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報鄭子瑜老師昨在新加坡他的寓所逝世,我十分悲痛。我急急發(fā)了一則唁電后,即找出他寄來的著作與信函,撫摸良久。雖然我只拜訪過他兩次,但之后的鴻雁傳書卻有數(shù)十回。眼前依稀還顯現(xiàn)著他那慈祥的臉孔,尤其是那一雙閃爍著智慧的雙眼。
早在三十年前,撥亂反正的春風吹遍每個角落,也滋潤了文苑藝圃。當我在編寫漳州鄉(xiāng)土文史資料的稿子時,第一次見到一些零碎的有關(guān)鄭子喻先生治學著述的資料。面對一位出身低微、學歷不高,又身遭亂世四處飄泊的“難民”,卻能在極其艱苦的夾縫中爭扎出一葉嫩芽,且愈長愈榮,成為學術(shù)界的俊彥,我心中充滿敬佩之情。
有一天,香港著名作家(原漳州大學校長)吳東南先生回鄉(xiāng)探母。吳府與我家毗鄰,我從他那里得知鄭子喻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任職,我即冒昧地寫了一封信給鄭教授,從漳州鄉(xiāng)親的角度請他給我談一談年少時的故鄉(xiāng)印象。沒想到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輩一封信,即很快收到當時譽滿國際文壇的教授給我寄來了熱情洋溢的親筆信及他年輕時著作的復印本。我拜讀再三,感到有許多學識是我過去所沒有見到或聽到的。其中有關(guān)他年少時遭遇軍閥混戰(zhàn)、日寇侵華所浸淫的苦難,令我為之心痛。特別是他在世塵磨礪中的剛毅應對,鍥而不舍地在農(nóng)耕之隙研讀中華歷代名家詩文,一面提高自己素養(yǎng),一面提出自己的創(chuàng)見,將一份份學術(shù)研究的碩果奉獻在世人的面前。我在回信中表達了有一天能當面聆聽先生教誨的愿望,他在復信中表示歡迎,還說若有赴港給他帶一些家鄉(xiāng)的信息。由于當時香港尚未回歸,我的愿望一再擱淺。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1996年的秋初,我作為中新社廈門支社的特約記者,赴東南亞采訪,后到香港與作家李遠榮先生聯(lián)系廈港聯(lián)手出版的《閩南人》雜志組稿事宜。10月1日那天,我由吳東南校長引領(lǐng),乘火車離九龍?zhí)恋竭_沙田,去拜會時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研究所所長——鄭子瑜教授。那時香港雖然尚在英人轄下,但具有濃厚愛國熱情的香港同胞已將香港大街小巷打扮起來,到處是“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47周年”的大小標語,節(jié)日氣氛令我振奮不已。當我們來到中文大學時,看到廣袤美麗的校園里青山綠水相擁,翠葉繁花互映,大學生們或行或坐在看書、交談。
鄭子瑜教授早在接到我電話后就站在走廊上憑欄眺望,微笑地向我們招手致意。鄭先生將我倆引進他的辦公室。這是一間擠滿書籍的小世界。我拿出幾本有關(guān)閩南鄉(xiāng)土的資料送他,他高興地一面翻閱一面問這問那。雖然離開家鄉(xiāng)漳州已經(jīng)六十多年了,但漳州的迎春水仙花、九龍江畔的八卦樓、中山公園內(nèi)有關(guān)辛亥革命的紀念碑及七星池等等,他仍記憶猶新。談到兒時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從我手中拿過采訪筆記本,邊說邊寫下“新行街”、“徐飛仙”等一些路名、人名及古詩:“當時我在漳州讀小學,初小四年,高小三年,學的都是古文。初中時也學文言文,如《桃花源記》。到初三年時,有白話文課文,是教師們自己寫自己印的雜志,如邱若琛先生的散文寫得不錯。那時彭沖(后來任過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上中學,曾經(jīng)對學畫的同學馬東涵說:“你的畫不會勝過黃稷堂(畫家),你的國學能否勝過徐飛仙?”鼓勵他要努力學。他記得當時徐飛仙老師在教古文時,用閩南方言吟詠;老師一邊唱,我們一邊拍拍子,那時也不懂古文說的是什么,只是照搬照讀,背誦起來。等背熟了,再去問老師那古文怎么解釋。等問明了,才覺得有趣。他思想敏捷,手指不抖地寫下“論水紫藤簃,魂兮有知,當踐宿言征我夢,……舍身丹驛水,性本宜潔,好從泡影了人寰……?!?/p>
談不盡家鄉(xiāng)往事,鄭子瑜先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似有少小離家老未回的感慨。片刻,他從書架上取下兩本書,一本是剛在臺灣出版的有關(guān)古文修辭論述的書《唐宋八大家古文修辭偶疏舉要》;一本是早年在內(nèi)地出版的書,并慎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我早讀過一些他寫的有關(guān)古文修辭的論文,這下子捧起這匯集起來厚厚的一本,十分喜愛。
