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厭女癥”時期

若錦

回想一下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厭女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板寸頭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媽媽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十分荒謬的想法，那就是留長發(fā)會影響學習，并且她對這個想法深信不疑，于是強行帶我去剪了個板寸。

在一個第二性征還未開始發(fā)育的孩子身上，只有留長發(fā)和穿裙子能證明我是女孩子。板寸發(fā)型直接導致了我在小學初期噩夢般的經(jīng)歷。因為我沒有留長發(fā)，所以同學們嘲笑我不男不女，沒資格當女孩子。這種論調迅速在女生中間形成了，于是，她們禁止我去女廁所，在我穿裙子的時候撕扯我的裙子，說我沒資格穿。

我多次哀求我媽：“我發(fā)誓我一定每次都考第一名，就讓我把頭發(fā)留長一點吧，留到童花頭就行了，我不扎辮子。”

我媽說：“重要的不是留童花頭還是扎辮子，而是你已經(jīng)動了這種歪心思。作為學生，你就應該一心學習，注重穿著打扮、互相攀比，會影響學習的！”

我徹底斷了留長發(fā)的念想，但世事難料，我悲慘的童年居然以極其戲劇化的方式來了個大反轉。

小學二年級結束后，我轉了學，同時瘋狂地長個子，等我到了新學校，我的身高居然是年級第一，加上我留著短發(fā)，所以我比那些留著蘿卜頭的男孩子更像小男子漢。當時流行租書，漫畫書里雌雄莫辨的尖臉少年風靡一時，我這個瓜子臉、竹竿腿、不男不女的形象在女孩中大受歡迎，我成為眾人爭相交往的對象。

我嘗到了“不男不女”的甜頭，偏男性化的形象給我?guī)砹饲八从械挠颜x和關注。我十分享受這一切，覺得之前的噩運是一種磨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如今我終于找到了自己。

那時我真的以為我找到了自我，我已經(jīng)解決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的終極問題，我以為我注定是一個要拋棄女性特質的人，并且我真的帶著這種想法一路走下去了。

性教育的缺失

到了中學時期，性成了老師和家長談之色變的東西。

青春期旺盛的荷爾蒙無處發(fā)泄，于是發(fā)育較早的女生就成了一些男生編排、造謠、羞辱的對象。

比如夏天，有些女生穿了半袖或者無袖的衣服，有些男生就會竊笑，從肘窩的開口窺視女生的腋下、內衣和胸部。上體育課的時候，男生們會大肆評論女生們跑步時晃動的胸部。我不敢想象，那些女生被各種編排、造謠、起哄、窺視、性騷擾時，內心到底是什么樣的感受。

那個年紀的男生把好玩放在第一位，根本不知尊重為何物。

我當時的頭發(fā)依然很短，165厘米的身高，即使在發(fā)育較早的男生群里也不算矮。加上我學習成績優(yōu)秀，打扮中性，很多男生叫我“×哥”。那時我經(jīng)常暗自慶幸：幸好我長得像個男生，沒有什么供他們關注的第二性征。我更加覺得沒有女性特征真的是太好了，我要把中性路線走到底。

“蕩婦”羞辱

令我記憶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次是在數(shù)學課上，女生A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數(shù)學老師眼一斜，便破口大罵：“喝水就喝水！還喝得這么慢吞吞，矯揉造作！大熱天不把頭發(fā)扎起來，披頭散發(fā)的，天天搞得像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還引以為榮，不想學就趕緊滾！”

女生A只不過是燙了離子燙，披著直發(fā)，穿了一件無袖T恤。數(shù)學老師能這么罵出來，想必很多老師已經(jīng)看她不順眼了。

還有一個女生B是我們年級有名的漂亮女生。她說話溫柔、禮貌，一頭干干凈凈的長發(fā)仔細地梳過，皮膚白皙，看起來像白天鵝一樣美麗。一天，她被班主任質問道：“昨天晚上放學后，你跟兩個男孩子一起回家，你和他們是什么關系？”女生B回答：“就是普通朋友?！卑嘀魅握f：“不對吧！你天天這么精雕細琢地打扮，不是為了交到幾個普通朋友這么簡單吧？”女生B不語。

班主任說：“老師要勸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心思不放在學習上。打扮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小小年紀就會這一套，不簡單??！但老師警告你一句，別玩火自焚，你今天不自愛，要是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后悔就來不及了，你知不知道？！”

回想起來，經(jīng)常有女生因為留了披肩長發(fā)、剪了一個比較流行的劉海兒，或者偷偷打了耳洞、涂了指甲油，結果被老師當眾批評，甚至叫了家長。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已經(jīng)會摘一朵小花戴在頭上，會偷偷抹媽媽的口紅。一個女孩子天性愛美，是多么正常的事；一個女孩子開始發(fā)育，又是多么正常的事。這最單純、最簡單的生理和心理現(xiàn)象，因為成人世界對教育的漠視和扭曲，竟然被如此殘酷地扼殺和妖魔化了。

我少年時期扮假小子的行為，其實就是對女性特質的過度不安及過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女性特質會讓我遭到攻擊和性騷擾，愛美之心會影響我的學習甚至影響品德，我被這些想法洗腦，一度拋棄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女性身份。在逐漸找回自己的過程中，我要感謝三件事：

一是，我媽在我上高中時忽然醒悟，開始給我買衣服和護膚品，開始關心我的衣著打扮。母親的蛻變導致了我的蛻變，我開始把那個歪斜的自己慢慢往回拉。感謝她走出了這一步；

二是，脫離父母，自食其力。在徹底離開家后，我很快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經(jīng)濟的自由直接保證了個人的自由，解開受制于人的枷鎖后，失去的靈魂像光速一樣被找了回來，重新拼接成了完整的我；

三是，來自男性的尊重和愛。我很幸運遇到了我現(xiàn)在的愛人，他給予我的是一種完全建立在尊重上的愛和認可。這是和其他事情都完全不同的體驗，也是自我探索可能無法企及的部分。

作為一個普通女孩，我要經(jīng)歷如此多的荒謬事件和無數(shù)的努力，才能逐漸接受自己、找回自己、尊重自己。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些偏見，那該多好！我衷心希望科學的教育能讓人少走彎路，文明能夠戰(zhàn)勝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