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行走

1995年——很普通的一個年份，說它普通，是指它僅僅作為年份來說。當然它肯定也有不普通的地方，比如說世貿組織就在這一年的1月1日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也是在這一年正式施行。說起來不怕人笑話，這些我都是后來，也就是說在1995年后的若干年才知道的，而且就是若干年知道之后，我也并不覺得這些與我的生活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不但是我，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像我一樣的打工人，都認為類似世貿組織之類的東西，和我們的生活毫無關聯(lián)。1995年5月1日《勞動法》正式實施后的七月，我和王南睡眼惺忪地坐在廈門市勞動局多功能廳里。講臺上有一個半禿的中年男人，唾沫橫飛地講著和我們外來工息息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他的演講內容肯定包含著剛頒布的這一法規(guī)。不過，誰在乎這些呢，我與成千上萬的打工人硬著頭皮坐在光線昏暗的，由于人數(shù)過多導致有些缺氧的房間里，一坐幾個小時，只是為了那一本墨綠色的外來人員務工證，按照當時廈門市政府規(guī)定，沒有這本務工證，你就沒有在此地務工的資格。廈門是個法治嚴明的地方，這一點是許多恪守法律或者企圖鉆法律空子的人刻骨銘心的。

領到務工證的第二天，我和王南開始了艱苦的求職之路。說艱苦，主要是因為我們都是參加高考后才到廈門的。此時，不要說處于北緯24°.4′的廈門，相信祖國的錦繡河山一般都是沐浴在烈日驕陽之下的。

論說我和王南都是農村孩子出身，大風吹烈日曬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那一年夏天，我們還是吃盡了廈門烈日的苦頭。在我們老家，除了家境比較富裕的人家房子的地面是水泥的，一般人家都是原汁原味的泥巴地面。戶外更是清一色的泥巴路，泥巴道場。泥巴路雨天的惡劣情形地球人都知道，但是這樣的地面在晴天卻如土坯墻，冬暖夏涼。

廈門的馬路幾乎是清一色的瀝青，烈日當空的中午，黑色的瀝青把自己吸收的熱量大方地回饋給了苦命的行人。用揮汗如雨來形容已經不很確切了，因為身體這時已經成了一臺榨汁機，要榨干軀體里的每一滴水分，似乎連腦汁也不例外。那個夏天留給我的記憶，似乎整個夏天我都頭昏腦脹地如一只喪家之犬般在白花花的日頭下亂竄。

我們住的房子是王南的表姐幫忙租的，處于魚龍混雜的城中村。我們只需坐二十分鐘車子就可以到達城里的文化、政治、金融中心的市府大樓。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混亂無序與城里的整潔干凈兩相對比，常常讓我心生詫異，感覺像是川劇里的變臉，詭異而有趣。

在太陽下行走數(shù)天后，我的臉曬傷了，紅腫發(fā)燙，要命的是兩頰竟長了許多紅色的顆粒狀小疹子。我這人長相平庸，再加上父親打小就給我灌輸比較樸素的人生觀，所以對自己個人形象上一切不如意都可以心平氣和地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雖然如此，但是我的情緒還是相當?shù)吐?，這樣一日日地行走，透支的不僅是身體，還有自己來之前墊巴了許久才有的信心和熱情。假裝遺忘的高考落榜的現(xiàn)實，如針一般刺在心里最柔軟的地方……總之，不在陽光里行走的時間，心卻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流浪。

不過王南看起來還不錯，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放進廈門天然烤箱里烤了幾天后，痛下決心，聲稱情愿餓死也不曬死，從此之后，她每天只肯在早晨十點之前找工作，其余時間她就躲在房間里睡覺。有時是她一個人睡，有時，她表姐過來陪她一起睡。說到她表姐，我和王南私下里都覺得她是一個人物!

向別人介紹一個不在場的女性時，除非是奶奶級別的，約定俗成要與她的容貌扯上一點關系。再比如一個女人做了不是件很好當然也不是太齷齪的事，如果此人長相甜美可人，總是比較能得到人家的寬容。皮相之士好像不失為膚淺，不足取，但是如今是什么年代，連吃飯恁大的事，不也是要求快嗎?快餐年代，誰還耐煩對人做透視?就是你愿意看，誰給你看?人人都知道自己有隱私權。

怎么看呂小隸都是一個質地十分優(yōu)良的女人。五官精致，身段婀娜，最重要的是氣質好，隨隨便便地往那兒一站，范兒就出來了。與她相比，我只能算是一個發(fā)育不良、性別模糊的孩子，雖然呂小隸只比我們大七歲。時年二十五歲的呂小隸，事實上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了。這些當然是王南私下里告訴我的。我從來沒聽見呂小隸談過她的家庭，包括她的孩子。一個如此年輕貌美的女人，拋夫別子，孤身出來闖蕩江湖，其中肯定有故事。而且與我們不一樣的是，呂小隸出來打工之前，在老家還有一份相當體面的工作，這就更讓人不解與浮想聯(lián)翩。

王南昏睡一月之后，迎來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成為“社會人”的機會，她終于找到工作了。就在我四處亂竄時，睡得頭痛背痛的王南趿著拖鞋去外面買水，王南在擰開瓶蓋時瞟見貼在玻璃門上的招聘信息。王南說，老板，你看我行嗎?于是王南就成了這家超市的收銀員。包吃包住，月薪四百。王南聽說包住是指跟老板的女兒同住，就表示自己解決住宿問題，但是老板得出房租補貼。老板的胖女兒剛好站在旁邊，聽說王南自己租房，大松一口氣，在旁一個勁地慫恿她爸同意王南的要求。結果是包吃不包住，月薪五百元。

有了工作的王南覺得自己很有理由揮霍一下，雖然口袋里沒剩幾個錢，不過工作不是找著了么?有誰聽說餓死過有工作的人?僅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王南其實真是一個可造之材。而我，雖然吹著廈門的海風也有一個多月了，但是鄉(xiāng)下妞的榆木腦袋卻一點沒有開竅。我捂口袋的力度與口袋內容成反比。所幸的是廈門的那些三只手們一個個都是見多識廣之輩，哪怕我口袋揣得死緊也不相信我是一個有錢人。

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吃拉面。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面條還可以拉的，而且拉出來的面條比頭發(fā)絲也粗不了多少，我大驚小怪地湊到師傅面前看他表演。王南老成地坐在一邊與店里戴著小白帽子的維族姑娘聊著天。熱面條加上油潑辣子的威力，使我和王南大汗淋漓地離開拉面店，外面日暮西山，卻更悶熱，路上行人如鯽，車流在汗涔涔的人群里，像撂上岸的魚一樣，時而蹦噠一陣子，時而只得停下來大喘粗氣。

擠在骯臟的，氣息難聞的人群里，我忽然難過起來，雖然熱辣辣的面條還在支撐著我的腸胃，但是與之毗鄰的心臟卻是空蕩蕩的，了無一物。我知道雖然自己的人生還在起點，但我卻注定與另一種生活失之交臂。我的人生就像是此時在人堆里的艱難行走，一切都不可把握，只能隨波逐流!我所向往的那種純粹的、干凈的、明朗的人生，對于別人來說唾手可得，而對我來說，卻飄渺虛幻得像是傳說中的天堂。

擠出人頭攢動的街道，再橫穿一條馬路，就是廈門高崎機場，大草坪使人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許多，被人群擠散的風在這里又聚攏來，徐徐地給人撫慰。

王南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周圍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不時地回頭一眼兩眼地看王南。王南的聲音很好聽，清脆高亢，卻不失柔軟。

我在她的歌聲中委頓地想著自己的心思，想著在家的父母，想著讀高中的弟弟，想來想去，念頭只有一個，要盡快寄一些錢回去。如果非要我選擇在自己與弟弟之間做一個放棄的話，我情愿放棄自己。這樣的選擇原因是因為自己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因為弟弟是我們村公認的品行優(yōu)良的好孩子，更要命的是，他學習成績出奇地好。這樣一個人，如果不能把他培養(yǎng)成材的話，簡直算得上是暴殄天物。雖然我父母也在鉚著勁，我在夢里都能聽到他們“吭哧吭哧”奔命的號子聲，可是再怎么拼命，幾畝薄地，種個花生芝麻能落點東西，可是它養(yǎng)不起一棵參天大樹。

