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悄悄綻放的韋陀花

外婆去世后，外公病了。他的精神時好時壞，總黏住媽媽一個人。

快放暑假時，媽媽很焦慮。公司安排她去北京學(xué)習(xí)，她丟不下外公。我早就對她有意見。覺得是她慣壞了外公。爸爸常年出差，媽媽獨自包攬外公的大小事務(wù)。一年時間，我就在她的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好多根白發(fā)。我勸她放開手，她忍不住落淚：“你外公現(xiàn)在就是個孩子，他需要我?！?我告訴媽媽，外公把自己封閉在只有他和女兒的世界里。雖然他感覺安全，但對他的恢復(fù)并無益處?！八枰鎸ΜF(xiàn)實，積極地做康復(fù)運動。他應(yīng)該知道還有其他人關(guān)心他，只有擁抱外面的世界，他才不會孤單?！蔽冶ё寢屨f，“我清楚外公現(xiàn)在是個需要呵護(hù)的孩子，可他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媽媽，我一樣愛他。給我機會吧?！?/p>

我請了男護(hù)工，晚上幫外公洗澡。他干干凈凈地出來時，我遞給他一對拐杖。

“我的輪椅呢?”他急了。我說在家里必須拄拐杖，因為他還有行走能力。外公一聽猛地推開護(hù)工，故意倒在地上。 我送走護(hù)工，去臥室抱毯子。外公還躺在地板上，不停歇地喊著媽媽的乳名，罵著我。我看他雙腿伸展，蹬動很有力氣。“你如果不愿意拄拐杖，今晚就在地板上睡覺。”我放下毯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媽媽，外公一聽我叫媽媽，更加來勁：“法西斯，壞蛋。還我輪椅，還我輪椅?！眿寢屄犚娡夤暮敖校粋€勁兒地追問緣由。

我故意提高聲音：“外公以前總說要做百歲老人，可離他的目標(biāo)還有三十年。媽，你愿意外公就這樣頹廢下去?” 媽低聲央求，說外公如今只是一碗熱飯的要求，別折騰他。我偷眼看外公，他逐漸安靜下來，他偷聽我和媽媽的電話，不由得鼻子一酸。 “媽，外公一直是我心里的英雄，我不會讓我的英雄倒下去。外婆不在了，還有你，還有我。我知道外公很想去給外婆上墳，但外婆肯定不愿看見一個萎靡不振的糟老頭子。我們要幫助外公康復(fù)，難道你對自己的爸爸沒有信心?” 這時我看見外公，悄悄地用雙手支地，試圖起來。可他在輪椅上坐的時間太久，力氣一下子恢復(fù)不了，又趴在地上。 一星期后。我關(guān)掉空調(diào)，打開所有的窗戶。我要外公在客廳練習(xí)拄拐杖走路?！疤珶?，太熱?！彼氯?。我說就是讓他出汗，總吹空調(diào)對身體不好。黃昏的風(fēng)吹動陽臺的風(fēng)鈴，叮叮咚咚地響。

外公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我面無表情，擇芹菜。“我不吃餃子，可不可以不走路?”他用商量的口氣試探地問我。我搖頭，再搖頭。

“摔倒了怎么辦?”他轉(zhuǎn)移話題?！澳闳绻约浩鸩粊恚铱梢苑瞿??！薄八に懒四?”他氣鼓鼓地繼續(xù)問。

我起身去廚房和面，對他說：“你要是不怕外婆罵你沒出息，你就可以不珍惜自己，”身后，傳來外公故意拿拐杖敲擊地板的巨響。我回頭一笑，“沒關(guān)系，咱家是一樓，再用點力氣，等會多吃幾個餃子?！?透過虛掩的廚房門，我偷偷地看客廳里的外公。 只見外公坐在輪椅里發(fā)一陣子呆，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按住輪椅，試圖站起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生怕他摔跤。外公把腳穩(wěn)穩(wěn)地放好，晃晃拐杖，確實沒問題后，離開了輪椅。

