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幾天我就在街上看到賣櫻桃的,紅紅的玉粒子似的櫻桃并沒有讓我駐足停留,只是隱痛中閃過一個念想:哦,櫻桃紅了……
回到家里,女兒說:媽,姥姥剛才打電話說櫻桃紅了。
我邊系圍裙邊朝廚房走,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哦,櫻桃紅了……。
電話鈴響起來,女兒看后沖我喊:媽,姥姥的電話。
我轉身走過去拿起了話筒:“喂,媽……”
“三兒,櫻桃紅了!”母親興奮的聲音傳來。
“知道了,媽,幾天前我在街上看到了?!蔽也懖慌d,興趣缺缺。
“哦……”母親的聲音有明顯的失落,“你們不回來摘櫻桃了?”一絲期盼隱在失落中從母親的聲音里溢出。
“媽,我最近挺忙的,怕抽不出時間?!边@陣子我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回鄉(xiāng)下去摘櫻桃?想吃櫻桃到大街上買點就行了,何必舟車勞頓讓我們回去呢?母親真的老了,我無奈地搖搖頭。“櫻桃紅了”的酸楚還在童年的夢里飄蕩,潛意識里我有點怕面對院子里的那棵老櫻桃樹。
“那你們是不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十分失落,似乎隱含著哽咽。
“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骨肉親情使一千個不回去的理由被哽在喉里沒法講出來。
電話被站在身旁的女兒奪去了。
“姥姥,我們星期天回去。我特別想吃咱家櫻桃樹結的櫻桃,酸酸甜甜的……”女兒邊說邊咂巴著嘴,一幅意猶未盡的樣子。
“真的?燕子?你沒有騙姥姥吧?你媽剛說了沒有空?!蹦赣H的聲音興奮起來,希望的火苗再次從她的聲音里燃起。
“你們能回來太好了,我每天都看著,怕被麻雀叨食光了,這些小東西最愛吃櫻桃……你們來了想吃什么飯?竹筍包的餃子,中不?姥姥現(xiàn)在就去竹園挖竹筍。”
“媽,我們星期天才回去呢,這大晌午的,你吃飯了沒有就要去竹園?”我連忙從女兒手中奪過話筒。母親急不可待地為我們張羅幾天后的飯菜讓我鼻子發(fā)酸,內(nèi)疚如蛛網(wǎng),瞬間絲絲縷縷纏滿心頭。
(二)
我家院子里那棵櫻桃樹是我們小時候父親種下的,母親在生下我們?nèi)Ы鸷?,才生下了弟弟。歡喜之余讓父親栽下一棵櫻桃樹,樹下埋著弟弟的胎衣。這舉止傷害了只有四歲卻極敏感的我,因為我不止一次聽父母說,只有男孩子的胞衣才埋到自家的院子里,意味將著將來要頂門立戶。
弟弟這個男孩才是父母想要的,那我們丫頭片子又算什么?父母何曾想到隨同櫻桃樹栽下的還有小女兒的怨憤不平。
幾年后,櫻桃樹第一次開花結果了,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顆。我天天饞巴巴地盯著樹梢,看著櫻桃從青豆豆轉紅,最后變成晶瑩剔透的瑪瑙籽——櫻桃紅了。
櫻桃紅了,我終于忍受不住誘惑,搬過高凳采下了這幾顆寶貝,站在凳子上喜滋滋地看著手里的果實,不舍得放進嘴里。
“姐,我要吃?!钡艿苷驹诘厣涎郯桶偷乜粗?。這家伙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偵察過家里沒有一個人才付諸行動,為摘這幾顆小小的果實,我的胳膊上被掛了幾道血痕。雖然我極不情愿,但還是挑兩顆較大的給了他。幾秒鐘,核就從他的小嘴巴里吐到地上。
“姐,我還要……”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顆還沒吃呢,咋能都給他?
“不行了,你已經(jīng)吃兩顆了……”我把手舉過頭。
弟弟急了,上來就推凳子。我臉朝下摔了個狗吃屎,啃了滿嘴泥,左臉和右膝蓋擦破了皮,一顆已經(jīng)活動還沒換掉的門牙也摔落了。但手心里緊攥著的幾顆櫻桃卻沒舍得放手。
還沒等我爬起來,弟弟就跑過來掰我的手,我氣得推了他一把,他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正好從外面回來了,弟弟有了靠山,撲到母親懷里哭得更加響亮。
“我想吃櫻桃,姐不給……”弟弟告狀。母親用洞察秋毫的目光掃了一遍,向我伸出手來“拿來……”我趴在地上沒動,犟著不吭一聲。
“拿來!”母親的聲音里增添了幾分威嚴。我極不情愿地爬起來走到他們面前,仇恨地剜了弟弟一眼,把五顆已破皮的櫻桃放到母親手里。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擦破皮的臉,伸手想去摸,我卻把臉扭到一邊,沖著櫻桃樹坑“呸”地一下子把帶血的牙齒吐掉,淚流滿面的跑了出去。
“三兒……”身后傳來了母親揪心的呼喊,但我仍沒有回頭,一頭扎進了房后的小樹林,爬上那顆虬扎的老桑樹,把自己埋進枝繁葉茂里哭泣。
從這以后,年年春來櫻桃結滿枝頭,我卻再沒有去采摘過。父親摘下來后總是讓我先吃,我卻學會了察顏觀色,象征性地捏上幾顆放入嘴里細嚼,眼睛望著別處,死勁克制著那酸酸甜甜對我的致命誘惑。
櫻桃紅了讓我有了年少的惆悵。
(三)
