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前的保姆（短篇小說）

楊正堂老兩口兒請了一個保姆，生活一下輕松了。都是老胳膊老腿兒的，那些重復(fù)了一輩子的家務(wù)活兒，干厭了，也干不動了。這多好，洗衣，弄飯，拖地，買煤球換煤氣，都撒手不管了，最多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很多難辦的事兒就毫不費力地解決了。

可是到了月底，事情就不那么輕松了。楊正堂兩口兒全靠老楊一人的那點兒退休金生活，除了留下生活費，再一付保姆的工資，手里就只有薄薄的幾張了。這怎么行!還要隔三差五上一上醫(yī)院，治一治頭痛腦熱呢?人老病出，醫(yī)療費卻越來越高，一進醫(yī)院，動不動就一百多出去了。這剩下的幾張抽得幾回!?楊正堂感到了事情的重大，就捏著那兩張鈔票，伸到了老伴兒面前。

你給我看，我有什么法!請保姆是你，不請保姆也是你。好啊，你這個楊正堂，又想耍什么歪點子，看我能走幾步了是不是?!

老伴兒的腿摔斷了，還沒有完全好，走路時就拖著一把椅子，一當(dāng)拐棍，二是累了可隨時坐下來歇歇。她本是要拖著椅子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的，這時索性把手里的椅子一放，坐了下來，指著楊正堂的鼻子罵：我給你當(dāng)牛當(dāng)馬當(dāng)了一輩子，現(xiàn)在我老了，腿也不方便了，還想要我來服侍你?!——

按說這個老女人靠他養(yǎng)活，老楊擁有絕對權(quán)威?？墒敲慨?dāng)老伴兒一開始數(shù)落，老楊多半就低下了頭。他有把柄捏在人家的手里，任何一件拿出來捏一捏，都足以打掉他的囂張氣焰：一是對人家的獨生女兒采取了非法手段，加上甜言蜜語，才糊上的手，雖然現(xiàn)在是一張絲瓜臉，往轉(zhuǎn)四十年卻是一朵遠近聞名的鮮花，有多少采花蝶圍著轉(zhuǎn)；二是斷了人家的香火，倆人現(xiàn)在成了孤老，也是他的問題；三是即使老伴兒病了，許多要吃要喝的家務(wù)活兒做不動了，他也只是背著手，圍著灶臺轉(zhuǎn)一轉(zhuǎn)，從不動手弄頓飯，更不用說屋里的收收撿撿，洗洗涮涮。干了一輩子，退休時也只是一個普通工人，更不用說夫貴妻榮。

——真是斷了老娘的大好前程!老太婆氣咻咻的，好一陣數(shù)羅。

法子倒是有，不過得看你同不同意?老老實實地等老伴兒一通牢騷發(fā)完，老楊這才抬起頭，惴惴地欲言又止。

只要你不再叫我這個瘸子桌兒上椅兒下地服侍你，什么法子都行!老伴兒氣呼呼的，矮塌的胸口仍在激動地跳動。她隨手抓起一把蒲扇扇起來，仿佛難解心頭之恨。一輩子都在服侍別人，好不容才嘗到被人服侍的滋味。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她可不愿就這么丟掉。

你聽我說——

老楊話沒有說完，老伴兒啪的拍了一下手中的扇子，如果是腿好，早跳起來了：好你這個楊正堂，你出這個饅主意，你這，你這不是——慫起寡婦賣田嗎!?女人用扇子指著他，氣急敗壞地說。

楊正堂忙說，小聲點兒小聲兒!話怎么能這么說!一邊說，一邊望著門外。門口走過去兩個閑人，聽見吵鬧聲就探頭探腦的樣子。老楊幾步就跨過去，掩上門。你看他那矯健的樣子，什么家務(wù)他不能做，就是懶!

