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第一卷·５

上期提要

為了解開桃夭夭的身世之謎以及峨嵋派的興衰始末，李鳳歧在客店講起了自己的舊事——十四年前，川東毒霧肆虐，百姓們深受其害，李鳳歧下山除害救民，隨商隊進入危險地區(qū)，遇到蝶妖瀟瀟和獐子精花爺爺。開始，李鳳歧以為他們是害人的元兇，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兩個妖精為救助百姓，做了很多好事。瀟瀟講明毒霧的源頭藏在一片密林中，李鳳歧前去探察，結(jié)果觸發(fā)了暗藏林間的九曜雷陣。

第十七回 碧波玉蟾古冢深

李鳳歧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喝道：“小妖女，你干什么?”

瀟瀟道：“笨蛋，你要出來先喊一聲啊!”

李鳳歧道：“那你進來怎么不先喊一聲?”

瀟瀟作了個鬼臉，道：“懶得跟你嚼舌頭，沿著腳印先退回去再說?！眱扇伺ゎ^一看，那些腳印全都不見了，不知何時，兩邊林木森然如初，前后泥地毫無印痕，仿佛從未有人經(jīng)過。

李鳳歧喃喃道：“腳印消失了!果真是變幻無常啊……對了，既名九曜雷陣，林中的景象必定依照星宿運轉(zhuǎn)而變化。哎，遁甲門楚師弟精通星象，他若在這兒就好了。”

瀟瀟道：“說這些有什么用?如今怎么辦?難不成老這么傻站著?”

李鳳歧強笑道：“峨嵋弟子修為精深，站他三天三夜也沒問題；你們妖精性子跳脫，多半沒那個定力。”

瀟瀟怒道：“吹什么牛皮啊?哼，我能原地站三個月，你信不信?”

李鳳歧道：“你若能站三個月，我就能站三年!”

瀟瀟氣極反笑，仰著頭亂晃。李鳳歧竭力穩(wěn)住身形，叫道：“喂，你又發(fā)癲啊?傻笑什么?”

瀟瀟道：“我笑峨嵋高手自詡修為精深，卻只是嘴上修為，只會跟女孩子抬杠，半點用處都沒有。”

李鳳歧鄙夷道：“你算什么女孩子?小時候是只毛毛蟲，修煉幾天成了人樣，結(jié)果就弄得蟲子不像蟲子，人不像人，變成了不倫不類的怪物。哎呀，好可憐啊，要找個同類都困難……”

耳聞李鳳歧恣意奚落，瀟瀟眼中幾乎要冒出火花，她只想扇李鳳歧兩個耳光，可雙手正抓著他的肩膀，一時難以發(fā)力，情急中，仰頭喊道：“哎呀，花爺爺，你怎么來了?”

李鳳歧吃了一驚，扭頭觀望，瀟瀟趁機跳起半尺高，照準李鳳歧的腳趾盡力踩了下去。

李鳳歧只被踩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睛凸出眼眶，臉皮漲成豬肝色，猛然大呼：“我的媽呀——”嘴里喊著時，丹田內(nèi)真氣狂涌，右腳發(fā)力蹦跳，身體朝后飛射出去。

他的站姿原本略微后仰，這下子橫空倒縱，便似彈弓發(fā)石般飛向林中的水潭。

瀟瀟死死摟住他的脖子，眼見地面逼近，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李鳳歧越飛越低，又不敢施放劍光，萬般無奈之下，他伸腳蹬地，嘴里亂嚷：“老天爺保佑!逢兇化吉……”

不知是老天保佑，還是僥幸逃生，李鳳歧腳尖踩地時竟沒有觸發(fā)雷電，因此，他才得以借力騰空，平平飛出七八丈遠，然后“撲通”一聲，落到水潭岸邊。

兩人掙扎著站直腰，渾身泥水淋漓，手腳瑟瑟發(fā)抖，活像落進湯鍋的小雞。

瀟瀟驚魂未定，哆嗦道：“好涼的水!這兒應(yīng)該安全了吧?”

李鳳歧道：“雷陣分布于樹林內(nèi)，水潭邊并無危險，先前我還走了幾步呢?！?/p>

瀟瀟稍感寬慰，道：“哎，你干嗎癩蛤蟆似的亂跳啊?又不駕起劍光，害得我們兩個險些被雷劈死。”話剛出口，瀟瀟便知理虧——雷陣極易觸發(fā)，放劍光無異于自尋死路，李鳳歧混亂中尚能想到此節(jié)，頭腦可謂精細，不太像笨拙的癩蛤蟆。

李鳳歧怒道：“你還埋怨我，要不是你踩我的腳趾，我能跳起來嗎?哼，你怎么不變成蝴蝶飛走，為什么非要死皮賴臉地抱著我的脖子?”

瀟瀟道：“這兒的雷電專打精靈，我若現(xiàn)出本相，咱倆早就完蛋了!好啦，當務(wù)之急是想個法子離開這個鬼地方。”說著環(huán)視四周，尋找樹林的間隙，轉(zhuǎn)身之際，衣袋張開，掉出十余張黃紙。

李鳳歧脫口叫道：“攝五陰符!”

瀟瀟彎腰撿起符紙，道：“差點兒忘了，你離開那會兒起了陣風，把這些符紙吹得七零八落，我找了半天才找全?！?/p>

她將符紙塞入李鳳歧手中，認真道，“這玩意兒是峨嵋法寶嗎?你瞧還能用不?”

李鳳歧眨巴著眼睛，目光隱含敬畏之色，問道：“你是妖類，為何不怕攝五陰符的鎮(zhèn)邪靈光?”

瀟瀟道：“怕，當然怕了!符紙發(fā)出的白光好刺眼，照得我寸步難移，后來亮光漸漸沒了，我以為法寶就那么點效力呢!”

李鳳歧疑惑道：“白光消失，表明攝五陰符失效了。麻衣神姑乃卜籌門大高手，她煉的符居然如此無用?”

他說著翻看手中符紙，紙張正面蓋著朱砂印，顏色鮮艷，條紋清晰；背面的圖案筆畫潦草，像是小孩子信手涂鴉。

瀟瀟凝眸辨認，道：“背后寫的是什么啊?峨嵋派的咒語?怪了，我看好像是‘倒霉’兩個字。”

李鳳歧湊近眼前細看，恍然大悟道：“哎呀，難怪我此行處處遇挫，運氣壞到了極點，原來是歐陽萍那小丫頭搗的亂!”

瀟瀟問道：“歐陽萍?是誰啊?”

李鳳歧道：“她是卜籌門的女弟子，今年才六歲!”

他說著，他望著天邊，回憶起昔日的情形，緩緩道，“攝五陰是攝魂門的法術(shù)，專門禁錮妖魂精怪，此術(shù)施行時所用的靈符，歷來由卜籌高手麻衣神姑煉制。我下山前找她要了些攝五陰符紙，隨身攜帶，以備降妖，誰知歐陽萍那小丫頭暗中使壞，偷偷在符紙背面寫了倒運的咒語，因此我做每件事都倒霉，被你們當猴耍，被村民當壞蛋打，被蘿卜絲糾纏得發(fā)昏……反正，要多倒霉有多倒霉?！?/p>

瀟瀟咂舌道：“六歲的小女孩兒竟可改變?nèi)说倪\數(shù)，真是厲害啊!她是你的師妹，為什么要讓師兄倒霉呢?”

李鳳歧道：“改變運數(shù)是h籌弟子的看家本領(lǐng)。歐陽萍既孤僻又陰沉，與尋常孩童大不一樣，平常被我教訓(xùn)得多了，久而久之暗生恨意，想出這么個法子暗算我。”說著又將符紙看了兩遍，道，“瞧，這明明是歐陽萍的筆跡，剛學(xué)會面厄運咒語，立即用來報復(fù)師兄，果然是天生的卑鄙陰險。”

瀟瀟笑道：“你太多慮了，六歲的小孩哪里有那么多心計，照我看，你跟歐陽小姑娘彼此討厭對方，所以她才捉弄你，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嘛!”

李鳳歧搖搖頭，沉吟道：“仔細回想，攝五陰符失靈，我順利進入雷陣，全是厄運咒文的效力所致。顛倒運數(shù)極易危及對方的性命，卜籌弟子行事謹慎，若無師長準許，絕不輕易施法。那鬼丫頭年紀雖幼，豈不知本門的規(guī)矩?她就是故意陷害我!”

瀟瀟道：“這話我又不懂了。你走進雷陣毫發(fā)無損，運氣是出奇的好，這跟厄運咒文有何關(guān)系?”

李鳳歧道：“人的運氣轉(zhuǎn)變，猶如日月輪轉(zhuǎn)，晝夜更替，好運和厄運相生相連，一個人倒霉久了，總會大大走一回好運，古語云‘塞翁失馬，焉知非?！Ｊ篱g的貧窮百姓，往往長命百歲；而大富大貴的人家，卻常有短壽夭嗣之災(zāi)，便是這種道理了。我懷揣符紙時，運氣壞到了極點，扔掉符紙后，猛然轉(zhuǎn)運，一輩子的好運全來了，這才毫無損傷地穿越險境。”李鳳歧一邊解釋，一邊將符紙撕成碎片。

瀟瀟苦笑道：“那又怎么樣呢?如今進退兩難，法術(shù)和劍光全不管用，除非咱倆比羽毛輕，乘風兒忽忽悠悠飄上天去。”

李鳳歧傲然道：“峨嵋弟子什么也不怕，退路斷絕，索性勇往直前!下山以來每件事情都不順利，快把我給憋悶死了，正想找個妖魔斗個你死我活，出出肚子里這口惡氣呢!”他越說越激昂，目光移向跟前的水潭。

瀟瀟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問道：“潭里藏有怪物，你要下去捉它?”

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斜陽西照，碧綠的深潭波光澹澹，林外小溪穿過樹林，悄然流入水潭，宛若銀色白練。李鳳歧指著水面泛起的氣泡，道：“噴毒霧的妖獸藏身于水底，除掉它，即可消除百姓們的災(zāi)難?！闭f著，他-轉(zhuǎn)頭環(huán)顧四周，若有所思，“林中雷電擊碎我的神劍，那是玄門正宗法術(shù)，由此推想，布置雷陣的定是正派的前輩，他的意圖是要困住妖孽。假如我們能夠斬草除根，樹林里的雷陣多半就會自動消解。一頓飯工夫，我就可把潭底的怪物斬盡殺絕，你若害怕，盡可留在岸上。”

瀟瀟猶豫難決，她眺望著天邊的夕陽，一陣晚風拂過，心頭頓生涼意。她自幼最怕孤寂和黑暗，實在不愿獨自守候，于是抱緊雙臂，輕聲道：“水里很冷吧?我洗澡從來都用熱水的……”

李鳳歧哈哈大笑，問道：“你能閉氣多久?”

瀟瀟道：“沒試過，你見過會潛水的蝴蝶嗎?”

李鳳歧伸出右手道：“你只須緊隨我左右，刀山火海也保你周全?！?/p>

兩人幾次同歷險境，彼此的敵意大為消減。瀟瀟牽住他的右掌，一股熱氣自掌心透入體內(nèi)，護住了她的五臟六腑。

道家玄門有種“內(nèi)息術(shù)”，修煉者培煉內(nèi)丹時封閉全身穴位，數(shù)月內(nèi)中止呼吸，避免內(nèi)丹被外塵玷污。李鳳歧將真氣輸入瀟瀟體內(nèi)，再教她閉氣、定神、運轉(zhuǎn)周天等諸般法門。瀟瀟聰明機敏，又有修道的根基，片刻間便全學(xué)會了。

看她“內(nèi)息術(shù)”運用自如，李鳳歧欣然道：“很好，用這法子，你閉氣半年也沒事啦!”說著，忽然又撓頭，疑惑道，“我是劍仙門大弟子，真氣凌厲無比，妖類最忌憚這種東西，你怎么半點也不畏懼?小妖女天賦異秉，倒是修煉道法的人才?！?/p>

瀟瀟道：“什么小妖女?你劍氣練得不到家，反怪別人不怕，簡直是無理取鬧!”

