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這個時代,有什么是能夠相信的呢?愛情可以是假,親情也未必是真,人跟人之間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互相牽引,交織在彼此的人生。隱形的線連系著的是每個人的人生,不管多遠,該相連在一起的,一定會碰見,只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命運。
那個滿頭金發(fā)的男人走向算命攤子時,身上那股腐敗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罪惡又峻寒,冷得讓人直墜十八層地獄。
或許是男人全身散發(fā)出來的不祥,使得所有人都自動離他五步遠。他相當(dāng)年輕,但長期嗜好煙酒損害了他本應(yīng)該白凈的臉龐,紋滿刺青的脖子上懸著一條炫耀的金鏈,在算命攤子前停了下來,不必開口,算命師就知道這男人想問什么。
“問運勢?!蹦腥苏f,掏出一張紅紙,“名字生辰全在上頭了?!?/p>
算命師伸手將紅紙取過,拿起放在上衣口袋的眼鏡,用幾乎所剩無幾的視力仔細端看了好一會兒,“嗯#8943;#8943;蔣先生,你一切尚稱平順,可以說是心想事成,只是流年沖北方,端午前后應(yīng)注意水劫,”算命師眉尾微微跳動,“還有女禍#8943;#8943;”
這名姓蔣的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女禍?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女人,北方及水劫是吧?我會注意的?!比缓蟪榱藥讖埌僭筲n丟在桌上,“甭找了,當(dāng)我做功德?!?/p>
男人連同他那股爛到骨子里的腐臭一并遠去,算命師看了看桌上那幾張“功德金”,再朝遠去那男人的背影探看,搖搖頭,話才說了一半,男人便走了,身后拖著一條黑色的線??偸沁@樣,人們只看想看見的,只聽想聽見的,他又能如何?
德 芬
德芬一向怕雷,當(dāng)驚人的光亮將天空劃開一道裂縫時,她連忙跑進騎樓的某間店鋪,才剛踏進,雨就啪啦啪啦地下了起來。
“算命嗎?”
“咦?”德芬朝后方一看,有個中年男人坐在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前,微笑地問她。
她對算命師抱歉笑笑說,“不#8943;#8943;我只是躲一下雨?!?/p>
“坐下吧,天什么時候要變不知道,”他比著桌前的矮凳,兩只乳白的瞳孔顯示著他的目盲,“人的命運也是一樣?!?/p>
德芬呆愣了一下,這句話是她的口頭禪,半個小時前她才對一個卡車司機這么說過。
“不#8943;#8943;我待會兒還有事,不好意思,雨一停我就離開?!彼蜌獾赝妻o著,心里惦記著被大雨耽誤的行程,她最好的客戶黃先生昨天從四樓摔落,目前在手術(shù)房里生死未卜,她得去醫(yī)院一趟。
“你要見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沒有去的必要?!奔t桌子上的小香爐煙霧裊裊,坐在案前的男人氣定神閑,仿若一尊不知名的神像。
德芬詫異地雙眉高挑,才要說什么,手機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她急忙接起,“?黃太太,是#8943;#8943;不好意思,下了場雨,我被耽擱了#8943;#8943;”她對著話筒,臉色愈來愈凝重。
收了線后,德芬臉上一陣黑白閃爍,她坐下來急忙問,“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客戶的太太打來說,她的客戶在手術(shù)中大出血,已經(jīng)往生了。
算命師微微抬額,“人的命運在出生時就決定了,這是命數(shù)?!彼p搖著頭,問道,“想算什么?”
“我#8943;#8943;”德芬有點不知所措,“我沒算過命,也不知道要問些什么?!?/p>
“那就算一般人都會問的事情,”他自一旁拿了張紅紙遞到她跟前,“寫下名字及生辰。”
又是一條即將斷掉的線,他看過多少像這樣被迫中斷的生命了?每當(dāng)這樣的顧客上門時,他很少不感到難過的,只能小心用詞,用一些模糊曖昧的字眼警告他們。
“最近紅鸞星動,只是時歲走到孤鸞,而流年又行到末九,逢九必定遇劫,若要結(jié)婚請等到今年年關(guān)過后,近期請務(wù)必小心車禍,直到七月下旬過后可望平緩,今年一整年都有大小禍?zhǔn)?,主事在西南方,”他抬頭對著德芬說,“血光之災(zāi)易逢難解,若祖上有蔭,應(yīng)可化解些許,但一切小心為上?!背嗣裆纤愕玫降闹猓泄沙林氐暮诎?,但他卻看不出來是什么,是前世帶來的債嗎?
德芬有些生氣。血光之災(zāi)?用這種暗示的口氣,目的不就是為了要讓她神經(jīng)緊張!隨便講兩句嚇人的話就想要收錢,比她這個保險業(yè)務(wù)員還要唬人。雖然在某種程度來說,保險跟算命都是在預(yù)防隨時發(fā)生的意外,但她從事的是正當(dāng)職業(yè),可不是裝神弄鬼。
“感謝您的忠告,但是我不相信,”不管是結(jié)婚還是車禍,她都不打算相信,她說,“我可沒有叫你算,別想我會給錢?!?/p>
他搖搖頭,“我不收錢,是命運領(lǐng)你來這里,我只是告訴你可能會發(fā)生的事,不管怎樣,還是請你一切小心。”
德芬聽不懂,也不想懂,這個算命師讓她感到不舒服。她站起身,“還是謝謝你,我是保險業(yè)務(wù)員,小心是我的職業(yè)本能?!?/p>
“請等一等?!?/p>
德芬剎住腳步,“還有事?”