保姆出去買菜了，家里就剩下他們兩口兒，楊正堂抓住這說話的好時機，把自己合計了幾天的想法告訴老伴兒。他是在打這房子的主意。

房子是岳父母留下的遺產(chǎn)。雖然不在街中心，不在鬧市，卻也離街不遠，上街買菜，出門看病，也就一支煙的功夫，又是獨門獨院，住著很安靜。如果說老楊的老伴兒還有什么資產(chǎn)的話，那就是這一幢房子。她把房產(chǎn)證捏得緊緊的。老楊幾次要騎騾子販馬的，想要把這房子賣了，到什么安居工程，什么花園小區(qū)去買套房。任他說得唾沫橫飛，她就是不動心，也懶得理他。自從結(jié)婚時被這個楊正堂騙過一回，說自己馬上要當(dāng)廠長了，要當(dāng)干部了，要把她弄到廠里上班一些屁話后，他說什么她都不信了。車間的一個小工人，吊毛都不是，就吹大話。那時是年輕，經(jīng)不起別人的哄，覺得他那北方人的普通話也好聽。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早就把他的屎腸子都看穿了，只要一張嘴，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然而這一回，這個老騙子說出來的話，她不得不認(rèn)真考慮了。

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兩個人，還有請的一個保姆，一天三張嘴要吃要喝，還有保姆的工資，還有自己的這老胳膊老腿兒一天不如一天，一有病有災(zāi)，都是錢，光靠老楊那幾百元的退休工資，確實不能維持請一個保姆的開支。老楊的意思，是不再付保姆的工資，如果保姆能答應(yīng)為倆人養(yǎng)老送終，到時候這一幢房子就歸她。

這不失為一個好注意，但一想到自己的房子要歸屬另一個人，老楊的老伴兒一時有些神情恍惚，很舍不得。她有些凄涼地，留戀地望著父母留給自己的房子，仿佛已真到了物歸他人，改名換姓的那一天。

哪，這個保姆，人家小李靠什么生活?

老楊雙手一拍，好，你答應(yīng)就行!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渴裁瓷睿芩?多少天來一直困擾他的大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老楊感到十分輕松，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這個月要付小李的幾百元錢，總算可以裝在自己身上了。他得意地對老伴兒說，現(xiàn)在最好找的是什么?兩條腿的人!如果她不同意，我們再去找別人來做保姆嘛。

你嘴上積積德!老伴兒教訓(xùn)說。說話辦事不是因為太損，才無后的嗎?？墒呛笠痪錄]有說出口。因為她一想起這事就傷感，無后不光涉及到他一個。

還是要問問人家小李；要她也答應(yīng)才行!

這——當(dāng)然。楊正堂有些奇怪地望著老伴兒。一個保姆，又不是親不是戚的，怎么這么關(guān)心她。

老楊的老家在東北，他是隨著一家軍工企業(yè)轉(zhuǎn)移到南方的這座小縣城的，來了后總共回去過兩回，都是爹媽病重，發(fā)電報催回去的。隔了好幾個省，爹媽一死，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老伴兒有一個侄子，但很少走動，原先有孩子在城里讀書，還經(jīng)常來，一來就是合家搬；見他們窮，老伴兒也時不時周濟一下，孩子的學(xué)費，穿過的好一點兒的衣服?，F(xiàn)在那侄子沒有孩子的負擔(dān)了，這老兩口兒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過年過節(jié)的也不來了。

不來了也好，一來要服侍他們吃，服侍他們喝，我現(xiàn)在自己就沒有法!老伴兒氣沖沖地說?？墒抢蠗钪?，老伴兒話雖這么說，她心底還是有些傷心的，只是不愿在他面前輸這口氣罷了。誰不想親情，誰不想有人牽掛著呢。自己是因為太遠了，而她的親戚，不是因為太蠢，就是因為太精了。倆人無兒無女，他們一死，這房子歸誰，還不是他倆人一句話的事?？墒悄切┤似氩煌ā；蛟S人家就根本沒想要這個房子吧。那也是因為蠢。老伴兒過六十歲的生，魚，肉，都準(zhǔn)備好了，準(zhǔn)備他們來玩一天，也根本沒有想到還要讓他們拿個什么禮物，只是來湊個熱鬧，讓左鄰右舍看看，這兩個孤老其實也并不孤，可是從早等到晚，侄兒侄甥一大路，卻不見一個人毛。見老伴兒對她的親戚言行中有了怨言，老楊就開始打這房子的主意了。給誰?還不如自己先享受!

