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甘寧交界處,有一座高聳的山嶺,莽莽蒼蒼,如同一條蜿蜒長龍,首伏寧夏,尾落甘陜,自北向東南逶迤而下,它就是隴山。隴山有南、北之分,北隴山即六盤山,南隴山即關山。據(jù)史料記載,隴山是一條長約240公里、寬40~60公里的山嶺。正是在這條山嶺上,由北向南依次分布著涇源、隆德、靜寧、平?jīng)?、莊浪、秦安等一些歷史悠久的重鎮(zhèn),并且,它是古絲綢之路西出長安過漢中之后巍然屹立的第一道屏障!只有翻越了隴山,才會到達更加遙遠的河西走廊。
尤其是東望漢中、西控隴右的隴山南段——關山,因其特珠的地理位置,而成為中國史冊里常常提及的一道山脈。然而,時間進入了21世紀,交通網(wǎng)絡日漸發(fā)達,關山一帶經(jīng)濟發(fā)展卻相對滯后,使得這座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名山以及深藏其間的條條古道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
一
關山,又名隴山、隴坻、隴坂、隴首。《太平御覽·地部十五·隴山條》載:“天水有大坂,名隴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p>
事實上,關山作為歷史上有名的難越之山,類似于這樣的慨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古代文人的筆下。從《讀史方輿紀要》 “山高而長,北連沙漠,南帶汧渭,關中四塞,此為西面之險”開始,到唐代詩人王維“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的蒼涼詩句,呈南北走向橫亙于陜甘邊界、海拔2000米以上的關山,作為關中平原與甘肅重要的地理分界線,以嶺高谷深、難以行走而著名。
而遍布于關山深處、令人扼腕嘆息的古道,早在先秦時代就已初步形成,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
如果說傳說中的伏羲氏族的生活僅僅為關山古道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話,那么,發(fā)源于甘肅禮縣一帶的秦人的崛起,則為隴山古道的形成提供了真實的基礎。
秦人從甘肅省隴南市禮縣一帶開始東遷,直到后來定居漢中,整個漫長的東遷過程,其實也是關山古道的形成過程。歷史上著名的“汧源之會”就是有力的佐證之一。始皇二十七年(前220),歷史上著名的秦始皇西巡的大致路線就是出咸陽、出隴縣,到達今天的甘肅平?jīng)鲆粠?,這也在很大程度上為關山古道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且,這條路線恰恰就是后來所形成的關山古道中段。
而漢代以及其后的魏晉南北朝,則是關山古道夯實基礎并逐漸形成的一個時代。在這個漫長的時代,它也縱身一躍而躋身于古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至隋、唐兩代,從隋煬帝于609年大獵于隴山一帶,到852年隴山著名的大震關告廢,這一階段是關山古道的繁榮時期。隋、唐兩代作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經(jīng)濟最為繁盛的時代,清明的政治、發(fā)達的經(jīng)濟,都對交通的發(fā)展提供了強大的支持,關山古道也不例外。加之絲綢之路的帶動,中西貿(mào)易交流的日益頻繁,關山古道也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繁榮時期。
繼隋、唐之后的宋、元、明、清,是關山古道從繁盛走向衰落的時期。期間,既有全國經(jīng)濟重心相對南移的原因,也和關山一帶長期戰(zhàn)爭頻仍不無關系,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對業(yè)已形成的古道造成了破壞。
二
關山古道曾經(jīng)作為西出長安的重要屏障之一,成為販夫走卒、文人雅士、官商布衣不可逾越的一道山嶺,尤其在古代文人當中,翻越關山如同翻越陽關一樣,凝滯、沉重,眼眶充滿淚水,內(nèi)心充滿悲傷。但是現(xiàn)在,相比于一些被地理學家耳熟能詳?shù)墓诺蓝?,關山古道像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而這都根源于它幾近湮滅的現(xiàn)實真相。
