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丁并非傷心的城

終于，米雅攢夠了去新西蘭南島的錢，艱苦卓絕地打了三年苦工，就為了去看看那個國度，看看青梅竹馬的納玄。他們的家只隔著一條街，過去見個面只需小跑幾步注意來往的車輛，可是如今，卻要漂洋過海。

高中畢業(yè)后，納玄在父母的安排下前往新西蘭一個叫丹尼丁的城市留學，臨走前的那晚，他曾在高大的合歡樹下?lián)崦毷滞笊闲⌒〉耐蛊?，對她說：“我會很快的念書，等我回來跟你在一起?！泵籽挪淮_定這算不算承諾，但情感里最柔軟的地方還是不可遏制地萌發(fā)了期待和守候。

他們從未正式相愛，或許說根本還沒學會如何去愛。她始終留守著這段空白，她難以忘卻他的話，把等待的日子全部用來釀造愛情。

納玄隔三差五發(fā)來郵件，有時是當?shù)氐娘L景圖片，有時是曖昧不清的文字，它們飄洋過海，像一陣陣卷裹著柳絮和風沙的春風，撲打在心尖上，又暖又癢又痛。

當米雅終于有了前往南太平洋島國的資金，已一刻不愿多等。她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迫切，但，她有充分的理由。她要去新西蘭自助游，順便探望丹尼丁的老朋友，有什么不可以?

大三寒假，南半球的夏天，旅游的最佳時機。簽證一到手，米雅莫名亢奮起來，開始忙著讀指南、定行程、到自助游論壇查看驢友的經(jīng)驗帖。首次出國遠游，即便感情無法左右，至少要讓旅費物有所值吧。

就是在這時結(jié)識小布的，小布是他的網(wǎng)名，比她大四歲，職業(yè)賽車手，據(jù)說他在大四就考取了賽車手證，他所在的俱樂部曾在新西蘭南島呆了一個多月，他對那里的情況似乎了如指掌。他發(fā)出來的旅游經(jīng)驗帖子相當Hot，推薦的路線、景點、旅舍、交通等情況具有很強的借鑒性。

米雅約小布喝咖啡，她嗅出他身上依然殘留著丹尼丁的氣味，那是納玄的城。小布落拓魁梧，表情淡漠，長長的劉海半掩著眼睛，衣衫有清涼的味道，薄荷或麝香，模糊而凜冽。他給米雅一種感覺：賽車是項冷酷的運動，冷且酷。

她直奔主題，把十天的行程計劃遞給小布，讓他看是否合理。借此，她還想從他那里探聽更多的信息，關(guān)于那片未知的土地，記憶空間被充滿了，心中的想念才不會空曠得沒有著落。

小布簡單瀏覽了一下，點點頭：“新西蘭不會讓游客失望的，只要他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p>

米雅一驚，手里咖啡幾乎灑掉。她瞪著眼：“你什么意思?”

笑容慢慢浮上小布的臉頰，猶如湖底升起了溫柔的漣漪：“直接用自己的博客名在自助游論壇里注冊——想了解你好像不是什么難事。你的博客寫得很不錯，能當作家了?！?/p>

米雅有點惱怒，誰喜歡被人偷窺?“就算我有去看他的想法也不奇怪啊!誰讓優(yōu)秀男人都出口了，自以為是的都留國內(nèi)了呢?”米雅不冷不熱地反擊。

小布嘴角一揚，臉上的棱角被賦予柔和的輪廓，他話題一轉(zhuǎn)：“你最好找個伴兒，獨自跑那么遠并不好玩。如果哪里能幫得上忙，我隨時恭候?！彼挥煞终f拉過米雅的手，用圓珠筆在她手心寫下一串手機號碼，把咖啡一飲而盡，轉(zhuǎn)身走掉了。

米雅回到宿舍越發(fā)沮喪，什么都還沒問談話就結(jié)束了，她恨自己尖刻的嘴巴，更恨那個叫小布的男人。她忿忿地用熱水把字跡洗得干干凈凈。

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刻，米雅萬分激動，她不由佩服自己，管它是成全愛情還是發(fā)動旅行，這都是一次人生的壯舉。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她浮想聯(lián)翩，甚至哼起歡快的歌。

小睡了一會兒，制造了一大堆沒頭沒腦的夢，睜開眼，她暗問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原先挨著座位的老男人變得年輕又英俊，她揉眼定神一看，小布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怎么會是你?”米雅驚詫地問。

“不忍心看你只身遠游，更何況還有可能失戀。我覺得，英雄救美的時刻來了……”小布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無論怎樣，有位“專家級”驢友能自告奮勇相伴而行也的確可喜可賀。小布坦白，他是從米雅給他的行程計劃上獲取確切時間和航班的，她哭笑不得：“若是我臨時取消計劃或更換日期，你豈不是要被放一次史上路程最遠的鴿子?”

