給耽擱了，趕到東樓村的時候電影已經(jīng)散場。四杏在一個老人的告知下知道電影放映隊的人騎車拐到大道了，四杏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氣里是潮濕的雨星，泥濘的路伸向沒有盡頭的遠(yuǎn)方，遠(yuǎn)山的輪廓在黑暗中潛藏了邊線，依稀有幾團燈火，好像夢里的景色，世界已經(jīng)沉進(jìn)酣睡里去了。

四杏朝大道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停了片刻到底又繼續(xù)走了，有點義無反顧的意思，走得鏗鏘有力，漸漸就跑了起來，她越跑越快，凌亂的腳步聲驚擾了村里的狗群，它們一起狂吠，樹上靜棲的烏鴉呱呱叫了兩聲然后拍著翅膀朝漆黑的遠(yuǎn)方飛了……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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