然而,面對現(xiàn)存的遺跡,并結(jié)合史書之記載,它的大致脈絡依然清晰可見。因為這條橫陳于甘肅與陜西之間的山脈,自漢唐以來,就以其東接漢中、西控隴右的地理位置和絲綢之路的形成基本同步。而且它的大致走向也和絲綢之路一樣,有北、南、中線之分。
關山古道的北線,即秦家源古道,是關山古道形成最早的一條干道。這條干道的大致走向是從張家川縣恭門鎮(zhèn)經(jīng)馬鹿、羊肚子灘、秦家源至隴縣固關。其特點是谷長坡緩,土層較厚,易于修筑。
在這條干道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秦家源和恭門。
從分水嶺下山,沿清河下行,便是隴山的林區(qū),秦家源就像是一塊深藏于林區(qū)里的玉石,灘地平緩,雜草叢生,仿佛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而恭門是關山以西的一個重鎮(zhèn),最早名為弓門,后易為恭門。早在秦昭王年間,就曾命大將白起于此筑弓門寨以調(diào)集兵馬鎮(zhèn)壓西羌。宋太宗太平興國時又筑弓門砦。宋哲宗時復名弓門寨,并設巡檢使和知砦官。宋哲宗紹圣四年,清水兵馬都監(jiān)魏成于其北山興建白起祠。祠內(nèi)存有清水主薄劉果撰文的《重修白起祠》石碑。為了加強關隴防衛(wèi),還建有白起堡。至今,在白起堡周圍還存有20余座分別建于明、清以及民國時期的古堡。
南線即咸宜關道。從隴縣西行經(jīng)咸宜村,在崖付溝口分途進溝,一路上行經(jīng)馬鞍子、駱駝巷、鬼門關至蔡子河,再經(jīng)驛程溝至長寧驛,一路經(jīng)碑志梁,出黑溝接南寨鋪。咸宜關道始修于元朝,是三條干道中修建最晚的一條。這條道路雖然便捷,但河谷及越嶺路段十分艱險,加之國內(nèi)經(jīng)濟中心南移,道路標準并不高,只起到溝通區(qū)域經(jīng)濟的有限作用。
路況最好、作用最大的應該屬中線,也就是隴關道。這條干道開辟于西漢初期,由固關、大震關、安戎關、付汗坪分岔上老爺嶺,下山直通馬鹿,再經(jīng)恭門直指隴城,或由馬鹿向南經(jīng)長寧驛至清水、天水,從而形成了絲綢之路過境天水的南、北兩線。
關山古道中,作為官道使用時間最長的就是這條隴關道,而且它和古絲綢之路的關系最為密切,因此,留傳至今的故事和古代詩文也就最多。從“平明發(fā)咸陽,暮至隴山頭”、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的古詩詞可知,自秦漢以來,不同膚色、不同身份的人從這里一程又一程地走過,絲綢、陶瓷、茶葉也從這里一一運轉(zhuǎn),文明的燈盞從此長亮不熄。
三
關山古道也有不少關隘,如固關、大震關,它們不但在古代的軍事地理上頗為重要,而且很有名氣,只要聽聽它們的名字,同樣也讓人有一份如聽《陽關三疊》的惆悵之情。
出陜西隴縣30里,就是有名的固關。固關也是隴縣西行翻越隴坂的第一站,早在《永樂大典》里就有“固關站,有馬200匹”的記載。固關在陜西省隴縣固關鎮(zhèn),想必鎮(zhèn)名因關而起。由于交通上的便利,固關鎮(zhèn)成了關山腳下的重鎮(zhèn)之一。
從固關出發(fā),不遠即到大震關。大震關原名隴關,后周時改名為大震關。大震關設在千水之南的重崗之上,關前方有兩道峽谷,一條通秦家源,一條通老爺嶺。關于大震關之名的來歷,有這樣一個傳說。相傳,元鼎五年十月,漢武帝劉徹在鳳翔祭祀五帝,之后在大臣的提議下翻越隴坂視察民情。當漢武帝乘著華貴的馬車西巡,在千乘馬騎的前呼后擁下到達隴坂地界,天氣突變,霎時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因此,隴坂被稱為“大震關”。
與大震關息息相關的,就是安戎關。據(jù)記載,安戎關原名定戎關,是唐宣宗大中六年(852)由隴州防亂御使薛逵移筑,該關建成后,大震關即廢。安戎關已于1980年被陜西省隴縣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并且立碑明示。
唐代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在翻越關山時就給宇文判官寫過一首詩。他在這首題為《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詩里寫道:“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從這首詩里可以看出,唐代的關山古道不但關隘遍野,而且還設有不少驛站。