李鳳歧討了個沒趣，道：“閑話少扯!隨我下水降妖去也!”說著，抓緊瀟瀟的手腕，深吸一口氣，朝前躍出，只聽“撲通”一聲，水潭上激起兩團銀白色的浪花。

潛入水下，李鳳歧方知潭中另有乾坤，從外面看，水潭僅幾丈寬，內(nèi)部卻空闊無邊，像一個巨大的葫蘆，入口小而肚子極大。李鳳歧自幼修煉道法，體質(zhì)和精力超乎尋常，放開手腳使勁劃動，往下潛了二三十丈，仍沒觸及實地。水潭里的光線越來越暗，李鳳歧運起神功，指尖放射出少許劍光，頓時光照四方，只見浮草搖曳，幽影飄忽，遠近的魚蝦被光明吸引，紛紛結(jié)隊游來，圍繞在兩人身畔。

沒過多久，瀟瀟的胸腔里開始“撲通撲通”狂跳，耳膜猶如鋼針穿刺，她料想這是潛水過深的反應(yīng)，立即閉眼合掌，用“內(nèi)息術(shù)”定神。

李鳳歧修行的是玄門正法，真氣越用越旺盛，正是少年人膽大性急，手腳并用，全力施為，身體似離弦之箭般滑向水底。

游了大半個時辰，至少潛下了七八百丈深，而四周依然空曠，竟有汪洋大海的光景。李鳳歧正疑惑間，忽然肩頭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他高舉右手，劍光照亮了那物什，原來是一塊黑色的巨巖，李鳳歧放眼遙望，猛然打了個寒戰(zhàn)：此處的地形類似于陸上的山脈，中央隆起，左右深陷，兩邊均是絕壁，顯然，水潭的底部還遠得很呢!再往下潛，不知何時才能抵達盡頭：但若就此返回，這趟辛苦算是白費了。

李鳳歧沉思了一會兒，決定先繞著懸崖巡察兩遍，倘若沒什么異樣，就先回到岸上再說。想到這兒，李鳳歧凝神運功，右手指尖白光四射，宛若玄夜燭照，引得深水里的魚類蜂擁圍攏，好似千萬只撲火的飛蛾。

突然，魚群驚逃，狀如風掃落葉，李鳳歧暗覺奇怪，就看遠處升起滾滾濁流，間雜低沉的嘯叫，似有巨物飛速游動。妖魔出現(xiàn)了!一念至此，一股暗流已襲到，將他沖得前仰后合，慌亂中，手指微松，放脫了瀟瀟的胳膊。瀟瀟身子翻滾，被潛流卷進了漆黑的深淵。

李鳳歧大驚，埋頭蹬腿，一個猛子扎進懸崖，伸長左手，抓住瀟瀟的腳踝，拉入懷中看時，瀟瀟已陷入昏迷，肩膀和前臂五彩斑斕，隱現(xiàn)蝴蝶翅膀的顏色。這是妖類顯出原形的征兆，李鳳歧按住她頭頂?shù)陌贂?，注入真氣，以助調(diào)息，直到瀟瀟臉上微有血色，才放開手掌。

嘯叫越發(fā)刺耳，周圍亂流交錯，形成大大小小的旋渦。李鳳歧舉目仰望，只見泥塵翻動，濁流中竄出個龐然怪物，巨口似山洞，雙眼如車輪，體側(cè)并無腳爪，身體彎彎曲曲，長逾百丈，遠遠望去，仿佛群山里蜿蜒的長城。好家伙，這么大的畜生，難怪危害世間!這孽畜應(yīng)是千年老蟒，馭獸門弟子談起天下異蟲，稱體形最大者為“巴蛇”，看來就是這怪物了。

正想著，巨蟒倏爾逼近，血紅的長舌攔腰橫掃。李鳳歧踩水閃身躲避，右手戟指虛點，一道凌厲的劍光直刺蟒頭。

那巨蟒雖未修道，畢竟年過千歲，有幾分靈氣，發(fā)覺劍氣射來，順勢翻身躲閃，然而野生畜類怎能抵擋峨嵋劍術(shù)?剎那間，血水激蕩，劍光刺入蟒體，從肋部穿了出去。巨蟒負痛掙扎，長舌亂甩，一下子掃中了李鳳歧的腿胯，將他扯得團團轉(zhuǎn)圈子。

李鳳歧急運真力穩(wěn)住身形，瀟瀟卻又滑脫懷抱。如果此刻放劍，必可殺死巨蟒，但是瀟瀟的性命豈可不顧?李鳳歧無奈，只得掉頭追趕。因髖部被巨蟒抽傷了，游速大為減慢，兩人前后相隔數(shù)尺，翻滾著往下墜落，直至兩個時辰后，他方才抓住瀟瀟的小腿。此時，瀟瀟臉色死灰，“內(nèi)息術(shù)”已用到了極致，已顯現(xiàn)出衰竭垂危的跡象。

李鳳歧一邊揉搓她的七竅，一邊扭頭顧盼，但見四方浩瀚如虛空，全無魚蝦水草的蹤影。突然，耳邊再次響起尖嘯，暗流如洪，暴怒的巨蟒已追至身后。他無暇細思，抱著瀟瀟再次拼命下潛，只盼找到隱秘的地方藏身。嘯叫驟然尖厲——巨蟒追近了，噴出的水流將泥沙沖起幾十丈高。

李鳳歧正待施放劍氣，突然巨蟒急速后縮，活像毛發(fā)遇火打卷一般，又似橡皮筋猛地回彈。他感覺莫名其妙，瞪大眼睛望向巨蟒身后，立時呆若木雞，只見遠處的山丘夾住了巨蟒的尾巴，再仔細看，那山丘體態(tài)敦實，四肢粗壯，腦袋扁平，嘴巴開闊，像極了田野里的蟾蜍。

這巨型蟾蜍叼著蟒蛇，“呼嚕呼?！蔽肟谥?，跟吃面條似的。吃掉巨蟒后，蟾蜍張嘴打了個飽嗝，吐出一連串的氣泡，頓時，水底轟響如雷，臨近的水色化作深綠，發(fā)出令人眩暈的腥腐味。

李鳳歧恍然大悟：噴毒的妖魔不是巨蟒，而是這只大蟾蜍!

這時，懷里的瀟瀟手腳抽搐，李鳳歧捂住她的口鼻，掌心穴位與之肺經(jīng)接通，純陽真氣源源送出。蟾蜍發(fā)現(xiàn)他指尖的亮光，蹬腿便撲來，他慌不擇路，鉆進石叢里躲藏。轉(zhuǎn)來拐去的追逐令蟾蜍兇性大發(fā)，它張開大嘴，咕嘟咕嘟地噴出氣泡，剎那間，泥沙升騰，巖石碎散，水底仿佛發(fā)生了大地震。李鳳歧眼前發(fā)黑，喉嚨里涌起一’股甜味，內(nèi)臟被震成重傷，若非“伏柔天王盾”保護，當場就得喪命。

水底的大山極其高峻，李鳳歧強撐著抱住瀟瀟，順山脊?jié)L落，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下面似乎有個山洞，來不及多想，便抱著瀟瀟鉆入洞內(nèi)。

這時，洞外連番巨響，那蟾蜍發(fā)瘋似的撞擊著巖壁，卻不能將山體撼動分毫。李鳳歧稍覺安慰：它體型巨大，不能鉆進洞內(nèi)，等會兒發(fā)完脾氣，自會離開的。一念至此，回頭看時，那蟾蜍竟然縮小體型，也鉆進了山洞。

李鳳歧頓時驚得魂飛魄敞，情急之中，立即聚起力氣繼續(xù)下潛，倉皇逃命時，他望見前面光點斑駁，晶瑩剔透，一道透明的墻壁橫在了眼前。他運勁朝前猛撞，只盼撞破屏障，繼續(xù)逃生，豈料，剛觸及墻壁，身體便輕輕松松地穿了過去。墻壁后面是用磨磚砌成的實地，他抱著瀟瀟摔落地面后，捂住胸膛吐出了一大攤黑血。

瀟瀟含糊道：“啊……我，我們死了嗎?”

李鳳歧以肘撐地，艱難地坐起來，道：“小妖女，我差點兒被……被你害死。”

瀟瀟昏頭昏腦的，嘟囔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好多怪物，先是一條大蛇，然后跳出個大蛤蟆，吃掉大蛇后，還要吃我們。”

李鳳歧道：“夢?夢個屁，要是夢就好了……”說著，回頭查看怪物是否追到，卻見那道透明墻壁完好無損，依然散發(fā)著璀璨的光彩。

瀟瀟搖搖晃晃地起身，手指墻壁那邊，笑道：“哈哈，好玩，你快看，大蛤蟆吐泡泡了!”

李鳳歧爬了幾步，挨近她身旁，抬眼看見那蟾蜍懸浮在水中，雪白的肢體瑟瑟發(fā)抖，似乎想向前沖，又似有所忌憚，爪子數(shù)次伸向墻壁，而又每每縮回，猶如小孩子抓捏火炭被燒痛了手。他驚訝萬分，也伸手觸摸，指尖悄然穿透了墻壁，幾乎察覺不出任何實物的阻隔……

突然，李鳳歧明白了：哪里有什么墻壁?那只是水流受阻形成的平面!這地方顯然有種神秘的力量，既擋住大海般的洪大水勢，還嚇退了神異的怪獸，天下仙家，準有此能耐?

瀟瀟歪著頭，沖蟾蜍發(fā)笑，拍手道：“來吃我啊，李鳳歧，你的嘴巴好大啊!”

李鳳歧忙道：“喂，你別亂嚷，那蛤蟆是遠古的通靈神獸，它會被你激怒的……”話音未落，蟾蜍果真發(fā)怒了，它伸開腿，狂舞亂刨，只聽“轟隆隆”巨響如滾雷，山洞中石塊橫飛，蟾蜍連遭石頭的擊打，只得縮小體形，蜷在石壁與水面間的狹小空隙內(nèi)。

震蕩逐漸平息，整個山洞已被石頭堵死，李鳳歧慘然道：“完了，沒有退路了!我是這么個死法……”說著，轉(zhuǎn)頭盯著瀟瀟，苦笑道，“你干的好事!如果這樣還能活命，那真是沒有天理了!”

瀟瀟道：“我……”話未說完，便軟軟地暈倒在地。

李鳳歧爬過去，掐住她的人中，拍后背，幫她舒筋活血。少時，瀟瀟悠然醒轉(zhuǎn)，眸子變得明亮起來，頭腦也清醒了，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兒?”

李鳳歧粗聲道：“在陰曹地府!”

瀟瀟愣了愣，道：“陰曹地府?你是牛頭還是馬面?”

李鳳歧氣得嘴都歪了，心想：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嘻嘻哈哈，實在是妖性癲狂，不知死活。一念及此，忽覺胸腹悶痛，低下頭，張嘴撲哧又吐了一口鮮血。

瀟瀟扶住他的臂膀，連聲道：“你怎么了?受傷了嗎?”

李鳳歧被蟾蜍噴出的氣息擊中，背部經(jīng)脈斷裂，內(nèi)傷是小事，運用“伏柔天王盾”就能化解，麻煩的是氣泡充滿了劇毒，震蕩波擊中身體后，毒質(zhì)隨血液流經(jīng)了周身。師尊曾告訴過他——伏柔天王盾一旦練成，受傷后絕不會嘔吐鮮血，如果某天嘔血見紅，那就是壽終命絕之日。如今血流殷殷，遍地赤紅，眼看生機渺茫，陰曹地府好像真的越來越近了……

瀟瀟嚇壞了，扯開衣襟給他包扎，又不知該包何處，急道：“你別死啊，求求你了李大哥，你死了我怎么辦啊?”

李鳳歧萬念俱灰，對瀟瀟的厭憎也減少了大半，他想：死則死爾，千萬不能掃了峨嵋派的威風，于是氣喘吁吁道：“死，有重于泰山；生，有輕于鴻毛。青山處處埋忠骨，何懼馬革裹尸還?扶我起來，先瞧好死在哪兒舒服些……”

瀟瀟待他血流稍緩，架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安慰道：“你比泰山輕得多，肯定不會死的。”

兩人并肩而立，視線逐漸往外延伸，眼睛越睜越大：只見前方異彩流溢，瑞靄蒸蔚，千萬道紫霞交相輝映。橫向有兩百余丈寬，邊際由石壁圍成，高達千尺，儼然是一座輝煌的大廳。地面鋪砌著大理石，亮堂堂光可鑒人，中間一條白玉甬道，筆直伸向遠處，路旁栽種著低矮的羅漢松，每隔十步安放一個石雕，個個神態(tài)莊嚴，栩栩如生。

瀟瀟驚嘆道：“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沒有陽光，樹木如何生長?真是奇哉!”

李鳳歧顫巍巍地邁步，走了一會兒，微風輕吹，既溫暖又清爽，他精神倍增，傷痛大為減輕，腳步也逐漸穩(wěn)健。瀟瀟是蝴蝶化生，擅長辨別各種花香，張開鼻翼嗅了嗅，皺眉道：“古怪，非花非草，這是什么香氣呢?”

兩人隨香風行進，走出半里遠，甬道沒了，大廳盡頭是一條小河，一條玉橋橫空架起，跨越水面，通往煙霧彌漫的對岸。兩人上了橋，香氣越發(fā)濃郁，熏人欲醉，竟是從橋底發(fā)出的。側(cè)耳凝聽，清波丁冬，注目凝視，游魚隱現(xiàn)——河中生機盎然，是潺潺流轉(zhuǎn)的活水!

過了橋，煙霧稀散，面前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宮殿，只見紅墻碧瓦，飛檐斗拱，盤龍石柱足有三四尺粗，宮墻緊靠小河，長約三里，對面兩扇大門，兩人攜手走近，看那門額上鐫刻著“方寸宮”三個大字，旁邊兩行小銘文，左邊“封塋為禁”，右邊“生魂無入”。

看到此，兩人頓時變了臉色，齊聲驚呼：“這里是陵墓!”

第十回 寂寂方寸水晶宮

李鳳歧和瀟瀟仰望宮闕，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跪地膜拜。瀟瀟嘆道：“好大的氣派，里面葬的定是古代帝王，為免遭盜掘，才將墓室修建在水底?！?/p>

“古往今來，哪位帝王有移海開山的神功啊?如此奇妙的工程，絕非人類的力量所能完成?！崩铠P歧目光久久凝視著“方寸宮”三個字，“方寸比喻‘心’，方寸宮即是‘心宮’，名字挺別致，讓死者在‘心’里長眠，修墓者的用意很深啊?！闭f著，伸手輕推墓門，“吱呀”一聲，墓門開了。

瀟瀟微現(xiàn)懼色，道：“擅闖陵寢，恐怕對死者不敬，咱們……咱們還是別進去了。”

李鳳歧笑道：“我都快斷氣了，正該送進墳地。修墓的人有先見之明，連門都沒關(guān)嚴，嘿嘿，我若不進去，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瀟瀟道：“誰說你要死了?峨嵋派的大高手，一點小傷何足道哉?明天保管生龍活虎……”

李鳳歧道：“你要是害怕，留在外邊等我出來好了……呵呵，我多半也回不來了，小妖女，你自個兒多保重吧?！敝v到這兒，他心里凄涼，低頭便往門里跨。

瀟瀟愣了半晌，搶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算了，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咱們死在一起吧。我從小孤零零的，活著好沒意思，死的時候有人做伴，總比當孤魂野鬼好。”

瀟瀟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其中包含的凄楚意味，還是讓李鳳歧怦然心動，他轉(zhuǎn)頭定定地望向瀟瀟，瀟瀟被他盯得發(fā)窘，問道：“喂，你瞧什么啊?我臉上開花了?”

李鳳歧收回目光，囁嚅道：“小妖女，你……”說著跨過門檻，步入“方寸宮”。方寸宮里林木繁茂，山石層巒疊嶂，陵宮中央是片圓形的空地，空地正中墳丘高聳，一座用碧玉修砌的大墓前立著墓碑。兩人走近細看，碑中篆刻四字“葬心之?！保撞裤懹心怪餍彰?，乃是“無倫凡夫紫元宗立”。

瀟瀟眉頭微皺，念道：“無倫凡夫?好古怪的名號!紫元宗又是何方神圣?”

