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從家里來了電話,告訴我父親住院了,要我馬上趕回去?;仡^一想,我出來打工也有五六年了,這五六年里竟然沒有回過家呢。
我老家是河南駐馬店,我現(xiàn)在在廣州番禺,在一家叫“宏業(yè)輸出中心”的公司里做編排;說是公司,其實加經(jīng)理就十三個人。這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呆過的第八家公司吧,也可能是第九家,我記不清楚了。我們主要做的是把客人交來的樣品依葫蘆畫瓢描下來,再根據(jù)客人的要求進行修改,直到客人滿意為止。這些都是很細致的活,有時候我們可能會為一個小小的字母而在屏幕找半天,因此我額頭下只長兩只眼睛已經(jīng)越來越不夠用了。公司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分三班倒,每個月倒一次,白天黑夜地也使我身體里的更夫越來越不聽話了。
接到母親的電話是在下午三點,我正在出租屋里睡大覺,我迷糊著聽了電話,摁了電話卻感覺自己是掛到了墻面上。我又在床上“掛”了一陣,終于還是記起了母親的電話。我就跳下床,心想還是回去一趟。然而剛一出門就碰上了金月,她問我要到哪里去,我隨口應她說,回家。金月回屋里抓了個袋子就追上來,叫著你等等我,我也要去。金月是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她在一家電子公司里做經(jīng)理助理,那家電子公司就在我們公司附近。我們已經(jīng)越過了那一步了,是在我的出租屋里,那個晚上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金月的第一次。結(jié)果第二天,金月就把自己連同幾個皮箱子搬到了我的出租屋來,說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又說她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吵著鬧著要跟我回老家去,要回去見公公婆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這年頭上了車不買票的事情多著了。然而,金月是個稱職的售票員,看樣子她是非得逼著我買了票不可。我不想理她,來到了路口等公車,金月一路跑著跟來了。我揮舞著拳頭要她回去,她離我遠了一點,卻喘著大氣對著我笑。我上了公車,她也上來了。我下了站,她也下了。我一氣之下,就不想回家了,上了回程的公車。金月只好也跟上來了,一路嗡嗡嗡地叫,不回去了嗎?不回去了嗎?
金月這一糾纏可把我坑得罪孽深重了,我怨恨她。然而我更怨恨我自己,我沒有料到父親的病會那么嚴重了。父親屬于我們那里最早到廣東來打工的那批人,那時候我們還是孩子,不知道打工的父親出外是干什么,我們只知道他們?nèi)サ氖且粋€很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廣東,那時候我們孩子就會唱:東南西北中,發(fā)達到廣東……那時候我們傻傻地坐在門檻上,看著父親們背著大包的行李走出了村子;然后我們就跑起來,一路在后面跟著,躲在樹后直到看見父親上了一輛拖拉機,吧嗒吧嗒地漸漸開離了我們的視線。在我們的頭腦里,就有了一幅遙遠的廣東的圖畫,每次從路口經(jīng)過,每次聽到拖拉機的吧嗒吧嗒聲,那幅圖畫就會在我們的頭腦里鋪展開來?;蛘哂袝r候,遠遠地看著拖拉機上走下來一個人,從路口往村子里走回來一個人,身上也是背著個大包的,恍惚中以為那是父親,跑過去卻發(fā)現(xiàn)是另外的人,心里就像盛滿水的玻璃瓶突然被打穿了底。
突然有一天,父親從遙遠的廣東寄回來了一封信。信是放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一個柜臺上的,郵遞員每兩天從鎮(zhèn)上來一趟,也或者三天、四天來一趟,看信多不多。鄉(xiāng)政府院門外的墻上,掛著一塊小黑板,誰的信郵遞員就會在黑板上寫出來,哪個村的哪個組的誰家的信,總是密密麻麻的。然后,誰在黑板上看見了熟人的名字,就會相互通知,或者幫帶著把信帶回來。每回父親寄回了信,母親都會拿來小刀——那把我用來削鉛筆的小刀——小心地從信封口上割開,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把信從信封里夾出來,一折一折地展開信,信紙抖索著發(fā)出瑟瑟的聲音,母親站到門口向著天井的陽光處,才開始讀信。母親上過幾年學,勉強可以讀懂信,但也經(jīng)常有不認得的字,因此就會問我,我因此得以知道了信里的內(nèi)容。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父親寄回來給母親的信,結(jié)尾總是會有這么一句:意娣(母親的名字),讓我們相互攜手,建設一個美好的家庭。讀著信,母親有時候會陷入深思,有時候會不自覺地微笑,有時候還會流下淚來。一封信,母親總要反反復復讀上十幾遍,才肯罷休。讀完信,母親再小心地折疊好放回到信封里,存放在她房間的一個小抽屜里,那里父親的信越來越多了。當然,有時候父親寄回來的除了信,還會有一張匯款單,那是家里的種子、化肥、農(nóng)藥?;蛘咴谀硞€春節(jié),父親突然回來了,還是背著鼓鼓的大包,只是包里會多出一些糖果、漂亮的衣服,或者那個遙遠地方里的機器人玩具,有時候甚至是錄音機、唱碟機、電視機,家里的東西就是這樣逐漸地升級、逐漸地多起來的。我們吃著糖穿著新衣服相互炫耀著,就是這樣我們和那個遙遠的廣東有了聯(lián)系了。