他艱難地向前伸出一只腳，站定，另一只腳在地上拖過去，一步，兩步，竟朝著廚房走來。 外公靠住墻壁，用拐杖推開門，“餃子皮別太硬，不好消化。”我忍住笑，低頭攪拌著，他用拐杖咚咚地敲門：“跟你說話呢!” 我故意猛地抬頭，大叫：“外公，你會走路了!”他仰起臉，得意洋洋?！巴夤?，別累著?！蔽矣懞玫卣f?！翱床黄鹞?，不搭理你?！彼f著扭轉(zhuǎn)方向一點點挪向陽臺，我不由得在身后抱住他：“外公，一切都會好的。你記住，你是彩彩的英雄?！?/p>

每天下午，我都要陪外公在家練習(xí)走路。他走得很吃力，又沒開空調(diào)，一會兒工夫就大汗淋漓。等護(hù)工上門給外公洗澡，他就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進(jìn)步：“我走了兩個鐘頭，喝掉三杯水，這些天，我感覺渾身有勁了。”

護(hù)工也很高興，幫他洗頭洗澡，換上新衣服。我在客廳的角落擱置一塊大鏡子，讓外公自己在鏡子前打量。他一會兒夸自己氣色好，一會兒說拄著拐杖出去丟人。

我問絮絮叨叨的外公：“你還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嗎?”他停頓半晌，“我以前好像是教授，還喜歡養(yǎng)花。”我很高興，外公的體力和精力都在逐漸恢復(fù)。

大清早，我推外公去花卉市場。他問：“彩彩，我喜歡什么花?”我說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我當(dāng)然更不知道?！安贿^我媽說我的名字是你起的，和花有關(guān)系。”

他不再說話，皺眉頭苦思冥想。到了市場，我們挨著轉(zhuǎn)，看得眼花繚亂?？匆娨慌桧f陀花，外公突然叫：“彩彩，我要買它。”我問他花名，他說不出來。賣花的人講，這盆韋陀花今晚就會開花。

夏夜的月光從窗外透進(jìn)來，清涼迷人?？蛷d的桌上，枝葉翠綠的韋陀花靜靜地閃著幽光。我和外公并排坐在沙發(fā)里，盯著花盆。夜已近半，外公毫無倦意，不時拍拍我的手背，“彩彩，這情景好熟悉。我好像想起點什么，不過說不大清楚?！蔽仪逦馗惺艿酵夤睦Щ蠛图樱皇俏兆∷氖?，默默地等待著。

終于，月色里，韋陀花的花筒慢慢翹起，絳紫色的外衣徐徐打開，無數(shù)花瓣組成的大花就這樣突然開放了。一瞬間潔白如雪的花瓣和花蕊都在輕輕地顫動。

外公被震撼了，他雙手顫抖身體搖晃。高興地大喊大叫：“彩彩，我想起來了。你出生從醫(yī)院回家那天，晚上我抱你在陽臺上看月亮，韋陀花就是這樣開花的。是的是的，彩彩，你知道外公為什么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我伸手，輕輕地?fù)崦G麗動人的花瓣。我當(dāng)然知道在很久前，我親愛的外公抱著剛剛出生的我看月亮，激動地朗誦唐詩宋詞。然后，陽臺上的韋陀花就這樣開花了。外公欣喜若狂，一會兒高高舉起我，一會兒又親吻我的臉。最后，給我起名叫彩彩。他說要我一生，都漂漂亮亮。

外公終于徹底清醒，他哭了?！安什剩仪宄阃馄攀钦娴碾x開了我。彩彩，我想她……”

我替他擦拭眼淚，告訴他。等他好起來就去給外婆上墳。三人同行，我，媽媽，還有我親愛的外公。

“不要怪我逼你學(xué)走路，多吃飯，多喝水。外公，我想你再舉起我，高高地，能摸到月亮?！蓖夤铺闉樾?，靠著我的肩膀幸福地嘆息。

“彩彩，每天能看見你漂漂亮亮地出門，平平安安地回家，外公很滿足?！?/p>

幽靜的月光下，韋陀花的花冠慢慢閉合，花瓣一片片攝謝。

韋陀花，就是曇花。

我和外公的手，終于緊緊扣住。我們都清楚了，人世間的愛，真的很短。但外公不再凄惘，“彩彩，花謝了還會再開。不過你要記得，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你要照顧好你媽媽?！?/p>

我擁抱外公，熱淚頓時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