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盡弓藏，紅顏薄命”

明代嘉靖年間的倭亂給東南沿海地區(qū)的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明朝政府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嘉靖三十五年(1536)胡宗憲由依附趙文華擢升總督，成為抗倭的主帥。他用招降、離間的策略使倭寇內(nèi)部產(chǎn)生矛盾，先后擒獲倭寇首領(lǐng)徐海、汪直，基本上掃除了倭患。雖然胡宗憲在人格和政治節(jié)操方面并不光彩，但他平息倭亂的功績卻不能抹煞。在抗擊倭寇的斗爭中，既出現(xiàn)了戚繼光、俞大猷這樣被后人尊為民族英雄的人物，也演繹了一位深明大義、有膽有識的弱女子的命運悲劇，她就是徐海的侍妾王翠翹。從她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和人生的另一面。

一

王翠翹實有其人，在她死后，萬歷時的禮部尚書徐學謨根據(jù)他聽到的傳聞寫了一篇《王翹兒傳》，收入《海隅集》中。這篇傳記最為詳實，在所有關(guān)于王翠翹的文獻中，最為可信。據(jù)徐傳，王翠翹原是臨淄(今山東淄博)民家女子，從小就賣給了倡家，被帶到江南。她有一付好嗓子和一雙巧手，善于唱吳歌和彈琵琶。她厭惡倚樓賣唱的生涯，后來靠別人的資助用計擺脫了假母的束縛，徙居海上，以彈唱技藝養(yǎng)活自己。徐海所部倭寇侵掠江南，在攻陷桐鄉(xiāng)時抓住了王翠翹。她不同凡俗的姿態(tài)引起了徐海的注意，并以高超絕倫的彈唱技藝征服了徐海。王翠翹得到了徐海的寵信，被尊為夫人。胡宗憲派翠翹過去在海上的相識華老人(名棣卿)到徐海營中招降，徐海準備殺掉他，王翠翹軟言勸解，親自給華老人松綁，給了他很多銀錢，還安慰他。這些細微的舉動使華老人意識到翠翹“有外心，當籍以磔賊耳”。于是胡宗憲又派徐海的老相識羅龍文去說降徐海，并帶了大量的金珠寶玉私下里給王翠翹。“翠翹日夜在帳中從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矣，降且得官，終身當共富貴?！痹趦?nèi)外交攻的形勢下，徐海的心理開始動搖，答應(yīng)投降。此后胡宗憲用反間計使徐海、陳東自相殘殺，最后官軍把他們圍殲于東沈莊，徐海投水而死。王翠翹又成了胡宗憲的俘虜。

捷音傳來，胡宗憲大擺慶功筵，他命令王翠翹在席上彈唱，并且給每一位將佐敬酒。當此志得意滿之時，胡宗憲“酒酣心動，亦握槊降階，而與翹兒戲”。主帥如此，手下的將佐也放縱起來，整個場面就混亂不堪。第二天酒醒之后，胡宗憲對自己昨夜的舉動非常后悔。他不忍心殺掉王翠翹，把她賜給了征調(diào)來圍剿倭寇的土兵酋長。王翠翹隨永順酋長渡錢塘江，她在船上失意落寞，嘆息道:“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半夜里投江而死，她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命運的抗爭。

二

王翠翹的傳奇經(jīng)歷在晚明文人中廣泛傳播，“海上之縉紳先生多能道翹兒死事，蓋得之華老人口云”，徐學謨的《王翹兒傳》也備受關(guān)注，出現(xiàn)了不少以王翠翹為題材的文藝作品。茅坤《紀剿徐海本末》文末所附的王翠翹小傳，是由徐傳縮略而成。梅禹金《青泥蓮花記》把王翠翹置于忠義之介，全文收錄了徐傳。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五《蔣陳二生》文末亦附徐傳，他覺得“徐敘海死一段頗舛”，內(nèi)容和文字略有改定。馮夢龍《智囊全書》之《閏智部雄略卷二十六》也收錄了徐傳，文字有所芟削。除此之外，以寫《板橋雜記》而著稱的余懷在清初也寫了一篇《王翠翹傳》，較之徐傳多了一段關(guān)于王翠翹、徐海、羅龍文之間交往的情節(jié)，可能是出于后人的附會，這篇傳記被張潮收入《虞初新志》。崇禎年間陸人龍根據(jù)王翠翹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話本小說《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收入他的《型世言》。周清原《西湖二集》卷三四《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也穿插了王翠翹的故事。署名“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把王翠翹的故事改編成才子佳人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這部小說流傳海外，對日本、越南的小說、戲曲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上述作品的末尾，一般都有作者或選編者對王翠翹的評價。從這些評論里可以看到價值標準的矛盾。晚明文人對王翠翹勸降徐海的功績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徐學謨拿李陵與之比較:“昔李陵陷虜，欲乘匈奴之間為漢內(nèi)應(yīng)，迄無成立，潰其家聲，悲夫!翹兒以一賤倡，能審于順逆，身陷不測，竟滅賊以報國，誠偉烈矣?！泵酚斫?、馮夢龍分別置王翠翹于忠義、雄略之列，陸云龍稱贊王翠翹為“粉黛中干城”，足可看出他們欽佩王翠翹深明大義的品格和“行不逾閾，謨能致遠”的膽略。在關(guān)于翠翹投江而死的評價上，徐學謨認為:“太史公曰:‘禍之生由愛姬殖。’則海之謂也。而翹之卒死以殉海，其或可附于墮樓之義也乎?”這里表達了兩個意見，一是女人禍水論，二是女子殉夫論，把王翠翹比作跳樓以殉石崇的綠珠，這是典型的男權(quán)中心思想，與徐學謨的官僚身份正復相符。陸人龍的話本小說也突出了這種思想，小說中的王翠翹既忠于國事，勸降徐海;又以死殉夫，成為倫理道德的典范。正如陸云龍《題詞》所云:“至其一死殉人，忠義彪炳一世?！庇鄳涯梦魇┖痛渎N對比，認為“以艷色亡人之國，而不以死殉之，雖不負心，亦負恩矣。若王翠翹之于徐海，則公私兼盡，亦異于西施者哉”，也是站在男權(quán)的立場進行評判。余傳文末又拿羅龍文之死與翠翹比較，從而得出結(jié)論:“人當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況士大夫乎?”這又是典型的清初遺民話語，帶有借題發(fā)揮的意味?！督鹪坡N傳》以才子佳人的遇合來消解王翠翹故事的悲愴氛圍，作為才子佳人小說是成功的，但從對王翠翹的理解和認識上，無疑是膚淺平庸的，它回避了對王翠翹悲劇命運的追問。

