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你,連夢里都沒有。你是我的爺爺,站在你面前,我要這般叫你。我想這么叫你時,你早不在了,我還未出生時你就不在了。
記得工作后,我填寫過很多張履歷表,在上面一遍遍寫過和你有關(guān)的一個地名,這是我的籍貫。我從沒去過的地方,我不認識的這個遙遠的陌生地,就這樣讓我一次次在紙上重溫。世上好些東西可能都有無法割裂的定數(shù),就像身上的胎記,即便微小如沙礫,也不能抹去。
我們從來就不是毫不相干,形同陌路。還在幼年,我就隱隱感覺過你的存在。我沒見過你的容貌、聽過你的聲音、觸摸過你的肌膚,也沒被你牽著手,在熱鬧的大街穿過人群一起走一走,要知道這樣特別的日常和溫暖,曾是我多么渴望的一件事。正是這點念想,讓我對一個平常的稱呼有些耿耿于懷。記得那時我常有一些東西讓同學們眼巴巴羨慕,口袋里包著彩色玻璃紙的糖果,嶄新的筆記本,扎在小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飛旋的陀螺,這些都是奶奶、姑姑、姐姐、哥哥給的。他們欣羨的目光總讓我自鳴得意。可是有個秘密誰也不會知道,其實我反而羨慕他們,因為我沒有你,哪怕像他們貪玩兒忘了回家被你滿操場叫喚然后拉到身前的一聲呵斥,我連你笑容里布滿皺紋的記憶都沒有。莫名的悵然若失,成了殘缺的月亮掛在黃昏的天上,跟我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看我百無聊賴地踢一塊石子回家。
這次,我來到了你墳前。一路而來,路途顯得漫長而遙遠。故鄉(xiāng)對我的爸爸和伯伯叔叔們來說,早成了遙遠的異地,更遑論于我。我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眼前所見,連去墳地時經(jīng)過山坡上的一草一木,對我都生疏得隔著太遠的距離。這樣,一步步走進山里,最后,你的歸地,刻著你名字的石碑,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四周都是山,沒有人煙,除了風吹樹之外只有陽光灑下的影子。我忽然覺得,你真是好孤獨,奶奶的墳不在這里,也沒有你的兄弟姊妹,你一個人在這里這么多年。
我見過你的一張照片,背面有“民國三十二年”的字樣。我不禁從心里贊嘆,你長得多好啊。高高大大,一副書生相貌,看上去一臉的斯文,骨子里卻透著難以言喻的儒雅淡定,這樣的模樣是我生逢的年代久不見到的了。我在相片外看你時,你好像也在看著我,露著淡淡的笑意,這令我不由生出無端的惶恐,前面正有大難,風雨欲來,而你還全然不知。
那個年代竟會是這樣。儼然冬天里一夜寒風,肅殺中的樹木在天沒亮之前便無以抵抗地凋零了。一切都來得有些陰冷,讓人毫無防備。你天真地“鳴放”,把所看到的現(xiàn)狀和盤托出,沒有絲毫隱諱。你無非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卻不知說真話要付出代價?,F(xiàn)實社會和心中理想從來都難以兩全,而你卻非要在這場風雨中兩者兼得,并馳一途,等到兩馬分途而奔,怎能逃脫車裂之殤?
爸爸與你的最后一面,成了他日后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個噩夢。他從東北趕回鄉(xiāng)下看你時,正是冬日。草棚里,除了寒冷,你成為一個需要勞動改造的人。爸爸都快哭了。你叫他回去,不要再來。你還叮囑他,叫奶奶盡快把全家遷到別處,去找在某縣城工作的大伯。爸爸心里有了不祥預(yù)感,他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不過他心里仍抱著一絲幻想,說不定等到過年,一家人依然能團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墒菦]能熬過冬天,他還是收到了從南方傳來的死訊。
不知時日,不知死法,比知道更有無盡的不安和悲涼。你離去時竟是如此寂寞,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誰也不知你還有哪些話要叮囑卻無法相托。
姑姑說,有年奶奶把她壓在箱底結(jié)婚時穿的旗袍改做了我的小棉襖。可惜這些我都不記得了。我問姑姑,我穿得可曾好看?姑姑說,當然好看了.那么好的料子和花樣,穿得很囡囡的。我猜想奶奶年輕時穿旗袍一定溫婉至極,就像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些民國女子。我還知道她是你的學生,你們像兄妹一樣巧合了同一個姓氏。說實在,我對“愛”這個字眼充滿懷疑,發(fā)生在男女間的這種情感大多時候很像海市蜃樓的幻覺??墒敲鎸δ悖覍幵笒侀_固執(zhí)長久的成見,相信你和奶奶的情意,就如旗袍上繡著的朵朵盛放不衰的花一樣美麗。我有時想,你雖不幸,卻也有幸,有幸還有奶奶在,她送你上路,在日后漫長歲月中又孤獨一人收拾你留下的滿目瘡痍的日子。你一定想不到,當她得知噩耗,是怎樣連夜帶上年幼的六伯踏上去鄉(xiāng)下的路。她一心想著把你安頓好,讓你最后的離去仍如她看到你活著時的模樣,不失人的尊嚴。這是我一直無法想像的夜晚,從城里到鄉(xiāng)下六十多里的路,她抱著孩子一腳一腳地走在深黑的夜里。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有多少淚痕殘留在路上,又有多少沉重的悲傷和黑夜一起墜入深淵。
一面埋葬,一面記憶。這是奶奶留下的遺物,都與你有關(guān)。因為你,每次外出旅行,我開始對鄉(xiāng)野土坡上的墳有了興趣。它們不是諸如“霜隨柳白,月逐墳圓”的大地詩情,如果是這樣,那就矯飾了。我不知道別人心里是否也有一座墳的印記,倘若有,是否也和我一樣,維系著和逝者的關(guān)系,在記憶與忘卻中糾纏不盡。
這正如你和我。我之前還以為我們生死相離,互不相知,其實你一直就在那里,只因我的無知,漠視了你的存在。你從消失中折回來的氣息,如今開始在我周圍流動和漫溢。雖然我看不見你,可我知道你在那里。一張相片,一塊石碑,幾叢荒草在風中搖曳……
(姚牧云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