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慌亂地沖出房門,人聲鼎沸,發(fā)現他的狼狽時,身后那昏暗的空間,傳來一下低低虎嘯,一如躲在林子里,月下的嗚咽……
全虎宴
李逸鴻收到一個來得及時的電話:
“阿李,我鄉(xiāng)下有個親戚,做廚的,他們酒家高價買下一頭小老虎。看你近日開心,不如做東,請我們一嘗全虎宴如何?”
一席才二萬多元,李逸鴻正在興頭,當然答應。
香港近日失車數字穩(wěn)步上升,每年失去的五千輛汽車中,大部分自偷車賊、走私客手中,運送到某地官民勾結的集團,永遠無法尋回。
當他與食家老友一行十人,自深圳過關,坐上安排好的旅游車往酒家駛去時,多么慶幸他的平治已被尋獲,而不是“似曾相識”地在祖國社會主義燦爛的大道上飛馳,與之擦身而過。
全靠那二百多萬的法拉利。
若非失主上電視大聲疾呼,警方順勢一舉出擊,他的平治能在離鄉(xiāng)別井邊緣給找得到?——交關好運!他同病相憐的老友,一邊恭喜他,一邊痛心自己的寶馬,而皇冠牌肯定兇多吉少的。表叔們最愛皇冠牌。
你說李逸鴻這一頓怎么省得了?
這批嗜食野味的男人,平日也常組團北上,什么蛇蟲鼠蟻都嘗?!叭⒀纭?倒是第一遭。
一來,吃老虎尚屬違法。二來,老虎得來不易。
因是貴客,酒家是晚停業(yè),騰出來設宴。一眾殷勤招待來自香港的大富豪。
滿桌虎骨
十多道菜式,全以那頭小虎做主角。扒虎肉、炸虎柳、燒虎串、烹虎膽、虎腩、炒虎肝、熬虎湯……
“各位老細,”末了個體戶老板陳三一臉神秘地諂笑:“這是罐燜虎鞭,非常滋補!”
每人一小盅。
李逸鴻一時高興,便道:“菜做得不錯。那張虎皮,就送你吧?!?/p>
陳三嘆:“唉,虎皮本是值錢貨,但這一張——”
原來這頭小老虎,是失足跌入農民的陷阱中,為箭矛利器所傷,全身扎滿洞,奄奄一息。酒家有客路,先高價買入,但小虎只能活數天,挨不下去,只好急凍處置,結得冰硬。到貴客來齊,解凍烹調,那皮并不怎么好了。
“小虎又怎會跌入陷阱呢?”
“對,廣東一向不見虎蹤?!?/p>
座上食客嘗了鮮,便于酒酣耳熱之際問來歷。
“這是北方來的?!标惾忉?“估計北方下雪,小虎體弱頂不住寒冷,且冰天雪地覓食不易,母虎愛子,才帶著南下過冬?!?/p>
原來如此。
李逸鴻用餐巾擦擦嘴角的紅油,打了一個飽嗝:“它來找食物,誰知跑進我們肚子中。真正找食艱難!”
大伙溫暖舒心地舉杯,吃喝得油光滿臉,一道熱流直通五內。他用舌頭剔著牙縫。發(fā)出“嘖嘖”之聲。非常歡愉的感覺,躊躇滿志。
吃真是好!
今天氣溫才十度,入夜更低。
一桌都是老虎的骨頭。痛快!有幾個,吃罷便趕車回去,大概家有惡妻。
李逸鴻喝多了,臉燒紅一點,腦袋半昏,話兒也稠了。正是飽暖思淫欲,早有預謀,家中那位不是母老虎,他常北上“公干”,也聰慧地不多追問。
留下來的有三位。
酒肉朋友都心照不宣。
不過一個搞字
陳三最知港客心意。車子駛往一間新開張不久的四星級酒店?!鼪]深圳那么復雜,也不似廣州抓得緊。他保證:
“沒有公安來找麻煩。”
李逸鴻的損友老張附耳:“聽說很多個體戶老板,也兼任龜公,肯出錢,你要他老婆,都有商量。”
“改革開放嘛。”
老黃問:“老李,你要怎么樣的女人,跟我親戚說。多苛刻的要求都辦得到?!?/p>
李逸鴻呵呵一笑:“我對他老婆沒興趣!”
