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舉行會談的幾天里,雙方為了真誠地體現(xiàn)“對等”原則,在會談的每個細節(jié)安排上都用心良苦
1993年4月27日至29日,世人矚目的“汪辜會談”在新加坡降下帷幕。如今,兩岸關系轉向緩和,但人們依舊可以感受到那次歷史性會談的余波。
那次到新加坡采訪,我除了得以在一線目睹“汪辜會談”全過程柳暗花明的精彩場面,還采擷到不少與會談主題相涉的軼事。
場上
“汪辜會談”,顧名思義,是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先生和海峽交流基金會董事長辜振甫先生的平等會談。在新加坡舉行會談的幾天里,雙方為了真誠地體現(xiàn)“對等”原則,在會談的每個細節(jié)安排上都用心良苦。
就說會談最后簽署的《汪辜會談共同協(xié)議》及其他三份具體協(xié)議。因為大陸方面稱此次會談是“汪辜會談”,臺灣方面則稱之為“辜汪會談”,再加上雙方隔絕幾十年,文字用語也不盡相同,一時難以統(tǒng)一,所以,雙方最后確定:四份協(xié)議的一式四份文本,由兩會工作人員分別打印制作。大陸海協(xié)會留存的一套,采用大陸通行的簡體字,全文橫排,文件中在兩會并稱時,海協(xié)會在前,并稱此次會談為“汪辜會談”;而臺灣?;鶗舸娴囊惶撞捎梅斌w字,全文豎排,文件中兩會并稱時,?;鶗谇埃瑫勔脖环Q為“辜汪會談”。這樣,就照顧了雙方的習慣。
此外,在會談簽署的《汪辜會談共同協(xié)議》中,包含知識產權、法院聯(lián)系等內容。由于兩岸在這方面用語不同,為了表述精確,雙方也在兩種版本中給予了區(qū)分。大陸一方的文件中,采用“知識產權保護”“兩岸有關法院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協(xié)助”的提法,而臺灣方面采用“智慧財產權保護”“兩岸司法機關之相互協(xié)助”的提法。在雙方各自留存的協(xié)議文本中,對方的提法則被記載在括號里。
不過,大陸目前采用公元紀年,臺灣仍采用民國紀年,會談文件的簽署時間怎么表示呢?簽署協(xié)議之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當好奇的記者們蜂擁而上時,才發(fā)現(xiàn)《汪辜會談共同協(xié)議》最后僅僅寫道:“本共同協(xié)議于四月二十九日簽署,一式四份,雙方各執(zhí)兩份”,根本沒有標明年份!
為此,臺灣一家報紙半開玩笑地評論道:1993年可記為會談元年。
會外
在新加坡,大陸海協(xié)會代表團的下榻場所是麗晶酒店。那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大廳寬敞華美,服務細致周密,在當?shù)匾褜俸廊A級。酒店客房價格經過打折,仍在每天100美元上下。以當時大陸經濟發(fā)展水平有限,且仍實行外匯額度管制的背景,房價已相當高。不過臺灣報紙事先報道說,臺灣海基會垂青另一家最為奢華的萊弗士酒店,房錢要400美元一天。
然而,?;鶗拇韨冏罱K并沒有住進萊弗士,而是住進了一家和麗晶酒店標準接近的威信酒店。到了新加坡,筆者問一位相熟的臺灣記者:“他們不是要住萊弗士嗎?”對方笑答:“看他敢?瞎擺闊氣,報紙不‘哄’死他!”
威信就與萊弗士隔街而對,流線型現(xiàn)代摩天大樓,映襯著具有19世紀風格的英式建筑。在我們當時看來已相當不錯。不過辜振甫抵新當晚,臺灣駐新加坡代表處仍在萊弗士酒店舉辦了大型雞尾酒會,與會賓客有500多人。相比之下,頭一天汪道涵一行抵新后,中國駐新加坡大使館僅在大使官邸舉行了小規(guī)模宴請。
當然,臺灣人對兩岸關系誰“大”誰“小”格外敏感,生怕大陸“人多勢眾,以大欺小”,便也盡量避免給人以“財大氣粗,以小壓大”的印象。所以,除了上面提到的雙方為自己代表舉辦的接風宴會規(guī)格差別較大,在兩會平時禮尚往來的活動中,雙方代表團都在竭力做到“對等平衡”。
此次整個談判過程中,有兩次相互宴請。一次是唐邱初抵新時,兩位“二號人物”主持互請;另一次是會談正式開始后,在汪辜主持下互請。據(jù)說,唐樹備4月23日晚在新加坡一家上等酒樓宴請邱進益后,次日,臺灣方面專門到這家酒樓詢問了大陸方面的宴請標準,然后,選擇對過街上一間規(guī)格相近的酒樓,以同等標準回請大陸海協(xié)會。
汪道涵會長4月25日抵新,與臺方約定27日晚宴請辜振甫及海基會隨行人員一行。宴會安排在新加坡很著名的董宮,菜譜設計別有情致,九道菜的名字分別是:“情同手足”“龍族一脈”“琵琶琴瑟”“喜慶團圓”“萬壽無疆”“三元及第”“兄弟之誼”“燕語華堂”“前程似錦”。宴后,兩岸出席宴會的22人全部在菜單上簽名留念。
