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米粥

1

秀芳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林見面前說起紅米了。秀芳說她家鄉(xiāng)有一種米是紅色的，煮出來的粥也是紅色的。林見不信，說如果米有紅色的，那么血就有白色的了。

秀芳也不爭辯，她理解林見。只要是他沒見過的東西說什么他也不會相信的。有一次秀芳跟他說河南人三餐是不吃米飯吃面條的，他也同樣不相信。林見是廣東人，在某些生活習慣方面都自視過高，對外省的風俗嗤之以鼻。

剛認識林見時，秀芳不太喜歡林見，甚至可以說是討厭。秀芳想，好一個傲慢的廣東仔，有什么了不起?那時秀芳是廠里的QC，林見是維修。林見維修好的機器必須要經(jīng)過秀芳的檢測后才能過關(guān)。這樣一來，秀芳就有了優(yōu)勢，像是捏住了林見的七寸。秀芳故意挑刺，態(tài)度不好，好幾次搞得林見下不了臺，氣得他差點把機器捏個粉碎。秀芳表面冷漠，心里還是軟的，覺得自己是有點過分了。后來不知怎么的林見竟追起了秀芳，其方式的浪漫和轟動一度成為工廠的佳話。

秀芳從逃避到接受，其實也經(jīng)過一場思想斗爭。單從外表看，林見怎么說都是一個標準的廣東靚仔，用一個最恰當?shù)脑~形容就是干凈。剛好秀芳又是一個喜歡干凈的人。另外一點，當林見為了討好秀芳而收斂原有的傲慢時，秀芳就感覺心里舒服，像是征服了什么。秀芳也不是一個淺薄的女孩，犯不著為了一時解恨而賠上自己的愛情，之所以接受林見的愛，主要還是被他鍥而不舍的精神給感動的。

和林見好上以后，秀芳對廣東人就有了另外一種看法，從此當姐妹們聚在一起說起廣東人的可恨可憎時，秀芳選擇了沉默，或者離開。大多時候，秀芳還是能感覺到優(yōu)越的。在廣東打工，交一個廣東男朋友，多好。姐妹們嘴里不屑，心里還是暗暗羨慕的。林見能說一口流利正宗的廣東話，廣東話的婉轉(zhuǎn)綺麗她是打心眼里喜歡的，沒出來之前，她就曾抱著譚詠麟的CD夜不能寢，夢里無數(shù)次演繹心中美好的邂逅。廣東話讓秀芳感覺到一種尊嚴，即使這種感覺有點無奈。有一次，她和幾個姐妹一起逛街，路上遇到了身上有刺青的混混，混混一看就知道是廣東人，姐妹們縮到了一邊。和電影一樣湊巧，這時林見剛好路過，見狀就過來了，然后不卑不亢的幾句廣東話，就把混混都嚇跑了。

秀芳就說，林見，教我?guī)拙鋸V東話吧，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我可以自己搞掂。

林見呵呵地笑了，說，要不，讓我時刻都在你身邊。

秀芳就把行李都搬到了林見的出租屋。

2

同居不久，生活習慣的差異就讓秀芳感覺苦惱了。

同樣是早餐，秀芳只要一個饅頭加一小杯豆?jié){就能解決，操作起來也方便，下了樓，路邊花一塊錢買來，邊吃邊走，吃完了，工廠也到了。而林見可不這么隨便，廣東人的精致或者說是挑剔在這里就能體現(xiàn)，他非得找一個固定的小店坐下來，要一盤腸粉，再加一杯濃茶，不急不躁的，一口腸粉一口茶，慢慢地吃。他寧愿跑著上工廠，也不愿在吃東西時急那么一口。剛開始，秀芳還是能適應，陪林見一起悠閑，后來就忍不住，開始催，開始嘀咕，最后干脆就不和他一起了，各吃各的，吃完各自上班。

如果說愛情是由無數(shù)的生活細節(jié)組成的東西，那么吃早餐無疑是其中之一。一個細節(jié)的失敗，看似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細節(jié)這東西就像細胞，它是會分裂的，會一分為二，二分為四……