算命師伸手把香爐的蓋子掀開,取來一張黃符紙,然后抓了些許仍在燃燒的香灰包起,放進一個小小的紅包袋里遞給她,“請拿著這個,可以避掉一些傷害,就算避不掉,也能幫你不至于受太大的傷。不要錢,只是希望你平安。”
她接了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謝謝?!苯又鴱钠ぐ锬贸鰩装賶K放入紙箱。
沒想到看似目盲的算命師竟像是“看”見她的動作一般,說道,“我說了不要錢,幾百塊并不能救你的命,只有你自己可以?!?/p>
德芬一愣,只好再次道謝,“真是謝謝您?!?/p>
大雨在這個時候停了,她轉(zhuǎn)身離開,沒入雨色方新的街道上。
算命師悲哀的神色更加深沉了,“劫數(shù)啊#8943;#8943;”
“黃先生還是去世了啊#8943;#8943;”德芬將申請表遞給經(jīng)理時,經(jīng)理感嘆道。
德芬附和著,“是啊,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還有是它的道理在,還好他保了險?!?/p>
經(jīng)理才要簽名,忽然想到什么事,“德芬,上次蔡先生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
德芬心中暗暗叫苦,經(jīng)理成天就愛替她做媒,她不結(jié)婚好像礙了他的眼似的!
“呃#8943;#8943;經(jīng)理,我現(xiàn)在這么忙#8943;#8943;”
“這跟忙有什么關(guān)系?誰說忙就不用結(jié)婚啦,你都三十九了!再拖下去就會真的沒人要了?!?/p>
“經(jīng)理#8943;#8943;”她有點無奈,這是今年第幾次了?
“從你還是小姑娘就在公司,我把你當(dāng)作是自己的妹妹,你家人出事時,我也說過要照顧你,你的婚事說什么我都要替你完成的?!苯?jīng)理看起來比她還無奈,“你就只剩一個侄女而已,沒有其他親人了,萬一哪天你怎么了,難道還奢望你那個侄女會替你處理身后大小事?”
她小聲抱怨,“也不用把詠慧講成這樣#8943;#8943;”
“還在替她辯解,你這種阿姨還真是不多,她用信用卡買名牌貨刷爆了三張卡,你替她付;明明買不起,還去貸款買了輛車子,沒付幾個月的款就不要了,也是你處理;沒事還弄個什么指甲彩繪的路邊攤,說什么現(xiàn)在正流行,一定會賺大錢的鬼話,搞到地下錢莊不時追殺她,最后還是你拿了積蓄替她還清,我說你#8943;#8943;”
那有什么辦法?她就自己這么一個親人,爸媽跟姐姐兩夫妻一同出游,結(jié)果因為游覽車在山上因不熟路況跌入山谷,四個人共赴黃泉,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她的侄女變成今生唯一的責(zé)任。
“詠慧還小嘛,再長大一點,她就會懂事了#8943;#8943;好,那個什么蔡先生的,我去跟他見面就是了?!?/p>
“那好,下星期六,不準(zhǔn)找理由,否則我親自去押你來!”
“好啦好啦#8943;#8943;”
蔡先生看起來的確人很好,斯斯文文的,戴著一副金框眼鏡,說話也恭謙有禮,除了有點黝黑,長相倒也不太討厭。不知道是不是從來沒有談過這種以結(jié)婚為前提的戀愛,德芬很快就開始認真起來,蔡先生各方面都是再好不過的對象,雖然是鰥夫,還有個十幾歲處于叛逆初期的兒子,但她自己也沒有太多條件可以挑剔對方,女人到了她這個年紀(jì),很多事都必須要將就。
但她還有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就是她的侄女詠慧,太過好高騖遠,不懂得賺錢的辛苦及意義。出國旅游、名牌、車子#8943;#8943;父母的保險金早就被她花光了,但她卻認為,花德芬的錢也等于是花自己的錢,那些錢可是自己的爸媽用生命換來的,她本來就花得理所當(dāng)然。
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侄女正低聲下氣地接電話,看到德芬進來,馬上躲進屋里。但還是被德芬聽見只言片語。
地下錢莊!這孩子怎么又去借高利貸?上次的教訓(xùn)還不夠嗎?思及至此,她生氣地拍打詠慧的房門。終于在一陣猛敲狂打之后,詠慧開了門,原本德芬以為她又要出來頂撞她,沒想到見她哭得淚汪汪。
“阿姨#8943;#8943;”
“你#8943;#8943;你又做了什么?”
“都是亞貞啦!”她撲到德芬的懷里哭訴,“她跟我說,她在日本找到一個臺灣還沒有的鞋子品牌,那牌子在日本賣得非常好,想要賺錢就必須搶在別人之前把這個牌子的代理搶下來,否則晚了就來不及了,我只好#8943;#8943;去借了五十萬。”
“你跟高利貸借了五十萬?”德芬驚恐地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昏過去,她再也忍不住怒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眼淚掉得更兇了,“阿姨,救我啦#8943;#8943;”
這樣下去不行!如果不給她一個教訓(xùn),她是永遠都不會學(xué)乖的。于是德芬把臉冷了起來,“我沒有錢,上次幫你還的高利貸已經(jīng)是你爸媽最后的錢了,你已經(jīng)沒有錢可以揮霍了?!?/p>
“我會被他們抓去賣春啦,阿姨#8943;#8943;你就我一個親人,你不忍心的,對不對?”她繼續(xù)眼淚攻勢,暗算著再堅持一下,德芬就會心軟了。
“這次不行!詠慧,你要自己想辦法?!钡路矣财鹦哪c,希望詠慧能真心明白自己的錯誤在哪。
眼見一向最有用的招數(shù)也失效了,那就沒有必要再裝可憐,她擦了擦淚水,驕傲地抬起頭,“哼!你會后悔的。”她拿起包出門。
好幾天過去,詠慧連通電話都沒有,德芬開始擔(dān)心她的安危,跟蔡先生的戀情也無心經(jīng)營,她開始聯(lián)絡(luò)她所知道的詠慧朋友們,就在她手足無措之際,詠慧最好的朋友亞貞打電話給她。
“亞貞?你最近有沒有看到詠慧?”她已經(jīng)打算把爸媽的保險金拿來替詠慧解危。
“阿姨!”那頭的亞貞聲音慌張,“詠慧#8943;#8943;她被人押走了!”
聽到這話,德芬的心直直墜落。
“他們在哪里?”德芬強迫自己冷靜。
“就是上次詠慧借的那間地下錢莊,你還記得嗎?”