也是因為廣東,父親找到了供我上學的學費,我這個山窩里的農(nóng)村娃,最終抹掉了鼻子下掛著的兩條白蟲,坐上了進城的汽車來到了開封,一撅屁股坐在了河南大學里一間教室的一張椅子上。那個時候,父親還是在廣東花都的一家水泥廠里,還是在生產(chǎn)線上做一個搬運工,已經(jīng)有二十五年了。在出來工作之前,我都只是在圍墻外面看過水泥廠,只看見高高的廠房和滾滾的濃煙。出來工作后,有一段時間我專門找了一家水泥廠,也進去做了個搬運工。我那時候的想法,也許是想更深地了解父親吧,或者還有一種贖罪的感覺。然而才干了半個月,我就實在干不下去,狼狽地逃了出來。大學四年的幸福生活,已經(jīng)讓我喪失了山里人吃苦耐勞的優(yōu)點。但是我終于可以真切地想象到父親的工作了,在水泥廠的包裝車間里,滾動的機器轟隆地吼叫著,像無數(shù)架微型的轟炸機在你的耳朵里開火;粉塵肆意地漫天飛舞,一粘上身卻像密集的蜜蜂往你身上扎針。最要命的是高溫悶熱,如果是夏天,除了戴著一副眼睛一只口罩,父親他們就只能脫得剩一條褲衩,汗還是泉水一樣從身體的泉眼涌出來,把身上粘著的粉塵再一沖,身上就會出現(xiàn)一條條順流而下的血痕。父親他們感覺到了癢,然而他們絕不能用手撓,因為一撓皮膚就會刮傷,再一粘上粉塵就會又癢又痛,那時候就只能像個野人一樣怪叫怪跳了。父親做的工作是搬運,裝成包的水泥會從一條長長的槽道里滑下來,在槽道的端口下父親得彎下腰等著,水泥一到站在槽道兩邊的人就會把水泥抬起放到父親的肩膀上,一包、兩包、三包,每次父親都要背三包。這是村里的叔叔告訴我的,他們說父親總是能,其他人都是背兩包的,父親卻非要背三包,因為算工錢是按數(shù)的。叔叔們說到父親的能,有佩服他的意思,但也有責罵他的意思,父親這是在逞能在玩命,后來父親的腰傷,就是這樣長年累月地玩命玩出來的。也就是在這樣的車間里,每天父親他們要呆十到十二個小時,遇上趕貨就能達到十四五個小時。所以往往進車間的時候是花白的日頭,出來時卻已經(jīng)是昏黃的燈火;或者是掉過來,進去是昏黃的燈火,出來是花白的日頭。而每次從車間里出來,一脫了眼睛口罩,父親他們就只有眼睛和嘴巴是干凈的,其他都是厚厚的一層粉塵,就像一只只大熊貓,可惜他們卻不是國寶。
我念大四的時候,父親突然離開了他呆了近三十年的水泥廠,卷起鋪蓋回到了家,原因是他犯腰疼了。那天收了工回宿舍,走到門口的時候,父親感到腰閃了一下,就那么咔嚓地一下,腰突然就有些隱隱地疼起來。當時父親并沒有在意,對于這些痛呀癢呀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了,只要往床上一倒,一覺睡到大天亮就嘛事都沒了,在水泥廠里誰不這樣?第二天醒來,父親的腰果然不疼了,父親還對自己說,睡覺這種藥就是萬靈嘛。父親就繼續(xù)去上工,往常一樣站到了槽道邊,彎下了腰。突然,父親感覺到腰又閃了一下,就像昨天那樣咔嚓地一下。然而一包水泥已經(jīng)放到父親的背上了,父親的腰再咔嚓地一下,心里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雙腿已經(jīng)像蘆葦一樣在風中搖晃了。旁邊站著的人都覺得可怕,說你行不行?父親還想逞能,站在槽道邊不肯走,那意思就是要再來一包。然而,當旁邊的人再抬起了水泥,回過頭來的時候,父親就倒下了,像終于被風吹折的蘆葦,身上的水泥把他的屎都壓出來了……這一壓,也壓斷了父親的打工生涯,他已經(jīng)不能再扛水泥了。十幾天后,廠里就把父親打發(fā)走了,父親離開了廣東,回到了家,是一個人撐了根木棍回去的。
就這樣,五十還不到的父親就駝背了,重擔全落在了母親的身上,她除了下地,還要照顧父親。因為腰疼,父親嘴上總是哼哼的,碰上下雨天氣潮濕,還會痛得嗷嗷地叫。母親到處去打聽醫(yī)生,能夠得到的土方偏方都用遍了,但父親并沒有好起來的跡象。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大概三年之后,也許是上天終于被母親的堅持感化了,突然間父親的腰不那么疼了,雖然還是佝僂著背,雖然不能再挑重擔,但除除草施施肥是做得來的。也好在,妹妹嫁得不遠,不時地能夠回家?guī)蛶褪?。更慶幸的是,我終于快畢業(yè)了,只要找到份好的工作,就能為家里分擔了。是啊,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要接過父親手中的棒,父親離開了廣東回到了家,我卻要離開家去廣東。
二
回到出租屋,已經(jīng)是晚上了,這個城市掉入了一片火海。我扔了東西,徑直就進了洗澡房。洗完澡出來,金
月打回來了兩個湯面,熱氣繚繞頓時溫暖了這間狹小的屋子,我才感到肚子是餓了。金月把筷子遞到我手上,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抓起筷子風卷殘云起來,三兩下就卷掉了大半,燈光在湯水的面上蕩漾。偶爾抬頭一看,金月正看著我笑,我說你怎么不吃?金月就把另一碗湯面推給我,把我的那碗移到了她自己面前,雙手垂立著坐得很端正,還是笑盈盈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怎么就來了氣,一把蹬了鞋子爬到床上去,拉過被子就睡覺。
其實對于金月我的心里是復雜的,她對我實行不放棄不拋棄的政策,讓我在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里,還是看到了愛情的海市蜃樓。但是她糖粘豆蒼蠅叮飯團一樣也是夠煩人的,而且她老是說要跟我回老家去,這簡直是逼著我進瘋?cè)嗽毫?。我呢,也不是非要怎樣,我不想進一步,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退一步,就這樣不即不離著最好。我對于我們這種出租屋里的同居生活,實在有著清醒而悲哀的認識,說到底就是一種相互寄居、暫時存放,是你出肥皂我出清水的鬧劇,泡沫是可以攪拌得盆滿缽滿的,但是水一倒泡沫就全得破了。我感覺到金月在我的旁邊躺了下來,也拉過了被子,鉆了進來。我心情真是煩透了,她這樣算是什么了?我猛地轉(zhuǎn)回身來,把牙齒都咬碎了,你怎么這么不要臉?金月卻很平靜,我都是你的人了,我還要什么臉?她又來了,我心里更不爽了,我吼她,你就那么想一輩子住這樣的出租屋了?金月說,如果是和你,住這樣的出租屋又怎么樣?對于金月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白,我心里觸動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金月又說,你要不想住,我跟你回老家去。我真的無話可說了,拉過被子蒙住了頭。我最討厭的就是在這個城市之外我還有一個老家!