保姆是職業(yè)介紹所介紹來的。那姑娘長相老蒼，說是十八歲，看樣子卻像是二十好幾了。也難怪，長相好一點的，怎么會來給人家當(dāng)保姆。小李是初中畢業(yè)，在家做了一年的農(nóng)活兒，就出來打工了。

姑娘長得不漂亮，心卻好，人也勤快。什么事情一說，就干得好好的。老伴兒腿斷了不能動，姑娘就天天給她洗，擦；長期不活動，腿有些腫了，她就一天幾遍給她揉，捏；還給她剪指甲，掏耳朵——這可都不是保姆分內(nèi)的活兒。沒有幾天，老伴兒就離不開她了。難怪老伴兒一說話就向著她。

上街買菜的保姆一回來，楊正堂老兩口兒就把商量好的事情給她說了。楊正堂指著這幢房子，大吹特吹這房子的好處，什么地段好，什么通風(fēng)向陽，什么多少回有人來看房子，出多少錢，都舍不得賣等等，說得像一座價值連城的皇宮似的。

保姆小李坐在板凳兒上，手里在掐著一把剛買回的四季豆。楊正堂不停地說，她低著頭聽，當(dāng)她聽楊正堂說到，將來等她有了這幢房子，也好在城里找一個人家時，那低頭掐四季豆的臉就紅了。

小李，你自己考慮好。楊正堂的老伴兒見這孩子老實，忍不住提醒她。

是啊，你要自己想好——這樣的事可不能反悔。你覺得怎么樣?楊正堂說完了，迫不及待等著保姆的回答。這一答應(yīng)，那要給她的幾張嶄新的鈔票就可在自己腰包里裝穩(wěn)了。

我——聽婆婆爺爺?shù)摹９媚锾痤^說，一臉的誠懇。農(nóng)村的姑娘懂事，懂得什么年齡的人該怎么叫。她一進這個門，對楊正堂兩口就稱婆婆，爺爺，自然又親切。

楊正堂望了望老伴兒，眼中是料事如神的得意之色?？衫习閮簠s不放心。說小李，那你以后到哪兒去弄生活費?按老楊開出的條件，以后不僅不付工資，三個人的生活費，家里所有的開銷，都要三一三十一，共同負擔(dān)，AA制的意思。

小李就說，她今天去買菜時，碰巧見職業(yè)介紹所的牌子上有環(huán)衛(wèi)所在招清潔工的消息，她可以去試試。然后她說，婆婆你放心，會找到事做的。那意思是說，只要不怕苦不怕臟，工作總是會有的。

那你上班去了，誰來弄飯?老楊一聽，立馬露出不放心的狐疑神色。

小李就說，那不礙事，她打聽清楚了，掃大街一般都是在天亮前的那段時間。

好，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那你這個月的工資我就，嗯——楊正堂拍了拍了胸口的衣兜。意思是就免了。

不行!老伴兒發(fā)話了。一是你這個月的工資要給小李——合同只有往后推的，哪有往前移的!二是這么大的事，你要找個中間人，還要落到紙上，不能就這么嘴上說說!

在老伴的堅持下，楊正堂把工資給了小李，可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一個什么理由，笑嘻嘻地把已遞到小李手中的工錢又抽了一張回去。小李便把錢一起遞給她，說爺爺您都拿著吧，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楊正堂忙說，不不不，這些你可以隨便開支——不要跟你婆婆說我在你這兒拿了錢。望著這像長不大的老頭兒快速閃出門去的身影，小李覺得有些好笑。他在巷子里和一些老伙計玩得不過癮，還要偷著去茶館兒打牌，說那才叫玩。

也是由于老伴兒的一再催促，老楊請人來寫了一個約。既然是大事，就要按大事辦。請了鄰居，請了退休的王老師，叫小李弄了一桌飯。老楊在那約上按了手印，保姆小李也在王老師的指引下，漲紅著臉，提起手，把沾了印油的手指落到了一個地方，摁了一個印花兒。