王南問我在想什么，我如實相告，她鼻子里哼一聲，表明不屑。我拾掇拾掇心情，覺得自己常常這樣沒來由地悲觀不好。問王南在想什么，王南說，春天，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去西藏。我覺得莫名其妙，但看著王南一副志存高遠的樣子，我也懶得搭理她。我知道，王南其實心里是有一點點瞧不起我的，雖然我們很要好，但是王南覺得我和她不在同一層面，這是她的原話。我不知道什么是層面，王南費了半天勁，不知如何解釋這個抽象問題。

其實我心里也不是很喜歡王南。不為別的，因為王南這個人在許多方面我還是不認可的，比如說，她比較清高，在學校里就是如此，不光是我，我相信沒幾個人入得了她老人家的法眼。雖然我們班上的另一個女生趙瓊更愛瞧不起人，可是趙瓊的爸爸是我們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老天爺似乎對她特別眷顧，生在這樣的家庭不說，趙瓊還長得漂亮，是公認的?；?，這樣的人要是過于隨和，反而會讓人不解。

但王南也不是一味地清高，比如說她對一個叫徐鴻儒的男生就特別好。

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們老家的社會風氣還是很保守的，我是親眼看過我們村里的一個姑娘未婚先孕的悲慘下場。十六七歲，正是對異性好奇而又神往的年齡，在那樣單純的環(huán)境和心境里，每一個少男少女的心里都深藏著愛情的種子，只要碰到那樣一個人，心靈里也有陽光雨露，有溫暖的土壤，愛情的種子就會悄然無聲地萌芽。

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王南是喜歡上徐鴻儒了。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的事，讀書讀到高中的女孩子，我相信沒有幾個人真正做到對異性從不動心。心原本隱匿在人的胸腔里的，你動一下兩下的有誰會知道?王南對徐鴻儒的喜歡很有些露骨，一個女孩子太直白總會讓人不舒服，尤其是在學校，這種事情原本就是大家特別敏感與忌諱的。

徐鴻儒愛踢足球，課余時間，總能看到他如一匹矯健的馬，馳騁在學校的足球場上。只要徐鴻儒一出現(xiàn)，王南總能冒出來，手里卷著一本書，眼睛活像是裝上了GPS導航系統(tǒng)，威力四射地集中掃向徐鴻儒。所以到了高三下學期，全校上下都知道王南喜歡徐鴻儒，有不少人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期待著有更出彩的事情發(fā)生。不過令大家失望的是，這一湖春水始終是波瀾不興，雖然王南一次次地向這水里面試探性地扔著小石子，怎奈徐鴻儒這廝水深著呢，他壓根兒就不理王南這茬。事實證明，徐鴻儒人如其名，果然是燕雀難知的鴻鵠，一飛沖天地考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數(shù)年后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外交官，這是后話。

我曾分析過自己高考落榜的原因，一是思想壓力大，而且平常我的學習成績也不是很好，要是自己在高考前的一年舍命沖刺一下，或許也是有點希望的。要命的是臨近高考的那段時間我繼迷瓊瑤之后，又不可救藥地迷上了金庸。總之，咎由自取，無話可說。可是王南原本成績很好的，本科不說了，考個專科那是沒有一點問題的。結果高考她遭遇滑鐵盧，總分比我還少幾十分。不用我?guī)退治觯蠹矣孟ドw都能想得出這個原因。

我問王南后悔不?王南一笑，嘴角下撇，這表明雖然她分數(shù)比我還低，她還是瞧不起我。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噎了半天，你猜她說什么了?她說，只要愛過，就值了!思想比年齡成熟了一大截，不用說，我們在這一點上又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了。

不過說實話，王南去西藏的話還是震了我一下，我是從來沒想過要去西藏的。我認為西藏這樣的地方要么是一些朝圣者，在我的意識里，好像去西藏就一定要去拉薩。另外就是一些藝術家，畫畫的或是搞音樂搞寫作的人。王南去那里干什么?她既不信佛又不是藝術家，大老遠的去那里干嘛?當然我們也是大老遠地來到廈門，但是我認為這里肯定有我們夢想中的一些東西，這一點我堅信，要不然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遠萬里千里背井離鄉(xiāng)地來這里做無主的漂泊?

王南的call機響了，是個舊機子，是呂小隸給她的。王南就在路燈看了看，說表姐來了。

呂小隸穿白色無袖上衣，下著米黃色短褲，一雙白色的人字拖，頭發(fā)挽了一個髻，非常清爽的樣子。她站在大門邊等我們，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一看到我們，就笑著說，你們工作沒找到倒有心情去逍遙啊?

王南得意地告訴她找到工作了。呂小隸有點意外，說，怎么就那么巧?王南問巧什么，呂小隸說，我剛好托一個朋友給你找了一份工作。王南說，那正好，那就給春天得了，省得她天天瘋子一樣地壓馬路。呂小隸點頭說，這樣也好，我朋友找的這個工作是在廠子里做事情的，比較累，我剛才還擔心要是你去，恐怕吃不了那個苦。春天，你行不行?

我興奮得聲音都有些異樣了，連說，行啊行，只要能上班，讓我干什么都行。

呂小隸揚揚手里的塑料袋，說，那么今天晚上就好好慶祝一下，為你們即將告別無業(yè)游民的生活。她從袋子里變寶般掏出啤酒、飲料、鹵肉之類的東西，滿滿地擺了一桌。到底我們年輕，雖然拉面還沒有徹底消化，聞著鹵肉撲鼻的香氣，饞蟲早就蠢蠢欲動了。

我不喜歡啤酒，所以只喝可樂，呂小隸和王南兩個人卻拼上了酒。我原本以為王南肯定不是呂小隸的對手。呂小隸在外闖蕩江湖多年，而且、她又是做業(yè)務的，時不時地就要陪客戶吃飯，名曰吃，實際上全是在喝酒上做文章。結果那天晚上，王南卻把呂小隸給撂倒了。喝高了的呂小隸死了一般，倒在我們的床上昏睡過去。王南的酒勁也上來了，人像傻了似的動彈不得。我洗了個澡，收拾一桌狼藉，又催王南去洗澡。王南聽不懂我說話似的，坐在那里連眼都直了。我知道王南這酒現(xiàn)在算是上頭了，只得打了盆水過來，給她草草擦了擦。呂小隸睡床，我們就只好睡地板。其實就是呂小隸不來，我們也熱得不敢睡床。我覺得這個夏天異乎尋常地熱，王南開玩笑說我是虛火上升。

廈門這些城中村的出租屋，無論在建筑材質，還是內部空間，都經濟得讓人嘆為觀止，譬如我們住的這個房間，平常我和王南兩個人一個睡床上，一個睡地上，沒顯得有多局促。像今晚呂小隸睡了床，我和王南就得一起睡地板，空間問題就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結果整個晚上我只得背抵著桌子腿睡覺，這樣無疑讓我非常不舒服。

我一個晚上輾轉反側，似睡非睡中，我照例是在面目可憎的陌生人追殺下慌不擇路地逃跑，不管我如何使出吃奶的力氣逃跑，都無法擺脫被追殺的命運，陌生人總在我被殺的極限距離里不緊不慢地追趕著。就在我終于無力再跑的最后關頭，我翻一個身，意識中明白這不過又是一個噩夢罷了，但是沒等我吁一口氣，一陣壓抑而凄慘的啜泣聲讓我毛骨悚然。我屏住呼吸，聽出是呂小隸的聲音。我以為她也和我一樣可能是被魘住了，正準備叫醒她，因為我知道被夢魘住的人只要外界一點干預，是可以走出來的。

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線暈過來，我看見呂小隸慢慢坐起身，她雙手抱膝，無聲哭泣著。

這讓我大吃一驚，看似光鮮無比的呂小隸，原來不是在夢里哭泣。在我和王南看來，呂小隸就是我輩楷模，是外來妹中極小部分的成功者之一。年紀輕輕，就在一家中型外資企業(yè)里做著業(yè)務，收入不菲，且發(fā)展前景相當可觀。但是這樣一個人竟然也會半夜哭泣，這讓我既迷茫又好奇。

呂小隸回去后，我就把晚上看到的情景告訴王南。王南說，這怎么可能，我可聽我媽說，我姐從小就是特別堅強的人，現(xiàn)在她過得這么好，干嘛大晚上的覺也不睡，爬起來哭鼻子呢?再說要是她哭了，怎么只有你聽見，我就沒聽見?