“嗯,我知道了,我會處理?!笔樟司€之后,她原本想聯(lián)絡(luò)蔡先生陪同她一起去,但他們還沒有進展到可以共同面對這種難堪的事,況且還是復(fù)雜的家務(wù)事,對方可不是什么善良老百姓,德芬不要他為她冒這種險!
“姐姐,對不起#8943;#8943;姐夫,對不起#8943;#8943;”路上開著摩托車,她邊掉淚,想起詠慧離家前的最后一句話,你會后悔的!
她真的后悔了,如果詠慧真的因此而毀了一生,那她該如何自容?失神回想著,車速也不知不覺加快,她的心里只惦記著詠慧,卻沒有注意到她已闖過紅燈,當(dāng)然也沒有見到那輛公交車。
“該死,這下怎么辦才好?”詠慧跟亞貞著急地在加護病房外踱來踱去,臉上的恐懼比憂愁還深重。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會這么著急地要沖去救你?”亞貞跟詠慧策劃這場“綁架記”就是為了要讓詠慧的阿姨能拿錢出來幫她們渡過難關(guān),沒想到她卻在半路被車撞了。
“全是廢話,這下好了,唯一有錢的被撞成這樣,萬一王大哥真的找上門來,假賣淫就會變成真賣淫了?!?/p>
詠慧嫌惡地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錢,只是全讓阿姨給管死了?!?/p>
“這倒也是,如果你阿姨因為這樣掛了,你不但能獲得自由,還能連你阿姨的保險金一起領(lǐng),她是保險業(yè)務(wù)員吧?自己一定也保了不少險?!?/p>
詠慧一愣,如果阿姨死了的話#8943;#8943;能繼承她的錢就只有自己了,可是#8943;#8943;
“醫(yī)院臭死了,我要跟我男朋友去約會了,你自己看著辦吧?!笨丛伝巯胧虑橄氲绞瘢瑏嗀懧柭柤绲刈吡?。
她有些發(fā)呆地坐在德芬的病床旁,此時德芬的頭部全讓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緊緊包起,只露出眼睛及嘴巴的部分,醫(yī)生說她有生命危險,這兩天是觀察期,家人請務(wù)必隨時跟醫(yī)生有所配合。
“阿姨#8943;#8943;”她叫了聲,想知道此時的德芬是否有反應(yīng),“你有沒有聽見我在叫你?”德芬安靜地閉著眼睛,嘀嘟的儀器聲代替她回答。
她想到亞貞講過的話,如果阿姨不在了,那她會有錢也會有自由。如果她因為這樣就死了,那么#8943;#8943;阿姨也算是死于意外了吧?應(yīng)該是的,她看了看加護病房里此時沒有護士在,于是她伸手把那臺儀器的插頭微微拉出些許,儀器還在運作。
詠慧咬咬下唇,她需要錢,萬一阿姨就這樣再也醒不了,變成了植物人,那還不如死了好。她一口氣拉出插頭。咻地一聲,儀器沉默地停止,德芬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這樣就行了,她只要假裝出去買個東西再轉(zhuǎn)回來,誰都不會懷疑到她,反正只是醫(yī)院插頭沒插好,不小心讓她的阿姨死掉。
嗯,就這樣。她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xiàn)愉悅,她的問題解決一半了,接下來她將會領(lǐng)到一筆嚇人的保險金,并且獲得自由。
嗯,就這樣。
詠 慧
她真的嚇了一跳,她阿姨竟然這么有錢!一千五百萬!扣掉還給地下錢莊的本金及利息,她還有一千多萬可以花,看著存款簿上那一長排的金額,詠慧有種不真實的飄飄然。話說回來,讓她嚇一跳的除了保險金高得嚇人,另外就是那個瞎子算命師,簡直就是太神了!
“想算些什么?”他問。
年輕女孩穿著時髦,但能聞到她散發(fā)出來的貪婪的味道,那是一種濃重的銅臭,天生的愛慕虛榮。
詠慧從家里憤怒地出走后,既沮喪又無助,算一下未來也好,看有沒有什么方法能破解現(xiàn)在的窘境。于是詠慧坐下來說道,“算財運?!?/p>
“財運嗎#8943;#8943;”他喃喃自語著,“嗯,近期之內(nèi)有筆橫財,但那是財神過路,這筆錢拿不得,那不是你的,如果真獲得,請務(wù)必拿去行善?!?/p>
“算命先生,你能不能再講清楚一點?”
女孩身上的線若隱若現(xiàn),他無法確實清楚她的命運,這個女孩命中注定帶有偏財,若能守住便不愁吃穿,但是#8943;#8943;恐怕將有場大劫。
“你命中有財,但非正途帶來,不義之財不可取,否則將招來橫禍?!?/p>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會招來什么禍?”
“小至見血,大至命休?!?/p>
“你講這樣我聽不懂啦,我會發(fā)生什么事?”
“這要看你的造化,但及時行善多少能為你化解一些?!?/p>
詠慧覺得她遇到一個半調(diào)子了,難怪沒有人上門,他根本就只會半套嘛,“算了,我再去找別人算?!彼酒饋恚瑥目诖锬贸鲆话賶K鈔票,“你的算命只值這個價錢。”說完,她把錢丟進紙箱里去,揚長而去。
詠慧貪婪的靈魂已全是空洞,就算她能大難不死,也只會這樣可有可無地活著,那代表著她生命價錢的一百塊讓算命師懷著深深無奈的悲嘆。
詠慧很討厭亞貞男朋友,他極端看不起女人,還有暴力傾向,常把亞貞打得遍體鱗傷,而亞貞不知道是眼睛還是腦袋被狗屎糊住了,死心塌地得愛死小健。
他只不過是王大哥底下一個跑腿的小腳色罷了,她會去借高利貸就是通過小健牽的線,說什么可以借由他取得員工優(yōu)惠,利息可以少算點,真是狗屁!她現(xiàn)在被討債逼到就只差沒去賣,說到底,把她害得這么慘,他也有責(zé)任。
小健靠在這棟早就搬空的“信用顧問管理公司”外墻上,點起一支煙,“你阿姨是不是真的很有錢?”