一份特殊的房產(chǎn)協(xié)議就這樣達成了。

如果不是楊正堂的老伴死在了他的前面，那一份房產(chǎn)協(xié)議就那么辦了，過不了多久，這一幢房子也就歸保姆小李的了。可是楊正堂的老伴兒死在了楊正堂的前面，房產(chǎn)的事就起了風(fēng)波。

從正式鑒訂協(xié)議，到楊正堂的老伴兒去世，時間過去了整整八年。在這八年時間，保姆小李幾乎成了他們一家人。養(yǎng)老送終，保姆小李做得無可挑剔。在楊正堂老伴去世前的那兩年，小李隔三差五要把老太太背到醫(yī)院去看病，做什么檢查，她還要從一樓背到三樓。臥病在床的那一年，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同病房的人都羨慕老太太養(yǎng)了一個孝敬的孫女，說現(xiàn)在這樣的孩子很難找了。老太太也不說破，別人在夸獎羨慕時，她總是躺在床上幸福地微笑著，望著保姆小李在她的身邊轉(zhuǎn)去轉(zhuǎn)來，好像真是她親孫女兒一樣。

老太太要離開人世了，把保姆小李拉到自己的床頭，說了幾句臨別的話，算是遺囑。她背著老楊，對保姆小李說，楊正堂這個人她是最了解的了，人還不算壞，但是說話卻從不作數(shù)，說是將來把房子給她，可她一閉眼，還不定那個老頭子又會變什么卦。就告訴小李，說自己的房產(chǎn)證放在什么地方，要她拿去把戶主換了，將來就算他老楊變了卦，也不起任何作用了。

小李昕了，涌如泉涌，她撲到老太太的胸前，哭著說：

婆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您好!

小李說的是實話。這八年來，她服侍老人，已和老人有了濃厚的感情了，突然老人要離開自己而去，她一時怎么也接受不了。

對這個世界是又愛又恨的老太太，一張蒼白垂危的臉，費力地做出笑的模樣，撫著撲在自己胸前慟哭著的頭，說傻孩子，人一生一世，誰不死呢，死時講究的就是要能心安。心安才好，心安……老人對著頭頂那醫(yī)院的雪白的天花板說著，像是對著未知的世界在喃喃自語。然后她在淡淡的微笑中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老伴兒去世了，楊正堂著實也痛苦了幾天。雖然老伴兒動不動就搶白他，但畢竟有過年輕時的美好時光，有這幾十年來的磕磕碰碰中結(jié)出的感情，原先進屋出屋，張口總有一個回應(yīng)的，現(xiàn)在有時一說出口，見是小李在答話，就感到了一種落寞和傷感，有一種空洞的感覺。仿佛這幢房子一下空蕩了?？墒钦f起房子，老楊就生起了怨言。見她不行了，就問那房產(chǎn)證放在哪兒。房產(chǎn)證還是他去辦的，辦了拿回家，他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了。事后他才知道，那房產(chǎn)證已到了小李手里。

這就讓老楊很不高興了。不是說等他們都百年歸山后，房子才給她的嗎，沒想到這么迫不及待。這個小李，看著老實，竟然還有心眼兒!不知內(nèi)情的老楊，看小李的眼光就變了，有些憤憤然了。此后房產(chǎn)證的事兒就在他心底留下一個疙瘩了。

時間一長，那個疙瘩就在他腦子里不停打轉(zhuǎn)轉(zhuǎn)兒了。起因有兩個，一是那些常在一起下棋打牌的老哥兒們，說現(xiàn)在房子價格是飛漲，有人指著他這個小院子，說像他這樣的房子在市面上要值好多好多萬，他當(dāng)時聽了無心?？珊髞硖稍诖采弦幌?，把自己嚇了一跳，那不是等于自己一輩子的工資嗎，這個小保姆，就這么十年，十幾年，比自己掙得還要多。他就后悔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發(fā)了昏，一坨金子眼睜睜地送給了外人。就是付她工資，也還不到這房子錢的一半嘛。他后悔得臉發(fā)青，小李喊他他也帶理不理的了。另外一個原因，嘿，說出來不好意思，他還想找一個老伴兒。如果除了自己上千元的退休金，還有這么一幢值錢的房子，找一個四五十歲，年輕的，還不老的，就像隔壁文化館退休的老付，找了一個不到四十的，天天用自行車拖著上菜場，那還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事嗎。自己雖然有些老，比老付大，可那電視上不是八九十歲的也還在征婚嗎——真是后悔死了。老楊想到這里，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他的日子就過得不順心了。一不順心，很多不高興的事兒就排著隊來了。