我生氣地說，你昨天晚上喝得爛醉如泥，就是天上打雷你也聽不見。

王南說，誰說的，我昨晚就聽見你一個勁地磨牙。不要不認賬，以前在學校里可不是我一個人聽見過你磨牙說夢話。

我氣得不理她。不過想想她的話也對，像她表姐這樣一個人，確實也沒有什么事要去哭泣的。外面事業(yè)一帆風順，家里情況也不錯，聽王南說呂小隸兩夫婦感情不錯，孩子漂亮聰明。一個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在呂小隸身上攤著，她沒理由哭泣。其實天一亮我就對自己晚上的所見所聞懷疑起來，起床后的呂小隸談笑風生，絲毫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第二天就是周一，我和王南懷著喜悅而又新奇的心情步入各自崗位。我進的是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不銹鋼廠，主要生產餐具，刀叉勺子，出口外銷歐美。

工廠坐落在巍峨壯觀的云嶺山下，與部隊毗鄰。我后來才知道這原本是一家軍工廠，老板租賃的，每年得向部隊繳納一定費用。軍屬在這家工廠擁有至高無上的特權，只要是與穿軍裝的人有關系的，無論在哪個生產車間，必定是做勞動強度最小，但工價最高的工種。老板是一個混跡于黑白兩道的人，平常五六不吃，惟獨對部隊家屬崇敬有加。在公司內部，只要有危及軍人家屬利益的，必定嚴懲，當然這只是指普通員工與軍屬之間有摩擦糾葛時的一條準則，在公司與部隊家屬之間發(fā)生利害沖突時則另當別論。

當然我更不知道自己在這家公司一呆就是八年，從十八歲直到二十六歲。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就這樣如一塊舊抹布般地丟棄在機器轟鳴、灰塵蔽日的工廠里。我雖然不漂亮，但曾光潔度很高的臉上，有了一條條皺紋，這些歲月累積起來的年輪在別人是智慧和經驗的象征，在我卻是日復一日的機械疊加。我并沒有在這樣漫長的歲月里收獲本應有的愛情與財富，更可怕的是我丟失了最初的夢想。微薄的薪水使我無力給予，我與親人之間本應有的血緣之愛也一日日地淡漠，為了減輕家里負擔，弟弟忍痛上了我們老家一所極普通的師范類大專學校。數(shù)年后，他成家立業(yè)，有滋有味地過著柴米油鹽的小日子。參天大樹最終只是長成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道樹，這不知是我當年的錯覺，還是弟弟的錯。

我數(shù)年如一日地在這家工廠里與自己有限的青春做無限掙扎時，王南卻塵土飛揚地一路走來。如果說當初我與王南都是一條從山澗流出的小溪，那么在來廈門的十年之后，我的河床已在歲月蹉跎中干涸了。雖然生命的痕跡宛然，有足跡證明確實有人走過，但是這一片無垠的沙礫，只會給人帶來想像力的荒蕪，標志著這一段生命的枯竭與蒼白，甚至于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的終結。

但是王南的生命之河卻氣勢磅礴，雖然有時也會遭遇九曲回腸，但她穿林涉澗、飛瀑珠簾、幽林深壑，總之她活得很有質感。河水或潺潺或淙淙地以一種常態(tài)，并且是向前地流著。雖然在這樣的年代，污染是有的，堵截是有的，王南相信自己能堅持過去，并且最終能流到東海或是南海。

不難看出，當我們離開學校，步入人生大舞臺后，誰是主角誰是配角一目了然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這是自然界同時也是人類社會顛撲不破的法則。

王南在超市上班之后不到兩個月就被提為領班，雖然手下只管四個女孩，但是這也足夠威風了。我不止一次目睹王南訓斥那些年齡比她大的員工。不知為什么，看著那些垂首而立的女孩子，我就心里堵得慌。后來我盡量不去那家超市買東西，即使有時急著要用什么東西，我也情愿舍近求遠，繞過超市去另外一家小副食品店。

王南說，典型的偽善人!

我不理她，一個月的夜班上下來，我已經沒氣力回擊她了。

上午，陽光明媚。整個城市生機勃勃。剛剛下夜班回來的我在公用水池邊洗漱。

有著正常作息時間的王南精神飽滿地抄著手站在我身邊，說，春天，你是不是從來就不照鏡子?

我狐疑地瞪著她。

王南遞過來一面鏡子，說，受不了就辭職吧。

她挎上小包上班去了。

鏡子里面的我面容憔悴，披頭散發(fā)，其狀如鬼。

王南十九歲那年真正談起戀愛來了，對象是超市老板的兒子江東。江東我見過，長相平平，但人很隨和，全然沒有本地人高人一等的架子。但我認為他遠不如徐鴻儒。

超市老板老江不同意，老江老婆更絕，跟兒子說，你要是敢跟那個外地妹，除非是從我的尸首上踏過去。

像一切落入俗套的故事一樣，江東與父母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在此期間，王南成功跳槽，成了市中心一家大型商城里的營業(yè)員。并搬離了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出租屋，在市區(qū)租了一個單間，與江東偷偷摸摸地過起了同居生活。

我知道這個消息后覺得非常驚心動魄，于這種情緒之外又有一種探險般的新奇與刺激，雖然這個時候，具體的情愛模式在我的生命里還是空白的，但是光同居這個事實就讓人覺得回不過神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的東西如此不可思議地放在一起，更不可思議的是兩個沒有絲毫血緣的人就這樣以比血親更親密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我不好意思地問過王南，怎樣?

王南哈哈一笑，很大方地說，好得很，我喜歡這樣的日子。

王南十九歲生日那天，剛好是五一勞動節(jié)。王南得意地對我說，全世界人民都在為我過生日。她陪我聊天，江東忙進忙出，張羅王南的生日宴會。

說是宴會，其實除了他們倆之外，也只有我一個人。她表姐呂小隸，早在年前就被公司調到泉州去負責分公司的銷售工作了。王南自從跟江東好了之后，按我的話說是世界都被她無情地拋棄，所以雖然是親密如呂小隸，王南也很久沒跟她有聯(lián)系了。只有我這個亮得刺眼的大燈泡，不問時間地點地亮著。

吃飯時，王南開玩笑，江東同志，咱們得盡快結束這個三足鼎立的局面。江東茫然，看看王南，又看看我。我覺得他是個比較木訥的人，一點也不幽默。

我雖然明白王南所指，但說實話，我并不欣賞她有時不合時宜的幽默。她早就半開玩笑地說過，要江東幫我找一個本地人。我知道，包括王南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會明白我要什么。愛情在我心里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雖然迄今為止，我并沒有碰到那樣一個人。但我堅信，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正如一句臺詞所說的——在對的時間碰到對的人!但絕對不是隨隨便便的任意一個男人!可能他不夠高大，可能他不夠英俊，可能他不夠富有，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關系?重要的是當我們在人海里相遇的那一刻，一定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烙進彼此的靈魂。

像所有涉世未深的人一樣，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我過于謹慎又過于膚淺，過于輕狂又過于悲觀，在矛盾中成長，在成長中矛盾，人生觀時時有被修正的可能。肌體中的水分前所未有地豐盈，心靈卻前所未有的饑渴難捱!明明懼怕，卻偏要裝出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

王南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矜持而又憐憫地看著我。她不明白，她的這副神態(tài)有多么地讓我反感。我忽然覺得有些不認識她，昔日那個傲氣的王南去哪兒了?看看她現(xiàn)在這個小樣，簡直俗不可耐!