“有錢的是我,不是我阿姨,我爸媽的保險金加起來快要上千萬,我阿姨只是暫時替管罷了?!?/p>
“哦#8943;#8943;”小健瞇起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地抽了幾口煙后,他又問,“你阿姨還沒嫁吧?如果她死了,那她所有的財產(chǎn)自然就會由你繼承,沒錯吧?”
小健把煙踩熄,“她如果死了多好?!?/p>
“你的意思是,你要幫我殺掉我的阿姨?”
小健聳聳肩,不置可否,“很容易嘛,王老大常用這招討到債,先要債務(wù)人幫家里的人保個險,然后制造一場不會讓人起疑的意外,還能拿到額外的費用呢?!?/p>
詠慧曾有那么一下子幾乎就要開口跟小健討論了,她只是很虛榮,而不是喪心病狂。詠慧不想理他,但卻不停想著他的話,同時焦慮地看看手表,阿姨還沒有來,怎么這么慢?
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起來,“喂?我是?!?/p>
打電話來的人肯定說了什么,小健見詠慧的臉色逐漸顯得訝異。
“好#8943;#8943;我馬上到?!?/p>
她把電話收進手提包,轉(zhuǎn)身就要走,小健連忙叫住她,“喂!你干嘛?你阿姨還沒來?!?/p>
“她不會來了?!彼D(zhuǎn)身面對小健,他弄不清楚詠慧臉上那抹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不會來?她不相信你被地下錢莊抓走了?”
“不,她在來這里的路上被公交車撞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
“哦?看來老天也站在你這邊,它替我們動手了?!毙〗蛑o似的拍拍手。
她挑了一邊眉毛,“她還沒有死?!闭f著,跳上了一輛出租車,開往醫(yī)院方向而去。
小健又點了一根煙,看著黃色的車體烏煙瘴氣地駛離,她剛才說有多少錢?上千萬左右是吧?如果她阿姨死了,肯定不只這些錢,他笑著,拂開落于額前的金發(fā),而他有個來自算命師所算出的預(yù)感,他一切平順,心想事成,而他此刻心中所想的是,詠慧的阿姨大概活不久了。
有錢的感覺真好,她臥倒在柔軟的沙發(fā)上,一只腳有意無意地踢踢今天去百貨公司血拼的成果,百貨公司的高級專柜小姐好像有一種本能,能聞到她身上發(fā)出的香味,那是一種名叫“富裕”的香味。她們以前根本連正眼都不看她的。
接下來要用這些錢做什么?環(huán)游世界?還是先去把自己渴望很久的東西買齊了再打算?她抽出其中一個袋子,那是答應(yīng)給亞貞的名牌包包,當(dāng)季最新款式,漂亮得找不出缺點。像是心有靈犀般,亞貞打電話來了。
“喂?你要的包包買好了,什么時候來拿?”她欣賞著包包上象征時尚的商標(biāo),那是昂貴的唯一理由。
“詠慧,”不同以往,亞貞的語氣有種凄楚及哀求,“可不可以借我點錢?”
“你要借錢做什么?我不是才剛付了五十萬酬勞給你們了嗎?”她問,心里卻浮出不屑,有錢的麻煩之一,每個人都會來借錢。
“我們有點事#8943;#8943;”她似乎不太想講理由,卻還是說出口,“我們想結(jié)婚?!?/p>
“結(jié)婚?”詠慧愣了會兒,“你要嫁給小健?”
“小健是我這輩子遇見的最好的人?!睂τ谶@點,亞貞的口氣堅定起來,毫不猶豫。
這女人真的有病,竟然要嫁給一個成天把她當(dāng)沙包打的男人?這女人沒救了,詠慧想,她還真沒看過這么迫不及待往火坑里跳的人,她試探性地問,“你要借多少?”
“呃#8943;#8943;可以的話,一百萬?!?/p>
一百萬對于現(xiàn)在的詠慧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她這時想起另一件事,“我們的鞋子代理到底進行得怎么樣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跟我阿姨鬧翻的,結(jié)果害她出車禍死掉,這陣子忙著辦后事,都忘了問你進度如何。”
“呃,詠慧,那個代理#8943;#8943;我#8943;#8943;小健賭博賭光了#8943;#8943;”亞貞小聲講。
她很想再痛罵亞貞,可是有個念頭使她憶起了算命師跟她講的話,她必須要行善事才能化解橫禍,幫助有難的朋友也算是善事吧?
拿著手機,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她說,“好,我借你,可是我有條件?!?/p>
“什么條件?”
“我要收利息?!?/p>
“利息?”
“是啊,算法就跟王大哥他們一樣就好,一萬塊收五十塊利息,我可以暫時不收你的本金,但利息要每月給,包含你騙走的五十萬在內(nèi)。”
“這#8943;#8943;這么多?”
“小健不是說這是員工優(yōu)惠?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才只收這么一點?!闭l叫亞貞要欺騙她,自己可是被她害得家破人亡!
“好#8943;#8943;好吧?!睘榱诵〗。仓荒艽饝?yīng)。
“你是豬啊!”一記重拳揮來,落在亞貞的左腹上,她痛得彎下腰,“叫你去借錢,你借了一堆負債回來?”小健抬起腳又是一陣猛踹。
“如果不答應(yīng),她不借我啊#8943;#8943;”亞貞退到角落畏縮著,眼神恐懼又慌張,“她已經(jīng)知道那五十萬的事了#8943;#8943;”
“那個賤女人!有幾個臭錢就開始拽起來了?”小健大腳一踢,把小茶幾踢得半天高,砸壞了臺燈和電話,“竟然收利息?她以為她是高利貸嗎?地下錢莊可不是誰都開得起!”
