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相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在世人的心目中，藺相如幾乎是個完人。他的完美，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秦昭襄王意欲從趙惠文王手中奪取和氏璧事件。藺相如當時只是宦者令繆賢的舍人(門客)，被推薦攜和氏璧出使秦國。藺相如把差事干得很漂亮，保住了和氏璧。

過了兩年，秦王又主動邀請趙王在澠池相會。席間，秦王請趙王鼓瑟。趙王不敢不鼓。鼓畢，秦吏即大書一筆且大聲宣布，趙王為秦王鼓瑟。顯然，這是對國格和人格的侮辱。這時藺相如提著一口壇子請秦王為趙王擊缶。秦王不干，藺相如舉起壇子表示，秦王不擊缶，我即用缶打死秦王。秦王跟前有人，但按禮儀站得都比較遠，無法施援。秦王怕這個壇子真的砸在自己頭上，不得不擊了一下。藺相如即令趙吏大書且大聲宣布，秦王為趙王擊缶。

由于藺相如的勇敢機智，秦王在這兩次外交峰會上都沒有占到便宜。藺相如的另外一件令世人稱道的事是他顧大局，特別是在處理和大將廉頗的關系上。廉頗負荊請罪。將相和，國家福。藺相如的光彩點到此結束。以后他還有大的作為嗎?也可能有，但史書記載不多。

公平而論，藺相如在趙國沒有太大作為。他沒有像商鞅那樣提出一整套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變法提案，也沒有像張儀那樣說服其他諸侯國跟趙國走。他的提升，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趙國處于劣勢的政治軍事態(tài)勢。藺相如立功之后做了上卿。上卿，即是趙國的“相”，實際處理國家政務，相當于西方國家的“總理”，地位已經超過國防部長廉頗，他應該有權力改變趙國的積弱狀況。趙國基礎雄厚，在當時的戰(zhàn)國七雄中，屬于僅次于秦國的大國。

秦國，并不是天生就強。商鞅變法以后，秦軍所向披靡。推其原因，善用人才、大力改革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如果藺相如也能提出一套改革措施的話。逐鹿中原，鹿死誰手，還真說不準呢。

趙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fā)生過變法之類的事。但就在藺相如被起用前，趙國發(fā)生了一場大變革，那就是趙武靈王(趙惠文王的父親)胡服騎射。

從東周以來，戰(zhàn)爭都是以車戰(zhàn)為主。那時的戰(zhàn)車是馬拉的木輪大車，士兵們站在大車上，向對方沖擊刺殺。可以想見，這種木輪大馬車受到很多條件的限制。反觀胡人，短服窄袖，騎馬打仗，行動利索得多。馬沒有了大馬車的拖累，奔跑的速度很快。人騎在馬上，高度上占有了很大的優(yōu)勢，不僅視野更加開闊，而且砍殺更加有力。

其他諸侯國可能還沒有看到，軍制大改革的時代已經到來。發(fā)掘出的秦始皇兵馬俑陣里，主要的俑陣是步兵俑陣，其次是戰(zhàn)車俑陣，沒有騎兵俑陣?？梢姡碇燎厥蓟蕰r，秦國的軍隊主要還是由戰(zhàn)車和步兵組成。

注意到軍制大變革時代已經到來的國王，大概只有趙國的趙武靈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遭到了所有人的抵制。中原一帶的人向來看不起胡人。現(xiàn)在，突然要脫去寬袍長袖，穿上胡人短服窄袖的衣服，哪能接受得了。趙武靈王首先穿上胡服，騎射示范，人們這才慢慢跟上來了。當時趙國大將軍李牧的部隊有車一千多乘，騎兵一萬四千人，騎兵成了主力。

此舉大大增強了趙軍的戰(zhàn)斗力。過去趙國常受中山的欺負，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后，軍力強盛，不僅一舉滅掉中山氏，甚至可以攻伐齊國這樣的大國，攻城略地，屢見于史書。

趙武靈王有兩個兒子，長子名章，少子名何。趙武靈王本來已封長子章為太子，后來因愛少子的母親，又廢長立少。少子的母親病故后，又廢少立長。不料在這樣的反復中，觸發(fā)了政變，趙武靈王及長子章都死于這次政變中。少子當了國王，這就是趙惠文王。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成功，已經對趙國人的心理習慣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在這種巨大的慣性力量的推動下，進一步的改革不會遭遇太大的阻力。少子何當了趙王。藺相如被破格提拔重用，應該提出一系列改革辦法，完成趙武靈王未竟之業(yè)。