我說的對這種出租屋的同居生活有清醒而悲哀的認識,確實是因為見過很多的例子,他們就在我的身邊活生生地一幕幕上演著。所謂鐮還歸鐮刀還歸刀,住出租屋的人認識得最多的也是住出租屋的人,跟我一同租住了這間屋子的大炮,就是其中的一個好例子。我現(xiàn)在租住的這間屋子是兩房一廳的,我和大炮就各住了一間房子。大炮是我大學的校友,在我前面早五年畢業(yè),他是安徽宿州的,跟我一樣也是個農(nóng)村的土包子,聽他說,當初他姐姐和他一同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沒錢,只能上一個,姐姐和他都不肯讓,最后父親拍板,畢竟還是重男輕女,就讓大炮上了,結(jié)果姐姐一傷心喝了半瓶農(nóng)藥,差點就沒救回來。因為這樣,大炮上學就特別勤奮,然而有什么用?一出來才發(fā)現(xiàn)學校里學的不是社會里用的,社會里用的學校里卻沒有教,在廣州這個趕鴨子的大池塘里,猛沖亂撞地脫了一層又一層的毛,最終還是成了個沒毛的禿鴨子。不過大炮出來比我早,膽子也比我大,這些年來他過得可比我豐富多了,他進過公司、和別人合伙承包過項目、也自己單獨開過店、還做過一些稀奇古怪的我不知道的事情,曾經(jīng)風光過,有過大錢,但也落寞過。比如現(xiàn)在,就是因為之前做了個什么項目,把錢賠光了,才來了番禺這邊,前一陣子進了一家公司,近段時間又跳出來了,好像又在做一個新的項目了。對于大炮我是佩服得摧眉折腰的,大炮也說總有一天要提攜我,又使我感動得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大炮曾經(jīng)給我說過一件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那是他的一樁奇恥大辱,大炮說的時候是這樣開頭的。那還是大炮剛出來工作兩年時的事情,大炮有了一個女朋友,她叫陳暖,在一家臺商的服裝公司里當翻譯,他們很快就租了房子同居起來。開始的時候,相處得還是很合拍的,上班的時候就偷偷地發(fā)郵件,下了班就去看電影,晚上就偎在一張床上,日子過得真童話。大炮也以為日子會這樣地一直童話下去,直到有一天陳暖的父母來看他們。大炮是怎么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出戲的,然而據(jù)陳暖說她預先也是不知道的,因此可以想象措手不及的他們,會是怎樣頭不是頭腳不是腳。陳暖的父母是他們那里的小學老師,說是聽說陳暖交了個男朋友,正好放了暑假就過來看看。然而那出租屋還是四個人合租的,他們只占有一個房間,根本不知道怎么安置陳暖的父母。兩個老人卻滿屋子地看,有些不明白那種一大伙人合租的混居狀態(tài),大炮只得硬著頭皮始終給老人陪著小心。不過兩個老人還是很識大體,并沒有給大炮臉色看,轉(zhuǎn)了兩圈就走了,說是去一個親戚那里。就是在那個晚上,在被窩里陳暖抱著大炮哭了,大炮的眼淚也是流了一床,只是不肯哭出聲來。過了幾天,陳暖就搬出了出租屋,再過了些時,大炮也搬離了那里,另外找了份工作……說到這里的時候,大炮似乎也淚光點點了,往事給他下的刀太深了。然而,很快地他又似乎已經(jīng)把刀拔了出來,來了這么一句,嘿,兄弟,要母雞來生蛋,也得先給它壘個窩,是嗎?我茫然地看著大炮,為他的話里多少有點幽默笑了笑。大炮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語重心長地來了一句:我們是同一類動物啊。
漸漸地我終于明白了,大炮所說的“我們是同一類動物”。的確,在這個霓虹燈閃爍的城市森林里,活著很多同一類動物,我們都來自遙遠的農(nóng)村,父母先行一步進城打工讓我們上了大學。有了一張文憑,我們就比赤貧的父輩們多了點資本。我們都盡量穿得光鮮,希望能緊緊地跟上這個城市的潮流,我們偶爾還要上咖啡屋、西餐廳去,希望能夠從中邂逅個什么故事。因此,當我們從路邊走過,人們看到的我們是那么樂呵呵,仿佛我們也是這座城市的主人。然而一回到這出租屋里,脫下了這身上的襯衣,裝飾的皮殼既已經(jīng)剝?nèi)ィ偟奈舶途筒幻饴冻鰜砹?。我們屬于這座城市嗎?好像是,畢竟在這里我們有一份工作,是坐在辦公室的,是對著電腦的,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我們老家的人就是這么看的,那些還在水泥廠的村里的叔叔是這么說的。然而,在這個城市里,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住的房子是人家的,我們的身體是飄蕩的,我們的身份是飄蕩的。那么,老家里倒是有我們的房子,可是我們能退回去嗎?念了這么多年的書,難道是白念了嗎?要真回了老家去,還不把鄰居的大牙都笑掉了?所以,有時候想想啊,我們這些人,比父輩們比那些從田地里直接走來的兄弟姐妹們,更多了一份尷尬啊,他們要做工可以做,要不做了還可以回去,我們呢,卻上不得,下不得,就懸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了斷??煽辞宄耍@就是我們這一類動物!