“明天,她叫我們?nèi)ツ缅X#8943;#8943;”亞貞的頭還有些昏眩,但這件事非得先跟小健講才行。
小健坐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瞇著眼抽起煙來,亞貞還在角落瑟縮著,可是她知道小健一定在計劃什么事,她忽然有點擔(dān)心詠慧的安危。
不一會兒,他捻熄了煙,喚了聲,“亞貞,你過來。”他的叫聲不像剛才那樣粗暴,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的親昵,她聽話地站起來,慢慢靠近他。
等她走到伸手可及之處,小健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輕柔地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們的情況,我們需要錢。”
“嗯。”我們?她有些悲哀地想著這個原本應(yīng)該象征親密的用詞。
“如果不快點把王老大的錢還完,我們根本就無法安心地在一起,只要想到這里,我就很害怕失去你?!彼终f,“所以你要幫我對吧?”
她抬起頭,“你想做什么?”
“你的姐妹現(xiàn)在這么有錢,從她那里挖一點錢過來,就能解決我們的困難,我需要你的幫忙?!?/p>
“你想做什么?”她再度問了一次。
小健在她耳邊輕輕說著,亞貞的臉從可憐兮兮變成了訝異,“這樣好嗎?”
“反正那筆錢也不是她賺來的,是她繼承來的,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感到良心不安?!?/p>
聽到小健在耳邊的呢喃,亞貞不由自主想到葬禮上詠慧的竊笑,她并不為阿姨的逝世而難過,反而為得到她的財產(chǎn)而暗自高興,以及之后她那股不可一世的囂張態(tài)度,好像突然有了錢之后,她就變成了上流社會人士一樣,睥睨著所有貧窮的人。
“我們又不是不還她,至少我們不必再呼吸著王老大噴出來的氣生活,那真是太窩囊了,說不定還完錢之后還能剩一些錢,我們就能辦個溫馨的小婚禮,生幾個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
小健的話深深打動了她,于是她點頭,“嗯?!?/p>
一見到小健站在亞貞后面,詠慧的臉馬上垮下來,這個瘟神來干嗎?她可還沒忘記上次他那副混蛋嘴臉。
“喏?!彼龔淖约鹤钚碌陌锍槌鲋边f給她。
“怎么不是現(xiàn)金?”
“你叫我拿一百萬跑來跑去?你知不知道一百萬現(xiàn)金有多重啊?會把我的指甲折斷?!?/p>
小健抽走了亞貞手上的支票,“一個月后才能領(lǐng)到錢?”
“這個月我不會收利息錢啦,我現(xiàn)在有個財務(wù)管理人,他建議我這么做,說什么用支票管理錢比較容易掌控,唉呀,反正我不懂啦,可是用支票付錢挺有派頭的,你們又不急著這個月結(jié)婚,沒關(guān)系吧?”
小健朝亞貞看了一眼,她馬上意會過來,把客廳的窗簾拉上,室內(nèi)頓時黑暗,殘余的光線只夠詠慧看見他們的臉。
“你在做什么?干嗎拉窗簾?”詠慧完全沒有發(fā)覺危險已悄然靠近。
小健自口袋里掏出彈簧小刀,一屁股坐到詠慧旁邊,“吶,我們請你幫個忙如何?”
那把小刀子讓詠慧很不自在,“你拿著刀子跟我談什么?”
“沒什么,把你的銀行密碼告訴我們?!?/p>
“你#8943;#8943;這是搶劫!”
“算是吧,誰叫你這么不上道。”小健的手勁加強了些,強調(diào)他的認真。
“你#8943;#8943;”她看向亞貞,“我真想不到你會這么對我!”
“亞貞可是很傷心的,最好的朋友都不幫她了,她又有什么辦法?”小健這么說,亞貞別過頭去,揮掉她的指責(zé)。
小健把小刀刀尖放在詠慧腿上,“先給你放點血,讓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詠慧還不及尖叫,小健的刀就已經(jīng)插入了她的腿中,痛得她雙腳拼命地踢打,小健干脆坐在她的背上,免得她動來動去,不小心刺到自己就倒霉了。
“還不說?你可真是愛錢,愛到連自己的阿姨都能殺掉?!毙〗∮X得這么凌虐詠慧有股奇異的快感,比平常他去討債要爽上好幾倍。
“唔唔唔!”詠慧拼了命地掙扎,全身的痛苦被忽然揭發(fā)真相的驚恐取代。
“我猜得沒錯吧?無緣無故地機器插頭怎么會掉呢?醫(yī)院可沒有笨到會犯這種錯,只可惜他們怎么都想不到,犯人是病患家屬?!?/p>
詠慧狂亂地搖著頭,小健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他只是碰巧猜中罷了!
“詠慧,你#8943;#8943;殺了你阿姨?”當(dāng)初聽到詠慧說醫(yī)院方面不小心疏忽了,把機器插頭弄掉了,她還真的以為只是意外。
“閉嘴!”詠慧大聲吼叫出來。接著她不知哪來的蠻力,把坐在她背上的小健用力頂翻了過去,用盡全力往小健身上撲過去,“你這人渣,有什么資格說我!”
“干!你這賤人要做什么?”一見她竟然撲過來,小健的手掌用力一拍,拍在詠慧的臉上,亞貞翻滾了兩圈,后腦撞到電視柜上。
小健從地上爬起,抬起腳往詠慧的肚子連踢了好多下,還一邊叫著,“敬酒不吃吃罰酒?看我不給你教訓(xùn)幾下,你不知道老子的厲害!”他發(fā)了瘋般狂踢猛踹,直到詠慧原本抽搐的身子漸漸不動。
“小#8943;#8943;小健#8943;#8943;”亞貞退到客廳另一頭,她看著小健像頭瘋狗一樣充滿憤怒,嗜血般地虐待著詠慧,他平常打自己時也是這樣的嗎?
幾分鐘后,小健終于停下來氣喘吁吁,又啐了一口,“真是賤!乖乖說不就好了嗎?”