小李呢，知道婆婆不在了，爺爺?shù)男那椴缓?，見他使氣把筷子往碗里一插，碗朝桌子上一頓，說飯煮硬了煮軟了，自己也就忙放下碗，說那我去給您搟面條——他是北方人，喜歡吃面食；見他皺著眉頭說這碗成了，那碗淡了，也會很不安地起身，那我再去給您炒一個菜?

可是保姆的忍讓并不能讓他舒心。他掛念的是房產(chǎn)的歸屬。這歸屬的問題不解決，他就吃不香睡不著。

他對小保姆的看法完全變了。你看她，吃個飯，嘴咂巴咂巴地響，很不文雅；能節(jié)約就要節(jié)約，洗個衣服，洗個菜，那水管子扭得大大的，白花花的水放得嘩啦啦的，還以為是在她家里的小河里，那水不要錢!人家正好睡覺，她卻要起來去上班，去掃大街，洗漱聲，腳步聲，開門聲，那成心是不讓人睡了。還有那飯，那菜，明擺著不是虐待老人嗎?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個老人呢，還不是想讓我早死，早一天得房產(chǎn)!楊正堂碰見誰，都在訴苦。他還有更讓人震驚的話，說如果不是這個保姆，照顧得如何如何不周到，他的老伴兒也說不定不會死得這么早。至少還能活個三五年!老楊伸出指頭說。

原來這是一條毒蛇。一個質(zhì)樸靦腆的人，卻是個兩面派?？粗⒕?，其實都是表面做給人看的，想不到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還有這么深的心機!難怪楊正堂開始提出那個苛刻的條件，這個鄉(xiāng)下姑娘一聲不吭就答應(yīng)了，原來是長了后眼睛，有企圖!于是這個天天在小巷子里過去過來的保姆，成了一個危險的人物。她提著菜走過小巷時，人們便躲閃不及。她主動打著招呼，那些人也不再搖著扇子，圍到她的面前，打聽街上的新聞，鄉(xiāng)下的事情。人們支吾著，啪地關(guān)上了門，那老式的門環(huán)在門板上顫動。她像是一個喪門星。她望著遠處人們看她的眼光，發(fā)現(xiàn)那眼神里全長了刺。

這是怎么了?我做錯什么了?她委屈，不解地問爺爺?？蓷钫靡荒樀男覟?zāi)樂禍，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了一句她更疑惑的話，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說著捏著兩個保健球兒，哐兒哐兒地出門了，又去找他的老伙計們訴苦去了。

你為什么不把房產(chǎn)證給他看一看呢?還是見多識廣的王老師，一下點中了個中原委，責(zé)備地望著她。保姆臉紅了，嘴里囁嚅著，不知怎么回答。婆婆說過，這房產(chǎn)證就是她的一輩子，誰都可以給，就是不能給楊正堂?？伤馨堰@個話給爺爺說嗎?見她還在遲疑，王老師就嘆了一口氣，說到底人年輕，不懂事。小李，不是我也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楊只是不放心，要看看房產(chǎn)證，要看就給他看，你們的贍養(yǎng)合約還是我親筆寫的，這巷子里哪個不知道?房產(chǎn)證，哪個保管不一樣，遲早是你的嘛……

保姆知道了這個老頭兒天天找茬兒的原因，沒想到一個紙殼子，竟然帶來了這么大的風(fēng)波。她還真以為自己做借什么了。通過一系列的斗爭，取得了勝利的老楊，喜滋滋地拿到了房產(chǎn)證。可一翻開，笑瞇瞇的眼就瞪大了，愣住了，接著臉就黑了。房產(chǎn)證不再是老伴兒的名字，也不是他楊正堂的大名。他那瘦削的腮幫抽搐了兩下，詫異就變成了猙獰。變得很冷酷。