他偏頭瞥她一眼，不置可否：“我說過，新西蘭不會讓游客失望的——”

“——那你要先確信自己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米雅脫口而出，說完臉便倏地紅了。

小布是個絕好的導游，米雅很開心，出乎意料美好的景色懾取了她的魂魄，她愛這個國家、愛這個地方。

米雅興奮地鼻尖冒汗，她問小布：“你說，我申請在這里讀研究生怎么樣?我還想回來?！?/p>

身處丹尼丁時，他們的旅行已接近尾聲，米雅特意做出的調(diào)整，是錦上添花或是釜底抽薪?她不愿多想。

丹尼丁是蘇格蘭翻版，極端的精致優(yōu)雅，哥特式的古老建筑，懷舊的英倫風情。然而，小布早就在帖子里給它下了定義：丹尼丁是個傷心的城市，這里有新西蘭唯一的城堡Larnach Castle，上演的都是傷心的故事：1871年，一位銀行家花巨資修建一座城堡送給妻子，可她入住不久就在38歲那年死了，銀行家迎娶了她的妹妹，她同樣死于38歲，銀行家又娶了第三任妻子，她竟瘋狂愛上了銀行家和前妻的兒子。銀行家最終崩潰，飲彈自盡。

奧塔哥大學校園里，納玄見到了米雅，驚喜地叫起來，將她用力抱進懷中。米雅闔上眼睛，注意力傾注于雙唇，久久地，可她期待的東西始終沒有到來。

納玄邀請米雅和小布去他那兒共進晚餐，最后將四套餐具擺上餐桌。米雅瞟一眼多出來的那套餐具，趁兩個男孩聊天的機會，溜進納玄的臥室。恍然間，她的心像跌進峽谷的石頭：雙人床、梳妝臺、高跟鞋、超短裙……到處都是另一個女孩的痕跡，不言自明。三年，足以涂抹一份承諾，何況，那未必是承諾。

米雅強笑著坐回餐桌和那個剛進門的女孩搭訕，米雅知道，自己一切的構(gòu)想都被顛覆了。小布似乎有所洞察，他當著那對鴛鴦的面牽起了米雅的手，裝作若無其事，談笑風生。

遠處的庫克山頂白雪皚皚，在夏日的晨光里美得難以置信。小布拍著米雅的肩膀說：“當?shù)赜袀€傳說，在日出時對著雪山頂許愿，夢想就會成真，你要不要試試?”

米雅苦笑著搖頭：“我曾對著生日蛋糕許愿，曾在流星下許愿，曾往噴泉里丟硬幣，結(jié)果呢，愿望一個都沒實現(xiàn)，我再也不會相信這些鬼話了。”

小布拂了一把額前的亂發(fā)，鄭重其事地雙手合十，良久。他沖米雅莞爾一笑：“也許外國的山就管用呢?”

米雅氣呼呼瞪了他一眼，對著山頂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回來，在奧塔哥大學拿到碩士。我命令你，庫克山，幫我實現(xiàn)?！?/p>

小布輕輕嘆了口氣，牽起米雅的手，踏上歸程。

接下來的日子，米雅一直賭著氣，她仍喜歡計劃生活，目標也沒變，還是新西蘭的丹尼丁，只不過把旅游換成留學而已。她補習了英文，考出了雅思，發(fā)送了申請，拿到了入學通知——卻再也不能前進一步。幾十萬的學費生活費她根本無法承受，米雅這才意識到，滲透著怨憤的人生計劃不但過程盲目而且后果嚴重。

小布仿佛有特異功能，總能在她山窮水盡時浮出水面?！岸甲叩竭@一步了，放棄豈不可惜?幸好我還有些積蓄，給我個機會讓我也嘗嘗當大債主的滋味，好不好?”

“你才工作幾年啊，哪來的錢?”米雅一萬個不相信。

“賽車手的收入不是你能估量的。別讓錢絆住了理想，難道你忘了在庫克山許過的愿?”小布的眼底是一片純凈的水波，這樣的眼神米雅無法拒絕。

她用小布給的第一筆錢預付了一個學期的學費，不久，簽證下來了。米雅奇怪自己竟不似想象得那般喜上眉梢、意得志滿，心里反而亂得像長了草，再不像上次那樣干脆利落。上次尚存愛情的臆想和出游的誘惑，這回呢，除了忿忿不平的所謂理想，還剩什么呢?

她按約定去找小布拿第二筆錢，以便定機票、租公寓。敲開小布的門，他卻不在。他的室友絮絮叨叨告訴米雅，小布參加比賽時受了傷，股骨骨折，正在醫(yī)院治療。最近小布真讓人琢磨不透，居然轉(zhuǎn)到一個很想出名的小俱樂部作賽車手，盡參加一些風險極高、獎金卻豐厚的比賽。你是他朋友吧，勸勸他，別拿玩命當兒戲!

米雅聽著，淚水一顆顆滑落下來。失去初戀的納玄，她沒落淚，這次卻難以把持。她幾乎吃不消這份默然的盛情，又感到那么心疼，痛到骨髓，這是愛情毒素迅速擴散的先兆。

小布英武的肢體委屈地被一堆白紗布圍裹，他在睡，呼吸均勻，如同嬰兒。米雅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像得到指令一樣立刻醒了。

米雅俯身輕聲告訴他：“我的簽證被拒簽了，學校過幾天就給我退學費。我說吧，外國的山也不滿足我的愿望。你說得沒錯，丹尼丁真是讓人傷心的城市?！?/p>

小布的面部的輪廓在病中也是酷酷的；“傻丫頭，知道你的愿望為什么沒實現(xiàn)嗎?因為庫克山聽不懂中文啊?！?/p>

米雅不禁含著淚咯咯笑起來，猛地想起了什么，問他：“你不是也許愿了嗎，難道你用的是英文不成?”

“我卑微的愿望已實現(xiàn)了——米雅不是去不成丹尼丁了嗎?對不起，當時你說出口我才知道我們想法竟截然相反……”小布的眉間籠著霧，透出憂郁的無奈。

“曾經(jīng)相反，如今，是一致的了……”米雅恬然笑了，雙唇點在小布的唇上，像雪花墜進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