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顏

兩個月后，這幢中原城市還是讓歡顏漸漸適應(yīng)了它有些干燥的氣候。

花店開在偏僻的郊外一所高檔別墅區(qū)附近，城市里的每一個門臉兒都寸土寸金，躲在郊外，只愿能維持一點生計，只愿歲月靜好。

歡顏覺得自己，于這漫漫紅塵，似乎已沒有了別的企求。

{A}

傍晚的時候，在迷離的暮色中，歡顏會捧著一本舊書，讓思緒漸漸縹渺。也許，會有一些溫情的相遇，那些情節(jié)如電影的經(jīng)典片斷讓人耽于種種幻想之中，不愿醒來，是的，不愿醒來。

成云中和太太出現(xiàn)的時候，歡顏正在細細品嚼剛看到的這一段文字：

“我承認我永遠無法做到心如鐵石，疼痛于我，如附骨之蛆。所謂的堅強，就是一顆心在時光的蹂躪踐踏中生病了，潰爛了，最后心沒了，也就堅強了。如果真心永遠只能被辜負，諾言即是謊言，善良并非生存之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骨頭上刻字，往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以培植體內(nèi)少些毒素，增強抗痛能力。”

歡顏抬起頭，她知道剛才這段文字讓自己的眼睛有了淚光，很多年了，不知道落淚的感覺是如此濕潤和酸辣。

歡顏低頭拂了一下劉海，順便揩去淚花，春風(fēng)滿面，風(fēng)擺楊柳地迎了上去。

成云中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長相平平，整齊的黑色西裝，方方的臉，戴一副細細的金邊眼鏡，頭發(fā)短而整齊。

倒是他的太太氣質(zhì)一流，珠光寶氣。她身著一件米色大衣，華貴而優(yōu)雅，歡顏冷眼一瞄，知道是件近三萬的MaxMara牌子，連腳上的一雙黑色絨布拼貼晰蜴皮高跟鞋也不會低于六千元。

成太太保養(yǎng)極好的白皙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顧盼生輝，她看也沒有看歡顏，只是淡淡地掃了一下花店，回身依然是淡淡道：云中，周末的宴會不必去別處選花了，就這兒了，需要什么你打理吧，我約了劉總在公司見面。

成云中很沉靜，成太太香影飄飄地離去后，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下來，他仔細地將花束看了個遍，歡顏知道這樣的客戶是十拿九穩(wěn)了。

成云中說，歡顏記，一共26種花束。

告別的時候，歡顏立在門口緩緩揚手，開車門的成云中交然回身道： “你的眼睛很象我的一個朋友。”

車子絕塵而去，暮色濃濃地包圍過來。這是不是都市里中年人相遇最常用的一句臺詞?往來匆匆，多少情事是不是因這樣一句話而開始?

歡顏的淚水，終于簌簌地落了下來。

{B}

成云中之后成了花店的?？?，總是沉靜地來選花。歡顏略略知道他的太太是位出身世家的千金獨女，成云中現(xiàn)接管著岳父的公司，但太太仍然是公司最大的股東。

成太太很喜歡開家庭party，喜歡將家里布置成花的海洋。

但選花這樣小的事情卻要成云中來操辦，怪不得男人都不太情愿做上門女婿，就是腰桿子軟，立不得門戶。

有過那么幾次，歡顏想去城里買些東西，立在路邊等車，正好碰到成云中的林肯車慢慢停下來，一只手從車里開了車門，歡顏低首點點頭彎身坐了進去，這樣大的一個主顧，與他客氣，反倒生分了。一切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成云中好象不太忙，與其說他是公司里的董事長，不如說他是一個家務(wù)總管而已，他偶爾也會陪著歡顏去百貨店和超市逛逛，有時候會在車里等她，讓歡顏懷疑，他好象是專程陪自己似的。

有時他載著歡顏，也辦些事情，歡顏便在車里等他，別人的車里都掛著很吉祥的飾物，成云中的車里卻掛著一只大塑料水蜜桃，鮮艷欲滴一是一個孩童喜歡的物件，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中年男人的車里。

成云中很少說話，他靜靜地聽歡顏陳述她對這個城市的感覺，嘮叨花店的生意，數(shù)落伙計的調(diào)皮。

月明星稀的時候歡顏獨自去拉店門的卷閘，轟然而下的店門總是會嚇歡顏一跳。

端午前的一晚，也許是白天對成云中說了太多的話，歡顏蹲下身鎖門的時候雙腿頹然無力地跪坐到了地上。

自從認識成云中后，歡顏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寂寞是如此難捱，她原來是如此渴望生命中有這樣一個男人能日日陪她些許時光，或者，僅僅是一雙男人的手臂來幫她拉下這重重的卷閘。