突然傳來撞房門的聲音,肯定是大炮回來了,我踢了踢金月讓她去開門,果然就是大炮。大炮看來是喝了酒,有些晃蕩地噴著酒氣,他說哎呀不好意思,壞了你們的好事。我說,我能做的你都能做,能壞什么事?大炮就嘿嘿笑著,金月在這里,說話可正經(jīng)點。我說,就是在她面前,我才不正經(jīng)。我故意說著下流話,金月就把漲得冬瓜般的臉扭過去了,開了電視看。大炮說,你不是要回家去嗎?見你房里亮著燈,就看看怎么回事。我沒好氣地說,回個屁,不回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父親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病得不成樣子了,他的腰疼復發(fā)了,而且一復發(fā)就嚴重得不可收拾。想起這些來,我就要給自己甩巴掌了。事實上,這些年來我是漸漸地淡忘了家了,能不回的就不回。當然,有時候半夜醒來,也會突然地想起母親,想起家里門前的那個菜園,然而一醒來了,城市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馬上就把我卷回去了。大炮說,那我不打擾你們了,你們繼續(xù)。我說,都沒開始,繼續(xù)個鳥。大炮壞壞地一笑,那就不打擾你們開始了。金月抓起遙控器,一下子把電視的聲音開大了。我說,喝杯酒吧?大炮說,我都喝成這樣了,你還要我喝?我說,就是要喝,把你喝醉喝死。我打電話到夜宵檔叫了幾瓶啤酒,點了兩個菜,披了件衣服就到了大炮的房間。
對喝了幾口,大炮說,聽說了嗎?東莞那邊已經(jīng)在制訂新政策,要攆你我這樣的人走了。我聽不明白,要大炮說個清楚。大炮說,人太多了嘛,城市問題嚴重了嘛,所以沒有居留權(quán)的人都要走,這叫做“為城市瘦身”。我一聽就憤青了,當初要建設、要發(fā)展,就大量地招人來;現(xiàn)在富裕了、發(fā)達了,一句話就把人家攆走了?大炮說,廣州聽說也在推出新政策,聽起來對我們倒好像是有點關(guān)懷弱勢的。我就豎起了耳朵聽,大炮說,聽說凡在廣州居住五年以上,可享受居民的待遇;居住七年以上,就可以申請常住居民。我來了精神,這確實是好事情啊。大炮說,可是得有個條件,必須有固定住所,你有嗎?我剛上去的精神一下就自由落體了,猛喝了一口酒,本來心情就不好的,給他這樣一說,更悶悶不樂了。大炮卻很淡定,發(fā)表了一番關(guān)于房子和房價的高論,好像他已經(jīng)是一個局外人了,如果房子不貴,人人都買得起,不把城市給擠破了?城市得有自己的選擇,有選擇就意味著有人要遭淘汰。怎么去淘汰呢?當然不是比褲襠那里誰的長誰的短,比的是真本事。你有本事,你買得起房子,你就留下來;你沒本事,你買不起,那你得滾蛋。這聽起來殘酷,但城市不對你殘酷,就得對自己殘酷。每天都有火車從四面八方開來,每來一趟就卸下大量的人,這城市可怎么消化得了哇?消化不了,要得城市腸胃病的。這一套我就覺得不中聽了,我說,你這不是太監(jiān)面前講女人嗎?大炮竟然沒察覺到我的不快,說你我再不想個辦法,也遲早要被攆走的。我到底不好發(fā)作,賭氣說要攆就攆,大不了回家去。大炮說,可是,你心里不甘啊。我被他點到了要害,沒話說了,干悶了一口酒。大炮搖搖頭,不要那么不高興嘛,對了跟你說個事,最近我有了一個新的項目,已經(jīng)把你算上一份了,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興趣……
三
第二天早上,母親又來了電話,問我到哪里了?我說我還在廣州呢,母親就在電話那頭跺著腳捶著胸叫起來,你怎么還在廣州哇?母親以前是很少這樣對我叫的,母親的叫,是在責備我,催促我;母親的叫,讓我聽出了她的傷心,她的無助,就像要失去生命的擎天大柱。這是真的了,父親真的是病得不輕了,我心里火燒火燎起來。
我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寄了信和錢回來,要母親去小鎮(zhèn)上買一輛自行車。家里原來有一輛自行車的,可是已經(jīng)舊得不行了。那天逢鎮(zhèn)上趕集,母親就到了小鎮(zhèn)上去,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騎著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那時候,在我們那個村子里,能有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心里的那個高興就被引爆了。母親很愛惜新的自行車,每次用完都會把它擦拭干凈,并且上好鎖;我如果要用自行車,是必須先跟母親說的。我們村距離小學并不遠,村里的孩子上學都是走路去,只有村子比較遠的才會騎自行車。然而那天我特別想騎自行車去上學,我也知道自行車的鑰匙就放在柜子頂,我就偷偷拿了鑰匙開了車鎖,騎了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上學去了,騎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上學是多么威風啊。那時候,我們那個小學還沒有圍墻,大家如果騎了自行車去,也都是隨便地往哪棵樹上一靠就完了。偏偏那天,我竟然就忘記上鎖了,結(jié)果放了學去騎自行車,竟發(fā)現(xiàn)自行車人間蒸發(fā)了。那一刻,我的天空頓時烏云蓋頂,一連幾天端著飯碗雙手都是顫抖的。母親先也嘮叨了我,但后來也不敢說我了。我之所以那么害怕,是因為知道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他長期在外,留給我的反而是一種看不見的威嚴。但是半個月后,父親卻給我寫了一封信,那還是父親給我寫的第一封信,說的就是自行車的事情,他并沒有罵我,反而安慰了我,還說會給我再買一輛自行車。當時讀著信,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把信紙都洗了個完整的澡。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是母親給父親說了這件事了。不久之后,母親果然又重新買回了一輛新的自行車,這一次是鳳凰牌。
