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２２巖潮濕如煙

你發(fā)現(xiàn)沒有，很多人說謊不是為了騙你，只是騙自己。

就像這個女人。在1994年，在南方，在小巷深處的餐廳里我碰見的女人。她要來我家住，那夜我臨窗而站，正面對著一場淋濕我一生的、永遠不停的雨……

每天深夜，女人都會到我們店里吃一碗6塊錢的牛肉面。女人很黑，年輕卻算不上漂亮，嘴也挺大，很野的樣子。唯獨一雙眼睛漂亮，是那種標(biāo)準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天生帶三分淚意，不笑時很憂郁，笑起來十分燦爛，還有點令人心動的嫵媚。不過按相書所說，此種眼睛桃花犯命，情事多厄，注定一生為愛所苦。

那是1994年的仲夏，雨季剛來，終日飄著綿密的細雨，城市里有一股淡淡的憂愁的酸味。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平時在一家化妝品公司當(dāng)文員，周末和晚上到林記茶餐廳打雜。這餐廳就在我樓下，每天管一頓飯，一個月350塊錢。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家里比較困難，從小就比較懂事，不亂花錢，也沒交過什么朋友。

日子寂寞而無望，一天一天過去如流水一般。晚上店里沒什么人，老板也不在，服務(wù)員就聚在一起閑聊，我跟東北來的燕子聊得來。那時燕子只有17歲，身材極好，有一米七二，就是五官差了點。17歲的燕子自視極高，一心想去當(dāng)模特，天天在店里練習(xí)貓步，不管手上端著白灼青菜，還是上湯時蔬。

后來想想，很多事從那時就已經(jīng)定了：17歲的燕子夢想當(dāng)模特，最后果然就當(dāng)上了模特，抽外煙，喝洋酒，穿著晚禮服陪著闊佬在宴會廳亮相。22歲的我一心想考研，最后果然也考上了，穿西裝、進外企，一口一個OK，娶個溫柔的老婆，生了個兒子。

2003年的一天深夜，早已紅遍全國的名模燕子給我打電話說，阿源，生活為什么會這樣啊?那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咳，生活，不一直都是這樣嗎?”燕子沉默了半天，突然大哭起來，聲如狼嚎。

接著就聽說她割脈自殺了。

這事讓我難過了很久，始終在想：既然她都要死了，為什么還要哭?還哭得那么傷心?

那個夏天老是下雨，洗的衣服總是不干，床單也是濕的，散發(fā)著年代久遠的蛀蟲味，連做夢都很沮喪。夜班人很少，幾盞燈昏昏地照著，每個人面孔都很模糊。

我端端盤子，在店里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常常會覺得時間停了，雨一直在下，我的22歲永遠也過不完。所以我學(xué)會了嘆氣，從那時一直嘆到現(xiàn)在：考上研究生嘆一聲，結(jié)婚嘆一聲，孩子出世再嘆一聲。這些嘆息潮濕如煙，渾不可解，使我的一生都沐浴在22歲那場纏綿的、永不停歇的細雨之中。

奇怪的是，我每天都會想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每天都來，有時一個人，有時還帶個男人這些男人都不怎么年輕，表情中有點見慣世事的滄桑，他們什么都不吃，只是靜靜地聽那個女人說她的家庭、愛情、一切，聽完了輕輕一笑，不置可否，顯得異常高深。接著兩個人相隨出門，女人在前，男人在后，用那種老年人特有的速度，一步一停，慢慢地消失在細雨蒙蒙的小巷盡頭。

誰都不知道這女人是干什么的。有時服務(wù)員圍坐閑聊。說起來都稱之為“那種女人”：我那時，世事不通，只知道“那種女人”不是好人。不過在心里，我始終對她懷有好感，因為她進門時總是對我笑一笑，付賬出門時再笑一笑，笑得很淺，卻十分燦爛，令人心里一暖。

細雨綿綿的夏夜，每個青春期的男子都需要這樣的笑容。朋友們都說我不會欣賞女人，看人只看眼，十足是個農(nóng)民。我承認自己農(nóng)民，卻始終堅信：一雙眼睛所告訴你的，遠比一對豐乳要多得多。

