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動筆之前,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才決定以《春泥》作為這篇評論的題目。說不上來原因。也許是文中提及了這首歌,而我正想以此來紀念心目中曾經(jīng)的那對金童玉女。也許。是心中一直如此認為著——時間就像是沉默不語的泥土,松軟潮濕,帶著淡淡的質(zhì)樸的腥氣,無數(shù)的回憶在葉落后回歸其中,化作養(yǎng)分,并將滋養(yǎng)無數(shù)的將來。
是的。時間。
陽光已至對這個詞語有著某種近乎偏執(zhí)的喜好。從《時間浪潮》到《疊年》,他將“時間”這一概念反復(fù)描繪填充,從感性到理性的各個層面及角度來闡述敘寫。說到這兒,不得不稱贊他的才華了。同是一座礦藏,陽光已至每每下去一筆,總能挖出不同的珍寶。假如說《時間浪潮》是陽光已至剛離開高中時的回顧緬懷之作的話,《疊年》則更像是他向社會遞上的見面禮。相比《時間浪潮》的單純清澈,《疊年》在故事伊始就鋪展開了浩浩蕩蕩的長軸,十八年的巨大跨度讓人目瞪口呆,糾葛于其中的親情、友情以及愛情讓人眼花繚亂。
疊年,就是重重疊疊的年華。
正因為漫長,正因為虛妄,所以才稱之為疊年。
然而疊年究竟是什么?
似乎任何理性層面的解釋都不盡如人意,卻又隱隱約約覺得,陽光已至早就給出了答案。
02
故事被以第一人稱來敘述。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個故事真實得令人感到有些恐懼。早在看完第二章時我便好奇地問過,其中現(xiàn)實占幾成?陽光已至回答得很快,他說。他也講不清楚。過了一會兒又說,親情的部分幾乎都是真的,愛情是虛構(gòu)的。
是了。
90后的一代,多半還沒有脫離學(xué)生時代的純真,連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所寫下的故事多半旨在挖掘人性中美好的部分,試圖去證明這個世界是溫暖的、柔和的。然而這個世界真的是完全溫暖柔和的嗎?我們都明白。不是??晌覀儏s沒有能力沒有勇氣去剖開那道冰冷殘酷的口子,直面世界冷酷無情的一面。但陽光已至敢這么做。作為90后的第一代人,他勇敢地扛起了引路人的職責(zé)。雖然我始終認為將人以十年一代來劃分過分武斷了,可不得不說,這種劃分確實體現(xiàn)了某種精神領(lǐng)域的分野。陽光已至身上有著90后典型的浪漫主義,這點在《時間浪潮》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純粹的浪漫主義并不足以讓他在這一代人中前跨一步,他所額外擁有的,是大部分90后身上還未成形的敏銳、犀利與勇氣,這些特質(zhì),以《疊年》為載體展現(xiàn)于世人眼前。
從《疊年》開始,我確信陽光已至的作品已經(jīng)可以被稱作“文學(xué)”。而他將把90后的文學(xué)引領(lǐng)向何方?我想。這是值得觀望和期待的。
03
故事的跨度長達十八年,于是,陽光已至選擇了跳躍式的敘述。但雖是跳躍式的,卻不顯得雜亂無章,因為其中有兩條格外清晰的脈絡(luò),十八歲,和二十一歲。
十八歲,屬于少年。二十一歲則已可被稱為青年。以同一個人的口吻說出,卻如同兩條并軌的線,同時向前伸展延長,仿佛并沒有交匯的點。這是陽光已至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他讓我們都忘記了,十八歲的故事其實遠遠發(fā)生在二十一歲之前。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絕非平行,若是一定要說的話,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叫做因果。叫做因緣。
正因為有著十八歲的杜延,二十一歲的杜延才能存在。
可十八歲的杜延是什么樣的呢?善良,天真,浪漫,對世界充滿期望,滿心以為莫名鎮(zhèn)以外的天地是自由遼闊的;滿心以為,只要努力了,就沒有什么是完成不了的。他也有著這個年齡段的少年擺脫不了的怯懦、自私,并為此而感到羞愧與痛苦。
二十一歲的杜延又是什么樣的呢?圓滑,世故,老練,被社會漸漸磨圓了棱角。他開始強烈地想念莫名鎮(zhèn),并且開始懂得了,這個世上總有些事情是無論付出怎樣的努力都無法達成的。他身上殘留了那么些少年時代的影子,卻已開始安享起人性中的怯懦與自私,并以此為武器保護起自我。
兩條看似平行的線,卻是種下的因與結(jié)下的果。
而杜延真的僅僅是杜延而已嗎?當(dāng)青春被十八歲一刀兩斷,又有誰能抽身事外,拒絕年華在自己生命中進行無聲地改造?