馮夢龍的思想較為通脫，對翠翹之死表現(xiàn)了另外一種意見。他十分同情王翠翹的悲慘命運:“鳥盡弓藏，紅顏薄命，翠翹兼而有之。始疑西子沉江，真有是事?！彼麑Ρ瘎〉闹圃煺吆趹椃浅２粷M:“胡梅林脫落邊幅，其亂而悔，悔而使翹不得志以死，此舉殊不脫酸腐氣。”梅禹金也有同樣的意見，只是表達得比較委婉:“督府大度人，握槊更衣何所足悔?而夷之，且安信賞哉!”馮夢龍還從胡宗憲的角度為翠翹設(shè)計了幾種歸宿:“吾謂翠翹有功，言于朝，旌之可也。若俠骨相契者，雖納之猶可也。不則開籠放雪衣，庶幾不負其歸老之初意乎?”這些意見著眼于王翠翹的個人利益，比較符合情理。張潮提出了這樣一種看法:“觀翠翹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諸參佐前，則其意有所屬，從可知己。其投江潮以死，當非報明山也?！睘橥醮渎N翻案，不失為一家之

言。

三

王翠翹的命運悲劇，有著復雜的政治背景和深厚的文化根源。從傳記可以看出，王翠翹不慕榮利，她渴望獨立和自由，雖然淪為青樓女子仍不失豪氣和放達。做了徐海侍妾之后，她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政治、軍事斗爭的漩渦之中。徐海給了她足夠的尊重和寵信，按照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王翠翹不應(yīng)該背叛他。但徐海畢竟是倭寇的首領(lǐng)，逃難途中王翠翹目睹了倭寇的燒殺淫掠，東南地區(qū)的人民飽受戰(zhàn)亂的蹂躪。王翠翹內(nèi)心是希望早日平息倭患，老百姓可以過上太平的日子。同時，自己作徐海的壓寨夫人也很有風險，如果徐海被官軍打敗，胡宗憲也不會放過她。而如果能勸說徐海投降，既結(jié)束了戰(zhàn)爭，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還可以重新過上自由的生活。這樣做，于公于私都有利。只是事態(tài)沒有象預料那樣發(fā)展，等待她的，是更大的侮辱和傷害。

胡宗憲的膽略才干在嘉靖朝是不可多得的，招降徐海只是一種政治、軍事謀略。他充分利用王翠翹在徐海營中的地位，用大量的金珠寶玉來賄賂她，說明王翠翹在他眼里只不過是一個貪財?shù)某趹棝]有理解王翠翹的苦心，他只把她看作一枚可以操縱的棋子。在政治上，胡宗憲依附趙文華和嚴嵩;在生活上，他貪財好色，任誕不羈，這些都容易給政敵和言官抓住把柄。所以在他用招撫、離間之計擒獲徐海、汪直的過程中，不斷招來文官的彈劾，甚至謗議蜂起，徐海、汪直的最后被殺都不是胡宗憲的本意。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中，他也有所畏忌，尤其涉及到敏感問題，更是投鼠忌器。在慶功筵上，胡宗憲志得意滿，他任誕不羈的作風充分顯露，當場調(diào)戲王翠翹，以致整個場面混亂不堪。但第二天當他酒醒之后就對酒醉時的舉動十分后悔，因為朝廷中不斷有人彈劾他結(jié)納倭酋，養(yǎng)寇納財。現(xiàn)在又和徐海的侍妾這么親密，這不知又會給那些言官增加多少口實。胡宗憲當時雖然威震東南，但他的政治處境一直非常兇險。把王翠翹殺掉未免太殘忍，賜給永順酋長，讓她走得遠遠的，對胡宗憲來說，這可謂兩全之策，即保住了王翠翹的性命，又洗清了自己的干系。平心而論，這表現(xiàn)了胡宗憲心地厚道的一面。

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胡宗憲在處理這個事情時，他的思想中從來就沒有把王翠翹當作真正的人看待，他只是在最低的生存線上來考慮翠翹的歸宿，他不知道王翠翹的“至性”和她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在他已屬厚道的決定中對王翠翹來說其實是一把比真正的刀劍更殘酷的利刃，正好戳在她的痛處。她的“至性”只能選擇投江明志。胡宗憲的思路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非常普遍，王翠翹是胡宗憲政治上的犧牲品。甚至在她死后，仍然受到男權(quán)話語的曲解和重塑，這不能不讓人感慨主流文化對弱者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