李小花——誰讓你換的?他從房產(chǎn)證上抬起頭，兩道目光像兩把凜冽的刀劍。

這寒冷的刀劍讓小李惴惴不安。

是婆婆。

我和她生活了四五十年，你才和她過幾年?她會給你?!楊正堂咧開一角的嘴笑了一下。拿好!楊正堂把房產(chǎn)證朝她懷里拋了過去，出門了。

又過了幾天，小李正在擇菜，準(zhǔn)備弄中飯，突然吱得一聲剎車響，一輛法院的車子停在了門口，下來兩個穿制服的人。

李小花是不是住這兒?來人進門就問。

小李忙站起來。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忘記了要給進門的客人讓座倒茶，兩手在圍裙上擦著，有些不知所措。

你就是李小花吧?我們是來給你送傳票的。請你在這里鑒個字。

李小花兒本能地把手往后縮，我，你們……

那個年輕大的就說，你不要怕，這只是個手續(xù)問題。有人告你侵犯財產(chǎn)，你按這傳票上說的，到時到法院去開庭。你放心，法院是公正的。

法院的人走了，小李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原來是爺爺把她告了。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進過法院，現(xiàn)在，卻為了一所房子，她要進去了，要打官司了。

平心而論，她開始只是覺得這兩個老人可憐，才答應(yīng)做他們的保姆，她喊他們婆婆爺爺，事實上也是當(dāng)做自己的婆婆爺爺，當(dāng)自己的親人一樣在對待。后來說沒有工資了，工資將來就用房子來抵，她想自己現(xiàn)在也不用錢，只當(dāng)是和別人樣，在攢錢買房的，也就答應(yīng)了。她每天四點鐘就起床，一條街掃下來，天就大亮了，她把兩個老人的早餐買回來，又匆匆忙忙收拾家務(wù)，上街買菜。中飯吃了，兩個老人睡午休，她就又去洗衣店上班，開始洗那堆得山似的衣服。她不得不找兩份工作，掙著三個人的生活費，盡著贍養(yǎng)的義務(wù)；為了照顧好兩個老人，她對自己的婚事是一拖再拖，因為農(nóng)村的一結(jié)婚就會有小孩，有了小孩，誰來照顧兩個老人呢。拖了好幾年，把本來準(zhǔn)備結(jié)婚的男朋友也拖跑了?？墒菦]想到，自己的一片誠心換來的卻是這個結(jié)果。它讓人感到了心寒。

法院開庭了，楊正堂大獲全勝。一切按照他的意愿來的：解除贍養(yǎng)合同，房子歸他楊正堂，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理所當(dāng)然進行更改。當(dāng)然他是要付人家保姆這八年來的工資的。不過比起這一幢房子的價值，他可是有大大的賺頭。

這怎么行!法院怎么也不做做調(diào)查?王老師一手拿著法院的判決書，一手點著上面的條款說，小李你放心，我們來上訴!我就不信討不來個公道!

可是上訴很快被駁回。維持原判，只是將保姆八年來的賠償工資略微提高，從四萬八提高到五萬，那是王老師爭取來的保姆對病重的老人的特殊護理費。王老師一臉的慚愧。小李，只怪我們不懂法。法院說，你只能在他們雙雙去世后，才能擁有房產(chǎn)權(quán)。小李給王老師提去了兩瓶酒，一條煙，這是對人家關(guān)心幫助的報答。她對王老師深深鞠了一個躬，扭過頭來出門時，眼中就有了淚水。王老師在身后提著煙酒喊她，要她提回去，小李擦了一下眼睛，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是要離開這條小巷了。既然最終的判決已經(jīng)下來，她住在這里就沒有什么意思了。雖然爺爺對她說，她愿意住在這屋里呢，還可以繼續(xù)當(dāng)保姆，工資照付。可是她感到了傷心。她本來不把錢，不把利益關(guān)系看得那么重，像一家人生活，不分什么主雇，不分什么彼此，那該多好?？墒遣恍?，她不管怎么努力，人家還是把她當(dāng)保姆，還是要在錢上計較。這就讓人不能想了。