李鳳歧神情嚴肅，掙扎著屈膝跪地，朝墓碑磕了四個響頭。

瀟瀟詫異，問道：“你干什么?”

李鳳歧抬起頭，眼中滿含崇敬的神色，道：“墓碑上的字號，乃我峨嵋派開宗祖師的名諱，末輩弟子目睹先祖遺跡，焉能不拜?”

瀟瀟道：“啊，紫元宗是峨嵋派的祖師?你是該行大禮……此處是峨嵋祖師的陵寢，為何寫‘葬心之?！?難道人死后，只把心給埋葬了?”說著，她移步察看，繞到墓碑后邊，道，“背面還刻有好多字，是墓志銘吧?且看是寫的什么?！?/p>

兩人湊到碑文前，只見上面寫道——

月懸中天，落影至美，我為月華無憂，歷三十年追索，彷徨遽然，朱雀已逝，大錯永鑄，痛耶悔耶!追月之志難改，故于天山仙境，南冥池建冢，拘王蟾鎮(zhèn)衛(wèi)。留吾之寸。，伴芳靈永寂。

凡夫紫元宗

兩人看完愕然相視，都覺此墓非同尋常。李鳳歧道：“我知道了，這墳是祖師爺爺立的，里面埋的并非尸骨，而是祖師爺爺?shù)男摹闭f著，手掌橫過胸膛，做了個剖腹開膛的手勢，“挖出自己的心埋入墳?zāi)?，還能題字立碑，祖師爺爺當真了得!”

瀟瀟反復(fù)品味字句，道：“記得鄉(xiāng)下小貓小狗夜間鬧性子，常追著月亮狂叫，紫元宗乃堂堂峨嵋祖師，為何也干‘追月’這種傻事?”

李鳳歧道：“祖師有個化名叫‘追月’，我猜他老人家情趣脫俗，世間美景看厭了，想把天外明月摘下來賞玩，所以長年追蹤月影?！?/p>

瀟瀟搖頭道：“才不是呢!依我看，月亮是比喻他鐘情的女子，你看這句‘月懸中天，落影至美’，表明那位佳人像高高懸掛的明月，紫元宗苦苦追求她三十年，可是就跟追月亮似的，那美女是看得到得不到。另外有個姑娘叫朱雀，深深戀著紫元宗，等紫元宗明白追求美女沒結(jié)果時，才體會到朱雀姑娘的愛意，可惜那位朱雀姑娘已然香消玉殞了……”

李鳳歧諷刺道：“編得有板有眼，你干脆去說評書算了，保證紅得發(fā)紫。”

瀟瀟兀自遐思，繼續(xù)道：“紫元宗自知鑄成大錯，害死了朱雀姑娘，所以痛耶悔耶!唉，痛歸痛，后悔歸后悔，但他追月之志難改，還是要去追那位美女，臨走他蓋了座墳，割掉一片心埋入墳內(nèi)，表示自己的心永遠陪伴著朱雀姑娘。哼，人家要的是他整個人，拿那點心有何用處?什么峨嵋祖師啊，假惺惺的，我瞧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郎!”

李鳳歧尊敬師祖有如天神，聞言大怒，喝道：“住嘴!你胡說八道……”情急之下，鮮血噴涌，俯身栽倒。

瀟瀟自悔失言，道歉道：“我瞎扯的，你別放在心上啊?！闭f著，連忙攙扶李鳳歧。李鳳歧余怒未消，奮力掙脫瀟瀟的手臂。

正在這時，小河里光影搖晃，漂來個明晃晃的東西，長兩丈，寬三尺，前高后低，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少時，棺材移至近前，棺蓋上銘文清晰，竟是“朱雀芳柩”四字。棺材里躺著一位女子，頭戴花冠，身穿霓裳，面容安詳，就跟睡著了似的。

河水托著水晶棺圍繞墳?zāi)罐D(zhuǎn)了個圈子，又漸漸漂遠了。顯而易見，在陵園里開辟這條小河，正是為了傳送這個靈柩。千百年來，水晶棺在陵墓內(nèi)漂游，每隔幾個時辰便與紫元宗的“心”相會，須臾又逐漸漂遠，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休止，仿佛預(yù)示著人生的悲歡離合。

目送水晶棺消失，瀟瀟駭異道：“朱雀姑娘……”

李鳳歧眼中驚色漸去，點點頭道：“是，她確實叫朱雀，棺蓋上寫著她的名字……”

靈樞運行的規(guī)律，完全符合碑文中“留吾寸心，伴芳靈永寂”的記述，由此推想：既然朱雀確有其人，祖師又自認“負情”于她，那么，事實很可能正如瀟瀟的猜測，當年紫元宗的確對朱雀做過虧心事。想到此，李鳳歧大感郁悶，伸長脖子吸氣，冷不丁口鼻內(nèi)鮮血狂涌。

瀟瀟幫他拍背，看他臉色蒼白，嘴角的血跡殷紅刺眼，惶然道：“你覺得怎么樣?哪兒難受啊……”

李鳳歧嘴巴張了兩下，鮮血流得更猛了。瀟瀟又急又怕，死命地捂住李鳳歧的口鼻，閉上眼睛大叫：“別吐了，求求你，別再吐了……”

不知過了多久，瀟瀟感覺指間黏糊糊的，好像不再流血了，于是喜道：“終于止住了!”睜眼看時，李鳳歧已雙眼翻白，差不多快咽氣了。她渾身冰涼，猛然想到他是因失血過多才昏迷的，于是便挽起袖子，抬起手臂，咬開手腕部的血管，吸了一口血，俯身噙住他的嘴唇，吹氣吐息，嘴對嘴地將血液灌入他腹內(nèi)。

喂一陣，再放血，反復(fù)數(shù)次，瀟瀟已感覺頭暈眼花，再看李鳳歧，喉頭已經(jīng)微動，他能自己吞服了。瀟瀟雖成人身，但妖性未除，血里的妖氣恰好調(diào)和了蟾蜍的毒質(zhì)。

李鳳歧吞了十幾口鮮血，氣色漸漸恢復(fù)正常，手腳也能動彈了。瀟瀟瞧著高興，問道：“感覺如何?好點兒了嗎?”

誰知李鳳歧神情大變，猛地推開瀟瀟，口中發(fā)出凄厲的吼叫，雙手抱肘，兩腳亂蹬亂扭。瀟瀟駭然，想去攙扶又不敢，呆呆地問：“你怎么了?”

李鳳歧痛苦萬狀，來回打滾，拼盡全力，方才轉(zhuǎn)動舌頭，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針，挑，骨……”

原來中了蟾蜍毒的人筋骨蝕壞，關(guān)節(jié)劇烈刺痛，猶如鋼針穿戳，民間以“鬼門關(guān)前針挑骨”來形容這種痛苦。李鳳歧本身真氣極其純厚，他一直克制著毒質(zhì)運行，而當瀟瀟的妖氣進入他的血脈后，真氣相應(yīng)減弱了，毒質(zhì)失去了制約，發(fā)作時也就更加猛烈。

李鳳歧滿頭大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瀟瀟急得丟了魂似的團團轉(zhuǎn)。突然，瀟瀟記起了處置的辦法：毒質(zhì)雖兇猛，癥候已完全發(fā)出，熬得過即可保住性命，當務(wù)之急是止痛。但是，手中沒有藥物，如何為他止痛呢?無奈之下，瀟瀟撕掉袖子，放入河水里浸濕，擱到李鳳歧額頭上，只盼冷敷能讓李鳳歧安靜下來。

李鳳歧咬住布片撕扯，活像餓狼叼住了骨頭，好在他撕扯了一會兒，便用嘴唇吸吮濕布，露出了舒緩的表情。不大一會兒，布片被吸干了，他的臉色泛起了紅暈，似乎痛楚減輕了許多。瀟瀟心念微動，跑到河邊將布片再次浸透，拿回來對著他的嘴巴揉擠。水珠灑落，他仰面大口吞咽，邊喝邊點頭，瞧那模樣，十分受用。瀟瀟扔掉布片，撿起河邊的竹筒，盛滿了水繼續(xù)喂他。數(shù)次之后，他滿臉酡紅，痛楚之色盡消，醉態(tài)可掬地叫道：“好酒哇，好酒，再來三百大碗!”

瀟瀟暗自驚疑，端起竹簡喝了兩大口，覺得齒頰生香，清涼中夾雜著淡淡的醪渣味，順喉嚨直透臟腑，隨即腮幫子發(fā)熱，腦子里輕飄飄的。她定了定神，忽然飛步跑到溝渠邊，掬水仔細品嘗，喃喃道：“是酒，當真是酒!整條河都是酒!怎么會有這種事?”

此情此景匪夷所思，又真實無虛，溝渠縱貫陵墓，居然灌滿了美酒，不知修墓者此舉是何用意，難怪香風四溢，卻是隨波彌散的酒香。

瀟瀟盯著水面發(fā)愣：清流中魚蝦川游，靈動而鮮活，它們?nèi)绾卧诰茲{里生存繁衍的呢?

李鳳歧醉意朦朧，攤開四肢呼呼大睡。瀟瀟挨著他抱膝而坐，因勞累至極，坐了片刻便神思倦怠，趴在地上睡著了。

清波潺湲，光陰潛流，陵墓內(nèi)難分晝夜，大約每隔半個時辰，那水晶棺必定“造訪”心冢，仿佛自動報時的更漏。不知不覺問，水晶棺已經(jīng)從墓旁經(jīng)過了四次，瀟瀟悠然轉(zhuǎn)醒，睜眼看見李鳳歧端坐于對面，自己受傷的手腕已被布片包好。

李鳳歧面帶病容，但眼中神采重現(xiàn)，傷勢似已穩(wěn)定，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瀟瀟，眼神里夾雜著感激、好奇、猜疑和懊悔等情感，看到瀟瀟醒來，他咳嗽了兩聲，板著臉問：“你為什么救我?”

瀟瀟揉了揉眼睛，道：“這鬼地方就咱們兩人，本該相互幫助嘛!”

李鳳歧沒有半點感謝的意思，冷冷道：“玉可碎，色不變；竹可焚，節(jié)不改。峨嵋弟子光明正大，豈能與妖怪做朋友?小妖女，你的恩惠我一定會報答，至于你收攏人心的伎倆，我勸你別枉費心機了?！?/p>

“有氣節(jié)，我該給你立個貞節(jié)牌坊!”瀟瀟說著，眼光掃向自己的手腕，舉起李鳳歧為她包扎的手臂，大聲道，“峨嵋派李大高手，我倒要感謝你，你寧可玷污玄門正道的節(jié)操，也要救治我這邪惡的妖怪，真是難為你了!”

李鳳歧臉皮微紅，好似被揭穿謊言的小孩子，嘴里嘰里咕嚕地不知所云。這時，恰逢水晶棺漂來，他神情肅然，走到河邊，雙膝跪地，煞有介事地說：“朱雀前輩，仙靈垂鑒，晚輩李鳳歧身為峨嵋劍仙門首徒，自知悖逆師門規(guī)矩，故此向前輩誠心求告，小妖女雖然頑皮，但她本性善良，所作所為急人之難，頗具我輩風骨，晚輩與她同歷患難，實是情有可原，晚輩唯盼正氣感化邪祟，幫她去妖氣，早日修成正果……前輩和我們祖師交情深厚，乞望解釋個中情由，倘若祖師爺要追究‘結(jié)交妖類’的罪責，晚輩甘愿領(lǐng)受，只求饒恕小妖女，給她改邪歸正的機會……晚輩弟子伏唯再拜?！闭f完，面孔朝下，連磕了幾個響頭。

瀟瀟聽李鳳歧言語懇切，仿佛朱雀姑娘就站在跟前聆聽他的祈禱，內(nèi)心大受感動，也朝墓碑跪倒，口中道：“峨嵋元宗祖師聽著，小女子瀟瀟有話要講，你的后代弟子李鳳歧是個大好人，雖說偶爾蠻橫，但那只是想給峨嵋派撐面子，硬裝英雄罷了。其實他這個人心腸熱，氣量大，而且劍術(shù)厲害，完全配得上峨嵋高手的名頭。元宗祖師保佑他傷勢痊愈，小女子稱頌?zāi)愕拇蠖鞔蟮?，倘若你胡亂加罪好人，哼哼，我瀟瀟本事低微，罵你三天三夜的勁頭還是有的。”

李鳳歧瞅了她一眼，低聲道：“祖師爺最通情達理了，你別對他老人家無禮。”

瀟瀟道：“哎呀呀，你當祖師爺真會顯靈啊?少發(fā)傻了，快起來吧?！闭f著，扶李鳳歧站直。

李鳳歧身體虛弱，猛地起身，眼花氣喘，周身直哆嗦，瞧那架勢，似毒傷又要發(fā)作，瀟瀟趕緊舀來河中的酒漿，服侍他連喝了三竹筒。李鳳歧痛楚漸消，醉眼瞇著她，悵然嘆息：“唉，什么狗屁劍仙高手，一犯病就得喝酒，早晚得成醉鬼?！?/p>

瀟瀟道：“非也，非也，峨嵋高手喝酒，那叫做海量!你想，元宗祖師用美酒灌注陵墓，可見他多么好喝酒。他若見你如此豪飲，肯定會很高興?！?/p>

李鳳歧搖頭不語，望著遠處發(fā)呆，眼光忽明忽暗，流露出迷茫的神情。瀟瀟暗自擔憂，小聲問道：“你……你想什么呢?”

李鳳歧扭過頭，愣愣地答道：“我在想，你送給程大掌柜的黃金，到底是不是狗屎變的!”

瀟瀟本以為他情緒低落，誰知他卻突然冒出這句怪話，逗得她忍俊不禁，點頭道：“十足真金，半分不假!知府大人的小姐，穿金戴銀那是尋常事啊!”