據(jù)隴縣地方志記載,唐代從長安往西行,關山一帶由東向西依次設有大震關驛、分水驛和馬鹿驛等。至今,在關山一帶,即張家川回族自治縣,亦有幾處有名的驛站,遺址尚存,而且村鎮(zhèn)的名字里也均有驛站之字,如張棉驛和長寧驛。
張棉驛在張家川縣北部,至今還是一個村名。關于這個名字的來歷,據(jù)史料載,西漢時期外交家張騫于建元三年(前138)經(jīng)匈奴被俘后,匈奴王單于見其一表人才、有膽有識,便將公主許配為妻,但張騫始終秉持漢節(jié)。后來匈奴發(fā)生內(nèi)亂,張騫乘機逃回漢朝。在途經(jīng)張家川時,為避不測,將匈奴公主和孩子安置在張家川。張騫回長安面君復旨,漢武帝見其一片丹心,不但赦免其罪,還封張騫為博望侯,并欽定張騫長子張綿為亭驛官職,在今甘肅省平?jīng)鍪星f浪縣石橋村建立驛站,轄行政、軍事為一體。后因羌人不斷騷擾,張綿便將驛站遷移到今張家川張棉鄉(xiāng)所在地。因驛官名叫張綿,后人稱此為張棉驛(棉、綿同音),名傳至今。
長寧驛其實離張棉驛不遠,在張家川的馬鹿鎮(zhèn)。據(jù)《明史》記載,長寧驛道是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鑿山開通的。其實,明清時期,長寧驛是隴右一帶直通陜西鳳翔的通道之一。現(xiàn)在,一條不甚規(guī)整的山路在山坡與森林間時隱時現(xiàn),延伸向連綿不斷的大山深處。而如今的長寧驛村,分上店和下店兩個村落,不足100戶的人家,在這里清貧地生活著,他們也許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商賈走卒歇腳的繁華之地。
此外,還有分水驛,其實就是現(xiàn)在的分水嶺,當?shù)厝私醒蚨亲訛?,現(xiàn)在屬于一個集體林場?!对椭尽で刂荨酚涊d:“隴坂九回,不知高幾里,每山東人西役,到此瞻望,莫不悲思。隴上有水東西分流,因號驛為分水驛?!爆F(xiàn)在的分水嶺,還是一片林場,森林草地連綿百里。山間流水,便是汪水的支流。
四
關山古道作為一條控制隴右一帶的重要要道,常常在古代的史書里出現(xiàn),同時,也常常出現(xiàn)于古代詩詞當中。這些散落于不同年代、出自不同作者的詩詞,如同張開的嘴唇,訴說著隱沒于關山古道深處的歷史故事,也讓后來者真切地感知著這座山和這些古道的呼吸。
早在《詩經(jīng)》時代,那十五首《秦風》描述的正是關山一帶。因為秦地,大抵也就是以關山為核心的隴右一帶。尤其是那首風情萬種的《蒹苣》,更是對關山一帶古人們生活的真實敘寫。緊隨其后在陜西寶雞陳倉出土的石鼓文,作為一組敘史詩,同樣,也是對詩經(jīng)《秦風》的補充,更對秦文公時期關山一帶的交通情況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本。
如果說這《秦風》與石鼓文是對關山一帶邊緣的一種抒寫的話,那么,漢代樂府里出現(xiàn)的《隴頭歌辭》則是古代詩歌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隴山描寫的出現(xiàn)。盡管在此之前,張衡的《四愁詩》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欲往從之隴坂長”的感嘆,但還是沒有隴頭歌辭那么令人蕩氣回腸。
而此后,幾乎每一位有過西行之經(jīng)歷的詩人,都為關山留下了詩句,或詠或嘆,或歌或泣,無不充溢著濃濃的情懷。像王維的“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杜甫“遲回渡隴怯,浩蕩及關愁”的感嘆,都成為后來者解讀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密碼之一。在其后的宋、元、明、清,詩人們同樣也沒有忘記關山古道。
即便在今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仍然以“花兒”為載體,抒發(fā)著內(nèi)心的情感。張家川關山一帶,就是“花兒”從臨夏出走后停歇的一個據(jù)點。
2008年的夏天,我在關山一帶漫游時,就在一個小村莊的村口聽到了一位老人的歌唱。他略帶沙啞的歌聲,在蒼茫的墓色里,越發(fā)蒼涼。那天,我記下了那幾句簡單的詞:關山發(fā)出黑云了,張家川下了雨了。莊稼買賣不管了,一心盼望著你了。
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對遙遠的《隴頭歌辭》的一次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