之后,我也給父親寫過幾封信,有一回是聽說父親在外面賭錢,母親就很傷心,一天到晚地嘆氣。我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說了很多關(guān)于賭博害人害己的大道理,都是在學校里老師跟我們說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信寄出了,熱水里的蛤蟆一樣等待著。父親回了信,信里說他往后不賭錢了,要我好好讀書,不要惹母親生氣。其實父親一直都沒有停止賭錢,只是他有個底線,就是每個月都會固定一個賭錢的數(shù)目,如果贏了那最好,如果輸了那就堅決不賭,一定會保證寄回家里的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理解父親他們了,他們這些在城里做苦力的,下了工一個能去的地方都沒有,空閑的時候聚集起來賭錢,那幾乎是一種需要。除了賭錢,父親他們還會去那些地方,當然是一些小發(fā)廊之類的,幾十塊錢一次。一個男人長期在外,妻子又不在身邊,如果真能不去,那幾乎不是男人了,現(xiàn)在我就是這么看的,可是那時候我還小,并不懂。后來就有傳言回來,說父親在外面找了個新女人了,這話聽在母親耳朵里,她哭了幾天幾夜,眼睛都腫成燈泡了,還說要到城里去找父親。不過最終母親并沒有去,因為還得照顧我和妹妹。我又給父親寫了信,說的話可就不是那么孝順了,我嚴厲地批評了父親,說他對不起母親,對不起我們,那架勢完全是一個父親在教訓兒子。父親回信了,很多話都沒有明說,還是要我好好讀書,別傷母親的心。我當時真氣,還想寫第二封信去,準備更嚴厲地對父親的信給予回擊,但母親阻止了我,她不準我再為這件事給父親寫信了。之后,母親漸漸從陰霾中走了出來,回復到了原來的樣子,關(guān)于父親找女人的傳言也再沒有過,不知道是父親真的沒去找了,還是他包得嚴實了,還是因為母親原諒了父親、理解了父親了,那些傳言根本不起作用,就自動地消失了。
我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漸漸地顯露出讀書的天賦來,在村里、鎮(zhèn)上有了些小名聲。父親給我的信就多了,當然還都是那些好好讀書的話。我那時候的作文,也是經(jīng)常被老師拿來在課堂上范讀的,我就在給父親的信中發(fā)揮了這個特長,特別地湊了些成語、歇后語、新穎的詞語之類的,大肆向父親顯擺。父親在信里夸獎我,說我有進步了,其實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看懂我說的。上初三的時候,面臨著的就是中考了,有幾次班主任找到我,說父親很關(guān)心我,要我好好讀書,原來父親給我的班主任寫信了。我原本因為成績好,老師也都重視我,所以漸漸有些驕傲了。父親在給老師的信里,就提到了這個問題,老師再把這些話轉(zhuǎn)達給我。那時候父親一定是漸漸明白到,他這個愛用成語、歇后語、新穎的詞語給他寫信的兒子,漸漸地不那么重視他的話了,但是老師的話,我這個當學生的兒子還是會聽的,于是父親就采取了迂回的戰(zhàn)術(shù)。后來一天,父親突然給我寄回了一本關(guān)于防身術(shù)的書,里面都是一些怎樣保護自己的招數(shù),還附有圖例。原來,父親在班主任那里聽說了我體育不太好,這是我的一個薄弱科目,因為中考里體育得占50分,就怕我會在這上面吃虧,所以要給我惡補。或者在父親的理解里,以為體育就是武術(shù),所以才給我買那樣的書吧,而他去到書店,一看到了這本關(guān)于防身術(shù)的書,一定是高興得要跳了。而我有一段時間,真的就按照書本上的解說和圖例,趁傍晚學校的飯?zhí)美餂]人的時候去練習,也許在每一個男孩子的心里都有一個武俠夢的吧,那差點就耽誤了我的學習,這是父親沒有料到的,好在老師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把我拉回到了學習這條路上來。
中考很順利,我上了高中,然后又上了大學,這在村里是一件轟動的新聞,家里也因為我而榮耀了。然而,榮耀的背后,是父親艱辛的付出,要供我念完四年的大學,高昂的學費之外,還要生活費,父親就每個月給我寄錢。在大學里目睹了太多的風花雪月,我的眼界漸漸開了,心里的想法也漸漸變了,我參加了一個社團,然而其實那是湊在一起玩的,為了方便聯(lián)系,大家都有手機。于是,我就向父親要了錢,也購買了一臺。父親給我來了電話,要我吃好穿好,該花的錢要花,畢竟進了城市里,不能被人小看了,但是能省的,還是要省著花。我從電話里聽出了父親的蒼老,心里一陣漫天飛霜;然而到了下一次,我還是得向父親伸手。不過我很“聰明”,我要錢是從不打電話的,我給父親寫信,因為這樣不用開口。父親倒是常來電話,只是我漸漸地沒有話說了,幾乎都是父親說,反復地說的也還是那些話。那時候,聽說父親除了在水泥廠打工外,還到外面去撿垃圾。這些我都是聽母親說的,母親是聽村里別的叔叔說的。后來,父親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要找他可以打電話,那次我就給父親打了過去,電話那頭接了,我說明了找誰,那邊卻罵起娘來,現(xiàn)在還沒下班呢,就打電話過來,不用干活?。吭瓉砟莻€電話是水泥廠辦公室的,來打工的要轉(zhuǎn)接,必須在下班后。按照這樣的情形,我想象得到,真要在下班的時候打過去了,父親真要接了電話,那個樣子也會是多么地小心翼翼。我這個掙不上錢的兔崽子買了臺手機,父親卻只能寫一個隨時會被罵的電話號碼,我算根什么蔥呀?我終于退出了社團,收起了心去讀書,直到出來工作。這些年,聽說我在廣州的一家公司上班,村里人又把我看上天了;雖然我不在家,但是家里卻又因為我在廣州而得到了榮耀。
我想我真的得回去一趟,于是我收拾好了幾件衣服。大炮卻來了電話,問昨天晚上跟我說的那個項目的事情,下了決心沒有。我說我要回家去,大炮說,你得抓緊,如果這一次不抓緊,那以后這樣的機會就不會有了。大炮又說,你也夠三張了,還不闖出點名堂來,難道真要等到一上了公車就有人給你讓座嗎?我就有些動心了,其實我也老癡心妄想著發(fā)財?shù)?,不過我就是太十五個吊桶了,怕走了歪路。大炮當然知道我這個死穴,所以他干脆就挑明了說,想賺錢那有不走歪路的?你看那些賺大錢的,哪個不是踩著法律的邊線玩火?像這樣呆在一家公司里,每天點頭哈腰地上班下班,一輩子就住出租屋了。一說到出租屋我就崩潰了,我想那一會大炮就是叫我去打劫銀行我也會干了。大炮見我已經(jīng)亂了陣腳,就說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們的銷售部,我想這樣也好,就過去了。我按大炮說的來到了一棟大樓前,大炮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那棟大樓有二十多層高,氣派非凡。大炮帶我上了二樓,介紹說這就是他們的銷售部了,我一看屋子里橫了幾個長柜子,柜子上擺滿的都是一個叫“夢迪卡”牌子的洗發(fā)水、沐浴露。我說我好像沒有聽說過這個牌子,大炮說這就是他們公司的牌子,是一家國際大公司,準備在廣州投資一個子公司,不過目前還是產(chǎn)品宣傳階段,因此希望找?guī)讉€有能力的銷售商合作。大炮還說,已經(jīng)有兩個朋友和他合股了,希望我也合一份,有福一起享,有錢一起賺嘛。接著,大炮就給我介紹了一個人,說是其中的一個合股伙伴,那個人一開口,噴出的唾沫都是銷售經(jīng),我簡直都學不了舌,心里就徹底服了,當時就作了口頭答應?;貋碇螅彝蝗挥钟行┓椿?,總覺得有哪里是不妥的,因此還想等一等,或者去查一查那家公司。畢竟在廣州也混五六年了,挨過些明槍暗箭,預防著也好;但我又怕錯過了機會,因此心里是一上一下的。
后來,我還是決定先不走了,等把合伙的事情搞妥了再回去。不過,我去銀行取了三千塊,寄回家去了。一直以來,這不就是我與家聯(lián)系的一個方式嗎?所謂家,就是電話的那一頭,就是匯款單的那一頭。以前是父親寄錢回家,現(xiàn)在是我寄錢回家,我不過是做著以前父親做的事情罷了。父親最需要的就是錢吧,不一定是我這個忤逆的兒子,有了錢他就能夠看病了,不是嗎?