{C}

端午節(jié)，郊外就是好，楊柳和史草俯手可折，密密地捆了一束高高懸在門口。一大早歡顏便煮了一鍋紅棗糯米粽子，粽葉的清香和花香混在一起，是一股淡淡的中藥味。

近中午的時候，成云中腳步有些匆忙地走了進來，手里捏著一枚小小的什么東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下車的時候車門擠了一下，西裝的扣子掉下來了，借用一下你的針線?！?/p>

歡顏有些愣了愣，看，別人的丈夫就是別人的丈夫，她其實已經(jīng)看到了他露著幾縷殘線頭兒的西裝下擺，看到了成云中手里的那枚扣子，地以為成云中會請自己幫他綴一下扣子，卻原來僅僅是借她的針線。

距離原來是一直存在的，有些恍惚的東西，僅僅是自己太過于寂寥了吧。這世上，沒有什么是可以相倚終生的，不然，怎么連男人都會用針線?

歡顏領(lǐng)看成云中上樓，小小的、不向陽的臥室，纖塵不染，沒有一片花瓣和綠葉，除了冷清，還是冷清。

成云中的存在，讓室內(nèi)的光線開始了互相撞擊和交織，彌漫起了幾許生氣。

成云中略微有些笨拙卻不失利落地穿針引線，薄薄的鏡片下的一雙眼睛早已不再年輕，眼角刻著一些生活的痕跡，隱忍、還有無奈。

時光倒退很多年，歡顏也曾這樣給深愛的男人縫衣綴扣，日日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結(jié)局卻是再無相見。

成云中穿好西裝，深深的吸氣：“好香的粽子味啊，不過是北方的粽子味道，不似我們南方的香甜沁人?！?/p>

歡顏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如果我會做地道的南方

粽子，你肯留下來和我過端午么?可是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因為成云中在認真地看她的眼睛。

歡顏感覺到自己的一顆m柔韌而鼓脹，有水流在緩緩蔓延，浸滿身體每個

角落，填滿了十幾年光陰里所有的縫隙和荒涼。

成云中捧起了歡顏的臉：“歡顏，告訴我你從哪里來，為什么來到這個城市?真的，你的眼睛很象一個人?！?/p>

誰能預(yù)見到吸足了水分的植物，在忽然的陽光和溫度到來的時候，會盛放到什么程度呢?

不是沒有深入骨髓地痛過，傷過，成云中不是自由之身，自己也不是青春年少，太直接地盛開，會不會讓他輕視?在生命的輪回中，永遠都是物是人非。如果，如果在豆蔻年華，深愛的男子如此捧住自己的臉龐，那么，自己臉上的流彩定會照亮了整個天空，自己一定會讓火淬被雷擊都不忍讓他抽回手去。

輕輕撥開成云中的胳膊，歡顏莞爾一笑：“成總，我不過是個圖生存的小女子，不必問我的來處去向，倒是樓下廚房里的粽子快熟了，我要去添些水?！?/p>

{D}

成太太從公司打電話米，說晚上臨時有一個家庭聚會，急需鮮花布置。

伙計正好出去送花，歡顏只好親自蹬了三輪去成云中家。

不僅僅是送，還要按成太太的意思將花束擺置好，生意難做，哪個店鋪不是這樣服務(wù)到位呢?

一個低眉順眼的女仆與歡顏一起插花。前一周的花束，依然閃爍出明亮綺麗的光澤。

仆人說，先生在他的臥室里看書，陳小姐你可以去讓先生簽一下帳單。

噢?他的臥室?那么，他們夫婦二人是分居的么?或者是經(jīng)常不在一起的?說不出來的一種微薄細碎的欣喜剎那間襲上心頭。

腳步有些輕快地上樓，叩響了成云中的房門。

成云中半倚在沙發(fā)上，一本書滑落到了地上，他好象比歡顏更激動，房間里略略有些酒氣。

如同多年相識的朋友，成云中拍了拍他身邊的沙發(fā)。

歡顏剛剛落坐，成云中攥住了歡顏的一只手，他將頭埋到胸前，一個名字終于從他的牙齒間迸裂出來，成云中叫的是“阿桃!”