我臉色很難看，說王南你別瞎起哄，我要生氣了。

王南卻笑嘻嘻地對江東說，我看你表弟跟我們春天就挺般配。

我順手抄起一只碗，使勁往地上一摜，瓷碗與瓷磚相碰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讓在場的三個人都駭了一跳。王南忽然嚎啕大哭。江東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我并沒有哭意，但是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元旦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自從王南的生日出了那一檔子事，我刻意減少了去她那邊蹭飯的次數(sh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南也極少再聯(lián)系我?；蛟S她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或許她和我一樣，也在下意識地躲著我，下意識地躲著自己的夢想。在躲避中寬容著自己，在寬容中沉淪。沉淪到最后我和王南將和所有的家庭婦女一樣，生命中只有一個幾十平方米大的世界，只認得回家的路，只記得自己丈夫一個男人，只愛自己的兒子一個人，除此之外不愛什么人，連自己也不例外。

雖然我時年十九歲，這并不能說明什么，未來的生活像一條隧道，看起來深不可測，實則是一直到底的空洞。我無目的地在這個城市游蕩，從這一輛公交車上下來，立馬又上另一輛。陽歷年的海島城市，還是溫暖得讓人感動的。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疲倦地向窗外張望，街上人潮洶涌，一個個都貌似幸福。

在那樣擁擠的人潮中，我忽然看到呂小隸，即使在如海的人潮中，她還是顯得卓爾不群，與她在一起的是個上了年歲但風度翩翩的男人，正低著頭跟她說著什么。呂小隸莞爾一笑，綠燈亮起，他們神態(tài)悠閑地橫穿馬路，呂小隸全然沒注意到公交車上的凝視。我不明白本應在泉州的呂小隸，怎么會出現(xiàn)在廈門的街頭，是在休假?那么又怎么和那樣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呂小隸壓抑的哭聲。

再次看到王南時，已經是第二年春天了，也就是說我們這一年都已經二十歲了。

那天我上晚班，戴著一雙深藍布的袖套，埋頭記著車間當日生產數(shù)量。在機器轟鳴聲中，主管走過來，他先敲敲桌子，表示找我有事，指指門外，手作電話狀放在耳邊。意思是有人找我，門衛(wèi)室打電話過來了。

我滿腹狐疑地往外走，想不出來會有誰找我。

衣著時尚的王南坐在保安室與保安們談笑風生。一看到我，立馬站起來，開玩笑說，還認識我吧?

我心里很高興，但沉著臉，說，燒成灰也認得。

王南說，怎么你老上晚班吶?是不是欺負你啊?

我說，小姐，我們今年還沒見過面呢。你怎么知道我老上晚班。

王南言辭激烈地抨擊了一番夜班的不人道。我說，行了，你就別在這里大放厥詞了。你今天找我有事嗎?

王南說，你去請假吧，咱們去玩玩吧。

我說，小姐，今天已經二十八號了，再過兩天我就可以拿到這個月五十元全勤獎了。

王南說，不就是五十元錢嗎?小意思，我付給你得了。非逼著我請了假。走出廠門口，一輛白色小轎車停在我們面前，我躲閃不及，心里發(fā)緊，根據(jù)經驗，我知道有錢有車族們一般脾氣都比較大，尤其是在打工人面前，一個個抖得很。

王南拉開車門，向我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頭腦發(fā)懵，稀里糊涂被王南拉上車。王南對駕駛員說，小吳，去海邊。

小吳說，哪里的海邊啊?

王南說，你笨啊，當然是去廈門大學的白城了。還有比那里更好的海灘么?

小吳說，得令，您兩位坐好了。

我問王南，江東呢，他怎么沒跟你一起?

王南說，我們分了。

我啊地叫出聲，你們不是……同……

王南把臉轉向車外，都過去了，不要再提這些了。

小吳在前面沒心沒肝地吹著口哨，旋律歡快。我捅捅王南，誰呀?這是——

王南說，一個朋友。

小吳忙里偷閑，停下口哨說，我叫吳海，早聽王南說過你——郝春天，非常有意思的名字。哈哈。

我說，你干嘛不叫吳用?吳海，這不是撒謊嗎?廈門是個海島城市，四周都是海，你還無海。吳海說，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我媽。

我說，怎么是怪你媽，難道你跟你媽姓?

吳海說，那倒不是，怪我媽不該嫁我爸。你說咱中國那么大一個國家，人是烏泱烏泱的，百家姓里什么姓沒有，她偏偏要嫁我爸爸。像你媽多聰明啊，嫁一姓郝的，起個什么名兒都能錦上添花，造福子孫啊!

王南不耐煩，說，你貧什么貧，顯你車技好還是口才好?

吳海沖著后視鏡里吐了吐舌頭，不再做聲。王南也不理我，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車里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吳海從前面摸出兩瓶飲料，遞過來。我說，王南，不要去海邊，黑咕隆咚的有什么意思?

吳海也說，這個時候去海邊是沒什么意思，不如去酒吧玩玩吧?

王南問我去過酒吧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沒去過。王南沉吟了一下，讓吳海調轉車頭，說，那咱們就去藍血俱樂部吧。我說怎么叫這樣一個名字，聽著特瘆人。王南盯我一眼，大概是嫌我土。不過她沒說出來，她要說出來，我一定會反駁她的，她自己身上的泥巴氣息還沒洗凈呢，裝什么大尾巴狼。

藍血俱樂部的裝修風格比名字更瘆人，迎面是兩個面目猙獰的一人多高的仿銅雕塑，其門如洞，洞邊四周用粗糙的石塊與水泥砌成。在門框上倒吊著兩盞發(fā)出藍光的燈?？傊胂窳ωS富的人會認為這里面要么是住著虎力大仙或是牛魔王。膽小的人想必晚上回去一定要做惡夢的。我剛好屬于膽子偏小的人，看到這樣一副情形，心里早打起了退堂鼓，不過已到了這兒，要說回去，勢必要被王南罵一頓，再說，自己心里也好奇，不知里面是什么樣子，外面裝修成這樣，里面難道是裝修成陰曹地府或是圣經上所說的十八層地獄的樣子?心里一好奇，催著泊車的吳海快點。

走進去，才知道里面別有洞天，厚實的紅地毯，漂亮的沙發(fā)椅，造型非常工藝化的吊燈，打扮得惹火的服務小姐，里面的一切設施豪華而舒適，只要你有錢，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享受不到的。

因為知道這里是為有錢人量身定做的，所以我這個沒錢人到了這里未免縮手縮腳，走姿拘謹，就是在柔軟的沙發(fā)上也是坐姿僵硬。再看看王南，神態(tài)自若，佩服之余我猜測得出她一定是這里的?？汀?/p>

王南點了兩個干果，一個水果盤，兩瓶啤酒，又單獨給我叫了一杯橙汁。

我第一次吃無花果，覺得味道只能用本人方言里一個詞來形容:“贊”。味道這么好，可惜太少了，只有寥寥數(shù)顆，裝無花果的盤子倒漂亮。

此時是晚上九點多，里面人倒也不是很多，不過一個個衣飾光鮮，頭面光滑，盡顯都市款爺款姐的風范。我心里有快意的失望，覺得自己在心理上又上了一當，原來這家俱樂部的內外裝修風格各成一體，并沒有絲毫的關聯(lián)。

有個頭發(fā)弄成雞窩狀的年輕男人在舞臺中央哇里哇啦地講了一通話，好像是說表演即將開始。接著是歌舞輪番上陣，無論唱歌的或是跳舞的，衣服都穿得極少極薄，女的如此，男的也如此，而且一個個肢體像是要被肢解似的夸張得厲害。

說真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再看看王南和吳海，坦然得很。尤其是王南，我發(fā)現(xiàn)她變了很多，以前吧，她是有些傲氣，但是總體上講，還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姑娘?，F(xiàn)在可不一樣了，啤酒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吃東西時嘴巴閉起來，站也好，坐也好，都透著一股優(yōu)雅勁兒，這些不說，我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竟然化妝了。雖然她化的是淡妝，但以前我們多熟悉，所以我知道她的睫毛遠沒現(xiàn)在的長，皮膚如果沒加工也不可能有這么白皙。聽說在酒店里上班的人是有要求要化妝的，連清潔女工也不例外。而此時王南已經是一家四星級酒店里的大堂經理了。

我趁著吳海去洗手間，問她與吳海是什么關系。王南說，什么關系也沒有，一個普通朋友，僅此而已。

音樂聲忽然火爆響起，在似明似暗的舞臺燈光下忽地竄出四條白影，在迷離的燈光下翩翩起舞。仔細一看，原來是四個很漂亮的年輕演員。不知是燈光設計或者說是舞臺服裝設計的效果，我疑心這四個女孩子沒穿衣服，因為她們看起來實在是只能以光溜溜來形容。臺下的氣氛第一次被帶進一個高潮，歡呼聲，口哨聲，怪叫聲響成一片。有三三兩兩的人送花上去。

雞窩頭又出來了，告訴大家最精彩的節(jié)目現(xiàn)在開始。場上唿哨成雷，吳海也拼命地拍巴掌。我問王南什么節(jié)目，怎么那些人高興成那樣?