“她,她不動了?!眮嗀憞槾袅?,詠慧的口中吐出好多血。
小健蹲在她旁邊,東瞧西看了好一會兒,“唔,她好像沒氣了?!?/p>
“什么!?”亞貞急忙跑過來,伸手探著詠慧的氣息,“她#8943;#8943;她死了。”
“干,真經(jīng)不起打,你就沒這么容易死?!毙〗蛑o地揉著亞貞的頭,接著坐到沙發(fā)上點煙。
亞貞轉(zhuǎn)頭去看小健,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她沒有多問什么,出于一種本能,她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安靜才是。
“亞貞,把她的包包翻出來,看這個蠢女人有沒有把銀行密碼抄在筆記本上。”
她點點頭,強迫自己鎮(zhèn)靜地聽話,否則萬一小健生起氣來,她的下場說不定會跟詠慧一樣。找了半天,亞貞找到一本小小的記事本,在其中一頁看到詠慧寫了字,“小健,詠慧租了個保險箱,她的財務(wù)管理人好像建議她做黃金投資,她把大部分的錢都拿去買金條放在保險箱里?!?/p>
“金條?”小健吐了煙,看著煙霧在窗簾的間縫混著細塵緩緩飄著,“這女人還真的很蠢,現(xiàn)在金價高得嚇人,她去買黃金?肯定被騙了,她這輩子怎么都在被騙?”
“這里有一把鑰匙。”亞貞揚起那閃閃發(fā)亮的小鑰匙在小健眼中看來特別可愛,鑰匙圈則是某家銀行名稱及保險箱號碼。
“你先收好,我們先把她的尸體處理一下,然后我們就一起去把那些金條領(lǐng)出來,遠走高飛?!?/p>
亞貞麻木地說了聲好,協(xié)助小健把詠慧的尸體用被子包裹好,期間她不經(jīng)意抬起頭看見客廳上詠慧她阿姨的照片,不知為什么,照片上德芬阿姨的嘴角竟然露齒而笑。
亞 貞
差不多該收拾了,他想。城市的夜妝已點燃,許多色彩在其中游晃,一抹一抹地,不知要去哪里的幽魂穿梭在吵鬧的人群里,有黃色、銀色、綠色、藍色、粉紫#8943;#8943;及鮮紅色。
一抹鮮紅的身影。
算命師停下收拾的動作,重新把紙箱擺回桌上,這次來的是老客人。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是會來,問著相同的問題。
“算姻緣。”她很慢很慢地說著,不如以往急切地想知道算命結(jié)果,她的頭垂著,頭發(fā)還不停滴著水,混著一股刺鼻的海水腥味。
“唉#8943;#8943;”算命師的眼膜蘊上霧氣,蒼啞地說,“你已經(jīng)沒有命可以算了啊#8943;#8943;”
她額上的發(fā)濕貼在腫脹的皮肉上,肉上的傷口錯綜復(fù)雜,翻出紅白相間的黏膩,有好一會兒,她想要說什么,但沒說出口。
“我已經(jīng)勸了你很多次,你命中注定孤鸞,姻緣是強求不得的啊#8943;#8943;”算命師再度悲嘆。
“再算#8943;#8943;一次#8943;#8943;”她固執(zhí)著,即使已化做怨鬼,她仍不愿放棄。
“你不會有姻緣的?!彼忝鼛煋u搖頭,她的線已經(jīng)斷了,只有一小段可有可無地漂浮著。
她沒有反駁,只是抬起她的右手,右手的小指上圈著一條紅紅的線,遠遠地連接到不知名的地方去。算命師驚訝地看著那長長的紅線,線的那端微微扯動,表示線的另一頭系著某個人,她不可能會有的姻緣。
“再算一次?!彼f,腐爛的嘴角輕輕微笑。
他不再堅持,也不用再看她的生辰,那早已刻在他的腦中。閉起雙眼,目盲的瞳孔中浮出了一些景象,她的命運已經(jīng)有了變化。
許久,他終于開了口,“往北邊有水的地方,你的姻緣在那里?!彼缓喍痰卣f出看到的,她要的只有這個。
好像早就知道了會有這種結(jié)果,她滿意地點點頭,抬起緊握的另一只手,把手里握著的東西放進小紙箱中,接著便消失在往北方的路上。算命師不語,城市里游蕩的幽魂又再度添了幾許,總是這樣的,人們只看見自己想看的,他能如何呢?
小健看著滿地的水,一時又傻眼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上次是他的車子里頭不知為什么像泡在水里似的到處潮濕,但外面卻是艷陽天,上上次則是他的衣柜里像下了一場雨,把他所有的衣服全給淋濕,而他完全沒有頭緒水到底從哪里來的#8943;#8943;
不對勁,有些事不對勁,小健往四周看來看去,房間再平常不過了,這里甚至不是他家的房間,只是他叫妓時方便休息的汽車旅館,好像從他和亞貞把詠慧的尸體從基隆的海邊丟下去之后,他的周圍就開始發(fā)生怪事了。
不會是那個女人在作祟吧?他躡手躡腳地踩過水,翻出自己的香煙點上,開始回想那天的事#8943;#8943;
把詠慧的尸體一層又一層地包裹住,接著清理詠慧噴出來的鮮血之后,外頭天色已經(jīng)晚了。而亞貞自從詠慧死了之后一直很安靜,安靜到讓小健以為她的魂是不是嚇掉了。
“干嗎不說話?”小健拉著身上的衣服,心想等會兒洗個澡好了,雖然黑色的襯衫看不出鮮血的顏色,可是有血黏在身上感覺很不舒服。
“沒#8943;#8943;我沒事。”亞貞看看手上干掉的黑血,“小健,我們會結(jié)婚吧?”
“你干嗎?”他不耐地回應(yīng)。
“我沒想到會這樣的?!彼桓胰タ窗伝鄣拿薇?。
“人都殺了,現(xiàn)在后悔也沒有用。”
“我#8943;#8943;我不想殺詠慧的?!彼话驳卮曛约旱氖郑瑫r把綁在小指上的紅色小結(jié)再度拉緊一些,那是她去月老廟求的紅線,聽說只要綁在小指上,就能求得姻緣。
“誰叫這臭女人這么囂張?我才會教訓(xùn)她一下,誰知道她就這么死了?!毙〗『吡艘宦暋?/p>
亞貞咬咬牙,問道,“我們要怎么處理她?”