歡顏釋然地搖了搖頭，這樣痛楚的呼喚，她也曾在暗夜中一次次體驗，有時候并不是呼喚那個深藏多年的名字，其實是看時間從頭頂上清晰的一步步走過，卻伸不出手挽留，只能用哭泣的力氣來作一聲徒然的呼喚。

接下來成云中喃喃低語，是一個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

隨著成云中的講述，歡顏步入了阿桃賣笑供養(yǎng)成云中讀學(xué)的時光。

所有的燈紅酒綠的地方，就象藏于暗夜、裹在泥里的曇花，夜夜盛放，不知道多少眼光猥褻地徘徊在阿桃凹凸有致的身體上，不知道多少嫻熟的手帶著輕蔑伸向她玲瓏的曲線。

阿桃濃妝的臉上早已沒有了淚水，她一杯杯的和男人拼酒，在一些有錢男人的身下輾轉(zhuǎn)，白日里，她長年穿著長袖的衣衫，和成云中初夜之后再未向他展露過軀體。

在她熟睡之時成云中無數(shù)次偷偷看過她的身體，那是怎樣一個傷痕累累，淤青遍布的身體啊，而且，煙頭的燙傷從未間斷。

戍云中拼命完成本科學(xué)業(yè)，順利地讀研。

多年生病的父母也是阿桃照料至送終。

歡顏的身體巨烈地顫抖起來，她的胸腔被鐵鍾撞擊了一般快要窒息。

故事的終了當(dāng)然非常明白，這樣一個欲望奔流虛榮遍野的年代，成云中當(dāng)然會選擇做豪門婿而棄了阿桃。

成云中繼續(xù)攥了歡顏的手說：“歡顏，你的眼睛和阿桃很相似。”

歡顏拼命掙脫了成云中的手，逃也似的奔了出去，不顧女仆驚訝的目光。

明媚的天空，流云輕輕滑過，沒有人知道那個叫阿桃的女孩子最終在哪里，飄向何方，被她辜負的那個男人，錦衣玉食，悠閑安適，日日為太太挑選著嬌艷的鮮花。

一群鴿子從天空的一端飛向另一個方向，它們好像成了每一個都市里唯一能飛的生物，誰能比它們更能把這個城市所發(fā)生的看得清徹和真切?

愛情原來就是，用傷害和碎裂，構(gòu)成它的溫度和濕度。

{E}

成太太是連面也不必露的，不然，太有失她上層人的身份和教養(yǎng)。

一個電話便澆了歡顏一個透心涼。

她氣定神閑地說：“歡顏，你盡可以和成云中在你的花店里睡覺，只是最好不要到我家里來演什么苦情戲。明白地告訴你，當(dāng)年我男友不同意入贅我們李家，我父親非要一個高學(xué)歷的上門女婿，所以讓成云中鉆了空子。我們之間是互為擺設(shè)，讓成云中做真和尚也太不人道，所以他盡可以和女人睡覺，也可以和我解除婚約，等哪天我閉了-同他離婚，只怕他舍不得，也不肯。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歡顏是隔著玻璃窗接這個電話的，她看到玻璃窗印著自己從錯諤到清明的臉，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選擇了富貴榮華，必然將最凡俗的煙火幸福一并放手。

她一直愛著成云中，很久很久了，在紅塵中跌打滾爬了這些年，于感情已經(jīng)太明白了取舍。她從樓下搬著小自助梯來到自己的臥室中，從天花板的荷葉燈邊取下一只小小的微型攝像機，那是端午節(jié)后她專門挑選好安裝在上面的。

她曾想，要不顧一切飛鳥浴火般地來投向這份感情，她想過與成云中情切切地纏綿，然后孤注一擲地將那些火熱的片斷扔給成太太看，以成太太那般心高氣盛，必會決然地與成云中紕離。

愛情中的女人，哪個不是瘋子?她就是要撕碎成云中的婚姻，撕碎成云中現(xiàn)在的一切，可是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沒有必要了。

{F}

給伙計多發(fā)了一個月的薪水，歡顏用很低的價錢在兩天內(nèi)將花店轉(zhuǎn)讓了出去。

正是盛夏，有很多故事就像子彈一樣颼颼射出，呼嘯而過，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歡顏認為這個夏天沒有故事再發(fā)生了。

可是那些射出的子彈碎片紛紛揚揚掉下來，像塵埃般在她的生命里揮舞。

她穿著長袖的衣衫，那是為了遮蓋胳膊被煙頭燙傷而留下的習(xí)慣。

18歲的時候，她是一個叫阿桃的為了愛情出賣身體的女孩，最后她被人包養(yǎng)，離棄，拿著血淚的積蓄整容修體。

行行復(fù)行行，終于再度來到這個城市，她親眼看到成云中真實而不堪的生活。他愿意背著富貴的軀殼絕望到終老，對于這樣的一個人，連報復(fù)都是多余。

夏日的驕陽灸烈無比，城市中車水馬龍，熱氣蒸騰。挽著簡單的行李，歡顏緩緩地在人流中踱步。

她邊走邊望向淡藍的天空：若有一個深愛的男子，捧住自己的臉龐，那么，自己臉上的流彩定會照亮了整個天空，自己一定會讓火淬被雷擊，都不忍讓他抽回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