王南說，艷舞。

接下來，上來兩個穿著日本相撲士式的丁字褲的女孩子，在臺上做出種種不堪的姿勢。臺下也有不少男女上行下效，做出很猥瑣的動作。我實在看不下去，執(zhí)意要走，王南起身拿包，吳海顯然不情愿，但也只好跟著出來了。

走出來，被風一吹，馬上神清氣爽。我看看時間，快到凌晨一點了，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王南說，反正你上夜班，今天咱們就玩?zhèn)€通宵。我警惕問，怎么玩?要是再到那樣骯臟的場合我可不去。

王南說，其實這有什么?無非是圖一樂。你非要上綱上線。什么年代了，你就不覺得自己土得掉渣?

我氣道，你洋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場合如魚得水啊?

王南說，知道你假正經，好了，我也不跟你吵了。小吳，你送我們回去吧。她回頭問我，回我住處總可以吧?碰到你這種出土文物真沒辦法。

她租的房子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三室一廳，水電煤氣，沙發(fā)電視一應俱全。王南與另外幾個女孩子合租。這些女孩子都在娛樂場所上班，過的是黑白顛倒的日子，所以這個時候大家都在上班，房子里很安靜。王南進去洗澡，我在屋子里東看西看，竟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臺電腦!我住的工廠宿舍與這里一比，只相當于是個豬圈，十二個工友擠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子，盆、桶、碗、衣服，堆積如山，沒辦法不像豬圈。

這個晚上王南告訴了我許多我所不知的事情，關于她和徐鴻儒，和江東以及呂小隸的事情。

王南說，這一輩子她只愛過徐鴻儒，雖然徐鴻儒并不愛她。她說，徐鴻儒之后的人生是純粹的生活，跟自己的愛情無關。

我說，江東呢?

王南點著一支煙，冷冷地反問，你說呢?

我囁嚅著說，我覺得你和江東當初也挺好啊。他為了你可是離家出走過的。

王南一笑，你是這樣認為的，當然，當初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我想既然我不能擁有自己的愛情，可是我得盡量讓自己活得好一些。江東那個人說良心話并不可愛，這一點我知道你再清楚不過。但是他家境不錯，而且只要我們結婚了，我的戶口就可以遷到廈門來，所以我曾想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抓住他?？墒俏艺媸翘吖懒俗约海阒绬?去年年底，我懷孕了，我要江東把這件事告訴他家里。我想這算得上是我的殺手锏了吧?只要我有了他們家的骨肉，不怕他們不要我。有錢人除了錢也就只認自己的骨血了。

江東回家時，我就在我們的小屋子里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始終不見他回來。我給他打電話，電話關機了。去他單位，人家說他請了長假。這樣過了一個禮拜，我想，不行，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我就去他家找他，結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說，江東死了?

王南說，你想像力真是太不豐富了，我去找他的那天剛好他結婚。

我嚇了一跳，說，怎么可能?你們不是一直同居的嗎?他還有別的女人?

王南點頭，說，所以說我傻。我和江東好之前，其實江東就和那個女的有接觸，后來江東覺得更喜歡和我一起，所以就跟那個女的分了。這次，江東回家去跟父母談判，說我懷上了他的孩子。他父母說，要結婚也可以，從此以后就徹底不要回家，他們權當沒生養(yǎng)過這個兒子，家里的一切財產只留給女兒。在我與財產之間，江東選擇了后者。老江夫婦怕他中途變卦，所以要他馬上結婚。

王南摁滅煙蒂，苦笑著問我，刺激吧?像不像一部悲情劇?不過我可不想哭哭啼啼地當自己的女主角，所以我第二天就回去把孩子做掉了。更可笑的是過了幾天，江東背著新娘子偷偷地來找我，聽說孩子沒了，很生氣，質問我什么意思。我問他是什么意思。江東說，他只愛我，和那個女人結婚不過是為了應付他父母的權宜之計。他說只要哄得他父母高興了，他有能力養(yǎng)我和小孩。我問他預備這樣養(yǎng)我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輩子?

江東支支吾吾說，反正希望我們一輩子能在一起。

我告訴他說，第一，我王南不會賤到去做人家的情婦;第二，就是要做人家的情婦還輪不到你江東，你所謂的家產不過是一家小超市，算不上多金。第三，我從來就沒愛過你，所以現(xiàn)在請你回去安心過你的小日子，我決不會去糾纏你，就只當是自己賭輸了一場。

江東以為王南不過是在氣頭上講的話，過些時候，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所以他三番五次地又來找王南。后來發(fā)現(xiàn)王南真的不理他，他反而接受不了，甚至于給王南下跪，說只要王南回心轉意，他立馬去跟那個女人辦離婚。

王南說，你要是離婚了，你也拿不到你父母的錢了，你認為這樣我還會跟你嗎?

江東以為有了回旋余地，連忙說，是呀，所以我現(xiàn)在就跟那女的先耗著。

王南說，你滾吧。看著你我惡心。

王南在講給我聽時，皺著眉頭，說，真是讓我惡心，本來我還誠心誠意地準備跟這個人過一輩子的。真要命，還好，他及時結婚了。

我沉默，沒想到王南和江東這樣結局。怎么看江東都是一個老實人，以前對王南那么好，雖然他父母百般阻撓，不過，這一切對于相愛的兩個人來說算得了什么?我以為這是一段可以開花結果的愛情的，沒想到事實竟然是這樣，花開了，但一點也不美麗。

王南吐了一個煙圈，說，你不會是替我難過吧?

我說，我為什么要替你難過，我自己的日子過得也比你舒心不了多少。

王南點頭說，我就奇怪，你怎么在那樣的廠子里能一干就三年，你看我，換了多少個工作。

我說，我沒你能耐大。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諷刺，其實是我心里話。王南的工作接著茬地換，而且一個比一個好，我相信這是有能力的表現(xiàn)。在這個地方，機會是有的，但除非你有非常良好的社會關系，否則一切只能靠能力說話。

我知道我不行，我怕與人打交道，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我總是手足無措，一副拿不到臺面上去的生瓜蛋子模樣。只要在人多的地方，我心里就發(fā)緊，呼吸困難，特壓抑。但是獨處時，這一切癥狀就自然消失。我曾偷偷地跑到書店里去查過相關資料，知道自己患的是一種叫“社交恐懼癥”的心理疾病。這樣的病在我們老家是不會認可的，能吃能喝，活蹦亂跳的哪算啥病。在這一點上我的認知與農村的老太太在同一水平線上，我可從來沒想過去看什么心理醫(yī)生，也沒想去咨詢一下，收費昂貴是直接原因，一個月早中晚班連軸轉，不吃不喝聽說還不夠兩次咨詢的費用。

王南說，你就沒想過換個環(huán)境?

我犯愁地說，怎么換?換什么?我沒特長沒學歷，就是進別的廠也只能做普工。

王南說，要不你來我們酒店里干?先做服務員，過一兩個月后我想法子讓你當上領班。

我說，你還是饒了我吧。在酒店里工作，環(huán)境倒是好了，可是見人就得笑，還得說先生您好!歡迎光臨!天哪想想我都頭大了，這比殺我強不了多少。

王南睜大眼睛看著我，說，我就不明白，你都來這里這么久了，怎么一點變化也沒有，你這腦袋不是花崗巖的就是榆木做的。好了，我也不管你了，你就老死在那家廠里得了。

王南問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談戀愛，說我這樣是浪費資源。我說你倒是沒浪費，可我也看不出資源利用后創(chuàng)造出什么價值來啊。王南說，豐富的是經驗，這是無形資產。我原本想刻薄一句，豐富的無非是性經驗。不過，我最終還是說不出口。

我忽然想起呂小隸，就告訴王南，說去年元旦曾看到呂小隸，她不是在泉州工作的嗎?怎么在廈門出現(xiàn)，而且身邊還走著那樣一個男人。

王南一點兒也不奇怪，說，她早辭職了。那個跟她一起的男人是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

我說，這怎么可能，小隸姐不是有老公孩子嗎?