有時加班，回來得晚，肚子也餓。林見就會去煮一點白粥，他喜歡吃粥，最多能喝七八碗。這時候的林見讓秀芳看了覺得可愛。秀芳也愛喝粥。在這點，兩人出奇的一致。秀芳就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紅米。在秀芳的家鄉(xiāng)江西吉安，幾乎每家每戶都種有紅米，不多，就一兩分地，收好了就留著，以備急用。

那天秀芳說，林見你去天虹商場去買一點紅米回來吧，我煮紅米小粥給你喝。

盡管林見不相信有紅米的存在，但對紅米這一說法還是產(chǎn)生了好奇，沒有倒罷，有也不失為是一種有趣的東西，煮個粥，說不定真是美味。

然而林見在商場里看見珍珠米泰國米江蘇大米，就是沒有紅米。

3

李主管約秀芳吃飯是在一個下午。李主管的口吻其實是很隨意的，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漫不經(jīng)心。他說，小芳，順路，一起吃個飯吧，大哥請。

李主管和秀芳確實順路，他租的房和林見租的房只隔了一條巷子。林見就曾帶秀芳去過他的房里喝過幾次茶。李主管的房間還給秀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十幾平方的單人房里，竟有著相當于一個家庭的豐富的內(nèi)容，整套的廚具，電視電話電腦，濃烈的生活氣息，房間里每一個物件的擺放很明顯都是經(jīng)過反復地細細掂量的。

秀芳說，好啊，上次幫忙還沒當面謝你呢。李主管是幫過秀芳的忙，確切地說是幫了林見的忙。前段時間工廠的人員要進行調(diào)動，工程部要在車間的維修工里挑一個提為工程師，這對林見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得好好把握。論技術(shù)，林見有足夠的自信。問題是這種重大的調(diào)動，單憑技術(shù)是遠遠不夠的，人緣也是很重要的。林見的人緣不好，這誰都知道。工廠也像官場，有些時候也是需要一點手腕的。這時候的秀芳就是林見的手腕。秀芳在工廠里的人緣遠遠超出作為一個QC應該有的范疇，甚至老板對她也是印象深刻的，也說不明是什么原因，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生的就具有足夠的吸引力，倍受憐愛。

秀芳找到了人事部，還未開口，李主管就已經(jīng)知道她來的目的了。

幾天后，林見就被調(diào)去了工程部。

李主管就選了一家湘菜館，簡單地點了幾樣菜。李主管問秀芳喝酒嗎?秀芳搖頭。李主管就給秀芳要了罐可樂，自己要了瓶啤酒。

很正規(guī)的一次請客，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和言語。話是說了一些，很平常而自然的交談。

李主管的表現(xiàn)和他身上的那套黑色收腰西裝很貼切。埋單走人時，他從側(cè)袋里摸出口香糖，給秀芳遞了一片。這樣的舉動不但沒有讓秀芳感覺突兀和曖昧，反而被其細心所感動。

4

國慶假期，林見有事要回一趟粵東老家，問秀芳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秀芳咬咬牙，最終沒答應。林見上車后，不到三個小時，就給秀芳發(fā)來了信息，說他到了。秀芳想，真快。

秀芳一個人在屋里，實在無事可做，就想一個人出去走走。第一天，秀芳去了梧桐山，游客太多，且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加上山陡難爬，秀芳在山下轉(zhuǎn)了一圈就回來了。第二天，秀芳去東門步行街購物，光買衣服就花掉了三百塊——天氣漸涼，身體需要另一種布料來保暖。第三天，李主管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李主管說，小芳，聽說林見回家了，是吧?