李鳳歧長嘆道：“你若真是人間的女孩兒該有多好!”

這話意味深長，包含了希望，也包含了遺憾，瀟瀟明白他的心情，正色道：“告訴你，我真的沒撒謊，我的的確確是荊門知府雨文翰的女兒?！?/p>

李鳳歧眨巴著眼睛，看她鄭重其事的樣子，詫異道：“你……是知府小姐?怎么可能?那位雨大人也是蝴蝶變的?”

瀟瀟清了清嗓子，悠然道：“這事的緣由可長了——我本是洞庭湖邊一只小蝶，荊門知府的后花園臨湖而建，既幽靜又寬敞，正是我的棲身之所。雨文翰大人是風雅名士，喜歡到花同里憑風懷月，對灑放歌。他吟詩時，我常在花叢中飛舞，他吟得激動，我飛得起勁，像是相互呼應(yīng)似的。風雅名士嘛，自然多愁善感，他以‘吟詩蝶舞’為奇趣，常邀文人清客聚飲賞花。灑宴卜，知府作詩，蝴蝶翩躚，客人們贊頌雨大人高雅，古往今來無出其右。雨大人越加得意，給我取名‘瀟湘花雨’，從此，無論高興還是煩惱，得志或是失落，他都會對我傾吐心事?！?/p>

李鳳歧插話道：“跟蝴蝶成了至交，讀書人就是與眾不同。雨大人對小小生靈也這般親近，想必是位愛民的好官?！?/p>

瀟瀟苦笑兩聲，繼續(xù)道：“好景不長，雨大人官場失意，世間傳言他和反叛余孽勾結(jié)，要遭朝廷查辦，清客門人紛紛離去，滿城士紳唯恐避之不及。知府官邸門庭冷落，雨大人倍感憂傷，跟我嘮叨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他每每沖著花叢抹眼淚兒，說可憐老夫經(jīng)營半世，只落得眾叛親離，如今膝下荒涼，便立時死了，也沒個端靈牌的子女，說到傷心處，捶胸大呼，蝶兒啊，蝶兒，你何時化身為人?聊解為父伶仃之苦!”

李鳳歧道：“哦，我曉得了，正因雨大人苦苦懇求，你才立志修煉成人身，好當他的女兒?！?/p>

瀟瀟道：“是啊，我從小無父無母，獨自逍遙，從未將半點悲歡放在心頭，但聽了雨大人的哭訴，方知世上有些情感，雖讓人心痛，卻又牽腸掛肚，難以舍棄。雨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心愿我豈能無視?于是我拼命修煉靈性，還曾冒死潛入洞庭玄波府，偷服水神湘君的九靈薜荔仙丹。歷經(jīng)數(shù)年修行，我終于修成了人身。某天，雨大人又到后花園傷懷，含淚呼喚，蝶兒，蝶兒，何時成人?我應(yīng)聲飛到他跟前，變成女孩兒模樣拜倒，口稱父親大人在上，女兒瀟瀟前來拜見!”

李鳳歧道：“好，憑空添了女兒，雨大人夙愿成真，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了?！?/p>

瀟瀟道：“唉，他的確手舞足蹈了，不過不是高興，而是因為害怕。我只當他興奮過度，連忙解釋：女兒正是后花園的小蝶，蒙父親寵愛，詩文熏陶，近日修成女子形體，從今拜于膝前，侍奉爹爹終老天年!雨大人臉色慘白，嘴里尖叫：妖精!妖精!蝴蝶精作怪!說著，連滾帶爬地拼命逃竄。隨后幾月，花園中擠滿了道士、法師、巫婆，全是雨大人找來收妖的。那些人整天燒符念咒，敲鑼打磐，鬧騰不休，我的腦袋幾乎都給吵炸了，最后只好離開洞庭湖，另找清靜的地方棲身?！?/p>

李鳳歧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雨大人渴盼妖精變活人，豈知關(guān)鍵時刻竟那樣膿包?！毙α藥茁?，看瀟瀟神情落寞，安慰道，“何必傷感呢?葉公好龍的故事你聽過吧?人世間口是心非之徒多如牛毛，假話說得多了，他自己都會當真。倘若人人表里如一，世上就沒有偽善、虛假、自欺欺人這樣的詞語了?！?/p>

瀟瀟搖搖頭，道：“我不是為雨大人的絕情而傷心，緣來聚首，緣盡分散，我和雨大人沒有父女緣分，沒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后來我遇到了花爺爺，隨他浪跡天涯，無論走到哪里，人們總會嫌棄我，害怕我，小蝴蝶有如此可惡可怕嗎?”

李鳳歧道：“他們怎樣嫌棄你呢?”

瀟瀟道：“每當經(jīng)過村鎮(zhèn)時，我們都會施藥救病，周濟窮苦，剛開始，人們對我抱有好感，但只要知道了我的身份，無不失魂喪膽，像雨大人那樣遠遠地逃開。就拿川東中了蟾蜍毒的百姓來說吧，我每天為他們采藥煉藥，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可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躲著我，即便平日撞見，他們臉上的笑容也跟擠出來似的，別提多尷尬了?！?/p>

李鳳歧笑道：“鄉(xiāng)民畏懼妖類，當屬人之常情。一個小女孩整天使弄法術(shù)，任誰見了都害怕?！?/p>

瀟瀟皺眉道：“那他們怎么不怕花爺爺呢?他是香獐子變的，法力強過我百倍。”

李鳳歧道：“花爺爺修行很深，比普通妖怪更像人類，更何況，百姓蒙他刺血救命，自然視他為神明。你一個小小女孩兒有多大本事?多大威望?待日后修成正果，人們才會對你另眼相看。”

瀟瀟沉吟半晌，道：“你的說法和花爺爺?shù)囊粯?，他說我道行尚淺，本身的妖氣與凡人相克，平常最好深居簡出，盡量回避生人!”說著仰頭嘆息，而臉色已明朗許多，“看來是我自己道行低微，妖氣重，怨不得別人冷淡。往后唯有勤修苦練，多多行善積德，早點修到花爺爺那種境界。”

瞧著她滿臉認真的神情，李鳳歧動了心事，低聲道：“我也想積功德呢，咱倆志同道合?！?/p>

瀟瀟笑道：“堂堂峨嵋高手，坐到劍仙首徒的位子，功德還淺嗎?”

李鳳歧道：“峨嵋大師兄是玄門首領(lǐng)，歷來均由劍仙首徒充當，我雖為大師兄的人選，但正式登座之前，還須作成幾件濟世救民的大功德?！?/p>

瀟瀟天性聰慧，略微思索就明白了，道：“你下山救助川東百姓，就是為了做成功德，想回山后名正言順地當上大師兄。”

李鳳歧嘆道：“可惜出師不利啊!老百姓沒救著，自己反落到這地步。歷代劍仙首徒，大概數(shù)我最差勁了?！?/p>

瀟瀟疑惑道：“你們峨嵋派威震四海，內(nèi)中高手如云，你年紀輕輕，德行又淺，憑什么擔此重任?你出身正派名門，父母來頭很大嗎?”

李鳳歧道：“我是孤兒，五歲被師尊收養(yǎng)，不知父母是準。”

瀟瀟又道：“那么，是你的劍術(shù)高絕，法術(shù)出類拔萃，派中無人可及?”

李鳳歧又搖頭道：“峨嵋玄門藏龍臥虎，高手多如牛毛，就像風霄門的九幽雪，遁甲門的玉銀童，馭獸門的百里文虎，卜籌門的麻衣神姑……個個神通廣大，別說成名已久的前輩，即便是與我同輩的何九宮、侯天機、魔芋大夫，他們的道法修為也遠高過我?！?/p>

瀟瀟道：“那可奇了，怎么會讓你做大師兄的人選呢?難不成亂塵大師看你長得俊俏，想收你當女婿，特意抬舉你?”

“胡說八道!你越猜越離譜了!其實我……”李鳳歧遲疑了小半會兒，緩緩道，“咱倆同歷患難，講給你聽也無妨。其實，我這劍仙首徒的身份，原本是由一個夢得來的?！?/p>

瀟瀟大奇，道：“一個夢?誰做夢?怎么個得法?”

李鳳歧道：“我十二歲那年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峨眉山頂峰，揮劍直劈東方升起的紅日，醒來后，我既擔心又愧疚，滿肚子憂愁……”

瀟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尋常得緊，你愧疚什么?”

李鳳歧道：“你哪里知曉，峨嵋弟子修煉的玄門真法，最講究收斂游思，養(yǎng)氣定性，做夢是凡人心性跳脫的表現(xiàn)，正是玄門修行者的大忌。我七歲練成‘定陽訣’，睡覺再無半點雜念，那時忽然又做夢，表明我的修為大大退步了，枉費師尊傳授道法，我怎能不慚愧?我獨自悶坐了半日，暗想必須求教師尊，哪怕受責罰，也得把原因弄清楚。于是，我來到師尊跟前，稟明怪夢里的情形，師尊并未發(fā)火，反而笑瞇瞇地捻須點頭，頗有些嘉許的意思。我暗自詫異，抬頭細看，發(fā)覺攝魂門首徒常生子站在師尊旁邊，微笑著說，由此夢可見，李師弟資質(zhì)絕佳，堪當大任……”

瀟瀟沉吟道：“你這個夢不簡單，像是預(yù)先安排好的?！?/p>

李鳳歧道：“不錯，這怪夢正是一次測試。常生子乃攝魂高手，精于托夢預(yù)測之術(shù)，以前任命玄門首徒時，都先由他預(yù)定人選，待功行圓滿再正式登位。這次挑選峨嵋大師兄，常生子設(shè)了個‘夢局’，通過隱含讖兆的夢境考察眾徒弟，只是他的法力太強，道行低的弟子會被強行拉入夢境，許多人都做過類似的夢，有夢中貪財?shù)?，有夢中好色的，有夢中胡作非為的……唯獨我在夢中劍劈紅日，比師兄弟們威風多了?！?/p>

瀟瀟問道：“劍劈紅日有特別的含義嗎?”

李鳳歧道：“有!據(jù)師尊講，將來峨嵋派的強敵來自東方，大弟子要率領(lǐng)同門抵御外魔，維護正道長存，我劍劈紅日的舉動正合此意，所以是大師兄的最佳人選。師尊先讓我擔當劍仙首徒，勤練劍術(shù)，廣積威德，為以后接任做準備。”

瀟瀟道：“接任?那還有前任嘍?你的故事挺有趣，可惜漏了緊要的環(huán)節(jié)，比如，你剛提到峨嵋大師兄傳承了數(shù)代，那你的前任又是誰?他因何失掉了大師兄的位子?是死了嗎?還是犯了重罪遭貶黜?我猜啊，峨嵋派一定經(jīng)歷過一場大變故，精英盡數(shù)折損，所以才栽培年幼弟子?！?/p>

李鳳歧聽到瀟瀟推測，臉色微變，緊閉雙唇再不言語了。瀟瀟連問了幾次前任大師兄是誰，忽見他神態(tài)緊張，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問了，你們峨嵋派的家務(wù)事，我這小妖女還是少打聽為妙?！?/p>

李鳳歧道：“不是我故意隱瞞，十年前玄門遭受劫難，前任大師兄他……內(nèi)情太復(fù)雜，你聽了有害無益?！?/p>

瀟瀟道：“眼下受困于萬丈深淵，我們死多活少，還怕什么害處?至于你提到的那場劫難，我卻有所耳聞。妖界盛傳，峨嵋派早年進攻東海圣水宮，結(jié)果全軍覆沒，敗因竟是領(lǐng)軍的大弟子臨陣脫逃，峨嵋派恥于言敗，從不和外人談?wù)撨@事。我當傳聞是多事人胡編亂造，這會兒瞧你的反應(yīng)，竟真的是空穴來風啊!”

瀟瀟一席話，直說得李鳳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忽然，他眼神發(fā)亮，直直地瞪著瀟瀟，道：“空穴來風……你剛才說什么來著?空穴來風……”

瀟瀟笑道：“喂，別岔開話頭呀，雖說‘真言不入六耳’，可這兒只有咱們四只耳朵，有什么可避諱的?峨嵋弟子自稱英雄，如此避談敗績，倒顯得小家子氣了?！?/p>

李鳳歧兀自嘀咕，只道：“空穴……來風……”

瀟瀟有點擔心了，問道：“喂，你沒事吧?身子又不舒服了嗎?”

李鳳歧抬起頭，叫道：“我想到出去的法子了!”

第十九回 炎涼實任君問

瀟瀟愣了一下，以為李鳳歧發(fā)病講胡話，忙道：“都怪我不好，明知你傷重還瞎扯，害你神志錯亂。咱們不談峨嵋派的事了?！?/p>

李鳳歧瞪眼道：“什么神志錯亂，我清醒得很!你想啊，陵墓位于地底深處，卻時時有風吹過，這表明這里另外有出口，兩頭暢通才會刮風，對不對?”

瀟瀟想了想，道：“對啊，我怎么忘了這個緣由呢!”

李鳳歧精神振奮，舔濕手指，舉過頭頂，道：“順著風向走，定可找到離開墓穴的通道!嘿嘿，絕處逢生，祖師爺英靈保佑!快扶我起來?！?/p>

瀟瀟攙起他，越過小橋，步入茂密的陵園，循著風勢而行。霧氣漸濃，微風變成熱浪，從耳畔刮過。李鳳歧道：“太熱了!像進了澡堂子?！?/p>

瀟瀟道：“這地方古怪得很，你要撐住，咱們別往前走了吧?”