四
也許是以為摸著財神爺?shù)慕鹌ü闪耍诠鹃T口見著了金月的時候,我一把就把她抱住了,出大力抱得緊緊地,及至把她松開的時候,她一陣兇猛地嗆氣。等到金月緩過了氣,就追著我要打,我跑了一段就主動讓她追上了,由她打了一陣后,我抓著她的手,問她想去哪。金月就說,陪我去看看阿敏她們。
剛來廣州的時候,金月只是電子廠流水線上的一個貼片工,每天就捆綁在流水線的一個位置上,連上個廁所都要求爺爺告奶奶,阿敏就是那時候金月的一個工友,也是金月最鐵的姐妹。也許是因為強烈改變自己的愿望,后來金月上了夜校,堅持上了兩年,因此才應聘做了她們公司業(yè)務經(jīng)理的助理,而她原來的工友阿敏她們,還一直呆在流水線上。就是現(xiàn)在,金月還在自學著英語,準備考四級了。這個金月,就是不簡單?。晃疫@樣說的時候,心底里是對她有些佩服了。不過金月山雞變鳳凰飛上枝頭后,并沒有冷落她以前的工友阿敏她們,經(jīng)常地還會回去找她們玩,這又是金月讓人佩服的一個地方。
來到了阿敏她們的宿舍樓下,我突然又不想上去了,金月是希望我陪她上去的,但是拗不過我,就只好自己一個人上去了,叫我在樓下等她。阿敏她們的宿舍是廠里的集體宿舍,以前我也曾經(jīng)上去過幾次,一間宿舍里就住了八個女孩子,四張雙架床,都拉滿了蚊帳,垂下來各自就是一個小世界。在床頭的支架頂上,幾乎都會掛一串風鈴,蚊帳里墻上,貼著幾張香港明星的圖片,床上還會有一個公仔,一本《優(yōu)周刊》,是附近的康華醫(yī)院辦的,里面都是些醫(yī)院的廣告以及網(wǎng)上下載的小文章,一下了班就到廠門口發(fā),每個人都能得到免費的一本。事實上,我不想上宿舍去了,也不全是我看不起她們,雖然我承認我們并不是“同一類動物”,而是她們會不自在,很容易地我也會不自在的。之前我上去,總會帶些瓜子、水果之類,她們也會買些汽水什么的回來,一起坐著吃呀說呀,她們其實還是歡迎我的。見我不上去,阿敏就在陽臺上喊起來,黃志,你怎么不上來?叫得一棟宿舍的人都知道,另外的工友也都一起探出頭來看,笑呵呵地。我回給她們一個搖手,指指自己正叼著的煙,意思是告訴她們,我其實不是不肯大駕光臨,我是怕她們?yōu)槲业耐淘仆蚂F埋單。
金月終于下來了,阿敏還有另外的兩個工友也下來了,說是陪我一起去逛街。阿敏她們喜歡逛的是那種老鼠街,一個棚一個棚地搭過去,滿棚子都是衣服,那些衣服看起來都鮮亮,而且還便宜,鉆進去之后,衣服把天都遮了,滿眼睛里就只有衣服,真好像是進了老鼠洞。當然,還有些賣小首飾、小玩具的,也夠阿敏她們看個夠的,走了一檔又一檔。在這個過程中,金月一直牽著我的手,阿敏她們幾個也都手牽著手,就好像我們是兄弟姐妹一樣。金月興致很高,一個勁地把自己當衣架,拿起衣服就往身上掛,每掛一件就問我一次,漂亮不?我一律都說漂亮,金月先是高興,然后就嘟嘴,你就懂說個“漂亮”,扔了衣服就走。我攤開雙手,做冤枉的可憐樣子,阿敏她們就嘻嘻地笑。經(jīng)過天橋的時候,我們遇見了一個刻桃木的小伙子,擺的有兩瓣的心型、一對半月、龍鳳呈祥、兩小無猜、鑰匙和鎖頭……總之都是成雙成對的,成了心要成全像我和金月這樣的冤家,金月就買了那兩瓣的心型,先給了我一瓣,說你一半、我一半。我對這些并不感冒,我說,這是什么東西嘛。金月就抓了回去,嘟噥著,你不要也好,都放我這里,就是整一個,丟不了。
漸漸地上夜了,阿敏鼓噪要我請她們K歌,我們就來到了一間K吧。因為大量廠區(qū)的瞬間出現(xiàn),原來的很多村落都紛紛換了門面,就成了一條條的街市了,一路上都是店鋪:小食店、大排檔、士多、網(wǎng)吧、K吧……早上急著去上班,經(jīng)??匆娰I了早餐邊走邊吃的,滿大街都扔了塑料袋,風一吹就冤魂般跟著人跑。而到了晚上,人們就都紛紛涌來,到處歌舞升平。業(yè)余的時候,阿敏她們最愛的節(jié)目就是到K吧里唱歌,這里的K吧真是很多,門面也都不大,但掛上彩燈拉上唱碟機圍上幾套桌椅,就能招引附近工廠的打工仔打工妹們了。一進了K吧,吃了些點心喝了點啤酒,果然大家都放開了很多,你一首我一首地陶醉個不停。大家又要我和金月對唱情歌,我還是點了那首常拿來出丑的《片片楓葉情》。剛唱完回到座位,阿敏就來跟金月說,要借我來用一下,金月大方地說沒問題,用完了記得還就行了,阿敏就拉著我的衣袖走到了一邊。還在我剛和金月捅破那層紙的時候,阿敏就老跟我說要我給她介紹個男朋友,還說最要緊是像我,我心想,像我這樣沒肝沒肺嗎?因此就一直沒有介紹,但再見了面阿敏還是會纏著我問,果然這次她說的又是這檔子事,我當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盡扯些云呀霧的。阿敏就說,不介紹也行,你陪我唱歌。我當然是舉雙手通過,我們就一起唱了,是那首《現(xiàn)代愛情故事》。然而阿敏還不甘休,一直拉著我唱了五首,都成我倆的演唱會了。結(jié)果當我回座位去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金月的臉黑了。
回到出租屋了,金月臉上還是畫著個包公,這就有些過分了,我就隨便抓了本電視機上的《讀者》,側(cè)躺著在床上看。金月帶著我跟阿敏她們一起玩,我知道她是有把我當金箔往身上貼的意思;而我實際上還是樂意跟她們在一起,也是有些想享受月亮被星星簇擁的感覺,我們是相互都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了。然而,她金月也太變色龍了,我不過就是和阿敏多唱了幾首歌,而且她不是說了沒問題了嗎?見我不理她,金月自己倒先耐不住了,悄悄地向我坐近了點,再坐近了點。金月這樣就已經(jīng)輸了,在男人和女人的這張擂臺上,金月明顯地還差我?guī)讉€段位,我就躺著不動,心底里卻已經(jīng)在暗笑了。過了一會,金月碰了碰我的手臂,再碰了碰,又再碰了碰,力氣一次比一次大。我把自己當成了蠟像不給她反應,翻過了雜志的一頁。金月一把就跳了起來,奪過我手中的書,一甩飛碟就飛到了對面墻上。我氣歪了,坐了起來,沖她吼,你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我再一伸腳,往金月身上一踹,聽得咕咚一下,金月就滾床下去了。我驚恐地爬起來,金月癱趴在地上,像一團痛苦的軟面團。我跳下床,把金月抱了起來,放回到床上,輕聲地問她哪里摔痛了。淚水從金月的眼睛里嘩啦就流下來了,像兩道黃果樹大瀑布。我把她輕輕抱住,金月終于大聲地哭了出來。