多年后我相繼參加工作、結婚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那個種有櫻桃樹的家。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女兒已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我也過了而立奔不惑,但每年櫻桃紅了的時節(jié),年少時的憂傷仍會浮現(xiàn)于心頭,隱隱作痛。
春末夏初,父母會摘下紅透的櫻桃給我們姐弟幾人分別送來。幾年前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守著那個大宅子,守著那棵老櫻桃樹,但她已無力采摘了。年年春來母親看著它們從開花、初果直至果實成熟,再一次次打電話催我們回去。但我們已不是小時候貪嘴的孩子了,櫻桃更是品種繁多,市場上甚至出現(xiàn)一種算盤珠子大小、果肉多果核小,口感也不錯的櫻桃,因此家里那棵老櫻桃樹在我們眼里漸漸失去了吸引力。尤其是我,因為“櫻桃情節(jié)”更不愿為了它們回去。
“媽,你怎么能那樣和姥姥說話呢?如果我長大了到遙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已高出我半頭的女兒開始給我上課。母親失落中隱含的哽咽又回響在耳邊。忙,忙,忙得有空和朋友聚會喝酒聊天,卻沒有時間回去看望老母親?我真想抽剛才冠冕堂皇說忙的那個女人一嘴巴子,心抽搐地痛起來。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試圖在腦海子里給母親畫像,怎么畫都是一臉的皺紋,其它部位全都畫不出來,頂多畫出她那雙已脫落得近無的眉毛,也是被期盼兒女歸巢的心事所傷成幾道彎,而不是風平浪靜的樣子。鼻子、眼睛、嘴巴什么的全埋在了一臉的皺紋里。如果此時有人問我,母親是什么?我定一回答——一臉的皺紋。
(四)
星期天,我和弟弟兩個三口之家回到了鄉(xiāng)下的家里。一進門,就看到母親仰著頭站在那棵老櫻桃樹下,神情專注地盯著滿樹圓潤的紅,滿目的慈愛,似乎在看著滿堂兒女膝下承歡。屈伸著纖細可是粗糙的手指,在樹干上撫摸著,不知是不是在細數(shù)著我們離去的多少日子?
看到我們出現(xiàn),她的臉上瞬間被笑容所染,滿臉的皺紋似盛開的菊花,摸摸孫子的頭,拉拉外甥女的長發(fā)。
走進廚房,案板上碼放著整整齊齊已包好的餃子,不用問我就知道這準是竹筍餡的,因為母親知道我們都愛吃竹筍餡的餃子。包這么多餃子?母親該是天不明就開始煮筍剁餡了。
我們煮餃子的時候,老公和弟弟已從樹上摘下半籃子的櫻桃。女兒和小侄子有滋有味地嚼著,不時吐著核,母親搓著手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吃啊,你們快吃,樹上多著呢……
餃子煮好了,我喊母親過來吃,卻沒聽到答應。走進堂屋,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椅子上拿一本相冊在看,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相片上摸索。
我悄然站在母親的背后觀看,母親沉浸在往事里,摸著一張發(fā)黃的黑白舊照片,照片上是我和弟弟,我們各端著一個陶瓷的蘋果笑得天真燦爛。我梳著兩根翹翹的羊角辮,棉褲膝蓋處有兩個露出了棉絮的破洞,二姐曾因為這笑我是“小要飯的”,我一氣之下撕掉我的半張扔了。相冊上的怎么會是完整的一張?答案只有一個:母親將撕毀的半張撿回來重新粘在一起。
我鼻子發(fā)酸,從母親手中拿過相冊翻看。母親從往事的沉浸中醒了過來,“三兒,小心把東西弄丟了……”她趕忙又拿過相冊,從塑料封面的一角取出一個小小薄薄的鈣質東西。
“媽,這是什么?”
“牙……”母親嘿嘿笑著,臉有點紅,似乎隱藏著的巨大秘密被女兒發(fā)現(xiàn)了。
剎那間,我明白了這是當年我摔掉的那顆乳牙。
母親珍藏著的何止只是一張照片?一顆牙齒?而是一份對女兒沒有表達的歉意,只是我太倔強了,從沒有用心去體會過母親的心。
對于母親來說,哪個都是她的孩子。愛每一個孩子,是所有父母的本能。
女兒端一碗洗凈的櫻桃走進來,我抓了滿滿的一把,嘴里塞得滿滿地,含混不清的說:媽,咱家樹上結的櫻桃真好吃……
母親笑著看我,淚隱隱地含著,我也鼻子發(fā)酸,淚光點點。女兒看看我瞅瞅母親問:媽,姥姥,你們怎么啦?
“灰塵迷眼了……”我和母親異口同聲。
這人世間有什么比親情更重要?
過去我從來不懂,失去父親后的生活會給我?guī)砣绱说娜笔Ц?,總以為回到家,父親總會站在櫻桃樹下等我們。但有一天,他就突然不見了,一種我熟悉了幾十年的氛圍剎那間消失了……還好,這里還有一個等我回來的、我用大腦畫不出五官、只能畫出滿臉皺紋的母親。
父母是弓,我們就是借由他們射向遠方的箭,弓停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箭越飛越遠,但箭卻不能回頭看看弓為了讓箭飛得更遠而駑得彎曲不堪的身影。
哦,櫻桃紅了,喜歡櫻桃的紅,那種圓潤的紅,那種紅,粒粒飽含著父母晶瑩剔透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