李鳳歧搖頭示意無妨，兩人繼續(xù)前進。

終于來到一片開闊地，此處左右樹木成排，碩大的果實壓彎了枝頭，蟠桃、鳳梨、枇杷，比尋常水果遠大數(shù)倍，許多果實都掉落在河邊，累積成堆，果汁流入河水，散發(fā)著醉人的甜香味。

瀟瀟嘖嘖稱奇道：“我有點兒明白河里為什么會流淌美酒了……”

李鳳歧表情呆滯，愣愣地直視著前方，猶如著了魔似的。

瀟瀟暗生疑惑：前面究竟是何怪物，竟將劍仙首徒嚇成了泥塑木雕?抬眼細觀時，只見空地中央紅霧飄散，露出九座石墩，石墩上分別篆刻著攝魂、風雷、卜籌、奇巧、劍仙、丹藥、馭獸、神農(nóng)、遁甲字樣。石墩前有一具白骨，身穿鐵鎧，盤膝正坐，歷經(jīng)千年的甲胄竟毫無銹蝕，發(fā)出淡淡幽光。其中刻有“劍仙”二字的石墩上，巨影豎立，懸著一把赤紅色劍刃，長逾丈余，無柄無鞘，恰似薄薄的柳葉，又透出渾重的魄勢，兩側(cè)氣浪蕩漾，形成了地底刮風的奇特現(xiàn)象。

李鳳歧喃喃道：“離火神劍……難怪外面的水涌不進來!”

瀟瀟問道：“那是什么東西?是你們峨嵋派的法寶嗎?”

李鳳歧定了定神，解釋道：“自古相傳，天地萬物由水、火、風、雷四種靈氣聚合生成，而四種靈氣蘊含于四件神器中，分別是‘離火劍’、‘巽風劍’、‘天雷劍’、‘玄水劍’，誰若能駕馭四神劍，即可掌握乾坤，調(diào)遣鬼神百靈。然亙古及今，收齊神劍的，唯有我們元宗祖師，他老人家馭劍驅(qū)魔，恩澤蒼生……”提到祖師爺，李鳳歧又來了勁頭，胸膛也挺了起來。

瀟瀟打斷他的話，道：“我曾聽花爺爺談?wù)撎焱夥▽?，他說最厲害的劍叫‘萬仙斬宇宙鋒’，但凡妖魔精靈，無不夢寐以求，那宇宙鋒也屬四神劍之列嗎?”

李鳳歧嗤之以鼻道：“宇宙鋒是魔劍，邪毒無比，豈可與四神劍相提并論?前面那紅彤彤的，就是四神劍之一的離火劍，是世間所有火焰的源頭。陵墓內(nèi)安放此物，任他外邊水勢滔天，也休想浸進來半滴水?！?/p>

瀟瀟道：“你的意思是離火劍擋住了陵墓外的水流?”

李鳳歧道：“非但如此，那大蛤蟆性屬陰寒，也受離火劍克制，因此才不敢闖入陵墓。外有雷陣制約，內(nèi)有離火劍震懾，大蛤蟆只得據(jù)守陵墓門口，如此安排，等于給陵墓添了一個厲害的看守。”

瀟瀟嘆道：“拿神劍陪葬，用蟾蜍鎮(zhèn)墓，這墳造得好費心思。元宗祖師對朱雀姑娘真好!”

李鳳歧道：“祖師爺此舉既為營造陵墓，又有更深的用意——早先聽師尊講，離火劍乃天地焰火的總源，假如暴露世間，烈焰定會燒毀山川。祖師爺將其放入萬丈深水之下，是想讓水勢壓制火氣，水火相克，達到平衡狀態(tài)，地面上的百姓才能平安。祖師爺法力廣大，心懷蒼生，實是仁勇兼?zhèn)涞拇笥⑿??！?/p>

李鳳歧唏噓贊嘆，忍不住朝離火劍走去，剛邁出三步，熱風迎面吹來，直吹得李鳳歧眼前發(fā)黑，前仰后合地晃蕩，道：“不行，我真氣散亂，抵不住神劍的熱力。”

瀟瀟扶他往后退，暗想：堂堂劍仙首徒，先前多么神氣活現(xiàn)，現(xiàn)在竟被一只大蛤蟆廢了。李鳳歧察言觀色，猜中了瀟瀟的心思，笑道：“別擔心，雖說傷勢重，虧得你割臂相救，我體內(nèi)的毒質(zhì)已大為減輕，只需兩三年工夫，伏柔天王盾即可恢復(fù)，到那時，離火劍的熱氣就熏不倒我了?！?/p>

瀟瀟稍稍安心，道：“反正沒有出路，咱們聽天由命吧?！闭f話間，腳步移動，“咯吱”一聲，踩中了地上的白骨。

兩人一直關(guān)注神劍，忽略了身邊許多奇異的事物，此刻聽得輕響，視線轉(zhuǎn)移，細細端詳起這具遺?。河善涔趋揽芍淙松聿念H高，坐姿端正，顯然是在平靜狀態(tài)下死去的。瀟瀟碰到他的腳趾，骨架向前傾倒，金腰帶中的篆文赫然撞入眼簾，竟是“焰摩天”三個字。

瀟瀟問道：“焰摩天!是他的名字嗎?”

李鳳歧神色漸漸凝重，忽地伸腳踢開白骨身前的塵土，只見地面上刻有字跡——出墓之法，盡載于此?？吹酱?，兩人臉色一變，相互對視一眼，趕緊拂去灰塵細閱下面的字跡——

蓬萊焰摩天，鍛魂不老仙。

一朝皮囊空，明月照天山。

李鳳歧恍然道：“果然是前輩仙客!師尊曾經(jīng)講過，唐代之前，世外仙宗分為天山、昆侖、蓬萊三派，道法各有千秋，其中蓬萊派擅長煉胄鍛魂，主張苦行得道，看這詩中所寫，這焰摩天正是蓬萊高手，‘明月照天山’，似乎暗示了他在天山修成了正果?！?/p>

瀟瀟道：“什么叫煉胄鍛魂?”

李鳳歧解釋道：“那是蓬萊仙宗的修煉方式：先用盔甲將身體緊緊錮死，或沉入冰淵，或深埋地底，或跳進火坑……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磨礪心性，忍受千百年的苦楚，待到盔甲和身體完全融合，即成不死之身，也擁有了運用五行的法力，就叫做煉胄鍛魂?！?/p>

瀟瀟吐舌道：“那樣折磨自己，早晚會煉成活死人，成仙又有什么意思?”

李鳳歧道：“苦行修道，自古有之，佛經(jīng)里記述釋迦摩尼成佛前游歷四方，在跋迦仙山看見許多僧人苦修。有用荊棘扎肉的；有用烈火焚身的：還有把己身埋入爛泥中的，反正怎樣痛苦就怎樣折騰?！?/p>

瀟瀟搖頭道：“純粹是吃飽了撐的?！?/p>

李鳳歧打了個哈哈，道：“修行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永遠擺脫苦痛和煩惱，假如身受萬般酷刑都不覺得痛苦，靈魂自然會飛升極樂世界。蓬萊仙宗宣揚這種解脫之法，必和跋迦仙山有些淵源?！?/p>

二人正議論之際，地面上的沙土已經(jīng)被拂掉，焰摩天銘刻的文字浮現(xiàn)在眼前。

每歲中秋月圓，天地陰流最盛，離火感應(yīng)而發(fā)。焰芒刺透石巖，其時束甲乘勢，即可出離此墓，直達巫山神女峰頂……

讀到這里，兩人眼中放光，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李鳳歧道：“照他的說法，每當中秋節(jié)來臨，離火劍就會劈開山體，到時只需穿上他的鎧甲，便能乘著火勢飛升出去!”

瀟瀟滿面喜色，忽又皺眉道：“好是好，可離中秋還有大半年呢……”李鳳歧擺了擺手，表示銘文還多，禍福尚難斷言，于是二人繼續(xù)往下看。

余知此法久矣，然歷百年因居墓穴，蓋因紫元宗斷言：生魂入墓，絕無出機。余存疑甚深，欲參真義，嘗以肉身試劍，方知元宗聚水成海，神劍受水氣消減，已無燒灼之效。唯剩噬魂之“心火”，生靈遇之成灰，死尸遇之無損。余身披“鍛魂胄”煉道，血氣斷絕形若僵尸，故束甲御劍當可離境。元宗設(shè)此迷局，豈非加意點撥?

元宗神龍?zhí)煨校孜材獪y，搬運天山玉蟾宮造成此陵。余度其劍法冠絕，必留劍訣傳世，遂入墓內(nèi)參詳，及今三百余年。觀所布“玄門真武陣法”，漸悟玄門之奧博，法亦至此，道將極矣，何須水火襲身苦修鍛魂?余聞道之日，神馳宇宙，皮囊肉身何所惜哉?既無惜身之意，何必出離地穴?“封塋為禁，生魂無入”，元宗用意何其深也!

今當入滅，留銘傳記，千秋萬載，善者甄鑒。

李鳳歧默默讀完，想到陵墓大門外“封塋為禁，生魂無入”幾字，方知其中別有深意。瀟瀟道行尚淺，看得似懂非懂，問道：“焰摩滅好像跟你們祖師爺很熟，是不是啊?他既知離開陵墓的法門，為何仍死在這里呢?”

李鳳歧沉吟道：“他悟道了，參透生死，出去與否都無所謂……按照銘文的說法，離火劍的火氣被水勢克制，火焰不會燒壞死尸的皮肉，卻能毀滅活人的魂魄……”

瀟瀟笑道：“如此說來，死人才能出去了!哈哈，我們先把自己弄死，再乘離火劍逃出生天，這點子太絕了!”

李鳳歧彎腰半蹲，輕輕撥弄著骨骸外面的鎧甲，搖頭道：“你這話有幾分道理，但仙宗的法術(shù)不是那么簡單——鍛魂胄是蓬萊仙宗特有的修行法器，焰摩天說穿上后‘血氣斷絕，形同僵尸’，離火劍不能傷損，由此可知，活人穿鍛魂胄可以借助劍勢安然離開。只是，鍛魂胄僅此一件，我們卻是兩個人……”

瀟瀟道：“很好啊，明年八月十五，你穿鎧甲離開墓穴，正好趕回去接任峨嵋大師兄之位?！?/p>

李鳳歧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嗯，是該如此，可惜明年中秋，等得太久了……”

瀟瀟大怒，暗想：虧你說得出口，完全不顧我的死活，正派弟子果然冷血絕情，想到這兒，她一甩手臂，李鳳歧失去支撐，“撲通”一聲摔倒了。

瀟瀟冷冷道：“大師兄威風蓋世，要人扶太丟面子了?！?/p>

李鳳歧苦思銘文，又受熱氣熏烤，早已精疲神倦，摔倒后哪能站得起來?他掙扎翻滾，咬牙叫道：“骨頭痛，快幫……我找點酒……”

瀟瀟心軟了，嘆了口氣，挽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拖來到附近的小河邊。李鳳歧聞到酒香，精神大振，俯身伸長脖子，咕嘟咕嘟張口喝起來。

瀟瀟怕他掉進水里，抓住他的衣襟道：“大師兄注意威儀啊，怎么能跟飲馬飲騾子似的?”

李鳳歧抬起頭，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這半死的廢物，當什么峨嵋大師兄啊?當大醉鬼還差不多。”

喝完酒，疼痛漸消，酒勁直沖腦門，李鳳歧怔怔地望著水中的游魚，道：“酒里面養(yǎng)活魚!這地方夠邪門，連魚蝦都能變成酒鬼!”

瀟瀟道：“酒水是天然生成的，你瞧那些果樹，熟透的果子漚出汁液，流入溝里，變成美酒，日子長了，魚兒習(xí)以為常，所以才能存活千年?！?/p>

李鳳歧環(huán)顧四方，看林間層疊的果堆及果堆流淌的酵汁，熱烘烘的，酵汁緩慢流入小河!整個果樹林，儼然就是一座天造地設(shè)的釀酒作坊!

他收回目光，道：“酒渠不是祖師特意造的，祖師爺并非喜歡喝酒……他若見了我這窩囊模樣，肯定氣得吐血!”

瀟瀟微感焦慮，拉起他的胳膊，道：“祖師爺早成灰了，還吐血，吐你個大頭鬼啊!你振作點，養(yǎng)好傷早些回……”話未說完，卻看見李鳳歧已經(jīng)歪著頭呼呼睡去了。

從此之后，李鳳歧醒著喝酒，喝醉了睡覺，渾渾噩噩地消磨時光。

瀟瀟撿樹枝搭了個小窩棚，壘石為灶，掬泥制陶，鉆木取來火種，成天為生計操持。她將葛藤編成漁網(wǎng)，從河內(nèi)捕撈魚蝦，熬成湯給李鳳歧補身子。而她從小吃素，肚子餓了，就摘些果子食用，聞到腥膻的魚湯便遠遠地躲開。兩人身份迥然，性格不同，然而隔世困居，便慢慢學(xué)會了相互容忍。水晶棺隨波逐流，每天多次經(jīng)過相同的地點。瀟瀟留意其中規(guī)律，參照自己心跳的次數(shù)，大致測定了時辰，再用小石子在木板上刻成日歷，以此為據(jù)，安排起居飲食。

李鳳歧笑她多此一舉，瀟瀟默然不應(yīng)，繼續(xù)記錄時日，在她內(nèi)心深處，總相信某個特殊的日子將要到來。木板刻滿了條紋，算來已接近八月。瀟瀟忽然精神煥發(fā)，比往常活潑了許多，她的臉上帶著微笑，口中講述著近日的趣事：“記得那個大蛤蟆嗎?昨天我取水時看見了，它仍困在山洞里，比以前更肥了，居然還下了幾個蛋，原來大蛤蟆是女的……”

李鳳歧手持酒瓢，神情木然，道：“最近你興致挺高，很開心吧?”

瀟瀟一怔，道：“我開心什么?”

李鳳歧道：“中秋將至，你也快走了，開心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瀟瀟明白了他的意思，故意問道：“走?走哪兒去?”

李鳳歧道：“別裝了，你真當我是醉鬼嗎?你計算日子干嗎?中秋月圓，離火劍劈開山石，你就可以穿上鍛魂胄逃出方寸宮。”

瀟瀟道：“不，我才不會棄你獨自逃生，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嘛!我也想問問你，等神劍劈山那天，你會扔下我，悄悄離開嗎?”

李鳳歧昂首挺胸，盡量裝出坦誠的樣子，道：“當然不會!峨嵋弟子豈可那樣絕情?你盡管放心，我李鳳歧至死不會拋棄同伴的!”