她走的那天，是在晚上，她不想讓那么多人看著自己灰溜溜的樣子，也不想再看這生活了八年，讓自己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一個老姑娘的傷感的小巷。她收拾好了，臨出門時，提著包裹，最后看了這幢房子一眼，這廚房，這客廳，這樓梯，這缺了一角的飯桌，那個小板凳。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像一面鏡子，映著自己的生活，都讓她留戀又不忍再睹。她仍像以往一樣，把煤氣爐封好，兌滿兩瓶開水，提了一個開水瓶到了楊正堂的床頭，因為他常常晚上還要起來喝水。小李放下水瓶，又特意往墻邊移了移，怕爺爺起床一不小心碰倒了。然后她站在臥室的門口，扶著門框，對已睡下了的楊正堂說，爺爺我走了，就出了房門，手還不停地抹著眼睛。砰的一聲，大門被從外帶上。一個挎著包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楊正堂睡在床上，感到了勞累。這是勝利后的疲憊，打贏一場官司后的欣慰和疲乏。因此很早就躺下了。保姆走了，她選擇了晚上，他知道那是她抹不開臉面?？墒峭砩纤嬷侥膬喝プ∧?。楊正堂本不想關(guān)心這個保姆的事的，他對她擅自改換房產(chǎn)證仍怨恨未消，小李進房來對他說話時，他躺在床上假寐?？伤娴母孓o走了，想到在這屋里生活了七八年的人說走就走了，還真有些失落。本是躺在床上不想動的，可那寂靜中傳來的孤凄的關(guān)門聲，一下砸在他心頭一處還算柔軟的地方，讓他原本樂滋滋的心一陣不舒暢。他就忙爬起床，披上衣服喊小李小李，要走也要等天亮啊，人是要往亮處走得嘛?？傻人麛f出來開了大門，已不見小李的身影了，巷子里黑沉沉的，偶爾巷頭亮光一閃，一陣摩托車聲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接連幾天，楊老頭抑制不住勝利的喜悅，大講特講自己如何過五關(guān)斬六將，大贏一場官司，讓房子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傳奇?？墒锹牭娜四樕厦黠@有了揶揄的神情。他一時有些迷惘，但接著就明白了。人們同情的是弱者，現(xiàn)在的風(fēng)向已轉(zhuǎn)向了那個保姆，那個夜晚出走的鄉(xiāng)下姑娘。

那保姆走了，人們又想念起她來，想起了那個姑娘的種種好處。她勤快，誠實，嘴甜；她總是閑不住，就是坐在樹陰下閑聊，手中也會幫著別人擇菜，又快又利索，什么擇韭菜、掐豇豆、紋眉豆，她總是三下兩下就好了，端著缽子簸兩下，弄得干干凈凈；見你也出門來倒垃圾了，她會兩步走上前，從你手中接過去，一起提到巷頭的那個垃圾箱里。人們回憶的都是一點點兒小事，這些小事讓人感到無限留戀；已過慣了讓人服侍的生活的楊正堂，在一種不便中，也開始感到了后悔。

想象的美好的新生活并沒有紛至沓來。他托人幫忙，想再找一個老伴兒，人倒是來看了兩回，但是他從來人目光中看到的卻是對這個房子的興趣，并不是對他本人，這讓他感到了惶恐，不放心；他一生都沒有洗過衣服做過飯，小李一走，他就急不可待地找到了職業(yè)介紹所，請了幾個保姆，結(jié)果一個都不滿意，都沒干三兩天，就氣鼓鼓地拂袖而去。前任保姆小李是根標(biāo)桿，后面的一個都跟不上。他三天兩頭要換保姆，換得職業(yè)介紹所的人都煩了，他自己也窩了一肚子火。這讓他想起了小李的種種好處來，隨和，細心，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知道他是北方人，愛吃面，就常常給他做面食，變著花樣做，今天是面條，明天是包面，后天是水餃，尤其是她搟的一手好搟面，吃著又勁道又爽口。想起來就忍不住吞口水。吞完了口水，想請新來的保姆做一頓他解解饞，可人家回的一句話讓他啞口無言：

你又不是請的什么高級廚師!

