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掛村
開春了,壁掛村仍是云遮霧繞。
這一匹巨幅宣紙,是誰鋪開?
山樹隱現(xiàn),花草迷蒙;數(shù)片池塘,半尾溪水,宛如夢里的靈光浮動。
陽雀子。畫眉子。喜鵲子。布谷鳥。還有落沙婆,一時紙里,一時紙外,彈進來彈出去,羽毛上水氣氤氳,尖尖嘴喙上,滑落下來滿耳弦歌。
一頭水牛,打罷盹,醒了,繞著老樟樹轉(zhuǎn)了兩圈,然后,長長地,長長地哞出一聲。
宛如一滴水墨,濡開去老遠老遠。
山路上,走來了肩扛著犁鏵的漢子,赤裸的腳板,青筋凸突,踩踏得一溜的青石板,都微微地癢了。
三彎五拐,七上八下,忽地一個趔趄,犁尖子往上一翹,差一點點,就碰落了垂柳枝上。一掛一掛淡綠的春光。
——云再深,霧再濃,春天認得回家的路。油菜花開
成千上萬瓣饑渴的嘴唇,拼命地吮吸著陽光,把陽春三月的田野,編織成了一件偌大的黃金裙服。
甜潤而快樂的風。從闊遠的天邊刮過來了。
季節(jié)的序曲早已響起。響過了山岡、小溪、田埂、村頭椿樹上母性充盈的鳥巢。美,是不會遲到的。
旋起來吧,這強勢的芬芳之舞;
旋起來吧,這無法阻攔的篼裳之舞呵!
蜂王也為之怯步了。
其實,油菜花。是梨花桃花李花杏花的小姨妹。此刻。打打鬧鬧,熙熙攘攘,是來趕一場盛大的熱鬧了。
在三月,愛與美,是惟一的主題。
她們懷春了??释麘賽哿恕D敲炊嘟馉N燦的笑意,就那么漾著,漾著。
一直漾到了,江南的最深處。
仰望
一株棗樹秧子,緊緊貼身于泥土,虔誠地向上仰望。仰望那一片黑沉沉的屋檐。
天,空著。
多少個日日夜夜。目光,來來往往;腳步,匆匆忙忙。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全都忽視了棗樹向上的經(jīng)歷。
恍然之間,棗樹掛果啦!
酸酸甜甜的果,飽飽滿滿的果,像一樹閃閃爍爍的星星。貪吃的伢伢崽崽舉起了竹竿。
一敲,那么多的青澀與淺紅,就噼噼啪啪落下來了,滿地打滾。也有一些,砸在了屋頂上。
似乎很輕,又似乎很重。
不只是屋頂,就連那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也生出了痛感,不由得向上仰望……
天,依然空著。
一彎陰涼下,燕子銜泥筑巢的老屋,濺出一滴新生的雛音。
石匠
在陡峭的石壁上。他點炮。
在巖縫間,在一炮與一炮的間隙里。他躲閃。穿行,奔忙,敏捷有如一只山兔。一爿又一爿凝固的滄桑,一爿又一爿沉默的歷史。被他聲若洪鐘的獷笑,轟然震塌。
一如生命,來自陣痛。
石塊,像痛苦,也像歡樂,攤滿了山野。
他用肌腱隆起的手臂,甩動鐵錘。點擊頑石的穴位,不歇地敲出雷鳴,敲出奪目的火花。
石無言。石有形。
他開鑿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基石,造樓的,壘壩的,修橋的,墊路的……痛飲汗花和血點,每一塊都有棱有角,每一塊都煥發(fā)出生命的氣息,在陽光下,在足跡中,殷殷閃耀!
從粗糙到平整,從冥頑到硬朗,一如人生。
有這樣一個日子
有這樣一個日子,我想忘掉卻又總在記著。媽媽喲,那一天,你打了我,生平頭一次打了我。
家里已經(jīng)斷燒了,你讓我上山去撿些柴火。我轉(zhuǎn)了整整一天。卻只帶回來了幾把野果。
媽媽喲。你打了我,因為我的懶惰。
九個月的妹妹要喝粥呀,患重病的爸爸要熬藥呀,沒有柴火。怎么能點燃這冰涼的生活?
媽媽喲,你含著眼淚打了我。
我沒有哭,媽媽,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么難過,比我摘的那些野果子,還要苦,還要澀。
媽媽,我也沒有說,我撿的干柴,是被工作組沒收了:我摘來野果子,是想給小妹妹解饑渴。我沒有說,沒有說,我怕你心里會更加難過。
媽媽喲,你打了我,重重地,重重地打了我。我心里卻沒有一點怨恨,因為那痛處,沾著了你的淚花顆顆!