五
那個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在想父親和母親這一路是怎么走過來的,他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吧,那時候父親早早就離開了家,常常要三五年才回來一趟,那種分別于兩地的日子,在他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其實,當父親因為生病從廣州回到了家去,并且再不可能出來的時候,我知道母親并沒有太多的悲傷,相反她好像還有點高興,因為父親回到了她的身邊,那是一個真實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不再需要一個人蜷縮在夜里的被窩,因為想念父親而偷偷哭泣了。然而父親呢,那幾年他大部分時間必須呆在家里,無所事事的就變得越來越暴躁了,他常常無緣無故地摔東西,向母親吼叫。母親呢,總是默默地不出聲,父親摔了碗她就撿碗,父親摔了碟她就撿碟,聽著父親的吼叫她還是給他擦著身子。父親的腰疼看醫(yī)生看不好,母親就到陰陽先生那里看,再按照陰陽先生的指點,回來了就砍一根竹子,在村前的小河邊架座小橋,為父親祈福,也不知道架了多少座這樣的橋了。然而父親的病情總是在不好不壞之間,好像是在跟時間拔河了。這些都是妹妹給我說的。有時候,父親會勉強地來到村口,坐在村口的樹下,看著那條通向小鎮(zhèn)的公路,看著那些開過的三輪帳篷車——那時候拖拉機已經(jīng)被淘汰了,換了是三輪帳篷車了——就像當初我們跟在他的后面,看著他離開一樣。難道,父親還在緬懷在廣東打工的日子?在那個讓他犯上了腰疼的傷心地,在那個只能脫得剩一條褲衩的水泥廠,真有他放不下的東西嗎?
還在我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回來了,晚上請別的叔叔來家里喝酒,母親殺了雞,做了好幾盤菜。那個晚上,父親喝了很多酒,話也特別多,說得眉飛色舞的,其他叔叔都在聽,母親也靜靜地坐著聽,我也是靜靜地在聽。父親其實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那一刻我和母親應該都是帶著崇拜的心情的,為父親能夠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父親說到了一場打架,在父親所在的水泥廠里打工的,除了我們河南的之外,還有著廣西、湖南、四川的外省人,還有一些是廣東當?shù)氐娜?,當然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雖然都在打工,然而那些廣東的當?shù)厝?,卻不太看得起父親這些外省人,父親這些外省人呢,平時也不跟他們來往,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然而該出事的還是出事了,有一次吃飯,一個我們河南的小伙子走得急,把一個廣東的中年男人的飯盤給撞跌了,那小伙子已經(jīng)撿起來了,飯盤并沒有跌壞,然而那個中年男人硬是要小伙子另外賠一個。父親看不過,就過去論理,結(jié)果那個中年男人的老鄉(xiāng)也都上來了,我們村里的人也都上去了。那其實不過是一根導火索,日積月累堆壘起來的怨憤,總得找一件事情解決的,結(jié)果兩邊的人就打起群架來了。父親身材并不算高,但是他很壯碩,因此打架時就占了便宜。父親說,那一架打得真好,簡直太過癮了!在他的描述中,仿佛他自己成了一個英雄。我們看父親,也覺得他是一個英雄。從那以后,據(jù)父親說,廣東當?shù)氐娜藢Ω赣H他們就比較客氣了,大家相處反而平靜了。
后來,父親還說到很多城市里的事情。比如:沒有人賣票的汽車,會自己升降的電梯,走半天還走不出來的大商場……當然,在我現(xiàn)在聽來,這實在平常得就在身邊了,然而在當時的我看來,卻是那么新奇,都是聽不厭倦的。在母親,也許這一輩子都聽不厭倦的吧。父親還說他看到過飛機,卻不是我們在村子里看到的一個小點,或是高高的天空上的兩道白痕。我們在村里,有時候會發(fā)現(xiàn)天空上擦過兩道長長的白痕,孩子的我們就會追著說,那是飛機畫下的。父親看到的飛機,據(jù)他說幾乎就在頭頂擦過的,父親一伸手,差不多就能摸到飛機的肚子了。那是多么大的飛機啊,單是兩片翅膀就比得上兩塊大稻田。父親這當然是夸張了,他是說得興奮了就不顧實際地吹了,但是我們那時候都是相信的,總想什么時候才能那樣真實地看到飛機啊。父親還說他見過外國人,真的是金頭發(fā)、藍眼睛,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在路上碰到了父親,嘰里咕嚕地相互不知道說什么,父親聽不懂。那個男的就給父親擺手勢,后來父親才明白是想給他照相。父親先是不肯,但后來就拍了。父親說那是真的,還說可以拿照片回來給我們看,只是這一拿,到現(xiàn)在也沒見他拿了回來。但那時候我們就懂得仰望父親,他實在太神了。
是的,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曾經(jīng)是那樣地高大啊。然而我漸漸長大,很多事情就漸漸明白了,直至來了廣東工作,神秘的面紗就一下子扯去,父親在我的眼里就完全地復原,甚至矮小下去了。在我們公司附近,雖然沒有水泥廠,但是各種各樣的廠有很多,我時常在那些廠區(qū)門口經(jīng)過,都會看見很多來廣東打工的男人,他們的謙卑總是讓我想到了父親。尤其在那些建筑工地里,我看見那些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的男人,泥漿灰塵沾了他們一身,烈日在他們的背梁曬出汪汪的油,他們扛著木材、鋼筋咿呀著走過,我常常會有一種恍惚,以為那就是父親。在父親的打工歲月里,也許就不過如此吧,天天重復著的也就是這樣一種生活吧。在我們公司附近,這樣的工地隨時都會出現(xiàn),這個工地做好了,豎起了大樓,那些建造大樓的“父親們”卻走光了,住進來的是另外的一些人,他們的衣著比我們要光鮮得多,他們是我們這些人的偶像、楷模、目標。