瀟瀟拍手道：“說得太好了，咱倆同舟共濟，同心協(xié)力，一定能夠渡過難關(guān)?！?/p>

又過了數(shù)日，陵墓內(nèi)變得酷熱難耐，離火劍發(fā)出“隆隆”聲響，地皮不停地戰(zhàn)抖，兩人昏昏沉沉，倒頭便睡。忽然巨響震天，李鳳歧坐起來張望，只見沙塵籠罩了整座方寸宮，熱風呼嘯回旋，大有天崩地裂的威勢。一道白光拔地而起，直沖陵墓穹窿，那白光升起的位置，正是安放離火劍的地方。

李鳳歧暗想：神劍果真顯靈!回峨嵋派有希望啊!興奮之余，他欲要叫醒瀟瀟，可轉(zhuǎn)念一想，鍛魂胄僅有一件，給她穿了，我穿什么?她雖救過我，但她畢竟是妖怪，我若為妖怪舍身，傳出去，峨嵋派名聲何存?可是，我要是棄她不顧，祖師爺爺英靈得知，也要為我這不肖子弟蒙羞……且慢，峨嵋門規(guī)是祖師定的，我對妖怪冷酷無情，說不定正合他的心意呢!想到此，李鳳歧終于拿定了主意：先回山請師尊決斷!多為小妖女說些好話，求師尊大發(fā)慈悲，救她脫難，這樣兩人都可獲救。

李鳳歧覺得這樣處置很合理，所以也安心了一些，沖熟睡的瀟瀟道：“喂，你乖乖等著，我盡快回來救你!”說完，拔腿奔向神劍!

白光筆直豎立，陵墓穹頂裂開豁口，旋風從下往上猛刮，似要將墓中物什吸入其內(nèi)。李鳳歧強抑胸中熱血，彎腰摸索著焰摩天的遺骸……骨頭摸到了，可那件鍛魂胄已消失無蹤了!

李鳳歧心頭一激靈：有人偷了鎧甲!剛想到這兒，周圍的石墩迅速移位，圍繞神劍飛旋起伏，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處于石圈中央，拼命地掙扎，并不停地呼叫：“救命!救我……”

是瀟瀟。李鳳歧顧不得多想，縱身跳入石圈內(nèi)。這石陣源于峨嵋派道法，起落挪移，暗藏玄機，他一看便知。當即施展煉法所用的“元罡五雷”步伐，左晃右閃，幾步搶到瀟瀟身旁，攬住她的腰肢，又沿原路走回空地邊緣。瀟瀟而色紫紅，周身滾燙，呻吟道：“好熱!熱死我啦……”

李鳳歧看她雙膀赤裸，外衣已脫掉，身上穿著沉甸甸的鎧甲，立時全明白了——先前那睡在自己身邊的身影是瀟瀟脫掉的衣褲，而她本人則偷偷穿了鍛魂胄靠近離火劍，企圖獨自逃離地宮。

此刻，離火劍勢道凌厲，李鳳歧退至心冢旁邊，仔細查看瀟瀟的情勢，她那滾燙的軀體突然冰涼，臉色慘白如紙，脈搏也消失了，和死人沒什么差別。他略加思索，當即合眼運氣，揮掌拍中瀟瀟頸后的玉枕穴，令她呼吸斷絕，血脈凝停，再將自身的真氣從檀中穴透入，隨著掌心撫按，消釋她體內(nèi)的熱毒。

救治陽火極盛的垂危者，先封閉血脈，令其呈現(xiàn)假死狀態(tài)，繼之以真氣清凈臟腑。玄門弟子修煉走火入魔后，常用這種法子調(diào)治。

李鳳歧身體雖然已好轉(zhuǎn)，但畢竟荒廢了大半年，法力僅剩原先的兩三成，花了五個時辰才將瀟瀟的氣血理順，可這時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中秋的時機錯過了，神劍復(fù)原，石墩歸位，裂開的穹頂重新合攏，方寸宮重現(xiàn)幽靜的風光。

瀟瀟悠然醒轉(zhuǎn)，望著身旁大汗淋漓的李鳳歧，眼眸閃爍，浮出一層晶瑩的淚光。李鳳歧癱坐在地，疲倦道：“哭什么?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嗎?”

瀟瀟低垂下頭，默然無語。

李鳳歧道：“你不信嗎?真的是我救了你!我先拍你的玉枕穴封住氣血，接著注入真氣疏通經(jīng)絡(luò)，不信你摸摸后腦勺，這會兒肯定有些悶痛。”

瀟瀟輕聲道：“我相信!但……你為何要救我?”

李鳳歧道：“我為何不救你?”

瀟瀟道：“我偷穿鍛魂胄，想獨自逃出去，你不怪我嗎?我昏倒后，你沒有換上鎧甲逃走，還費那么大的勁兒救我，嗚嗚嗚……你這么無私，我好感動啊……”說著，淚珠兒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李鳳歧本欲講兩句豪言壯語，脫口卻是大實話：“省省吧，早先你救過我，峨嵋弟子豈可知恩不報?欠妖精的人情，這事想起來都窩囊?！?/p>

瀟瀟流著淚，喃喃道：“你救我，只因不愿欠我的情……”

李鳳歧道：“從此往后，咱倆互不虧欠。記著，峨嵋弟子待你如何，千萬別向外人提起?！?/p>

瀟瀟滿臉失望，低聲道：“嗯，記住了?！?/p>

一場變故就此平息，鍛魂胄放回原處，方寸宮沉寂如初，清淡枯燥的日子又回來了。然而，李鳳歧盡掃頹態(tài)，除了犯病絕不喝酒，全副精力都用來打坐練功。瀟瀟看了心酸，暗想：他見神劍劈山是真的，這才加緊修煉，等待下次中秋御劍飛升……唉，他報答了我的恩情，心中再無牽掛，可以心安理得地離去了。越想越傷心，她愁眉緊鎖，日常雜務(wù)也懶得料理了。

李鳳歧看她郁郁寡歡，笑道：“少發(fā)愁了，你的心事我全明白?！?/p>

瀟瀟道：“你明白什么?”

李鳳歧道：“雖然穿了鍛魂胄靠近神劍，但卻昏倒了，似這般怎么能逃離地宮?你正為此犯愁呢!我猜得對不對?”

瀟瀟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李鳳歧道：“其中道理很簡單，我最近都琢磨透了——鍛魂胄是蓬萊仙宗苦修的器物，焰摩天穿了它置身烈火之內(nèi)，定然停止呼吸，避免火氣灼傷內(nèi)臟，由此推斷，穿鍛魂胄必須不泄半分活氣，鍛魂胄方才生效，才可抵擋神劍的‘心火’。我教過你內(nèi)息術(shù)，下次你穿上鍛魂胄后，記得用內(nèi)息術(shù)閉住氣息，便可毫發(fā)無損地接近離火劍了?！?/p>

瀟瀟心念微動：他告訴我使用鍛魂胄的方法有何用意?莫非他要把逃生的機會讓給我?想到此，問道：“你愿意把鍛魂胄給我穿?”

李鳳歧嘴角掛著笑意，眼睛望著穹壁，沒有回答瀟瀟的話。

瀟瀟的眼神漸漸黯淡，一顆心越來越?jīng)觯鋈?，她仰天長嘆一聲，靠向身后的大樹，悠悠道：“你怪我偷偷逃跑，是嗎?你猜猜，我出去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李鳳歧兀自沉思，隨口問道：“干什么?”

瀟瀟道：“上峨眉山，找援兵來救你?！?/p>

李鳳歧眨著眼睛，似乎聽到了匪夷所思的奇聞。

瀟瀟神色平靜，繼續(xù)道：“神劍啟動之前，我早就計劃好了——穿上鎧甲逃出墓穴，隨后立刻趕往峨眉山，無論峨嵋弟子怎樣對待我，我也要懇求亂塵入師前來救你。你曾身受重傷，元氣虧損，未必擋得住神劍威力，如果有什么危險，還是我先嘗試最穩(wěn)妥。你是名門弟子，定會從中悟出正確的方法。”

李鳳歧差點兒笑出聲來：我打算逃跑時，也曾編造借口，說什么先出去，再回來救人最妥當，其實是為自己的劣行開脫罷了。想到此，他鼻子里哼了兩聲，淡淡道：“先前我講過，世人最愛撒謊，有時候謊言說得太多，連自己都信以為真，這就叫做自欺欺人?！?/p>

瀟瀟道：“你相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寧死也要讓你平安脫困。”

歲月荏苒，木板再次爬滿了刻痕，第二年中秋又將來臨了。此時，李風歧的衣衫布滿了破洞，猶如叫花子的千家衣。瀟瀟將樹絲搓成麻線，拿魚骨作針，細細地給他縫補。此時，李鳳歧只知念咒打坐，全身心投入修煉，早忘卻了衣食冷暖。

終于有一天，瀟瀟忍不住了，問道：“很快又到中秋了，你拼命練功，是想回山接任大師兄之位嗎?”

李鳳歧睜開眼睛，答所非問道：“石陣九轉(zhuǎn)，暗合真武人法，我已破解多半，如若加緊用功，幾天內(nèi)當可功行圓滿?！?/p>

瀟瀟感覺莫名其妙，道：“你說什么?什么真武大法?”

李鳳歧將目光移向瀟瀟，道：“離火劍放于劍仙石上，兩邊各有四個石墩，總成九陽之數(shù)，你可知如此布置有何含義?”

瀟瀟道：“你們峨嵋派的秘密，我哪兒知道呢?”

李鳳歧緩緩道：“時至今日，咱們即將分別，也該跟你解釋清楚了：那九塊石頭銘刻的字跡，正是九種玄術(shù)的名號，相互排列成勢，暗藏峨嵋真武大法，妖魔鬼怪絕難進犯。那天，石頭凌空旋轉(zhuǎn)，是你貿(mào)然闖入啟動了陣法。我勤修苦練數(shù)月，正為練成幾種取巧的小法術(shù)，以便帶你順利通過石陣，到達安放神劍的那塊石墩?！?/p>

瀟瀟詫異道：“你帶我穿過石陣，為什么?”

李鳳歧道：“因為玄門真武陣法威力強大，若沒有我?guī)ьI(lǐng)，你這輩子休想挨近神劍，更別提駕乘劍光逃出去了。”

瀟瀟半信半疑，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莫拿我開心了，我出去了，你怎么辦?劍仙首徒要舍身救人，我這小妖女如何當?shù)闷?”

李鳳歧肅然道：“我沒開玩笑!神劍再次劈山之際，就是你重見天日之時。鍛魂胄給你穿，我全力助你重返人間?！?/p>

瀟瀟愈加疑惑，聽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像是開玩笑，于是試探著問：“那個……真武陣法很厲害嗎?我從未聽說過，你給我講講吧?！?/p>

瀟瀟本以為李鳳歧不會輕易泄露峨嵋秘法，他不肯講，正表明他之前的承諾是假的。

出乎瀟瀟意料的是，這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浪，李鳳歧的記憶像開了閘的江河，滔滔不絕地道：“千百年來，我們峨嵋派威震三界，四海妖魔聞風披靡。峨嵋派的強大，靠的不是幾件法寶，也非個別高手的作為，而是靠真武陣法!玄門真武大陣，乃峨嵋派最厲害、最深奧、最好玩的法術(shù)!無論天外世間，妖魔仙佛，法力再高，人數(shù)再多，我峨嵋派只需九名弟子布成陣勢，沒有打不贏的!”

瀟瀟故意使了個激將法，笑道：“就你這位劍仙首徒，連蛤蟆都無法降伏，再多幾個峨嵋弟子又怎樣?”

李鳳歧道：“玄門九術(shù)各具特長，跟敵人單打獨斗，或許有勝有敗，若九門同時施法，那是所向無敵，連東海妖皇也要望風而逃?！彼礊t瀟仍然撇嘴，一副不相信的神色，解釋道，“玄術(shù)分九門，臨敵之際依法列陣：劍仙首徒為主將，居中負責抗御；風雷主攻；遁甲調(diào)運；馭獸伏擊；奇巧輔助；攝魂擾亂敵方神志；丹藥增強己方法力；卜籌調(diào)控敵我運勢；神農(nóng)醫(yī)療受傷同伴。似這般各司其職，配合作戰(zhàn)，守時如鐵城金湯，攻時如天海傾覆，環(huán)環(huán)相扣，毫無紕漏，陣法的威力可以說是無窮無盡?！?/p>

瀟瀟忽有所悟，問道：“劍仙首徒是主將，想必非常重要，由劍仙首徒擔當大師兄，也是這緣故吧?”

李鳳歧道：“不錯。主將稱為‘天龍神將’，統(tǒng)馭陣內(nèi)其他同伴；峨嵋大師兄統(tǒng)領(lǐng)本派弟子，兩者都需很高的威望，所以，大師兄歷來都是天龍神將。而目，主將與敵人正而對戰(zhàn)，承受最猛烈的攻勢，受傷在所難免，除了劍仙門的伏柔天王盾能化解，別的法術(shù)均難奏效?？偠灾?，劍仙首徒是大師兄的首要人選?！?/p>

瀟瀟笑道：“我懂了，天龍神將就是人肉沙包，仗著挨打的本事厲害，吸引對方的攻勢，讓同伴全力出擊?！?/p>

李鳳歧嘆道：“挨打，說來簡單，實際要長久的磨煉。我剛成為劍仙首徒那會兒，天天被人打得鼻青臉腫，還得刷碗掃地，給幾百名師兄弟洗衣服，什么臟活累活都得干，借此磨煉心性，達到榮辱苦樂盡忘的境界?！?/p>

瀟瀟吃驚道：“有這樣的修煉方法?”