王南翻個白眼，說，離了，我前幾天打電話回去，我媽說剛辦的。

我說，為什么?你不是說他們感情很好嗎?

王南說，表姐走到今天，我覺得我能理解，你呢?

我說，我不能理解，一個女人，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怎么可以這樣不負責任。

王南說，這個世界是變化的，人也是變化的，當你進入什么環(huán)境，你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生活習慣必然相應變化。說得通俗一點，到什么山頭就得唱什么歌，入鄉(xiāng)你就得隨俗。

我說，因為到了廈門，就得與在老家的丈夫離婚，就得丟下自己的孩子?這也未免太利已主義了吧?

雖然與呂小隸認識有三年了，多次直接或是間接地接受過她無私的幫助，但其實我對她是不了解的。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我覺得呂小隸有意將自己藏匿得很深，她好像不希望我們走近她的真實生活。王南雖然是她的親表妹，可是對呂小隸在廈門的生活也并不了解。王南和我一樣，從來沒去過呂小隸的住處，只知道她在一家眼鏡公司做業(yè)務員，好像薪資待遇相當不錯，這一點從她平常有別于我們的闊綽就知道。

不過，王南對呂小隸在老家的情況倒是相當了解的。呂小隸中考時，考上了我們縣城師范，畢業(yè)后被分回老家一所小學教書。參加工作三年后與一名張姓同事結婚，一年后生子。履歷至此，是非常順利的，在農村，一個女孩子有個工作那是非常讓人眼紅的一件事。夫婦是雙職工在城里算是非常普通的一家子，但在鄉(xiāng)下，兩個人都吃國家糧，日子是非常好過的。

如果呂小隸是個普通女人，也就罷了，這樣的一家三口跟周圍的同事來比，算是羨煞旁人的，她的同事中許多是一個人上班，自己的另一半則在家里種田。但呂小隸不滿足，她覺得日子不應該這樣過，人的一生多短暫啊，一輩子就這樣庸碌地過下去，太沒意思了。她覺得應該趁自己年輕時闖一闖。如果她的丈夫也是個甘于平庸之輩那也好，可是她老公小張偏偏有和呂小隸一樣的想法。人家都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夫妻倆思想高度統(tǒng)一，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走。商量來商量去，決定一人先走，另一人留守。畢竟這樣赤手空拳地去外面闖蕩，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呂小隸就這樣匆匆忙忙地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擠進了南下的人流，把自己當做一葉浮萍來這里漂了。

雖然她長得漂亮，年紀也不大，還有一定的文化，但是初來乍到的她還是很不順利。工作機會倒是不少，畢竟在特區(qū)，她自身條件又好，辦公室文員之類的工作一找一大把，但是工資太低了，一千至一千五之間的工資，對于一般打工妹來說很不錯了，但是呂小隸無法接受，她沒指望一夜暴富，但得對得起自己付出的代價。她離開深愛的丈夫兒子，離開教學崗位心里未必不痛苦，為了這份痛苦她也必須做一個強勢女人。

這樣游離了半年之久，新學期開始時，丈夫勸她回去算了，外面世界是不好闖的。不是有首歌里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丈夫說在老家教育系統(tǒng)很多像她這種情況的人都回去了，譬如某某某，再譬如某某某。

回來吧，回來吧。丈夫一再勸她，看得出他現(xiàn)在徹底打消了與妻子一起闖蕩江湖的決心了。

呂小隸也一再對自己說，回去吧，回去吧。有一天她甚至買好了車票，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回家的火車，離開這個讓她歡喜讓她憂的地方。

可是當晚她卻病了，也不知是感冒還是什么別的病，人燒到三十九度多，房東送她到醫(yī)院后離開了，呂小隸躺在病床上輸液，待到后半夜燒退了，頭腦清醒多了，但人還是軟的，起不了身。

對面病床上是個老太太，瘦得只剩下個人形，兩只眼睛像兩個黑洞。這樣失去了一切內容的黑洞卻也一直流著淚，因為窮，因為子女窮，她被病痛折磨得現(xiàn)在才勉強送醫(yī)院，但是早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她昨天剛送進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院，因為這樣住著院，無疑是向醫(yī)院里扔錢。既然治不好，在這里是等死，不如回家去等。我不想回去啊，不想回去啊……老太太哀號著，但天剛亮還是被她的子女帶走了。

呂小隸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老太太的遭遇讓她大為震動。她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早不病晚不病，剛好在這個時候病了。她一定是像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薇龍，生這場病只是因為自己不想回去!

等到她終于病好時，學校已經開學了。她在電話里跟丈夫說，你就讓我再呆一個學期吧，反正學校已經開學，就是我現(xiàn)在回去也上不成班了。我向你保證，如果還是不行，下學期一開始我就回去。

呂小隸天天在人才市場里泡著，早上一個饅頭，中午一個饅頭加一瓶一塊錢的礦泉水，晚上才能吃一盒盒飯，但工作情況還是不樂觀。有一天，她無意中在電線桿上看到一張小廣告:招男女公關，月薪一萬至一萬五。她將信將疑，按廣告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有個女人接電話，問她身高多少，年齡多少。呂小隸一一作答。對方問她，做過沒有?

呂小隸不明所以，問，做過什么?

電話里的女人笑著說，當然是做小姐了。

呂小隸心一沉，燙手似地掛了電話。不一會兒，電話打過來，她一看號碼，是剛才那女的，要按，但還是遠遠地放在耳邊。女人問她剛才為什么要掛電話，說，你要是沒做過也不要緊的，誰還沒個過程?小姐，大家都是女人，知道這一道坎不容易邁，可是只要邁過去了，一切就順了。你說咱們背井離鄉(xiāng)來這里干嗎?還不是為了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一點，生活質量高一點……呂小隸沒等她說完，就關機了。

一個這樣的女人竟然跟她大談生活質量問題，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呂小隸接下來做了兩個月的保險推銷員。只可惜一單沒簽。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沒有一點社會關系。惟一可拓展業(yè)務的辦法是“掃樓”。聽起來似乎很血腥，但是真正血腥的是“掃樓”者。站在一棟居民樓前，只要有進出者，馬上閃進去。然后一家家的門敲過去，廉價的笑容堆積如山，你好!我是XX保險公司的推銷員，這是某某險種……

一般的人說句，我不買!“咣當”一聲關上門，力度之大，呂小隸覺得自己要是稍慢一點，鼻子都有可能碰掉。有的人惜字如金，一聽說是推銷保險的，也不吭氣，直接就把門關上。更有甚者，破口大罵，他媽的，神經病啊。吵死人了。

出于自身安全考慮，一般“掃樓”時，女推銷員都是兩個人一組或是男女搭配。有一次與呂小隸一組的另外一個男孩因為在門外接一個電話，沒進來。呂小隸只得自己硬著頭皮一家家地敲，當她敲到四樓的一家時，給她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那個男人很有耐心地聽她介紹險種，說，我的車子剛好保險到期了，你把這方面的險種詳細說說，要是你這家比人家的優(yōu)惠，我就投到你這邊來。

呂小隸歡喜得要暈了。這可是她在黑暗中奔波這么久來的第一縷陽光。男人讓她進屋，說要詳細咨詢。

歡喜歸歡喜，呂小隸作為一個女人，本能的警惕性還是有的。當她進門時，男人的一個動作立刻讓她叫苦不迭——男人竟然順手把門反鎖了。呂小隸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非常危險之中。果然，門一關，那個男人馬上動手了，不過讓他猝不及防的是，不知什么時候呂小隸手里竟然多了一把雪亮的刀子。

男人看硬來不行，又不甘心就這樣放她走，他從錢包里掏出厚厚一疊百元大鈔，說，你辛辛苦苦跑保險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只要你同意，這些錢馬上就成你的了。