那個女人每天午夜才來，有時帶著男人，吃著牛肉面，一開口就講自己的家事。茶餐廳就這么大點地方，每一句都飄到我耳朵里來。

有一次她說自己姓楊，她爸爸是廠長，媽媽是廠里的技術(shù)員。她從小多才多藝，會織毛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20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高干子弟，此人又高又帥又風(fēng)趣，從第一次見面，她就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4年里為他付出了一切：她的身體、她的健康、她的錢，她為他花了20多萬，為他打過幾次胎，為他自殺過三次……4年后，這男人還是無情地拋棄了她。

她下跪，接著自殺，男人都無動于衷，他說：“你死吧，你死了我就會愛你?！彼耘睡偭耍粋€人只身流浪，受過欺負，被收容過兩次……現(xiàn)在苦難都已成為過去，她獨自居住在南方的小巷里，無欲無求，卻感覺十分幸福。

她講了整整3個小時，然后問對面的男人：你信嗎?

男人打個哈欠，指指桌上的面碗：吃面吧，都涼了。

還有一次她說自己姓舒，還特別強調(diào)： “s—h—u，舒服的舒。”這次她爸爸成了廳長，她媽倒很謙虛，一直待在處級以下，干部子女都有點特權(quán)，所以她高中畢業(yè)就開始做生意，專門經(jīng)營辦公用品，往各級官府里賣凳子，很快就發(fā)了大財，全中國的文具商都由她供貨一其中有個叫張海潮的，牙好。胃口好，身體倍兒棒，信譽倍兒牛，拿了上千萬的貨都分文不欠，于是兩個人就相愛了。

她把公司也交給張海潮打理，張海潮什么都好，就是不想結(jié)婚，總說以事業(yè)為重。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廳長爸爸都退休了，她還是個姑娘，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自稱是張的原配，和張海潮感情極深，相處極好，性生活極和諧，11歲的兒子可愛無比。她如雷轟頂，立馬找張海潮，張海潮說對，我是有家庭，感情極深，相處極好，性生活極和諧，11歲的兒子可愛無比。她說那我呢?張海潮說我也愛你啊，愛你當(dāng)廳妊的爸爸，可惜退休了；愛你的錢，可惜都成我的了。

“你知道我打了幾年官司?”女人瞪著眼說，“整整3年!這王八蛋早有準備，偷著變更工商檔案，變更出資人。你猜新的出資人是誰?他老婆!氣死我了!第二天就告到法院，一審敗訴，二審再敗訴，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說證據(jù)不足，都是正常的商業(yè)行為，算不上詐騙，所以不予立案。我……”

男人打斷她，說你那么大的老板，不會什么都沒剩下吧?

女人攤攤手，說真的沒了，人財兩空，人財兩空啊!

男人沉默起來，女人問：你信嗎?

男人打哈欠，說太晚了，我們走吧。

另外一次她復(fù)姓上官，雙名美云，這次她爸爸成了著名教授，她媽倒不再謙虛，一下當(dāng)上了處長。她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品學(xué)兼優(yōu)，15歲上高中，18歲上大學(xué)，剛進校門就人了黨。畢業(yè)后分進銀行。第三年就當(dāng)了科長，一支筆動輒千萬。男朋友是個博士，風(fēng)度翩翩，而且是她家的世交。一切都很順利，所有人都羨慕她，可她始終覺得生活少了點什么。

“我這輩子從來沒決定過什么，一切都聽父母的，大學(xué)是父母選的，專業(yè)是父母挑的，工作是父母介紹的，連男朋友都是父母指定的。可我老在想：我為什么要這么活?我到底要什么?

他們只是讓我接受，好，我接受，金融管理我不喜歡，我接受；銀行我不喜歡，我接受：男朋友我不喜歡，我還是接受一直到最后。他們逼我結(jié)婚，房子分了，戒指買了，婚紗試了，請柬發(fā)了，連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

就在結(jié)婚的前夜，我突然想：這不對，我不能這么活，我這輩子總得決定點什么吧?于是我對父母說，我不結(jié)婚了。他們罵了我整整半夜，說我不懂事。給男朋友打電話，他勸我：結(jié)婚前人人都這樣，慢慢就好了?？晌揖褪撬恢璩?點我一下就想通了，偷偷跑出家門，連鞋都沒穿，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票，也不管是到哪的，一路坐到這里。

現(xiàn)在我租房住，沒人管我，打幾天工就給自己放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雖然沒什么錢，也沒人器重我，可一切都聽自己的，多好啊，對不對?”