第二十回 月映龍桂神女峰

李鳳歧道：“天龍神將必須具備三樣特質(zhì)：一為氣定：二為氣合；三為定合如意，此亦為伏柔天王盾的三個層次。氣定，則心境平穩(wěn)，任憑外力沖擊；氣合，則耐性寬韌，化解諸般傷勢；若練至如意境界，就能將天王盾施加給同伴。敵人欲破陣法，必先攻破天龍神將的防護。我原有天王盾氣定的根基，為了能早日練成氣合，師尊命眾多弟子與我斗法比劍，不分場合時問，見面即動手，而我只能硬扛，不能還手，也不準生氣懷恨，如此日夜磨煉氣性?！?/p>

瀟瀟忍不住嘆道：“好個劍仙首徒，一現(xiàn)身人人喊打，簡直是過街老鼠嘛!”

李鳳歧道：“開始確實很難熬，同門中與我交好的，比試適可而止；有些心存芥蒂的，成天糾纏刁難，我整日像耗子似的東竄西逃，只等夜深人靜時，才偷偷找個地方擦拭滿身的淤傷?！?/p>

瀟瀟嘆了口氣，道：“好可憐。”

李鳳歧道：“師尊還嫌不夠，命我去廚房幫工，做飯洗衣諸般雜務(wù)，累死累活倒是小事，掌勺的開花大嬸那條棒子才叫猛，直打得我昏天黑地，白天眼前也閃星星……最可氣的是卜籌門的歐陽萍，芝麻大個人兒，今天要吃清蒸龍蛋，明日要喝靈芝仙露，我竭力采辦，她還不滿意，稍有遲慢就冷言相向，總是變著法兒地捉弄我……”

往事雖然飽含艱辛，但李鳳歧絲毫沒有恨意，而且唇角還泛起了微笑，語氣也愈漸柔和：“當然了，大多數(shù)師兄弟純良正直，暗中幫我的大有人在，比如奇巧門的侯天機師兄，他為我做了個木偶替身，與我體貌完全相同，施了法術(shù)后，挨打的傷痛全都轉(zhuǎn)移到木偶身上了，我只需裝裝痛楚的樣子就行了，連師尊也看不出來?！?/p>

瀟瀟道：“替身木偶?這可是聞所未聞?！?/p>

李鳳歧笑道：“奇巧門專門制作各種神奇器具，侯天機更是此中高手，可師尊說他冷面熱腸，處事太過剛直，不適合統(tǒng)率本門弟子，所以奇巧首徒由班良工擔任。提起這位班良工班師兄，那可真是太有趣了，他做的玩意兒奇妙無窮，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日行千里的竹馬，巴掌大的宮殿，噴火的鐵龍……我臨行前拜訪班師兄，他正研制一種奇異的玩具，據(jù)稱可令世人忘記煩惱，共由百余來張竹牌組成，幾個人圍坐出牌……”李風歧口若懸河，瀟瀟興致昂然，以往的忌諱都再無遮掩。

瀟瀟道：“我常聽人講，奇淫巧技，難登大雅之堂，正派中人循規(guī)蹈矩，自然不屑那些外道法門?！?/p>

李鳳歧笑道：“呵呵，人有正邪之分，法術(shù)并無內(nèi)外之別，元宗祖師大展妙智，廣集前人經(jīng)驗，取其精華，去其雜莠，創(chuàng)立了博大宏正的奇巧玄術(shù)，此法流傳至今，峨嵋奇巧門英雄輩出，攜帶法寶遍行海內(nèi)，做了多少普濟生靈的大好事啊!奇巧弟子樂于助人，主要還因奇巧術(shù)輔助的功效強大，幫助別人最能發(fā)揮其用。我記得兩年前魔芋大夫閉關(guān)煉法，日常生活無法自理，侯天機特意做了幾樣器具，才替他解決了起居飲食的難題?！?/p>

瀟瀟道：“魔芋大夫，他又是哪門的高手?”

李鳳歧道：“他是神農(nóng)門首徒，巫醫(yī)玄術(shù)當世無雙!他曾為鉆研接續(xù)斷肢之法，命人砍掉自己的四肢，燒成灰撒到花盤內(nèi)，打算施法讓肢體重新生長?！?/p>

瀟瀟吐舌道：“砍掉四肢讓其重新長出來，開玩笑的吧?”

李鳳歧認真道：“萬物都具備自我恢復(fù)的本領(lǐng)，剃掉的頭發(fā)會重生，牙齒脫落會再長出，都是源自這個道理。魔芋大夫只不過是順應(yīng)天理，激發(fā)了生靈原有的潛力而已?！敝v到這兒，李鳳歧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笑道，“可惜魔芋大夫煉法太過癡迷，常常鬧笑話。他閉關(guān)長達三個月，其間嚴禁旁人打擾，可是他斷了四肢，如何吃飯喝水呢?多虧侯天機師兄做了個‘飯來伸手椅’，椅子下面連接個‘活水馬桶’，引山泉水循環(huán)沖洗。哈哈，三個月后，斷肢從花盆里長出來，魔芋大夫接回四肢，完好如初……”

瀟瀟笑道：“奇巧門當真有趣，何不制幾個做家務(wù)的器械，幫你分擔廚房里的重活?”

李鳳歧道：“誰敢啊?若是給師尊知曉，準得重重地責罰。其實無需器械相助，我已找到偷懶的竅門了!那時候，攝魂門的山繼青才拜師入門，修行法術(shù)‘化夢成真’，沒日沒夜地睡覺，我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瀟瀟道：“這倒新鮮，睡覺也算修行?”

李鳳歧解釋道：“攝魂門擅長操縱神魂，但若想控制別人的魂魄，首先自己要固守心志。常人睡著如墜入迷陣，夢見什么，事前全然不知。攝魂弟子的基本功，即是控制夢境，先到達夢里，察覺外部變化，安守神魂真氣，再練成夢隨心生的本事。”

瀟瀟笑道：“做夢若能隨心所欲，我寧可睡著了不醒，永遠活在美夢里多好。”

李鳳歧道：“山繼青道行淺薄，不能做到夢隨心變，每當他睡夢正酣之際，我便喊他起來洗碗刷鍋，他糊里糊涂地干完活，醒后問怎么回事，我告訴他剛才他在夢游，所見所為全是幻覺。你猜怎么著?他居然相信!”

瀟瀟嘴角微撇，道：“哎呀，你欺負老實人!”

李鳳歧拍膝大笑，道：“沒有了!我哄他洗碗，也只是想找個伴兒，重活我可都搶著干呢!呵呵，山師弟天生木訥，腦袋總像少根筋，記得他剛?cè)腴T那會兒，自報姓名時說，小弟名叫山繼青，峨眉山的山，繼續(xù)的繼，青翠的青，連起來就是峨眉山繼續(xù)青翠，好記得很，請各位大哥哥大姐姐多多關(guān)照!”

話音未落，瀟瀟已笑得前仰后合，道：“幸虧他不叫山繼霉，若是講成峨眉山繼續(xù)倒霉，恐怕當場就得把他驅(qū)出門去?！?/p>

李鳳歧道：“所以說嘛，他那么好玩，怎能不叫人起意戲耍?時間長了，山師弟看穿了我的伎倆，也并未揭穿我，仍裝糊涂幫我做事，一來免我尷尬，二來師尊得知不會深責。你瞧瞧，山師弟外粗內(nèi)細，其實半點都不傻呢?！?/p>

瀟瀟感慨道：“你們同門的情誼真好!”說這話時，瀟瀟神情黯淡，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回想自己一生，孤苦伶仃，何曾體味過什么親情友情?此情此景，猶如乞兒望見別人家其樂融融，羨慕得莫可名狀，轉(zhuǎn)眼面對自己凄冷的窩棚，怎不令人心碎?

對瀟瀟的神情變化，李鳳歧毫不知覺，仗著酒勁吹噓：“我們峨嵋弟子個個情同手足，人人肝膽相照，為了對方寧可舍棄自己的性命……”

瀟瀟暗思：他這樣熱切地期盼與同門重逢，為何還把逃生的機會讓給我呢?于是忍不住道：“等下次神劍劈開巖壁，你穿上鍛魂胄飛離墓穴，就可以和你的同門師兄弟見面了。”

李鳳歧傲然道：“拋棄你獨自逃生?那不行!峨嵋弟子英名傳世，從來都是舍己為人，我李鳳歧絕不能給師門抹黑，不能給兄弟姐妹們丟臉!”

剎那間，瀟瀟全明白了：他之所以舍身相助，只為顧全師門名聲和兄弟姐妹們的臉面，而自己在他心里微不足道，只是個哀哀求憐的小妖精罷了。將同門名聲看得比性命更重，這種情誼何其之深!瀟瀟望著李鳳歧倔強的神態(tài)，如同面對愣充英雄的傻孩子，又生氣，又好笑，又感動，又悲傷，百感交集之際，淚水再次流下了臉頰。

經(jīng)過此番長談，李鳳歧更加廢寢忘食地練功，只盼趕在神劍啟動之前，練成帶領(lǐng)小妖女穿越石陣的法術(shù)。瀟瀟冷眼旁觀，越來越沉默，到后來那幾天，幾乎不再說話，有空時就會獨自坐在水邊，拍著膝頭輕哼小曲。

李鳳歧深感疑惑：這逃出去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小妖女怎么還越來越不開心了呢?終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走近了瀟瀟。其時，她正背靠著河邊小樹，眼望著那水晶棺低聲唱曲。

“孤棹還處柳篙稀，搖枝空蟬落照低。也看得飄紅浪蕩云煙輕，抵幾回琴閑酒困少知音。恁地春渺萼殘，芳逝傷心。漫嗟呀枉自凄清，還待得融和光陰。舊桃李明年初發(fā)顏色新，垂條露趁濃恰滑泥也熏。燕雙棲，在翠堤，香巢又依依……”

歌聲婉轉(zhuǎn)悅耳，前半截意境凄涼，充滿離愁，后半截卻透出清新溫柔的意味。李鳳歧不懂音樂，只覺感懷悱惻，想說點兒什么又無從說起，只道：“你唱的什么曲啊，這么好聽?”

瀟瀟回過頭，淡然道：“這叫《瀟湘花雨》，說的是春盡花落時，湘江兩岸的風光，我的名字就是取自這首曲子?！?/p>

李鳳歧道：“我閑時也喜歡吼兩嗓子，苦無明師指點，你唱得這樣好，干脆教教我吧!”

瀟瀟道：“唱曲需得琵琶伴奏，空口白舌怎么教?唉，記得當年雨知府辭曲雙絕，琵琶彈來使人銷魂，我常聽他彈唱《瀟湘花雨》，起初覺得挺好玩，而今方知意蘊深長……”

李鳳歧道：“雨大人彈得好，我就學(xué)不會嗎?峨嵋弟子神通廣大，我若彈琴唱曲，保證老牛聽了都會陶醉?！?/p>

瀟瀟撲哧笑出聲來，道：“對牛彈琴，李大高手風雅得緊!”隨即正色道，“你若真要學(xué)，可別嫌我啰唆，《瀟湘花雨》太難，咱們先從簡單的小曲練起，循序漸進，方可熟能生巧?！彪S后講解了品格商羽之道，快慢板眼之法，何為六呂六律，并試演音韻高低……

李鳳歧情懷灑脫，悟性絕高，天生就是弄詞唱曲的料，僅半天工夫，已將一套小曲《水龍吟》練會，唱出來字正腔圓，儼然是梨園老客的味道。瀟瀟頗感欣慰，果真將唱法琴藝悉數(shù)相授。兩人終日促膝談?wù)?，一個教得用心，一個學(xué)得認真，陵墓內(nèi)輕歌頻起，給苦悶的歲月平添了幾分情趣。

教習(xí)由簡入繁，漸漸練到了那首《瀟湘花雨》，此曲字句長短參錯，唱腔高低縈回，行板轉(zhuǎn)折奇崛，而琵琶勾、撥、撩、揉、輪，諸般技法更變化多端，單憑口授很難說明。李鳳歧竭盡全力，只記住了曲調(diào)。

瀟瀟怕他氣餒，笑道：“學(xué)成這樣很不錯了，你的天分比我高，以后肯定名動大江南北。”想起他決意留下，不會再有以后，心頭又是一陣酸楚。

李鳳歧暗忖：我學(xué)曲子純粹是為了尋開心，省得你每天愁眉苦臉，如今你既這樣說，看來你已忘掉憂愁，我的目的也達到了。于是笑道：“好啊，到那時我彈琴，你收錢，咱倆走遍各省樂坊，賺他個腰纏萬貫!”

二人正說話間，忽聽轟響震耳，地皮抖動，樹木搖晃，頃刻間熱風驟起，地宮邊際白光升騰，穹頂現(xiàn)出一條寬深的裂口。兩人見狀，臉色大變，不自覺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李鳳歧觀望聲響發(fā)生處，驚色漸消，微笑道：“我好糊涂，今天就是中秋節(jié)啊!你該動身了!”

瀟瀟幽幽道：“是啊，是時候了，該走了?！闭f著，兩人攜手前行，迎著熱風來到神劍所在的空地，只見九座石墩煙霧繚繞，待到瀟瀟靠近，石墩忽地移動，仿佛從沉睡中驚醒的活物。

李鳳歧胸有成竹，道：“你別害怕，我參修本門道法，已練成穿越石陣的法術(shù)，你只需按我說的做，保管絕無危險?！彼贿叞参繛t瀟，一邊往前邁步，忽覺瀟瀟腳底生根，站在原地沒動彈，于是轉(zhuǎn)頭道，“你怎么了?不想出去了嗎?”

瀟瀟道：“我出去了，你怎么辦?待在這里等死嗎?”