呂小隸晃著手里的刀子，惡狠狠地說，我不要你的錢!你馬上讓我出去，不然我跟你拼了，而且我還有個同事就在下面。我敲你家門時有跟他打電話，說我在四0八這兒，我要是再不出去，他一定會報警的。

男人掀開窗簾一看，剛好看到一個正站在樓對面打電話的人，只得罵罵咧咧地打開門，讓呂小隸走。

呂小隸兩腿發(fā)軟，一路走著，一路流淚。

后來，呂小隸終于在一家生產眼鏡的公司做業(yè)務，底薪一千五百元，再加上業(yè)務提成，每月工資一般都在兩千至三千之間。如果當初她可能不會滿足，可是現(xiàn)在她明白，就是這樣的工資對自己這樣條件的人來說，已經到頂了。一個月省吃儉用，只能存到一千八左右。一年下來，最多也只能存?zhèn)€兩萬元。按這種速度，她要想在此落地生根，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不能在此地買房子，把老公兒子接過來一起生活，那么她只能回去。呂小隸明白自己回不去了，雖然在外面是漂著，沒根沒基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回去過那種一潭死水的生活更讓人窒息。說起來沒人相信，在短短的流浪生涯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城市竟然有一種說不清解不開的情結。她愛這個地方遠比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還要強烈。這些話她從來沒跟人講過，人往往是這樣，不能示人的東西反而是在心里生了根的。雖然釘子碰了不少，但是這只能堅強她留在此地的決心。

而這些，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顯然是不知道的，他一直在盼著妻子早早回來，與自己團聚。

可以說，在漂泊的這些年里，呂小隸一直睜大眼睛，在尋覓、等待一個機會。結果她只等到了一個男人，那就是公司總裁胡中漢先生。

呂小隸相信，如果僅僅是因為錢，她不會與胡中漢走到一起。她雖然非常需要錢，畢竟沒賤到用自己去換錢的程度。這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人，身上有一種東西深深地吸引著她。這種感覺是她在以前的戀愛以及婚姻生活中沒有過的。當年她與丈夫結婚時年紀很小，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成人妻、人母了。

現(xiàn)在當然不同了，有了相當?shù)纳铋啔v之后，對愛情的理解和對生活的理解都要豐滿圓潤得多。當她第一次與胡中漢見面，她就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人的感覺有時候就是這樣奇異。這種感覺讓她又是喜悅又是害怕，固有的道德觀讓她對自己憧憬的東西非常排斥，但是情感卻在向往中一點點地向那個禁區(qū)靠攏。

胡中漢態(tài)度很明確，他可以愛她，但不是全部。因為他有家，有妻室。他快五十歲了，功成名就，不會為了一段情去毀壞他現(xiàn)在秩序井然的生活。

呂小隸痛苦掙扎了許久，她自認不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要讓自己去過一種以前完全不認可的生活，并且要以自己固守了二十多年的道德底線作為代價，這對任何人都不是件輕松的事。尤其是她還是一個母親，在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時，她不可能不想到兒子的存在。兒子現(xiàn)在還小，可是總有一天他會長大的，有了自己的評判標準，他會怎么看待自己的母親呢?

胡中漢說，這個不是問題，你可以帶著你兒子去新加坡定居。我在那邊有企業(yè)，每年我都會去那兒呆一段時間的。

他的提議讓她心動。他就是這樣，總能在關鍵時候知道她在想什么，并總能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議。有的人就是這樣，天生就有這種非凡的人格魅力。

呂小隸做出去新加坡定居的決定時，正是在去年元旦那段時間。當我們在王南的住處談論著呂小隸時，她正坐在從老家開往北京的臥鋪車上，在老家艱苦離婚成功后，她就去北京了，胡中漢已托人給她辦理去新加坡的護照。她這次拿到護照后就飛去新加坡，向一種全新的、刺激的、理想的新生活飛去。列車轟隆轟隆地帶著一車的夢想向前飛馳而去。夜幕中，看起來連列車也沒有方向似的，但是呂小隸覺得很踏實，因為未來似乎都在她的規(guī)劃之中。

凌晨三點多時，王南的舍友們三三兩兩地回來了。我和王南的談話也只得中止。

與我在工廠里的那些工友不同，這些女孩時尚多了，也奔放多了。她們一回來，整個屋子很快就煙霧彌漫起來。她們幾乎都抽煙喝酒，有幾個女孩身上還紋了身。這在我生活的那個圈子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除非是女流氓，才是這副形象的。不過看起來她們人都還不錯，很友善地和我打招呼，還拿出各自的小零嘴招待我。幾乎顛覆了我對另一個陌生群體的印象。

第二天集體睡大覺，直到下午兩三點才陸續(xù)起床。

我因為急著要回去上晚班，洗漱完畢就要回去。王南說，急什么，我打個電話讓小吳送你。

電話打過去沒幾分鐘，吳海就來了，我疑心他是不是就在樓下呆著，原地待命，要不然哪有這么快的。幾個女孩子和吳海很熟的樣子，也拿這個來取笑他。吳海撓撓頭，傻笑著，一眼一眼地瞟著王南。王南不動聲色，全神貫注地對著鏡子在臉上描個不停。

王南因為上中班，所以她說不送我了。

看得出來，吳海是個健談的人，雖然我與他并不是很熟，但是他總是能找得出話題來。這讓我輕松不少，剛才我還擔心，因為我這個人見到生人就沒話。人家好心好意地送自己，總不可能一句話都不跟人家講吧，我再怎么拘謹，起碼的禮節(jié)還是要的吧。這下好了，遇上個話簍子，自己不用費盡心思地去找話題了。我一下子放松下來，人一輕松，反而能隨便聊天。我問他是不是喜歡王南。

吳海說，是呀，你也看得出來?

我說，只要是個人就看得出來，瞧你看王南的眼神都帶鉤的。

吳海笑著說，看不出來你這人講話還挺有意思的。有那么玄嗎?你是她的同學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你幫我分析看看，我有沒有希望?

我問他，你是干什么的呀?

吳海說，瞧我這個人混得多失敗啊，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開豆腐坊的。

我說，不可能吧。

吳海說，真的，真的。你是不是想，一個賣豆腐的，整天開著個破車東逛西逛的窮顯擺。

我不吱聲。

吳海說，你印象中賣豆腐的，一定是騎著三輪車滿大街吆喝。那是我剛到廈門時的形象，我就這樣一塊塊地把豆腐賣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有房有車了，雇傭了十來個工人。豆腐業(yè)務做得越來越不錯，而且我相信還會越來越好的。

我說，這樣多好，你有自己的事業(yè)了，有了自己的房子，這是許多打工人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你這么年輕都擁有了。

吳海說，是的，按說，我應該是滿足了。但是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覺得不安，每天回去，看著自己的家，我都會想，這是我的家嗎?怎么看著就那么陌生呢?說起來你別笑話我，我一個人在家時，總喜歡把房產證拿出來看看，一遍遍地看著那上面自己的名字。因為我這心里老是空蕩蕩的。就是在夢里，我總也是在我山東老家，一次也沒夢見過自己已經成為廈門人這個事實了。你說這是為啥?

我當然也不知道這是為啥，因為我在這個地方沒有自己的產業(yè)，更沒有房子。我只不過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邊緣人，一個帶殼的寄居蟹，自己就是自己的家。

吳?；剡^頭來看看我，說，對不起，我好像不應該給你講這個。

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善良的男人。

下車時，我說，只要是真愛，就不要放棄。我知道王南，她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吳海的眼神變得很憂郁，他還是向我伸出手，說，真高興認識你!說心里話，很少看到你這種單純的女孩子了，我們也做個朋友吧。

我是第一次和一個異性握手，心里平靜而溫暖。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距離遠近并不在認識時間的長短，有的人你就是與其相處一世，甚至是看起來相愛的兩個人，但卻不一定懂你。這不知是誰的悲哀。

如果把我的生活比作一潭湖水，那么這些年來這潭湖水是連漣漪也未曾有過。在無數(shù)個孿生的日子里，我常常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有點變化，哪怕是不幸，哪怕是某種打擊，我情愿承受一些東西，也不愿意這樣被所有人遺忘。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我學會了抽煙。在廠里的單人宿舍里，我關緊門窗，把自己嚴實地包圍在嗆人的煙霧中，內心有說不出的傷痛與失落。我用心靈呼喚的那個人遲遲不來，我悲觀地意識到，我的生命之歌注定了只能獨唱，窮此一生，我都等不到他的到來。就像是等待戈多的愛斯特拉岡與弗拉基米爾，注定了什么也等不來，注定了這種等待只不過是虛妄蒼白生命的一種無聊狀態(tài)的無聊呈現(xiàn)。

廠區(qū)高大漂亮的木棉花一年一年地花開花謝，其旺盛的生命力讓人欽慕不已。

王南時不時地過來廠里找我玩，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與吳海同來。一般的人都認為他們已經確立了戀愛關系，而事實上這個時候，她和吳海已經同居了。我問王南，王南說同居是真的，但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種戀愛關系。

我問她為什么，因為我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吳海都比江東更適合她。

王南說，別提江東，提起來真的無顏見江東父老。那是年少無知犯的錯，算不得數(shù)的。

我說，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可以在不再年少時修正自己的錯誤?