對面的男人睡著了，仰靠在椅子上呼嚕直響。所有人都看著她，女人白顧自地講完，然后問對面的男人：“你信不信?”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除了那個男人的呼嚕，整座店堂鴉雀無聲，

女人說：“我就知道你會信，我從來不說謊，真的：”說完站起來就往外走。幾個服務(wù)員在我背后小聲嘟囔：“瘋子!”話音未落，她砰地推開門走了回來，站在我面前嚴肅地問：“阿源，你信不信?”

我的臉立刻燙了起來。反問她：“你讓我信什么啊?你每天說的都不一樣。”

她說：“今天的，就今天的?！?/p>

我只好說：“我信?！?/p>

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正式交談。一個月以后，她問我：“我能不能到你那里住一晚?我鑰匙丟了?！?/p>

我滿臉漲紅，一顆心怦怦亂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個……嗯，我那里，就一張床?！?/p>

她笑了，說：“沒關(guān)系啊，一張床就一張床。”

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喜歡的是向種女人，個子高，屁股大，不愛穿內(nèi)衣，還從不說謊騙人。這很重要。在美國，說謊是種罪惡，但在中國，一個人不說謊還怎么生存?

況且漢語里的“說謊”至少有三個意思，第一個是開玩笑，比如某人自稱布什之弟；第二個是善意的謊言，比如“你的病會好起來的”；這兩個都是好的，只有第三種才是壞的：惡意騙人：可是，你發(fā)現(xiàn)沒有，很多人說謊不是為了騙你，只是騙自己。

就像這個女人。在1994年，在南方，在小巷深處的餐廳里我碰見的女人。她要來我家住，那夜我臨窗而站，正面對著一場淋濕我一生的、永遠不停的雨。

那時我叫韋開源，22歲，還是個童男子：那天我和女人睡在一張床上，蓋著一床毯子，枕著一個枕頭。雨一直綿綿密密地飄著，到凌晨4點，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個16歲的少女跳樓自殺了

關(guān)于女人，我一個要好的哥們兒有個著名的“肥肉理論”：一塊肥肉擺在那里，你不吃它，肥肉也會傷心的。所以每個紳士都應(yīng)該有仁慈之心，有心出心，有力出力，盡量別惹肥肉傷心。而每次說起我i994年的那一夜，此哥們兒總要這樣總結(jié)：“不是女人不肯，只怪你太笨，你他媽的豬，豬，豬!”

我向來不是高手，但豬也有豬的辦法。在1994年那個細雨靡靡的夜里，我抱她，她推開；我親她，她扭過頭去；我扯她的衣服，她就奮力掙扎。那張破床一直在大聲尖叫，最后兩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我一身大汗，不知道接下來該干點啥，只好悻悻地住了手。

她坐起來整整衣服，看著我認真地說：“阿源，我不能這樣，你是個可憐的孩子?！?/p>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說我可憐，是因為我那套又破又舊的內(nèi)衣褲，還是我缺乏經(jīng)驗，沒有掌握要領(lǐng)?

還是她在憐愛我?？傊莻€夜晚讓我遺憾了一個青春。

2003年我妻子懷孕期間，我到一個酒吧坐了兩個小時。那是個著名的一夜情酒吧，有個女人一直坐在對面沖我笑，那笑容很像她。

我請她喝了一杯橘子汁，喝完后直接就去酒店開房。女人是做企業(yè)管理的。31歲，老公長期出差，她忍不住寂寞就出來找男人。這個女人剛開始時的表現(xiàn)跟1994年的她幾乎一模一樣，也是不止我碰，不讓我摸，每個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的。我撕扯了足有半個小時，一直沒能得手，搞得興致全無，說那算了，你走吧!女人瞪我半天，突然憂傷地說了一句：“你還沒說你愛我呢?！?/p>

原來她在等這個啊!我看著她，心里突然起了一絲哀傷，這就是女人啊。她的眼睛像極了她的，她也像極了1994年的她。我熱烈地擁抱了她，在她耳垂邊深情地說，我愛你!就如同說給了我的22歲。

她甜蜜地大笑，跳起來就脫褲子，一晚上翻滾騰躍……

我終于得到了慰藉，其實也沒多重要。光陰如水，我已經(jīng)活到了32歲。32年來我得到了一些東西，然而失去了更多。那天，我已經(jīng)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只記得那句“我愛你”。這句話我說過很多次，中文的，英文的，在西藏旅游時還學(xué)會了一句藏語的：阿讓勒格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