但是，藺相如什么也沒有提出來。

趙惠文王在位33年。這33年中，趙國的力量進一步發(fā)展，形成了一個比較整齊的國家領導層核心。文有藺相如，武有廉頗、趙奢，他們執(zhí)政的時間很長，趙國政治穩(wěn)定。總的來看，趙惠文王還是一個很有作為的君王。如果藺相如當時提出一套改革措施的話，應該是能被接受的。

藺相如在“外交場合”表現(xiàn)得勇敢機智，這是他的長處。但是，他在觀察社會關系、推動社會制度的變革方面顯然缺乏動力。

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由農奴制向封建社會轉變的時期。商鞅變法的核心內容就是大刀闊斧地改變舊的社會關系，確立新的社會關系。上陣殺敵就可以獲得軍功，有了軍功便可以獲得土地，便可以享受地租收入，極大地調動了秦國農民參戰(zhàn)的積極性，秦軍強盛的根本道理就在這里。藺相如沒有這樣的超前意識。從根本上說，他只是個合格的“外交部長”，而不是一個杰出的政治家。

藺相如也許有改革的一攬子計劃，但他沒有提出來。趙惠文王如果真想進行改革，也可以像秦孝公那樣下令求取天下英才，但是沒有。這和趙國的文化背景大有關系。

先來看秦國。周武王分封諸侯時，并沒有封什么人為秦伯。秦國的先祖是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取得立足之地，然后再經一代代努力奮斗，終于取得了一定的社會地位。秦國被周朝封成諸侯是在周朝東遷洛陽之后，周平王因秦襄公護駕東遷有功，封秦襄公為諸侯，秦國這才算有了一個正式的身份。

秦國長時期不被人理睬，諸侯會盟都沒有秦國的份。一直到商鞅變法前夕的秦孝公時期，秦國的這種落后狀況仍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變。這使得秦代歷屆國王都有很強的憂患意識。秦國處境艱難，為了與他國結盟，經常用“公子”去當人質。秦國的國王，特別是秦孝公以后的好幾代秦王，都有長期做人質的經歷。昭襄王質于燕，莊襄王質于趙。做人質的經歷使這些秦王們腳踏實地，發(fā)憤圖強。秦王下令招攬?zhí)煜掠⒉?，“士”進函谷關者如過江之鯽。

趙國和秦國有許多的不同。

說起來，趙國的先祖和秦國的先祖還是親兄弟。后來逐漸自立門戶，成為晉國的重臣。以后趙魏韓三家分晉，晉國滅亡，趙、魏、韓三國成立。其中，趙國力量最大。趙國人才濟濟，這是晉國多少年來積聚的人才。趙國繼承了這些晉國的豐厚遺產，因而有一種優(yōu)越感?？v觀趙國歷史，趙王很少下令從其他諸侯國引進人才。趙國的文化是在晉國的文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趙國文化最突出的問題是只重空談，不重實際。趙國衡量人才的標準是看他能不能說，基本不考查他能不能做。平原君是趙惠文王的弟弟，以能養(yǎng)“士”著稱?？纯此旅娴哪切笆俊?，就可以知道趙國文化的腐朽。

平原君手下有一個“士”，叫公孫龍，嘴巴特別厲害?？鬃雍蟠状┙涍^趙國時，平原君讓孔穿和公孫龍辯論。公孫龍堅稱人有三只耳朵，孔穿說有兩只耳朵。顯然，孔穿的話是對的，但他就是辯不過公孫龍。一個人信口開河地胡說八道，你和他還能辯出什么來?

孔穿臨走之前提醒平原君，公孫龍是個只會胡說的家伙，用這樣的人會誤大事。平原君偏好這樣的胡說。過了不久，名士鄒衍經過趙國，平原君讓他和公孫龍辯論“白馬非馬”之說。鄒衍拒絕了，而且勸告平原君別再搞這種無聊的胡辯了。

國風如此，趙國還能有什么濟世之才。

藺相如被重用，正符合趙國的傳統(tǒng)習慣。藺相如很機靈，也很勇敢，但基本上是屬于“辯士”的范疇，不是“國士”，他提不出一套使趙國迅速強大的政策和辦法，是很自然的事。

趙國這種不健康的學風進一步發(fā)展，導致趙國在用人之道上發(fā)生了更大的失誤。不會帶兵、沒有帶過兵、只會“辯”的趙括被任命為統(tǒng)帶趙國四十五萬大軍的統(tǒng)帥。于是，特大悲劇發(fā)生，趙國徹底垮了。

(摘自《歷史在這里懺悔:談<資治通鑒>批帝王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