那陳三,搓搓手,只當聽不清楚,賠著笑:“老細們,我有分數的。小姐都很高檔,也干凈,放心。”
“好?!崩钜蔌櫥厣矶谒?“我要個‘說國語’的,要大紅燈籠高高掛,不要本地菜?!?/p>
“北妹呀?”陳東道:“有是有,不過北妹略貴一點。”
“沒問題。”李逸鴻笑:“最緊要有明星相!”
——廣東女人就只似他老婆,瘦小,黃臉,哪有北地胭脂味道?他要十大性感女星之首。這是香港老中青男人的欲望。李逸鴻相信他的要求極具代表性。車子找回了,全虎宴又嘗過了,再來個北妹……世事就甭管啦。
帝王也不過如此。
那虎鞭得找個去處。
你搞香港人的車子,香港人上來搞你的女人,不過一個“搞”字。
虎虎生風
進來的女人,不大像他要求的,但卻另有一番風姿。
她很白,妝化得艷麗,故而大紅大白。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是上海天津等大城市,帶點泥土味。略為羞澀冷淡,因為笑容少的關系——李逸鴻更愜意,這可以顯示她入行不久,還未熟習展覽歡顏。
女人眼睛有點吊梢,更俏。灼亮灼亮,朝他一睞,只覺是夜車前頭雙燈閃閃。微紅而神秘。
女人趔趄一下,把心一橫。
她的身體在燈下幽亮發(fā)藍,脫去衣服,他只能“啊——”地驚嘆。
背部的肌肉甚不寧靜,扭動矯健而且絢麗,一個奇特漂亮的背部。她先在燈下研究自己的影子。
李逸鴻一股熱流按捺不住。急于征服。
“啪!”她把燈關了。半晌才回過頭來。
牙齒白森森的,特別亮。表情橫蠻古怪??此骑L騷。
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埋頭就要沖刺,早著先鞭,虎虎生風……
“哎——”
“呀——”
“救命——”
“不——”
“嘩——”
“嚇——”
慘叫震動了酒店。損友們都覺玩得太過分了。像搏斗。
后來,李逸鴻落荒而逃,沖出門來。大伙一見他挺個大肚子赤身露體,卻是血痕斑斕,大吃一驚——不是抓的,便是咬的。最深那道口子,血如泉涌,簡直一身掛彩。
他慌亂得說不出話來,舌頭發(fā)脹,喘著氣。那雞……忽然……發(fā)狂……瘋了……
嗚咽的虎嘯
此事必然驚動派出所。
李逸鴻住院兩天,敷過藥,還得面對……
沒有人同情他。
是嫖妓弄的。一定是需索無良荒淫無道,拿人不當人。自己都傷成這個樣子,那雞,不知如何慘重了。也許不堪淫虐蹂躪,方出手吧……
妓女跑了,嫖客自投法網,既承認了嫖妓,便罰款五千元。這還不止。
“先生,同志,阿SIR——”李逸鴻望著他的回鄉(xiāng)證。上面給蓋了印:“別的地方不過蓋‘嫖客’,為什么你們給蓋上‘大淫蟲’?這不大好吧?可否高抬貴手改一改?”
“各處鄉(xiāng)村各處例!”
公安們對他非常鄙視。鼎力“除七害”。
李逸鴻因業(yè)務關系,不時要到祖國去公干,太不好看了,遂報失回鄉(xiāng)證。補領。不過補領新的,翻查記錄后,還是給蓋上“大淫蟲”的印以儆效尤。此乃難以磨滅的印記。
這還不止。他小便刺疼,且流出黃色稠稠的黏液,后患至今未愈。
真倒霉!不過吃頓飯,搞出忒大禍。都不知撞了什么邪!
——他一定忘記了。在慌亂地沖出房門,人聲鼎沸,發(fā)現他的狼狽時,身后那昏暗的空間,傳來一下低低虎嘯,一如躲在林子里,月下的嗚咽。
也許是慘笑。很難聽,大仇得報又如何?唉。
殺人一萬,自損三千。
母虎后悔南來一趟,賠了兒子又賠了自己。
——原本打算,挨過了冬天,春回大地后,他們便回家去的……
(選自《李碧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