楊正堂感到了生活的極大不便。這八年的時間，已不知不覺對小李的照顧產(chǎn)生了如此深厚的依賴。他感到了深深的后悔，并毅然決定，再去請小李回來，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房子，等自己死了，給她!

他知道這條巷子里，小李最尊重的是誰。為打官司的事兒，他和王老師有了些疙疙瘩瘩。可是為了把小李請回來，讓自己過上舒適的生活，他顧不得了。顧不得的辦法他有的是，一嬉皮笑臉，什么事情就抹過去了。像桌布一樣，一抹就干凈了。

你還有臉來說!王老師說，人家那是多好的姑娘!

嘿嘿，看在我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陪你下了多少年的棋的份上，幫幫忙!我知道他最聽您老的話……楊正堂一臉的嬉皮懶臉。

可是那個保姆小李從這個縣城消失了。他們找到了環(huán)衛(wèi)所，找到了小李曾經(jīng)給洗衣服的干洗店，還有職業(yè)介紹所，也問過那些清晨還在掃大街的人，都不知道小李到哪兒去了。楊正堂還到小李的鄉(xiāng)村老家去打聽，她家里的人說，她還是過年時回來過，有大半年沒有她的消息了。

楊正堂只好暫時放下找小李的念頭。不滿，牢騷，嘔氣，生活是越來越不如意。有一天，人們又看見一個保姆氣沖沖地從他家出來，把那門使勁一拍，說，這個死老頭子，以為自己是個皇帝!有幾個臭錢怎么啦，老娘還不愿服侍呢!

他變得啰嗦，變得邋遢。他原本就愛串門，現(xiàn)在一進別人家的門，一坐下來，就難抬屁股了。他不愿意回到那個冷清的家。過年過節(jié)的，看見別人在做面食，他會忍不住說：

我們家小李的手搟面，那是真的好吃——于是種種溫馨的，有關(guān)那個小保姆的生活細節(jié)，又在回憶中開始了。

他對人念道起小李，就像在說自己的一個親人：我那孫女的手搟面——不知道的，還真以為這個老頭兒有一個孫女在外面打工。小巷里的人都覺得這個老楊是老糊涂了。可是誰要是說他糊涂，他就跟誰急，脖子上的青筋也蹦起老高。人老了，也固執(zhí)了。

有一年的冬天，下大雪的時候，楊正堂收到了一個包裹。奇怪呀，自從東北老家的父母去世，好多年沒有接到郵遞員送來的信和包裹了。他左看看，左看看，沒有落款地址。人們見他好奇地打開～看，突然就掩著臉，孩子似的哭了。

那是一件雪白的狗皮背心。他說，他有風(fēng)濕病，一直想有一件狗皮的背心，可一直沒有買到。一定是保姆小李寄的。他抱著那件背心說。大家就提醒他快看那包裹上的寄件人地址?？墒羌募说囊粰谥皇莿澚艘粋€令人感嘆萬端的長杠杠；只有郵戳標(biāo)明是來自沿海的一個城市。

幾天沒有見人，常在一起打牌下棋的老哥兒們?nèi)ヅ臈钫玫拈T。可是門從里鎖著，拍得山響也不見有人回應(yīng)。原先一有點兒聲音，楊正堂就笑呵呵來開門了。大家意識到情況不妙，喊了一個年輕的撞開門，老楊躺在床上的身子已冷了。

還是平時的那幫老伙計，把他送進了火葬場。大家一路感嘆唏噓，哀嘆這人生的無常，這人心的無常，議論說若是那保姆小李在，這楊老頭兒也不會走得這么早，歸根結(jié)底，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一面議論一面進了小巷，有眼尖的突然說，你們快看!

大伙兒抬頭一望，見楊正堂的大門前站著一個年輕女人，提著個包裹，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

住在這小巷里的都眼熟，她就是消失了幾年的保姆小李。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