李鳳歧笑道：“劍仙首徒哪里會坐以待斃?放心吧，憑我的道行，遲早能找出脫身的辦法，更何況本派祖師英靈在此，總會保佑后輩弟子平安的?！痹捳f得充滿了豪氣，但情知今后獨處墓穴，更有無窮無盡的凄涼孤苦，心里悲戚難當，轉(zhuǎn)念又想：小妖女獲救后必然感恩，到處傳揚峨嵋弟子的美名，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豈料瀟瀟面容沉靜，半分感激的意思都沒有，點頭道：“那好，你可別后悔?！闭f著，轉(zhuǎn)身回望，那住過的窩棚，使用過的器物，還有那么多歡樂與憂愁的日子，終究都要遺留在這千年的古墓中，想到此，瀟瀟忍不住嘴角抽動，驀地跪倒，朝心冢磕頭，道，“元宗祖師，朱雀姑娘，謝謝你們兩年來的陪伴，此去再無會期，愿你們仙靈相知，生生世世，永不分離?！?/p>

與此同時，李鳳歧俯身剝掉焰摩天的鍛魂胄，教瀟瀟運氣念咒，布罡踏斗等訣竅，道：“此乃丹陽九轉(zhuǎn)之術(shù)，出入真武大陣的法門，我苦思了幾個月，略作了一些改進，使得妖類也能運用。”

峨嵋道法易學(xué)難精，丹陽九轉(zhuǎn)僅是末技，瀟瀟靈性聰慧，半個時辰便完全掌握了。李鳳歧拉她步入石陣，左轉(zhuǎn)右挪，熱風兩邊翕開，石墩回歸原位，場面比前次平和了許多。

李鳳歧解釋道：“玄門九轉(zhuǎn)，純陽無損。真武大陣是極陽剛的道法，別說是身懷陰柔內(nèi)丹的妖怪，便是修煉矯陽、少陽、紫陽等內(nèi)丹的正道仙人，入陣也會縛手縛腳，唯丹陽暢行無阻，所以玄門弟子都得修煉丹陽九轉(zhuǎn)術(shù)，使內(nèi)丹暫呈純陽形式，方可布成真正完整的真武大陣?！?/p>

二人終于走到了空地中央，面對銘刻有劍仙的石墩，兩人屏息仰望，只見劍勢騰沖，形成壯觀的光柱，豁口里天色隱現(xiàn)，所有的希望和生機，都像曙光似的在那頭閃爍。

李鳳歧呼了口氣，扭頭看著瀟瀟，叮囑道：“你只需跳上石墩，神劍白會帶你飛升!記住，屏住呼吸，以內(nèi)息術(shù)運轉(zhuǎn)血脈，很快就能達到地面?！闭f話間，他把鍛魂胄往瀟瀟身上套，瀟瀟卻側(cè)身閃開，伸手推開了鎧甲。

李鳳歧詫異道：“你又怎么了?”

瀟瀟默然無語，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鳳歧急了，道：“喂，你又?；影?等了一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機會，錯過了可后悔莫及啊!”料想她是感激自己的恩德，不忍心就此分別，溫言道，“好了，你出去多做善事，就算報答我了。眼前情勢緊急，謙讓的過場就免了吧?！?/p>

瀟瀟仍舊面無表情，忽道：“我有辦法讓兩個人都出去?！?/p>

李鳳歧一愣，道：“什么?”

瀟瀟道：“上次我闖石陣昏倒，你掌擊我的玉枕穴，令我血脈斷絕，表面和死人毫無差別，這事你曾講過，我記得很清楚。”她頓了頓，道，“現(xiàn)今我們可以如法炮制，你先穿好鍛魂胄，再用法術(shù)封閉我的心跳和氣血，兩人即可同時駕乘劍光?！?/p>

這話仿佛晴天霹靂，震得李鳳歧張大了嘴巴，呆站著無言以對。

瀟瀟道：“還沒明白嗎?離火神劍只殺活人，對死人毫無損害，你穿了鍛魂胄形同僵尸，我沒了呼吸心跳如死尸無異。唯有如此狀態(tài)，我們兩人才能駕起劍光一起脫困!”

李鳳歧道：“不，不行!斷絕血脈是治傷的權(quán)宜之計，時間過長性命難保!這兒離地而有多遠?要飛多久?我們都不知曉?！?/p>

瀟瀟道：“神劍威力巨大，劍光轉(zhuǎn)瞬即能飛到山頂!”

李鳳歧又道：“這……太突然了，你干嗎不早點提?容我仔細想想?！?/p>

瀟瀟道：“時機稍縱即逝，不要耽擱!”

李鳳歧腦子混亂，結(jié)巴道：“要不你穿鎧甲，帶我……”

瀟瀟厲聲道：“你糊涂了?我不會封閉血脈的法術(shù)，只有你能帶我出去!”說著，近前半步，“男子漢當機立斷，拿點果敢氣魄出來!”

李鳳歧茫然無措，雖聽瀟瀟說得頭頭是道，但總覺此舉太過冒險，忽而又想到：她既然早有計劃，為何現(xiàn)在才告訴我?咦，莫非專等緊急關(guān)頭才講出，好叫我無暇思考。

瀟瀟長嘆一聲，悠然道：“你這般猶豫不決，忘了峨眉山的兄弟姐妹了嗎?他們正苦苦盼你回家呢!”

聞聽此言，李鳳歧打了個激靈，渾身熱血直沖腦門，什么危險，什么思慮，什么名聲道義，統(tǒng)統(tǒng)都拋到九霄云外，雙手戰(zhàn)抖，道：“回家……兄弟姐妹……”

瀟瀟道：“對了，回去跟他們團聚，那該多好啊!”說著，趁李鳳歧發(fā)愣的工夫，接過鍛魂胄，三下五除二替他換上了?？酆勉~釘腰帶時，鎧甲陡然閃亮，向內(nèi)收攏，緊緊箍住了身體。一瞬間，李鳳歧血色盡失，皮膚變得蒼白如雪，脈搏也停止了，而手腳卻活動自如，并無任何滯礙。

瀟瀟笑道：“鍛魂胄好靈驗，把你變成活死人了?！闭f著，湊近跟前，“好了，輪到我了，劍仙首徒李大高手，快施展手段!”

李鳳歧怔怔地凝視著她，道：“你真想這樣?”

瀟瀟笑了笑，靠住李鳳歧的臂彎，道：“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看到外邊的太陽了。”

此刻，李鳳歧心潮澎湃，道：“好!就按你的意思辦，是死是活，隨他老天爺?shù)谋惆?”說著，閉停自身氣脈，以內(nèi)息術(shù)運轉(zhuǎn)周天，然后，左臂摟住瀟瀟的纖腰，右掌拍中她的頭頂，這一下力道恰到好處，真氣鼓蕩穴道，瀟瀟的呼吸立時停止了，她雙眼閉合，現(xiàn)出猝死的假象。

氣血中斷畢竟兇險，每時每刻都會危及性命。李鳳歧動作毫不停頓，拍擊瀟瀟的同時，已縱身跳向那塊刻有劍仙的石墩，腳底尚未踏穩(wěn)，光柱已將兩人卷起，似火山噴出的石子，從豁口處把兩人往上托起。

李鳳歧眼前物影晃動，大大小小的巖石閃過身旁，耳畔轟轟直響，既像風聲，又似雷鳴。他察覺身子急速上升，心中暗喜：這法子行得通!劍光飛行迅猛，很快便可沖到山頂了!正這樣想著時，身體卻顛倒了過來，頭前腳后急速墜落，大約下降了數(shù)十丈，又開始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圈子。

原來，劍勢運行如同旋風，呈螺旋狀攀繞，并非簡單地徑直往上。李鳳歧左晃右搖，升三丈，降十尺，反復(fù)翻滾，仿佛漩渦里的浮萍，萬般苦處難以言表，心里唯剩無盡的疑惑和恐懼。此情此景，完全出乎意料，什么駕乘神劍逃離困境，當初的設(shè)想多么荒唐!然而已經(jīng)深陷其中，想脫身卻是萬萬不能了。

上上下下轉(zhuǎn)了千百圈，李鳳歧頭暈?zāi)垦＃睦镞€分得清前后方位?只能隨雷霆般的劍勢飄蕩。不知過了幾時，內(nèi)息術(shù)使到了極處，知覺漸近麻木，心中余念僅存，暗暗叫道：“停吧，停吧……死也好，活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快停下來吧!”

漸漸地，頭頂浮現(xiàn)出清白的亮色，李鳳歧神志恍惚，直愣愣地仰頭凝望，只見那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圓，散發(fā)著柔美的光芒。剎那間，一個念頭閃現(xiàn)在腦海，他渾身劇震，淚水盈眶，心里大叫：沒錯，月亮，那是月亮!

過了良久，他才擺脫眩暈感，試著挪動腿腳，發(fā)覺已經(jīng)接觸實地，自己正趴在一片山石之間。舉目張望，只見前方奇峰矗立，形似翹首遠眺的少女；山峰下方銀練蜿蜒，穿繞群山，正是浩蕩奔流的長江!李鳳歧大喜若狂，跳起來叫喊：“神女峰!巫山神女峰!”

可是，他嘴巴翕張，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鍛魂胄禁錮身體，氣息無法通過喉嚨。李鳳歧悶積的情緒陡然發(fā)作，雙手用勁撕扯，兩三下便將衣甲撕得稀爛，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沖著蒼天狂吼：“他媽的，出來了，老子出來了!玉皇大帝，閻王老子，爺爺又回來了!”

他又笑又叫，顛撲打滾，近乎瘋狂!激情慢慢平復(fù)后，他定住心神，摸索著腳邊的土地，那條豁口消失無蹤，真不知剛才自己是怎樣穿過山體的。抬頭遙望遠處，一條旋風垂掛于天地間，宛如飛龍遨游宇宙，壯美奇異的景觀，想必是離火神劍的余跡。

李鳳歧目眩神馳，嘆道：“一劍之威，以至于斯!”轉(zhuǎn)念猛地驚醒，暗叫：哎呀，小妖女怎樣了?我記得牢牢抱住她的啊!想到此，慌忙四處搜尋，只見月色下的草叢中露出一條雪白的胳膊，瀟瀟嬌軀橫臥，正趴伏在草窩里。

李鳳歧松了口氣，笑道：“多虧你的主意，咱倆居然平安脫困。天快亮了，你還睡嗎?待我來叫醒你吧?！闭f著，近前蹲身半跪，將她摟入懷內(nèi)，右掌按住她胸口的膻中穴，純厚的真氣自掌心源源送出。

按常理，真氣輸入體內(nèi)，會出現(xiàn)戰(zhàn)抖、腸鳴、四肢發(fā)熱等反應(yīng)，可是，李鳳歧運氣許久，瀟瀟仍然渾身癱軟，冷冰冰的，毫無生氣。他有些發(fā)慌了，一面加催法力，一面端詳著瀟瀟的面容，看她雙目緊閉，呼吸停止，嘴唇呈現(xiàn)尸體特有的鉛灰色，他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凝神盤膝，嘴里念念有詞，將周身真氣凝聚于胸膛，然后彎腰趴地，噙住瀟瀟的嘴唇使勁吹氣。純陽真氣度入丹田，她胸脯起伏，好像真的開始呼吸了。他見狀暗喜，奮勇地吹了大半個時辰，直至力竭神倦，頭暈眼花，可定睛看時，瀟瀟的胸腹依然沒有半點動靜，恍若雕像。

汗水順著臉頰流淌，李鳳歧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一剎那，他只覺得天地一片灰暗。兩年的相處，雖然其間有吵鬧，但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已把她當成知己。

呆坐了半晌，李鳳歧忽然放聲大笑：“我是天下最傻的大傻瓜!妖怪死了應(yīng)該會現(xiàn)出原形的，她依舊是人形，說明她根本沒有死!”說著，抱起瀟瀟仔細察看，只見瀟瀟肌膚勝雪，并無蝴蝶的斑斕色彩，而脈搏呼吸均已消失，其狀和常人死去完全相同。難道……她已變成真正的人類?李鳳歧回憶起瀟瀟的音容言行，從起初的刁鉆古怪，到后來的嫻靜憂郁，形神越來越像人世間的少女!她假意提出脫困計劃，其實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犧牲自身，救助朋友，此等大仁大義，豈是妖類所為?

李鳳歧越想越難過，心痛宛如刀割，嘀咕道：“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說著，舉起手照著自己的臉一陣猛抽。

是人，難報其情；是妖，難受其恩!瀟湘花雨，你究竟是妖，還是人?

李鳳歧又感激，又屈辱，又憤怒，又憐惜，萬般情愫，集于一心，他不由得搖晃著瀟瀟的身體，央求道：“喂，別裝了，快醒醒吧!你說過兩人都會平安，現(xiàn)在賴著不醒，分明是耍我啊!小妖女，你騙我，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你要死，我偏不許你死!我要你活過來!我一定要你活過來……”說著，雙手胡亂地推拿捶打，掐人中，按胸膛，拍脊背，如癲似瘋，最后扳住瀟瀟的肩頭，沖著她的臉狂吼，“醒醒啊!快醒醒啊!”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李鳳歧的聲音漸漸嘶啞，他忍不住抱住瀟瀟號啕大哭。淚水落進了瀟瀟的唇間，她腦袋后仰，溺水似的張嘴咳嗽，脖子里筋絡(luò)凸起，臉上神情既痛苦又舒爽，仿佛正從蟲蛹里掙扎出來的小生命。

李鳳歧驚呆了，茫然地盯著她，道：“瀟瀟，你活了?”

瀟瀟接連喘息了幾口，睫毛微顫，眼波流轉(zhuǎn)，逐漸看清了李鳳歧那張呆瓜臉，隨即視線延伸，望向天空，笑容倏然綻放，她抿著嘴角，輕聲道：“我說過的，再睜開眼睛，我就會看見外面的太陽了。”

李鳳歧一驚，回頭眺望，果然長夜已盡，朝陽正冉冉升起!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程 程

下期預(yù)告：

李鳳歧回到峨眉山，除了同門師兄弟的熱情迎接，師尊的諄諄教誨，他還遇到一樁出乎意料的婚姻，峨嵋派由盛轉(zhuǎn)衰的原因，竟和前任首徒的兒女私情有關(guān)，李鳳歧會重蹈覆轍嗎?一件神奇的法寶，可將妖怪轉(zhuǎn)化為人類，李鳳歧得知后，想用法寶將瀟瀟變成人類，于是帶她進入峨嵋派的要地，瀟瀟能變成人類嗎?與此同時，邪魔侵入峨嵋派，對峨嵋弟子展開了一場血腥屠殺，這場戰(zhàn)局，最終誰會勝出?更多精彩下期呈現(xiàn)，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