秀芳說，是啊，一個人好無聊。說完秀芳就有些后悔。

李主管說，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咱倆雙贏。

秀芳撲哧一聲笑了，說，可以啊。

李主管就帶秀芳去了世界之窗。世界之窗，秀芳還沒來深圳之前就聽說了，可來了深圳后卻一直沒去看過，每次都是從大門口匆匆而過，主要原因還是那昂貴的門票，上百元就為了看幾座模型，秀芳感覺不值。后來，林見曾要帶她去，她又怕林見花錢，最后也沒去成。沒想到，到頭來和她一起看世界之窗的，竟是李主管。

看了世界之窗后，他們還去了歡樂谷、錦繡中華、民俗村……一直到晚上才回到住處。

李主管說，不介意的話，上我屋里坐會，喝口茶。

秀芳說，好啊。

一進屋，沒頭沒緒的，秀芳突然就想到了紅米，一想到紅米，她的心跳就開始加速了，臉紅耳熱起來，仿佛顆顆紅米已經(jīng)脫離稻穗，紛紛爬上她的臉龐，摩挲著她的肌膚。

她對李主管說，你吃過紅米小粥嗎?

他愣了一下問，米還有紅色的?第一次聽說。

她說，有啊，紅米煮出來的粥比白米好看好吃呢。

他說，真的?你等會，我去買。

他就噔噔噔地下樓去了，聲音由近及遠，很清晰。

一會他真的買回來了一小袋紅米，欣喜若狂地在她面前晃動。

她問，你在哪買的?

他說，天虹商場啊……

李主管進入秀芳的身體的那一刻，秀芳的淚水隨之就出來了。

一連幾天，秀芳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林見發(fā)來信息也不回，打電話也不接。秀芳害怕，秀芳知道自己做了對不起林見的事。終于，秀芳撥了林見的電話，秀芳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jīng)搬走了，你的東西我一點沒動，鑰匙就壓在門口的鞋架下面……

林見還沒回過神來，秀芳就把電話掛了。

掛了林見的電話，秀芳隨即就打電話給李主管。

李主管問，小芳，有事嗎?

秀芳說，我已經(jīng)和林見分手了，我現(xiàn)在就搬去你那里。

李主管說，小芳，你真是一個小孩子，這么沖動干嗎?這有什么呢?你不說，林見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

李主管的通話被秀芳的拇指掐斷了。

林見趕回屋時，秀芳早就離開了。屋里的東西卻原封不動。林見打秀芳的電話，依然關(guān)機。林見就以為秀芳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氣，很快就會回家的。

可是，假期都結(jié)束了，還是不見秀芳。工廠里，也沒有秀芳的身影。

三天后，人事部收回了秀芳的工卡，撤了檔案，理由是，曠工三天，秀芳已經(jīng)自動辭職了。

5

不久，林見也因表現(xiàn)不合格，重新被調(diào)到了車間。林見擱不下面子，一氣之下就辭職了。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林見去了另外一家工廠，他努力工作，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盡量不去想秀芳。一年后，憑自己的實力，林見成了工廠里的高管。

那年的國慶假期，工廠組織管理人員前往江西吉安的井岡山旅游。一路上，林見難得的沉靜，似乎正在一點一點靠近秀芳。

下榻的旅館就在井岡山腳下，站在陽臺林見可以仰望整座山體。

晚上，山上吹來山風，十月的涼意就更加深了。同事們都出去了，他們私下底說江西的女孩子有味道，說不定真的就能在井岡山腳下邂逅百分百的愛情。直到深夜才相繼回來，有人嚷著肚子餓了，喚來服務員，問有夜宵么?美麗的服務員說有。吃什么。紅米小粥。

一會紅米小粥就端進來了，一碗碗托在一個大盤里，大大的陶瓷粗碗，有農(nóng)家的原始味道，和旅館的風格極為相襯。紅米煮出來的粥是紅色的，但不是血紅，而是近乎褐色的那種紅。喝起來比白粥要甜一點，滑一點，味道好一點。

同事們就和服務員開起了玩笑，紛紛要請服務員吃自己碗里的紅米小粥。

服務員說，你們外省人可能不知道，我們江西吉安有這樣的老風俗，如果一個女孩子想要嫁給一個男孩子，就會為那個男孩子煮熱氣騰騰的紅米小粥。

責 編:宋世安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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