王南說，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我現(xiàn)在真的愛不了，不要說是吳海，就是徐鴻儒來可能我也不可能如從前一樣掏空自己那樣地去愛了。

我說，如果是這樣，就不能給吳海錯覺。你看，他追你有三年了吧，現(xiàn)在你們又是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如果結果只能讓人空手而歸，這樣可不人道。

王南點燃一支煙，說，我是很自私，雖然明知自己并不愛吳海，可是抓著一個人在手里，覺得總比什么也沒有強。

我說，那是人各有志，我覺得我這樣也挺好。不招誰，不惹誰，也不欠誰。

王南說，你的人生觀才有問題。告訴你，我的人生觀比你強，至少我經歷過，痛過，哭過，笑過，愛過，失去過?？墒悄隳?，你的確是誰的也不欠，也不曾失去過什么，可是這樣的人生你不覺得可悲嗎?你得到什么沒有?二十五歲的老女人了，還是一個處女，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很純潔?小姐，你要睜大眼睛看看，這是什么年代，不會有人給你立貞節(jié)牌坊的。

我冷笑說，我是不值，可是像你一樣的濫交就是適應潮流嗎?

王南說，我并沒有濫交，我只不過比你清醒，知道自己在什么階段要什么，并嘗試去要這些東西。春天，你活到現(xiàn)在，你明白你要什么嗎?你甚至不如小隸姐。

聽到久違的呂小隸，我暫時把要與王南血拼的決心丟到一邊。我問王南，小隸姐現(xiàn)在還好嗎?

王南說。挺好的，我昨天還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回廈門玩玩。

我說，在新加坡那么美麗的一個國家生活，小隸姐哪舍得回廈門?

王南嘆了口氣說，我開始也以為小隸姐三年前就去新加坡了?？墒巧现?，我卻忽然接到她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問我和你情況怎樣。我問小隸姐是不是剛回國了。

結果呂小隸平靜地說，我壓根兒就沒出國。三年來一直在北京生活。

火車終于到達終點站——北京站了!

當火車緩緩地駛進站的那一刻，呂小隸的眼里滿是淚水。有種說不出的感動讓她有想號啕大哭的沖動?；疖嚿系某丝蛡兣懦砷L龍向門口擠去，一個個都有如釋重負的欣慰與到達目的地的興奮。不時有人用探詢地眼光看著她，大概是不明白這個女人都到站了，還那樣正襟危坐。

呂小隸忽然看到站在月臺上的胡中漢，他手捧一束鮮花，興奮而焦慮地四處張望。電話里胡中漢并沒有說過要來接站，可能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呂小隸幾乎沒做片刻思索，從小包里掏出手機來關機。她悄悄地閃身擠進一伙戴著廈門青旅字樣的游客中。當她經過胡中漢面前時，他正拿著手機，一臉愕然地試圖再接著撥打她的電話。呂小隸心中一熱，幾乎忍不住要向他撲過去，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心里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愛這個男人!惟其是愛，她只有走開!

三年來，呂小隸在北京的打工生活艱辛而充實。比廈門更嚴峻的是，因為學歷太低，她在此地并有太多的選擇。她開始在一家日資鞋廠里做流水線工人，工資還不錯，勞動強度卻也不小，反正只要在上班，你必須得像個陀螺一樣，手腳飛快地忙著，但是對這份工作她傾注的熱情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她永遠是為數(shù)不多的主動要求加班的工人之一，她似乎希望全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臺上，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屬于自己的一丁點時間。

但在工作的某一個空隙，呂小隸會突然想起另一個自己——曾經清貧而溫暖的小家，簡單而充實的工作，可愛的兒子，拳拳之心的父母，還有在廈門的如一只瓶子般的漂流日子，與南柯一夢的神話愛情……所有的一切是如此刻骨銘心而又如此云淡風輕。對于一個決定拋棄一切故事的人來說，未來是惟一的支撐，否則又如何度過這蛻變時期?人說蛇蛻皮只是因為生長發(fā)育的需要，只要你在成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必須把你身上舊的東西一層層地脫掉，在撕扯的陣痛中新生!

她相信有朝一日她會把那一個自己引渡到夢想的另一端的，對此，她堅信不疑。

三年后的現(xiàn)在，她已成為這家外資企業(yè)里的一個中層管理人員了，兒子被她接到北京來讀小學了，總之，生活正端莊而溫和地向她露出笑靨。

說起來慚愧，直到現(xiàn)在，我仍在廈門這家工廠里混著日子。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我認為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呂小隸、王南、還有我，一路青澀地走來，都在為這句話做著注腳。

王南在酒店里做得風生水起時，卻忽然瞞著所有人辭職了。此后，她去向不明地失蹤了好一陣子。為此，吳海酩酊大醉幾次，豆腐廠幾乎瀕臨倒閉。之后，他自然痊愈，數(shù)月后，火速娶了一個四川籍的女孩子，生活徹底步入正軌。

久等不來的那個人終于被我無情地拋棄在青春的垃圾山上。2003年，我在網絡上認識了王海，在別人眼里一向務實的我竟然談起了一場虛無縹緲的網絡戀愛。

其時，此人正衣衫襤褸地挨家挨戶給人推銷一種據(jù)說可以包治人間百病的新藥。

王海對自己的產品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但是精明的海口人無一上當，直接后果是王海近乎餓死。我給他寄了一筆錢去，數(shù)額不大，但足夠他支付在?？谕锨返姆孔怙堝X及來廈門的單程車票一張。我計劃大家見個面，彼此感覺還可以的話我們就結婚，然后跟著他回他東北老家種地去算了。

雖然我對婚姻的看法已經到了很鄙陋的地步，但是我對王海的非分之想還是在和他一見面之后頃刻流產。事實再次證明網絡的虛無與可笑。

分手時，王?？蜌獾卣f，欠我的錢他一定會還上的。我不置可否地一笑?；貋碇?，我馬上注冊了一個新的QQ號，手機換了新卡。

第二天我就遞交了辭呈。對這個耗盡了我青春的地方我情感復雜。我讓一個工友幫忙給我拍了幾張照片，背景無一例外全是我很喜歡的木棉樹。我對工友說，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也變成一棵木棉樹，年年紅花，年年新綠，年年屹立，年年等待!而身為城市邊緣人的我們卻只能無限行走，無限行走!

正如自己預料的那樣，我刻板單調的生活一直延續(xù)到三十歲。我從一個公司跳到另一個公司，無所謂好與不好，只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只流浪的野狗，下意識地一直尋找著，尋找一個可以溫暖自己心臟的地方。

我是一直留著王南的QQ的，讓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沉寂許久的她竟然出現(xiàn)了。

王南告訴我她現(xiàn)在就在西藏。還沒等我的驚嘆號發(fā)過去，她就發(fā)過來許多圖片，都是她在西藏拍的，王南與白雪般的羊群，與無邊無垠的草原，與莊嚴肅穆的布達拉宮，與粗獷的西藏漢子，與臉頰曬得黑紅黑紅的藏族姑娘……

我說，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夢想島了?

王南沉默片刻，才發(fā)過來一句話，夢想飛揚，永無止境!我們都屬于永遠停不下來的那類人。然后她匆匆下線，從此我再也沒有她半點消息。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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