“老規(guī)矩,丟到海里去,你就不要再那副死人臉了行不行?”他抬起腳往桌上一放,“我又沒說不娶你,現(xiàn)在有錢了,你要開心點?!?/p>
她想聽的就是這個,為了她的愛情,她連好朋友都殺掉了,只為了不屬于自己的錢,只為了不屬于自己的姻緣。
小健在浴室里邊洗澡邊唱著歌,殺了詠慧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亞貞嘆口氣,小健的手機響起。
她接了起來,“喂?”
“咦?”是個女人,聲音異常熟悉,好像在哪聽過?
“你是哪位?”怎么會是個女人?這女人是誰?
“啊,是亞貞啊,嘻嘻嘻#8943;#8943;你們現(xiàn)在在一起啊?不好意思,吵到你們了,那我掛掉了。”
“等等#8943;#8943;”亞貞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女人就掛斷了,她聽見那笑聲馬上就知道她是誰,是跟她在同一間酒店工作的女孩,她怎么跟小健搭上的?
亞貞此時又驚又怒,才想著小健是她命運中的那個人,而他竟然已經(jīng)背叛了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很無知,算命的不是早就說過了嗎?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自己陷入這種可笑的悲劇里,甚至是無法收拾的慘劇,她的心情比剛才還要后悔數(shù)倍。
在開往基隆的路上,亞貞又沉默了,那通從話筒傳來的女人笑聲徘徊不去,也就沒有發(fā)覺小健陰鶩的臉。他已經(jīng)有了打算,把詠慧的尸體丟到海里后,也讓亞貞一起下去好了,這女人太煩了,整天哭哭啼啼的,萬一哪天她要是發(fā)神經(jīng)說出來,他的日子就不得安寧了。
她還天真地想要嫁給我呢,小健嘴角牽動一下,他怎么可能娶一個被無數(shù)男人玩過的爛貨?只要有錢,東南亞多得是純潔少女任他挑選,他干嗎還娶個累贅在身邊?更何況他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那些錢,連同王老大在內(nèi),只要躲藏得好,換個假身份便能在國外過著像皇帝一般的日子,除非他瘋了才有可能娶她!
路上人車開始變少,碧砂漁港的路標(biāo)明顯地林立著,但那不是他要去的地方,基隆的地勢相當(dāng)險要,從高高的斷崖丟下去,崖下的海浪便會為他處理這個麻煩,不,是兩個麻煩。
東北角的風(fēng)相當(dāng)強勁,空氣中有著濃濃的海水味,水分子中摻有鹽分,連風(fēng)聞起來都有咸咸的味道,把車子停好后,小健先下車看看地形,選定丟棄的地點。
他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終于選了一個有小海灣的缺口,只要一漲潮,潮流會把尸體往北方帶,還沒到琉球群島,尸體就會被魚群吃個精光了。小健回頭敲了敲坐在副駕駛座的亞貞,示意她下車。
“怎么樣?”她問。
“那里,有沒有看到?”
“那個缺口?”
“沒錯,丟下去就什么事都沒了。”他往回走,要亞貞跟上他,“過來幫我?!?/p>
打開車子的后車廂,詠慧的尸首因山路的崎嶇不平而撞得血肉模糊,被撞碎的血肉從塑料袋里跑出來,小健幾乎要發(fā)作,“干,死了還給我找麻煩,叫我找誰清這個。”他一把抱起尸體的一頭,亞貞則是抱著另一頭,重得讓只能她吃力地慢慢移動。
“用點力好不好,笨手笨腳的!”
她咬緊牙關(guān),死命地抬起沉重的尸體,原來一個人死了之后會變得這么重,詠慧的體重原本比她還輕盈的。所幸距離并不遠,他們兩人合力將尸體拋了下去,尸體先是撞擊到山崖突出的一個石塊,然后彈出更遠的距離,準(zhǔn)確地落在他們相中的海灣里,詠慧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漂浮物,在海中時浮時沉。亞貞蹲在崖邊,失神地望著那白色的被子,她應(yīng)該要好好地安葬她的#8943;#8943;
“我問你,”小健說,打斷了她的沉思,“你是不是真的想跟我結(jié)婚?”
她聞言,抬起頭看著他,“嗯。”
“但是我不想娶你?!?/p>
“咦,可是#8943;#8943;你說過的?!?/p>
“是啊,我是說過,”他朝她走近一步,“我后悔了。”
她還沒來得及接下一句,小健的腳一抬,把她活生生地踢下山崖。
不!不要!她落下的時間還沒能想到下一句話,頭便撞上了險惡的海岸邊,剛好掛在海岸交接處。
“嘖,差一點?!毙〗⊥擞滞八懔?,漲潮之后,她一樣會漂出海。”于是他頭也不回地開車離開了這個山崖。
想到這里,小健吐了口氣,這幾天煩躁的心情又盤旋他的腦子里,在他把亞貞也一起丟下海之后沒幾分鐘,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保險箱鑰匙還在亞貞身上!