然后,在另外一個重新起來的工地上,我又會看見“父親”他們。有一次,我在一個工地經(jīng)過,民工們正在吃午飯,他們還是赤膊著,光著腳,就拿著一個飯盤,下面盛了白飯,上面是冬瓜加幾塊肥豬肉,然后,他們就端坐在那些磚頭上,有些是蹲著,就那樣參差地排著,吧唧吧唧吃著飯。我不覺就想,父親那個時候,也就是這么吃飯的吧。還有一次,附近工地有個民工,拆舊屋子的時候,從墻頭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他就去向工頭要賠償,工頭不給還要趕他走,他就拿了把菜刀到工地里,說是不賠就砍自己。我想起了父親,那時候他在車間里摔倒了,從那之后都不能再扛水泥了,他也曾經(jīng)這樣地用自殘的方式,向廠里要過賠償嗎?我的眼淚很快地就來了,趕緊走了開去,也不知道那個民工最終有沒有討到賠償。然而,現(xiàn)在再一次想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也太廉價了!
就是這樣,父親高大的形象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坍塌了。我打電話回去,一般都是母親接,父親從來不接,我也不要求和他通電話。雖然和母親也基本上就那些話,但和父親我更沒有什么話說,有時候母親也會把電話給父親,要我跟父親說。父親要接了電話,通常就會端起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和我說在外面要怎樣怎樣,我就不高興了,只生硬地三個字,知道了。父親就會生氣,說我是不想你走彎路不想你吃虧,你是念了幾年書,但是我吃過的米比你見過的人還要多。這就有些倚老賣老了,下次再打電話,我就絕對不跟父親說,父親好像也知道,母親要他聽,他就不聽了。這些年來,我之所以不想回家,不想見到父親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吧,我不想看見父親那個落寞的樣子,我也不想和父親吵起來。然而在我的內(nèi)心里,被噴了幾回屁,換了幾份工作后,我知道自己其實是漸漸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父親有四兄弟,他是老大,祖父早早過了世,一個大家庭的擔子是由父親挑起來的。父親出來廣東的時候,才十七歲,在廣東并沒有認識的人,他們是開路的先鋒,可以說是兩手空空來把世界闖的。因為父親的開山辟路,三個叔叔也都先后到了廣東打工,然后匯款單就一張張地往家里輸送,家里連續(xù)地蓋了四間屋子,三個叔叔也都先后娶了媳婦。這在我們村子里,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當時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四兄弟分了家后,父親又為我們這個小家奮斗,為了讓我上學奮斗了。到他近五十歲了,突然病倒了,他頹然離開了這個城市。在這里,流下了他的血,灑滿了他的汗,可是要回去了,也就回去了。然而,我又比父親進步了嗎?也許,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也會這樣一晃眼就到了近五十歲,然后又不得不離開這里吧?我和父親二人,其實是同一個印章先后兩次印出來的,我重復的就是他的路,他不能改變的我也不能改變,我們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
六
大炮被抓了。那天,我已經(jīng)出發(fā)了到銀行去,準備轉(zhuǎn)賬到他的卡里,半路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是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打電話給我的。原來大炮帶我去看的那個所謂的銷售部,只不過是一塊美麗的遮羞布,真正在背后運作的是一個黑作坊,就是購進名牌的洗發(fā)水、沐浴液等,倒出來拿機器加水攪稀,一瓶變?nèi)?、五瓶地賣,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這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攪拌的時候不能起泡,但是洗起來了泡沫還是很多,只是效果會差一截。而大炮所說的與我合股,也不過是一個五彩斑斕的謊言,大炮真正要做的是把我拖下水,發(fā)展成為他的下線,我要是把錢交給他就等于交給了一只狼了。他這個混蛋,這么多年的交情,我真沒有看出來呢?;叵肫疬@一切,其實里面本來有不少明顯的漏洞的,但我竟然就沒看出來,也許我是被鬼迷了眼睛了,我是想發(fā)財想成白癡了。
我突然就感到了累,我想我真的要回家去一趟了,馬上就回。我趕到火車站,又是燈火輝煌了,火車站里人很多,排了長長的十幾個隊伍,每個隊伍都一直排到了大門口。隊伍中的人們,幾乎都背著大包的行李,一看就知道是外來打工的,他們是要回家去嗎?還是要轉(zhuǎn)到另外的哪個城市去,繼續(xù)打工?我想起了我當初來廣東搭的那趟火車,沒上火車我的心就飛到廣東來了,然而上了火車,到處都是人擠人的,悶罐子一樣坐了兩天一夜,我不但沒有飛起來,火車還沒到站,我就成罐頭魚了。而自從那次搭火車來了之后,這還是我頭一次再搭這路火車呢,不過方向是反過來的,那時候是從家里來廣東,現(xiàn)在是從廣東回家里。
我茫然地站到了一個隊伍后面去,大半個鐘后,才終于買到了票。走進候車室,椅子上早已經(jīng)坐滿了人,連墻角也被占領(lǐng)了,我轉(zhuǎn)了幾圈還是沒找到我的落腳點。突然,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接了,是妹妹的聲音,然而她不說話,電話那頭她只是哭,嘶啞的,像隨時要斷了弦的哭。我就急了,說怎么啦?你說話呀!妹妹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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