有這樣一個日子,我想忘掉,卻又一輩子都會記著。
小果子
這一些小果子,也是在風里受孕的。
這一些小果子,聽過了很多蟲鳴、鳥啼。還常常被晚來的雨水洗禮,或是被太陽。一整日一整日地照耀。
這一些小果子,剛剛含漿時,是綠綠的,澀澀的,在野草木的枝頭,羞于表達,寡言寡語。
黑夜于黃昏之后來臨了,月色滿山。這一些小果子喲,今夜叉無法成眠。
被夢糾纏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思想是早熟了。
心事也紅了。
這一些小果子,互相在問,互相在說:誰是我的風景?誰是我的飾物?
這一些小果子,心熱熱的,都在渴望著什么來臨——哪怕只是釀一滴苦酒!
小太陽
六月,菜園子里的南瓜花開了,開得那么熱烈。那么興旺,宛如無數(shù)支銅號,一齊吹響了金色的憧憬。
高高的南瓜棚,灑落著一片陰涼。充滿了花的芬芳和草葉的氣味。棚頂下,年過花甲的祖母,正在為我縫補著衣物。
一副斷腿的老花鏡,被她用一根小麻繩,系在耳朵根上。她不時揚起手來,把那一根細亮細亮的針,在花白的發(fā)絲里一擦一擦,抽出來一縷縷安詳、一縷縷慈愛。
線兒好長好長喲。串起了知了如歌的行板、蜜蜂甜津津的小調(diào)。
針腳好密好密喲,在穿梆的口袋里,縫進了無言的叮囑:在磨破的衣領(lǐng)袖口上,補進去幾多期待、幾多溫存。
望著微微駝背的祖母。我幼小的心靈。突然涌起一股濃濃的親情和淡淡的感傷。一轉(zhuǎn)身,我從睡房里捧出一面小圓鏡。跑進了菜園子里。
我用滿滿一鏡子的陽光,對著老眼昏花的祖母。一晃,一照;一晃,一照……
祖母呵,請不要含笑躲躲閃閃,這是你的小孫孫,獻給你的一輪小小的太陽!
裸根
終于抖開泥土,你默默袒露在溪岸上。
許多流逝的,都流逝了。
一個村童打柴歸來。有些累了,騎在你的身上小憩。他一顆頑皮的心,卻是歇不下來,用了手里的柴刀,隨便地在你身上砍著,鋸著。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多么殘酷的游戲呵。然后,他站起身來,拉出了一泡清熱的積蓄,乒乒跌落于溪中,潺潺地響向了遙遠。
不一會,一個老者蹣跚而至,也坐在了你的身上。那一些新鮮的刀痕,讓他的眼光,突然變得憐憫而蒼涼。他用枯寂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摩挲著。他或許想到了自己,也曾有過這無邪的童趣吧。
有些傷痕,并非全部來自歲月的刀刃。
一滴老淚滴下來,掉在了你的身上,很響,很涼。然后,他點燃煙鍋,吐出一口一口濃烈的旱煙。煙霧散去,一溪秋聲……
枯樹
不抽芽了,不長葉了,枝枝椏椏,也有些經(jīng)不住風風雨雨的吹打,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跌落。
一只鳥,馱著巢,依依不舍地離開。
根慢慢裸露出來,如攤開一排飽經(jīng)風霜的手指。雖然仍倔著,硬挺著,卻是越來越力不從心。
抓不住水分,抓不住陽光,抓不住四個季節(jié)的氣息,甚至,連一輩子生死相依的泥土,也有點抓不住了。更抓不住那許許多多已然流失的時光,和一晃一蕩的夢!
血脈已枯,身軀已空,年輪已幻。
敲一敲,空空洞洞,盡是歲月的回音……回望故鄉(xiāng)
在故鄉(xiāng)的下游,回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河水漲高了,那一只載不動童謠的渡船,是故鄉(xiāng)的胎記呵,但我已無法看到。
在故鄉(xiāng)的下游,回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老街瘦得厲害。腳步瘦了。雞的打鳴瘦了,晾衣竹竿的影子瘦了,竹碼頭的記憶也瘦了,只有吊腳樓沒辦法再瘦,它們已被連根拔掉。
在故鄉(xiāng)的下游,回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那一匹喚作黃毛的狗,拐過一座山,沒入了如夢的林子。它銜著我曾經(jīng)的樵歌,不再回頭。
在故鄉(xiāng)的下游,回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名冊里。還能不能翻揀出我的乳名?三十六年前,外婆彌留時的輕聲一喚,至今還咯在心窩子里。生生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