“媽的!真是衰到極點?!彼趺催@么不小心,忘記了這件事?這下他得想辦法爬下那個險象環(huán)生的山崖,還得趕在漲潮之前。同時還得希望亞貞的尸體掛在那里。
想起來就煩!他踢了踢旅館房間里的水,這些怪異現(xiàn)象他才不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就是保險箱里的那堆金塊,以及他往后的享樂人生。只好再去一次,主意既定,他穿戴好衣服,離開了旅館,出發(fā)之前還特地去買了一些工具,準(zhǔn)備妥當(dāng)之后,他開往前幾天的地點。
天快要亮了,雖然平時那地方人煙稀少,但大白天的,很難保證不會有人走動,他把車子停在山崖邊,開始從地勢最緩的地方慢慢地爬下去。
雖然他戴了手套,穿著便利的運動褲,可是小健從來沒有爬過山,更別說是這種連山都算不上的斷崖,但貪婪的心終究戰(zhàn)勝了他不甚熟練的手腳,過了兩三個小時,他總算落地了,海浪不斷地打過來,把他全身濺得濕了再濕。
小心翼翼地半俯著身體,吃力地爬往他記憶中亞貞的尸首所在地,應(yīng)該就在前面不太遠的地方,但卻什么都看不到。
“到底在哪里!”他跟著海浪咆哮著,卻徒勞無功,有好幾次他幾乎想要放棄,卻又不甘心這么辛苦又什么都得不到,只得撐著疲倦的身體來回穿梭。忽然他看見了某個白白的東西在海上漂浮著,那白色上的花紋有些眼熟,那不是詠慧的尸體嗎?一看見那白色棉被,小健有了精神,他記得亞貞掛著的地方就在詠慧的不遠處,一定就在附近。
十多分鐘后,他真的看見了一半泡在海里的亞貞。于是他急忙地往那里走去,卻不小心踩到一顆尖銳的石頭,一時重心不穩(wěn),額頭重重地撞到了全是石塊的地面,此時海浪再度打來,把他額上的血瞬間洗凈,也打得他痛得哇哇大叫。
他的體力流失了大半,又因方才的撞擊使他頭破血流而暈眩,于是只能像只老狗一樣爬往亞貞已經(jīng)腐爛的尸骸。亞貞就在幾步之遠,海水混融著她的尸肉,散發(fā)出一股極為惡心的臭味!而她泡得脹大的身體趴著,小健要把她翻過來才行。
海平線已經(jīng)泛白,他不能再猶豫下去,他要快點拿到鑰匙,然后走人,他忍著極端恐怖的臭味,把亞貞軟爛的肩膀用力翻過來。一見到她的臉,小健嚇得倒退許多步,他不是沒見過尸體,但水流尸還是第一次見到,波浪托高了她的臉孔,她的臉已經(jīng)腫脹得有原來的兩倍大,而她露在外頭的皮膚也都迸裂了,被烈日曬烤成紫黑色,完全變了形。
小健忍不住轉(zhuǎn)頭嘔吐,直到胃再也承受不住吐出膽汁才停止,調(diào)整了呼吸之后,他勉強能忍住心底的驚懼。顫抖著手,不停地翻找亞貞衣服上的口袋,但不管找了幾遍就是找不到。怎么可能?他們殺掉詠慧當(dāng)天,鑰匙的確是在亞貞身上沒錯,怎么會沒有呢?小健急了,更慌張地在尸體上翻來翻去。
忽然他注意到她的手緊緊握著一個東西,該不會握在手里吧?小健開始用力掰她發(fā)爛的手指,但她握得死緊,小健不管怎么用力就是無法掰開。都到這種地步了,他可不要放棄,于是找了一片薄薄的石片充當(dāng)小刀,把亞貞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割下來,他把大拇指割斷后,看見了掌心微露出一點銀光,是保險箱鑰匙!
受到了鼓舞的小健接著又割斷了食指,鑰匙的樣子可以看見了,他想要把它抽出來,戴著手套的手行動不便,于是脫掉了手套,開始在腐爛的皮肉里挖著。清晨的風(fēng)浪變大,海浪一個接著一個而來,一個大浪打來,把亞貞的尸體打離了岸邊,差點就要到手的鑰匙漂遠了。
“可惡!”小健跳進海里,游向已離岸邊有些距離的尸體,仍然想辦法把鑰匙挖出來,可是風(fēng)浪依舊威猛,他專注于拿鑰匙,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跟著潮水往外游去,等他一抬頭,幾乎踩不到地了。當(dāng)下小健天人交戰(zhàn),他可沒有自信能游得回去,就算他會游泳,可是攀巖已經(jīng)消耗掉他大半的力氣,所以他決定往回游,才一抬手,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
轉(zhuǎn)頭一看,他衣服上的鈕扣勾住了一條紅線,而紅線綁著的就是亞貞的小指頭,拖著一具尸體怎么游得動?小健著急地在海中拼命想解開纏住他的紅線,而尸體隨著潮水不斷撞到他的臉,有好幾次亞貞那潰爛的臉都碰到他了,他也只能忍著惡心的感覺為自己的生命搏斗。
又一個大浪打來,先是將他們往回推,接著把他們一起拉往更遠的海面,更外海的地方,海浪有節(jié)奏地接連而來,終于將他們的身影吞噬于藍黃相間的海平面底下。
尾 聲
又有老客人,算命師看著別人看不見的靈魂飄游著,上一次見到這位老客人時是在一個雷雨的午后,她著急地要趕赴一場約會,但無名的力量將她帶來此地,他不想也不愿卻無法抵抗地看見她的命運。她并沒有逃出她的末九之劫,茫然失措地在這混濁的城市里,獨自垂淚。
另一個老客人,年輕女孩的臉不再化著無瑕的彩妝,她已被濃重的黑暗給團團包圍,她原本可以逃過一劫的,只要她貪婪的靈魂及時醒悟,或許她能救自己一命,但從她骨子里透出的愛慕虛榮卻將她拖往地獄,她只能無止境地淪陷在黑暗之中,萬劫不復(fù)。
這次,算命師見到第三個老客人,他忍不住微笑,這個執(zhí)著于姻緣的女孩終于得到了她的愛情,雖然連系著生命的線不見了,但紅線更能滿足她的愿望,誰說一定要活著才能幸福呢?至少這個女孩她就不需要追求永恒便能與她的愛人生生世世不分離。
紅線另一端綁著的是那位金發(fā)男子,擁有他見過的最丑惡的靈魂,他背后那條黑色的線斷得干干凈凈,他已經(jīng)警告過他該注意女禍,沒想到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見他像顆氣球被拉動著,算命師垂下肩膀,幽幽嘆然。
在他小小的攤子前,擺蕩過多少茫然的靈魂,有的發(fā)現(xiàn)他,有的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他又能如何?
人世間,總是有許多七情六欲在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