鄭子瑜先生是國際著名的文學家、文史學家、詩人、對我國漢語修辭的研究有很深的造詣和重大的成果。他治學嚴謹,不但在平日閱讀歷代文人著作時或在教學研究中,都認真細致地咀嚼文中的意義及詞、字運用的準確性。他常常為我國歷代許多名家著作的精致贊嘆不已,但也為了使?jié)h語的寫作更加規(guī)范,總細心地列舉名家們偶然的疏忽留下的小疵,從中給后人提個醒,以達到更加完美的境界。1960年間,他在細心研讀中國著名學者陳望道教授的著作《修辭學發(fā)凡》一書后,覺得這是一部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徹底將中國的修辭學加以革新的不朽巨著,同時又提出一些與該書不盡相同的看法,坦率地寫了一封長信給陳望道教授,交流心得。此信以《與陳望道先生論照應》為題在報刊發(fā)表后,在國內(nèi)外學史界引起轟動。當時,日本有一個語言教育研究所,請他開了一個“中國修辭學特殊講座”,前來聽課的有日本許多著名學者,如日本中國學會會長實藤惠秀、早稻田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主任堤留吉教授等等。后來,鄭子瑜繼續(xù)這一研究,在日本出版了《中國修辭學的變遷》,再次引起中外漢學家的強烈反響,先后應邀到英國、美國、新加坡、中國內(nèi)地進行講演,1981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另一部著作《中國修辭學史稿》,各國評介文章熱鬧一時。不久,他的新作《鄭子喻學術(shù)論著自選集》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該書榮獲中國新聞出版署主辦的第二屆中國圖書評獎榮譽獎,成為內(nèi)地以外學者獲此殊榮的第一人。著名學者郭紹虞教授指出:“子喻教授是至今為止第一個研究中國修辭學史的學者,這本書是第一本的中國修辭學?!痹凇妒犯濉返挠绊懪c促進下,中國學術(shù)界連續(xù)出版了一批有關(guān)的著作,成果累累。
談著談著,時間已過了兩個小時,為了不打擾他太多的時間及照顧一個八十一高齡的師長不致太累,我最后簡單提了兩個問題,一是老師沒有進過專業(yè)院校,為什么會有這么豐富的知識并取得文學方面的重大成果?二是內(nèi)地改革開放后,許多院校聘他為客座教授,這對中國修辭學有何影響和促進?
鄭子瑜先生聽了淡淡一笑,謙遜地說:“我的課還沒講完呢,怎么說到我呢!”我被他的幽默逗樂了,靜靜地用期待的眼光望著他。片刻,他若有所思地說:“當初我年紀小時候,家里窮,總想爭口氣做個人樣,特別是看到河山淪喪,百姓涂炭,總覺得我們中國人怎么能任外強欺凌宰割!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中國歷來就有許多象岳飛、文天祥、鄭成功、林則徐這樣的先輩,有一股要壯大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志氣。還有呢,做事情,包括做學向,就要看你有無決心。有決心,千辛萬難都會給你讓路。事情做下去了,有個方法是恒心。因為爬格子,鉆文學,是要費大力氣,要很細心。我年紀大了,有時看書時看得“目油”(閩南語眼淚)都流出來,但到關(guān)節(jié)處,揉揉眼睛還要看,因為思路不能斷……”是啊,面對浩瀚精深的中國文化,要研究好它,非有堅韌的毅力去整理、鉆探、分析、剔出疪疵、嚴殤引證、運用檢驗是不可能獲得如此豐碩的成果。最后,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一生的目標是,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寫論文每篇都要有自己的心得,自己的意見,確是別人不曾提過的,或?qū)δ骋粏栴}有新的發(fā)現(xiàn),就大膽提出來與大家共商。”
我能有機會聆聽他的教導,真是上了一堂修辭學的入門課。鄭子瑜先生對待后人的獎掖,幫助許許多多國內(nèi)外學界新秀看稿、交流、作序、口頭或書信鼓勵,是有口皆碑的。我看過丹東師專教授吳士文先生等人的文章,他們的親歷與我都有同感。
中午,鄭老師請吳東南校長和我到游泳池旁的學生食堂吃飯。席間,他親切地詢問漳州現(xiàn)今文藝界的一些情況,寫作人多不多,年輕人多不多。我說:大革命過后,撥亂反正,文藝工作很快復蘇,現(xiàn)在年輕人寫作的還不多,但喜歡寫的人熱心很高,亟待扶持。漳州市宣傳文化部門正準備設立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基金會,鼓勵作者下生活,寫作品,定期搞一些評獎活動。鄭子瑜先生高興地說:這個辦法好,應該做。
過了幾天,在我臨離香港欲往澳門時,再次去拜訪鄭子瑜老師。他除了找出幾本過去出版的書送我,還告訴我:如果漳州要建立文藝創(chuàng)作基金會,他要參加捐點錢,表示一下家鄉(xiāng)人的心意。后來,他給漳州市政府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匯來六萬元,漳州市成立了鄭子瑜文藝創(chuàng)作基金會,同時他還捐出價值2萬元的海內(nèi)外出版的書籍給漳州市圖書館。
鄭子瑜先生帶著著作等身的榮譽走了,帶著對故國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對年輕人的關(guān)愛之情走了。我們將永遠懷念他。
作者: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任漳州市文聯(lián)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漳州文藝等刊物主編。出版《水仙故鄉(xiāng)的兒女》、《文化名城覓芳蹤》、《海外漳州人》、《藝海淘珠》、《民族英雄鄭成功》、《漳州水仙花》等十二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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