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確切地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衰老。
在秋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BANFF和JAS-PER——基山脈最漂亮和雄偉之地。我順著哥倫比亞冰原公路,穿越一座又一座高山,山峰上仍然有皚皚的積雪,而山腳下是蒼郁的樹林和碧藍的湖泊。在我將近四十年的生命里,這里是我見過顏色最純粹的地方之一。
年輕的時候,我很向往這樣沒有歸宿、漫無目的地旅行,它帶給我一種孤寂的快感:不必記掛誰,不必留戀某個地方。正如老得已經(jīng)被現(xiàn)在的年輕人遺忘了的崔健所唱的那樣:“我有這雙腳和雙腿,還有千山和萬水——我要讓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鄙颀埐灰娛孜?,轉(zhuǎn)瞬即來,轉(zhuǎn)瞬即去。
似乎那樣很酷。
我在冰川下面的那個BOWLAKE湖邊上坐了很久,呆呆地看遠處從崇山峻嶺之上奔騰而下卻又凝固不動的冰川,看云不知不覺飄移過來又飄移過去,想起在那個時候,我寫下許許多多的詩,像每個腎上腺素勃發(fā)的少年一樣,然后我寫了那篇《寂寞公路》。在寫它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會老死在飄浮的道路之上,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但今天,我走過了無數(shù)的路,才體會到,漂泊既是我年輕時想像的那樣,又不再是那樣。大衛(wèi)林奇已經(jīng)老去,公路片已經(jīng)絕跡,而我們沒有死于空曠的公路,而是在擁擠的車水馬龍中慢慢油滑世故。
接到小路發(fā)來的郵件,—個字—個字地看那些年輕作者的自述,每個字都那么新鮮活潑、稚嫩驕傲,卻又笨拙地裝著老成——他們甚至連給自己起的筆名都那么青春逼人。我有些后悔自己從二十年前上網(wǎng)開始就取了這么一個老氣橫秋的馬甲,倒是和現(xiàn)在的心境貼切極了……可是,當初為什么我不能叫個類似花滿樓,或者李尋歡之類的酷酷的名字呢,你看看他們:沈笑、楊滅滅、沈魚、路十七……仿佛個個都是剛踏入江湖的年輕俠客。
江湖上,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啊。
此刻,他們正眼神銳利,雙手干燥,兵器拿得很穩(wěn);而我,已經(jīng)雙鬢飛白,意興闌珊,兵器上的灰塵掩蓋了殺氣的光芒。想起八年前寫《妖滅》寫《佛裂》寫《鬼殺》,何等跋扈,那個時候,我眼中的顏色都是純粹而干凈的,沒有一顆渣滓。那么多絕對的、沒有挽回余地的句子,猶豫都不猶豫就寫下了,仿佛金石,擲到地上都會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而如今,我最喜歡用的是“或者也許可能是,然而未必不見得’,百轉(zhuǎn)千回之后,欲語還休,只剩一聲悵惘的嘆息。
這個江湖,已經(jīng)是他們的江湖。
我不知道若干年之后,他們會怎樣看待這個江湖,而我已經(jīng)在其中浸淫太久,忘記了來處。實際上,我也沒有什么來處,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不停地換城市,小學(xué)到高中,轉(zhuǎn)了五六次學(xué),大學(xué)又孤身跑去了北京,然后去了深圳,再然后,就跑得更遠,來到了太平洋的這一邊。漂泊的日子久了,就會產(chǎn)生幻覺——仿佛安忍不動的不是那些廣袤而喧囂的城市,而是我。我懸掛在一個不變的地點,而那些城市則在我四周漂浮,偶爾有一片落在我腳下,那便是我當下的故鄉(xiāng)。這些天空上的城市斗轉(zhuǎn)星移,翻云覆雨,一會兒在我面前出現(xiàn),一會兒又從我面前消失…
小時候上語文課,讀那篇《刻舟求劍》,我們都笑話那個楚國人實在太傻太僵化,一切都是在變化的,怎么可能還有永遠不變的事情呢??墒乾F(xiàn)在,我知道他只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而已。