誰都不能。
我們就是杜延。杜延就是我們??傆幸惶欤覀兌紝⒈贿@個世界完美地馴養(yǎng),變得溫順而庸碌。我們也許注定無法拒絕那一天的到來,但我始終相信著,我們可以讓那一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因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個莫悅欣。
04
莫悅欣是杜延生命中最大的變數(shù)。
讀完了整個故事。沒有人會不愛上這樣一個場景——杜延與莫悅欣肩并肩坐在高高的圍墻上面,莫悅欣晃動著形狀好看的小腿,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陽光已至是這樣來描述當(dāng)時的場景的:“我記得那天的暮色特別美麗,像精致的水墨畫一樣,漸漸淡去的鵝蛋黃,就如同瞬間被天際的云吞沒了一股。”他說,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黃昏”。杜延與莫悅欣并肩坐在莫名鎮(zhèn)高高的圍墻上面,不說話。不談過去,不談未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臨。美得不可思議。這個場景,在故事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在開頭,一次則臨近尾聲。
就像是一枚宿命的環(huán),繞了一圈,一切又奔赴原點。
而在故事快要結(jié)尾時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個場景并不像看起來的那么靜謐美好。陰謀惡毒與算計,早在那之前便無聲啟動。光芒萬丈的夕陽之下,是涌動的暗潮與無底的深淵。然而為什么當(dāng)初身為旁觀者的我們沒有看出絲毫端倪?
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
莫悅欣,是愛著杜延的。有多恨,就有多愛。這也許便陷入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悲劇中,看似老套,卻是人性逃不出的怪圈。
所以當(dāng)我看到那個曾經(jīng)心高氣傲的耀眼的女孩、那個后來嫵媚而迷人的女人甘愿系上圍裙洗手做羹湯,抱著微挺的肚子在柔和燈光下靜靜微笑時,幾乎要以為,莫悅欣與杜延,就要這么溫馨而又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遺棄所有的怨恨與悲傷。那些東西,在彼此面前都顯得渺小卑微。
你還在我身邊,真好。
然而我忘了,陽光已至是放煙霧彈的老手。這個特長在《時間浪潮》時期就莫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眼下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橙黃而溫馨的燈光,如同萬丈深淵前妖嬈美麗的藤蔓,是一個無比危險的信號。
人禍。天災(zāi)。
他們的愛情似乎注定得不到祝福。
陽光已至將時事完美地代入了文章之中。五·一二汶川大地震讓我們記住了很多很多的名字,但陽光已至提醒著我們,還有更多更多的人,不知姓名,不知樣貌,卻同樣是人心之所系,同樣有人。為他們的再也無法歸來而眼淚流干、肝腸寸斷。
莫悅欣在一切都將駛向平靜的時候,永遠地消失了。
她死了嗎?陽光已至沒有說。也許是死了。僅剩下那一張畫作為她曾活生生存在的證據(jù)。不是照片,只是畫而已。而那張畫,也許更能說明杜延從今往后的悵惘與悲涼。故事之中。他靜靜地坐在畫的旁邊。對著電話說“對不起,我要陪我的女朋友”。而故事之外的我們,在那一刻再也壓抑不住眼中的淚水。
催人淚下的往往不是地動山搖。而是塵埃落定之后的心如死水。
莫悅欣是杜延生命中最大的變數(shù)。最美麗的變數(shù)。
也或許,是唯一的。
05
《疊年》之中共點明了兩個人的死亡。爺爺。以及陳為軒。我并不習(xí)慣喊陳為軒作杜斌,那么,還是叫他陳為軒吧。
爺爺?shù)目陬^禪是“就好了”。他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一家人的團圓。在我看來,他的死亡真不能算作悲劇。反倒像是心愿達成后心滿意足的沉眠。老人家的愿望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只要在兩個孫兒的陪伴下再走一次當(dāng)初曾牽著他們走過的路,就好了。他沒有希冀陳為軒開口叫他爺爺,因此他在所期望的一切完成后便滿足地睡了。那一迭聲的“爺爺”,他到底是沒能聽到。一輩子的風(fēng)光。在生命盡頭許下的愿望也不過是與孫兒們牽著手,再慢慢地走一段路罷了。
相較之下,陳為軒的死就要慘烈得多。
那個吊兒郎當(dāng)、灑脫不羈的孤鷹般的男孩,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他呢?胡鬧,孩子氣,直率又別扭得可愛。他敢做年少的我們想做而又提不起勇氣拋不開枷鎖去做的事情。簡直像一個勇士。他是那么一心一意地維護著他的姊姊,他唯一愛著的人,以至于,甘愿為了她去死。
“我愛你愛到愿意為你死?!闭f出來多么簡單甜蜜的一句話,可有幾個人在關(guān)鍵時刻能實踐承諾?有幾個人,在生死相懸的一刻會沒有猶豫沒有退縮?
陳為軒能。
這個人物因此而帶上了幾許浪漫主義的色彩。他與杜延更像是鏡子的兩面,本體與倒影,現(xiàn)實與妄想,理智與沖動。這一切矛盾卻又天然調(diào)和,理不清?;蛟S本也沒必要理清。
一把冰冷的刀子終結(jié)了他巖漿般灼熱的生命,如此強烈的對比,不免讓人唏噓。若是杜延早到了一步,結(jié)果是否會不同呢?我想,也許一切并不會有所改變,因為陳為軒的激烈與偏執(zhí),讓他注定無法被這個世界完全地接納。
這不能不說是另一種悲哀。
06
我早已記不清在哪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那些消失的事物,帶著人們曾經(jīng)和它共同發(fā)生的情感、記憶,以及某段或長或短的時間,一起消亡?!弊x完《疊年》后再想起它,不禁覺出一種朝開暮落的悲涼來。
疊年是什么?
就是重重疊疊的年華。
如同沉默不語的泥土,松軟潮濕,帶著淡淡的腥氣。無數(shù)的回憶埋葬其中,連帶著曾經(jīng)的那些人。那些情感,慢慢腐化。成為養(yǎng)分。
滋養(yǎng)再也沒有了你們的將來。
(責(zé)任編輯 蕭泊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