4月28日,辜振甫出面回請海協(xié)會一行,地點改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飯店。雖然菜名不可能同樣寓意深遠,但是,菜肴標準與前日十分相似,所上菜數(shù)也是九道。宴后,兩會代表再次留下了各自簽名的菜單。
在會談日程中,雙方為汪辜二老在27日下午安排了一次茶敘,地點是新加坡的松林俱樂部。這次家庭氛圍的茶敘全與會談議題無關,氣氛輕松愉快。近一小時的茶敘之后,兩家還互送了禮物。汪道涵夫人贈送給辜振甫夫人一幀雙面繡品和一本畫冊,并請她轉送給兒子、兒媳一盞玉香爐和一套抽紗臺布;辜振甫夫人送給汪道涵夫人及子女的,是臺北“琉璃工房”制作的各種水晶及玻璃飾品。
這次家庭茶敘,付款方式“AA制”,即兩家各付一半。這顯然并不符合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慣,但雙方出于對對方的尊敬,便“洋為中用”了。
安保
“汪辜會談”在新加坡舉行,東道主付出了善意盛情,也承擔著保證會談安全、順利舉行的重大責任。所以,此次會談,算是忙煞了新加坡警方及談判場所?;蚀髲B的保安人員。
從4月23日下午唐邱預備性磋商開始,?;蚀髲B便一直處于嚴密的控制之下。會談正式舉行的27日,警方的保安措施更是登峰造極。大廈中至少布置了50名制服警察和數(shù)目不詳?shù)谋阋戮臁?/p>
會談定于上午10點開始。從9點起,新加坡警方即已對會談會場、電梯、前廳及樓前草坪展開了嚴格的安全檢查,更有便衣警探攜警犬反復嗅聞汪辜二人的必經路線。在汪辜二人及雙方代表到來時,警察組成人墻作為警戒線,善于見縫插針、緊追不舍的記者們統(tǒng)統(tǒng)被擋在線外。
面對如此嚴格的秩序,記者們只能“望人興嘆”。很難講富于警覺的新加坡警方到底把何人想象成假想敵,但是,由于臺灣反對會談的民進黨“宣達團”12人已于4月26日下午抵達新加坡,這些人的活動確實成了警方的防范重點。
26日當晚,正當臺灣駐新代表處為辜振甫一行舉行隆重的歡迎酒會時,十余名民進黨人進入會場,當場舉起了“反對國共統(tǒng)一會談”的標語牌。未等在場的臺灣官方人員及?;鶗碛兴硎?,臺灣另一家右翼反對黨“反共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代表團團長許承宗即沖過去,向民進黨高聲抗議。圍觀者中,一名“愛陣”成員振臂高呼:“打倒臺獨!”立即有十多人跟著大喊口號。一時間,“中華民國萬歲”“臺獨漢奸”等口號聲響成一片,民進黨的抗議聲夾雜其中。
高效的新方警察不知何時已來到現(xiàn)場。許承宗又用英語高聲叫道:“他們這是違法行為!”最后,警察較為禮貌地把舉著標語的民進黨人請出酒會大廳,兩個反對黨的公開罵架才停止下來。
或許正由于新方警察在此次沖突中總結了經驗,會談正式開始后,警方舉措相當主動,民進黨“宣達團”的所謂“抗議行動”再未引起這樣大的混亂。4月27日會談當天上午,民進黨人也曾到現(xiàn)場抗議靜坐。事后聽說,在汪道涵一行人入場時,他們還舉起了“堅持一中一臺,反對國共和談”的標語。不過,標語打開后旋即被警方收走,許多在場記者甚至都未察覺。
在以后的幾天中,民進黨也主要是在?;蚀髲B樓前采取了此類相對溫和的舉動。警方的公開態(tài)度也非常明確:你要是舉標語、游行,我就立即阻止,把你驅散;你要是只在那里待著,我就不睬你。
真正的警惕還是表現(xiàn)在內部警衛(wèi)上。民進黨人并沒有公然試圖進入?;蚀髲B,但是,反對派既然存在,就更須防止不測。所以,警方對于進入大廈人員的檢查極其嚴格:記者進門時,要先后兩次按新方專發(fā)的證件驗明正身,然后,按指定電梯上樓。所乘電梯也由專職警衛(wèi)人員駕駛,直達會場所在樓層,不可中途下梯。
在會場門外,所有記者又需排隊接受警方對所帶物品的盤查。最后,再經男警或女警以手持掃描儀探測后,方可進入室內。因為現(xiàn)場采訪對于記者們至關重要,最初許多人在排隊等待檢查時急得直跳腳。到后來,見新方警察毫不動容,絕對地公事公辦,大家只能爭取下次早些到會場了。
27日至29日共兩天半,記者們至少需進入會場十次。警方每一次均一絲不茍,不僅堅持要求每個人打開隨身背包檢查,而且還要打開背包的每一道拉鏈窺個究竟。筆者有兩次提了筆記本電腦趕往會場,每一回都需打開機器蓋子通過檢查,對方才放行。
萬幸的是,采訪“汪辜會談”的各國記者至少有250人,估算下來警察的例行檢查最少進行了2000次,終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潛在的危險因素。
須知當時是在“9·11”之前,“汪辜會議”已使眾記者領教了何謂“安檢”?!?/p>
胡舒立:《財經》主編。時任《中華工商時報》海外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