唔,我也生長在楚地。我終于想起來了。
人的衰老其實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就像當年我在《寂寞公路》里描寫的那樣:逐漸失去水分,風(fēng)干,破碎。身體的—部分變成粉末被風(fēng)帶走,紛紛揚揚。就我們的記憶來說,它不僅會被侵蝕消磨,而且會重疊混淆。就像我記憶中那一個固執(zhí)的影子,被打碎攪拌了無數(shù)次,但每一次又固執(zhí)地重生,每一次的重生樣子都不一樣,但卻又頑固地保持一些始終不變的細節(jié):悄然的微笑,或者清澈的眼睛。
我被這樣的變幻所迷惑,年輕時的喜怒形于色也漸漸變成一臉故作的無動于衷。其實我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樣,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面無表情,或者說,若有所思;少一點的時候,是笑著的。至于憂郁或者愁眉苦臉的時間,很少。年輕的時候自己很張狂,面部表情豐富,等歲月漸老,慢慢的連很多表情都忘記了。高興的時候只是微微笑笑,大笑那是在奉承別人或者跟隨上司時才做的事情——至于真的難過時,人是會本能地警覺起來,哪怕胸口的刺痛越來越明顯,臉上是毫無表情的。因為我早就知道,痛苦或者悲傷的表情只能給旁觀者以談資,或者招來廉價的同情,而對于自己真正在乎的人,你根本不會希望他們擔心。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不相干的人不知道,更讓相干的人不知道。
王家衛(wèi)在《東邪西毒》中借用歐陽峰的口說過:“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是先拒絕別人?!?/p>
《東邪西毒》里有的是受傷的人和孤絕的靈魂。直到今天,我面無表情地看桃花那么溫柔地撫摸一匹馬,或者,慕容嫣那么絕望地撫摸一棵樹,還有大嫂在窗邊蒼白的面孔和鮮紅的嘴唇,內(nèi)心仍然會下意識地一跳。在王家衛(wèi)的鏡頭下,劉嘉玲給我看了銀幕上最性感的女人,而林青霞則給了我女人最凄厲的面?,F(xiàn)在我知道那些只是最極端的情形,通常情況下女人們和我一樣猶豫不定。但不可否認,她們會變得比男人更加決絕—如果有必要的話。
我愛極了電影的英文譯名:as-hes of time。那么多絕頂聰明的人,都知道自己敵不過時間,都要在時間下變成粉末灰燼,但都仍然絕不妥協(xié)。他們的野心,就在于讓自己所愛的人永遠不要把自己當成灰燼。
從JASPER的MALIGNELAKE看完落日,順著山路在夜色中往回開,突然我就發(fā)現(xiàn)那只年輕的森林狼站在路邊,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來的方向。我緊急剎住車,和它在黑夜里對視。它全身雪白,在夜幕中若隱若現(xiàn),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它并不懼怕我耀眼的車燈,而是安靜地等了一會兒,等待我給它的年輕以足夠的敬意。然后它慢慢從我的車前面,踱著步,橫穿馬路,消失在對面的樹林里。
我看著它義無反顧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從前。在那一剎那,我有些羨慕許多年前的自己,有過同樣明亮眼睛的時候。如今,我翻看那些年輕的小說,鮮活的句子,仿佛又看見了那只漂亮的森林狼,它身材高大,皮毛鮮亮,眼神清澈。它固執(zhí)地朝自己的目的地前行,沒有一絲猶豫。
現(xiàn)在我才漸漸明白,我那么喜歡《東邪西毒》,不過是喜歡那里面的決絕,那是年輕人特有的專利。所以,那里面沒有任何猶豫或者暖昧的因子。所有沒說出來的話,其實已經(jīng)震耳欲聾。所有的放棄都是堅持,所有的仇恨都是愛戀,所有的勝利都是失敗。而回頭看看今天的我,滿身都是回轉(zhuǎn)盤旋游刃有余,隨時可以從鋒刃叢中全身而退,并為此洋洋自得。但那些擲地有聲的心思,那些無可回轉(zhuǎn)的句子,卻都隨著歌聲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